隻是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沒看著她,就被姊姊找碴說「我不理她」,她抓住我的頭發,把我拖進她房間門前,開門推我進去。我忍著手肘重重撞在木頭地板上的疼痛抬起頭,就看到姊姊帶回家來的那群麵相凶惡的家夥,他們因為我的登場而亢奮起來,朝我說出各種下流的話。整個房間散亂著酒瓶與空罐,有著垃圾場那種令人作嘔的臭味。我正想跑走而轉身,就被一個缺了門牙、眼角下垂的男人在腳脛上一踢,當場摔倒。眾人哈哈大笑。


    後來的事情發展就和平常一樣了。我被他們當成玩具,其中一個人在玻璃杯裏倒了滿滿的威士忌,也不加水或冰塊就要我一口氣喝光。我當然不可能有權利拒絕,心不甘情不願地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就有一個香水噴過頭而散發食蟲植物臭氣的女人宣告時間到了,她對身旁的男人使了個眼色。男人從背後架住我,撬開我的嘴;女人把杯子裏的酒往我嘴裏倒。根據以前的經驗,這時如果堅持拒絕喝下去,下場就會更慘,所以我死了心,喝下了嘴裏的威士忌。摻雜著藥味、木桶味與麥子味的獨特臭味,以及燒灼喉嚨的感覺,讓我差點噎到,我拚命忍耐。這些家夥在一旁起哄起來。


    好不容易喝完整杯酒,花不到十秒,就湧起了強烈的嘔吐感。從喉嚨到胃都像被火燒到似的滾燙,意識一團混濁,感覺就像被人抓住腦子搖,離急性酒精中毒隻有一步之遙。一旁傳來不祥的沉重腳步聲,女人將酒杯舉到我麵前說:「來,第二杯。」我雖然想逃,但身體已經使不上力氣,無論如何抗拒,男人架住我的手臂都文風不動。又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喝到一半就連連咳嗽。男人說:「髒死了。」放開架住我的手臂把我推開,我早已失去平衡,感覺就像飛上天花板攀在上麵似的,但實際上是趴倒在地上。


    我爬向門口想逃出這裏,但被人抓住腳踝硬拖了回去。姊姊在我身旁蹲下說:「從現在起,你能忍住一個小時不吐出來,我就放了你。」我正想搖頭表示怎麽可能忍耐足足一小時,她就搶先朝我的胃踢了一腳。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忍住。


    看到我忍不住當場嘔吐,周圍這群家夥就發出歡呼,一個又矮又胖的女人說要處罰我,拿出電擊棒打開開關,鞭炮似的火花聲讓我縮起身體。我遠比電擊棒的擁有者更清楚這會帶來多大的疼痛。緊接著電擊棒抵上我的脖子,我從喉嚨發出一陣令我不敢相信是自己發出的叫聲。她似乎電得有趣,一再挑皮膚較薄的部位電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酒精的後座力變得更加明顯,嘔吐感就像要填滿疼痛之間的空隙似地插進來。我又吐了一次,就聽到一聲斥罵,接著就是一段特別漫長的電擊。


    但我仍然不覺難受。這點小事‘根本用不著「取消」。


    習慣真是可怕,我現在已經能夠撐過這種程度的痛苦。我早已為了因應各種應有盡有的攻擊而先清空腦袋,然後塞進滿滿的音樂來取代。我受到他們淩虐時,就是透過盡可能在腦子裏精確重現這些音樂的工程,來讓其它知覺變得遲鈍。


    我心想,明天也要去圖書館裝很多音樂回來。附近那間屋齡三十年以上且已經有點汙損的圖書館,雖然沒有收藏多少書,但cd收藏格外充實,我幾乎每天都會去視聽區聽cd。起初我愛聽能趕走心中鬱悶的強烈曲風,但等到我發現對痛苦最能發揮作用的既不是好的歌詞,也不是扣人心弦的旋律,而是「純粹的美」之後,嗜好就漸漸轉往比較沉穩的音樂。「意義」或「自在」遲早會棄人於不顧,「美」則雖然不會主動靠近自己,卻會一直存留在同一個地方。即使我一開始無法理解,它也會耐心等我抵達它的所在之處。


    痛苦能夠摧毀所有愉快的感情,唯有遇到美而覺得美的感覺不會有所減損。不但不會減損,痛苦反而會更加襯托出美。若非如此,那種美終究隻是假的美。隻剩開心的音樂,隻剩有趣的書籍,隻剩耐人尋味的繪畫,這些到了緊要關頭根本靠不住的東西,又有多少價值呢?


    皮特·湯申德說過:「搖滾不會解決你的苦惱,而是會讓你懷抱著苦惱跳起舞來。」沒錯,不解決苦惱,這正是救贖的本質。我不相信那些以解決所有苦惱為前提的思想,沒救的事情就是沒救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我認為將醜小鴨變成天鵝的「救贖」根本沒什麽用處,有本事就讓醜小鴨維持醜小鴨的本色卻又得到幸福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或許是幾小時。總之當我醒來,姊姊和她的同夥都消失了。今天我也承受了下來,我贏了。我起身走向廚房,漱了口,喝了兩杯水,然後去廁所又吐了一次。我站到洗手台前準備刷牙。


    鏡子裏的我模樣淒慘。眼睛布滿血絲,臉上卻全無血色,襯衫上到處都沾到了威士忌、嘔吐物與血跡。也不知道是何時出血,我仔細檢查全身上下都找不到傷痕。但我開始刷牙後,就知道大概是被電擊棒電的時候咬到了口腔內側,牙刷染成了紅色。


    時鍾指著淩晨四點。我從客廳的櫃子裏拿出阿司匹林與胃藥吃了,換上睡衣躺到房間床上。無論我被折磨得多慘,明天學校仍會照常上課,我得盡量多讓身體休息才行。


    我從枕頭下拿出熊寶寶布偶抱住,連我都覺得用這種方法安慰自己實在有毛病,越想越受不了,但今後我大概也會一直這樣。長久以來我一直尋求柔軟的擁抱,但哪裏都找不到能給予我擁抱的人。


    這間被國道旁厚重樹林圍繞而充滿封閉感的公立高中,並非我自己想要就讀。我本想就讀縣內的私立高中,可是母親堅稱女人不需要學問,繼父也說高中讀哪裏都沒兩樣,隻允許我去考搭一班公交車就能到的附近公立高中。即使上課鈴響,教室裏四處仍有不絕於耳的講話聲,從不曾好好上過課。到了下午,班上更有三分之一的同學早退,體育館裏散落著幾百根煙蒂,每個月都會有一個人因為被警察逮捕或懷孕等的理由輟學,這裏就是一間這樣的學校。但我告誡自己說,光是能讀高中就得心懷感激了,畢竟這世上有很多小孩連國中都沒有辦法上。


    下午的課開始了。我獨自在吵鬧得連老師的聲音都聽不見的教室裏看著教科書,突然有東西從後方飛來,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裏麵還剩下少許液體的紙杯,裏頭的咖啡濺了一些出來,弄髒了我的襪子。教室裏爆出笑聲,但我連頭也不回。既然是在上課中,他們也不會做得多過火。如果隻是紙杯飛過來,我仍然可以放心地繼續讀書。


    我不經意抬頭一看,結果目光就和老師對個正著。她是個年紀超過二十五歲的女老師,應該也看到紙杯往我身上飛,但似乎決定裝作沒看見。


    我不想為此責怪她,要是她淪為學生的攻擊對象,我也一樣沒辦法為她做任何事。人本來就應該自己保護自己。


    一放學,我就立刻前往市立圖書館。我固然想聽音樂,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趕快去安靜的地方睡一覺。將圖書館當成漫畫咖啡廳來用,雖然令我愧疚,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哪裏可以放心熟睡。


    莊家裏不知道何時會被父親或姊姊叫起來打,要是在教室裏大意地趴在桌上睡著,又會被人從背後突然抽走椅子,或是遭人拿垃圾桶往我頭上倒。這些地方根本不可能好好睡覺,所以我在圖書館睡覺。所幸會危害我的人都不會接近這裏,還可以看書、聽音樂‘圖書館真是了不起的發明。


    睡眠不足會從本質上讓人衰弱。光是睡眠時間減半,肉體上的痛苦、謾罵,以及對未來的不安等各種威脅的抵抗力,都會明顯下降。隻要我屈服了一次,要再變回原本這種頑強的少女,多半得花上相當多的時間與勞力。不,說不定我將再也無法恢複。


    我必須堅強又有韌性才行,為此必須確保足夠的睡眠時間。遇到在家裏沒辦法睡滿四個小時的日子,我就會在


    圖書館補眠。盡管自習室堅硬的椅子睡起來說不上舒適,然而對我來說卻是唯一的容身之處。至少在開館時間的上午九點到晚上六點都是如此。


    簡單聽了些音樂後,我去借了約翰·艾文的《心塵往事》拿到自習室閱讀。隻看了幾頁,睡意就到達了臨界點。時間就像被人偷走似地轉眼即逝,i名女性圖書館員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閉館時間到了。


    昨天喝的酒總算退了,頭痛也已平息。我對她行個禮,將書放回書架上‘走出圖書館。來到外麵一看,已經到了晚上。一到十月,天很快就黑了。


    走在寒風呼嘯的回家路上,我始終想著同一件事情。


    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收到信呢?


    從開始當筆友算來已經要滿五年了。期間圍繞我的環境有了很大的改變,父親腦中風死亡,幾個月後,母親就和現在成了我繼父的男人結婚。姓氏從「日隅」變成「秋月」,我還多了個大我兩歲的姊姊。


    國中一年級春天,母親說:「我打算和這個人結婚。」介紹了一個男人給我認識,我想我早在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間,就預期到自己的人生將會被徹底破壞殆盡。構成這個男人的所有成分,都帶給我不祥的預感。雖然我無法用言語具體說出哪些地方讓我覺得不祥,但足足活了十七年,即使分辨不出「嚴格說來算是壞人」與「嚴格說來算是好人」之間的區別,至少對「顯然是壞人」能一眼就分辨出來。無意識中累積起來的統計資料會告訴我這件事。真不知道母親為什麽好死不死,偏偏挑上這種瘟神般的男人?


    一如所料,繼父是個典型的瘟神。他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抱持自卑感,為了掩飾這種自卑感,隨時都在找機會痛宰周圍的人,而且他又膽小,隻會盯上比他弱勢的人。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會以「服務態度差勁」為由痛罵店員,還故意問出對方的姓名做出類似威脅的舉動;被車子從後頭追撞時,還會叫車上的全家人下跪磕頭道歉。他似乎真心地認為這麽做是很了不起、很有「男子氣概」的行為。


    非常棘手的是,我的母親似乎就是深深受到他這種由自卑轉化為自大的「男子氣概」吸引。要命,真的很要命。


    這種人都有一種通病,就是認為用暴力讓家人屈服,是「男子氣概」的主要表現之一。其它還有什麽可以表現呢?「酒」、「煙」、「賭博」,繼父將這些當成「男子氣概」的象征來崇拜。相信他很想把「女人」也加進去,但不巧的是無論他怎麽琢磨自己的這種「男子氣概」,都吸引不到任何女性——除了我母親以外。


    他本人似乎也一直很在意這件事,明明沒人問起,他就是會不時重複說些意思大概是這樣的話,「我從單愛妻子這件事找到人生的意義,如果我有這個意思要對其他女人出手,多得是機會,但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言猶在耳,他就出手打了我母親。我也曾多次攔在中間,試圖阻止繼父施暴,不過自從母親對我說:「霧子,你插手反而會讓事情更複雜,你不要管。」我就隻能在一旁看著了。


    畢竟這是母親的選擇,我也隻能靜觀其變。


    有一天,家裏隻剩我和母親兩個人時,我試著問她:「你有沒有想過離婚?」結果母親說了些「我不想再讓娘家擔心」、「我沒有男人就是不行」之類的話,最後還說:「我們也有錯。」我心想,我不想聽的話她全都說了。


    繼父的暴力逐漸用到身為繼女的我身上。其實這也很自然,他會拿回家晚了或從學校早退這類小小的理由打我。他的手法越來越激進,有一天繼父喝醉酒,把我從樓梯上推下去。雖然沒撞到要害,沒有太嚴重的傷勢,但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終於勃然大怒,翌日暗示繼父說想要離婚。


    對,就隻是暗示。母親提防丈夫的怒氣,特意不說出「離婚」兩字,就隻說:「要是你再繼續這樣對待我和霧子,我說不定也會動用相當的手段。」但她沒能說下去,因為繼父抓起眼前的玻璃杯就往窗戶砸了過去。


    當時我在房間裏看參考書,聽到玻璃窗破碎的聲響而停下筆,掙紮該不該去客廳看看情形。緊接著,房門就被人用力打開,繼父衝了進來。我差點發出尖叫,但我認為那個時候我應該不要忍住,而要大聲尖叫出來。這樣一來,說不定附近的鄰居就會趕來……這當然是玩笑話。


    母親跟著過來,哭著求繼父說:「請你住手,這不關她的事吧。」但他仍對我照打不誤。我從椅子上滾下去,頭部側麵重重撞到書桌。即使如此,我也隻覺得:「連書也不讓我好好念嗎?真討厭。」畢竟每天都看到家人被打,再不然就是自己被打,就算不想習慣也會習慣。


    等到繼父兩拳、三拳、四拳、五拳這樣打下來,我心中開始滲出了恐懼。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這個男人該不會不知道所謂的分寸?


    眼淚立刻奪眶而出,身體開始顫抖。說不定在這時,我就已經預測到幾個月後的悲劇,所以才絕望地流下眼淚。母親好幾次緊緊抓著繼父的手不放,但力氣差距太大,母親三兩下就被摔出去。繼父說:「你搞清楚,都是你不好。我也不是愛做這種事,是你講出這種看不起人的話,我才會搞得非得連她都打不可。全都是你不好……」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我隱約懂得他為什麽不打憤怒矛頭所指的母親,反而特意要打我,因為這麽做比直接打母親更有效。


    我持續被打了將近兩小時。他的圖謀奏效,此後母親不再提離婚一事。繼父就此食髓知味,想要讓我聽話時就打母親,想要讓母親聽話時就打我。


    對我來說唯一的救贖,就是和瑞穗同學之間的信件來往。如果要說我人生中有什麽值得誇獎的表現,那就是向瑞穗同學提議當筆友這件事。國小六年級的秋天,從級任導師告訴我他要轉學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尋找機會,然而膽小的我遲遲踏不出這一步,結果一直等到他最後一天上學的日子,我才成功提出想跟他當筆友的建議。


    要不是一個時候我卯足勇氣跟他說話,我和瑞穗同學就不會互相通信。缺乏人生意義的我,也諍會在十三歲豫十四歲時就死了。真想誇獎當時的我。


    坦白說,我所謂的「當筆友」,和一般人想象的情形有點不一樣。我並不是把害怕繼父、繼姊身學校那些人飽日子寫在信上,要瑞穗同學安慰我。剛開始通信的幾個月,我的確照實蒼了身邊瑣事,但自從繼父出現、生活變了樣以後,我就淨寫些謊言。


    我並不是不想在信上發牢騷、說喪氣話,讓瑞穗同學安慰我。但我一直害怕我變了,會導致他也跟著改變。如果我把現狀的辛酸原原本本寫在信上,相信以後瑞穗同學就會因為顧慮我,小心翼翼地選擇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不再提起身邊發生的好事。然後我們的信冷往返,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一種像是以書信形式進行的心理諮商。


    我不要這樣,所以我扔造出一個虛構的「日隅霧子」。像是我父親死去、母親的再婚對象是個鏍透的人、在學校遭受嚴重的霸淩,這些事情我絕口不提。那些事情是「秋月霧子」負責的,不關「日隅霧子」的事。「日隅霧子」是個盡管平凡,卻過著充實的日子,又懂得細細品味這種幸福的少女。


    化身為她來寫信是件開心的事。一旦拿起筆,大概寫到第二行,我就能夠化身為「日隅霧子」。為了替謊言曰賦予真實性而堆積起細節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我開始陷入一種像是同時活著兩人份人生的錯覺。


    諷剌的是,這種虛構所具備的真實性,很快就超越了現實的真實性。要是我分別以「日隅霧子」和「秋月霧子」的立場各寫一封信,問不知事情原委的人說哪一封才是寫了真實生活的信,相信十個人裏有九個人都會指


    向「日隅霧子」的信。我的虛構就是設計得如此精心,我的現實則是過得如此馬虎。每天就隻過著受人淩虐的日子,要是多少有些變化,還比較像是真的呢。


    我喜歡過瑞穗同學。


    就隻因為談得來這樣的理由,說「喜歡」一個足足五年沒見的人,總覺得有點奇怪。竟然向往一個連長相都想不太起來的筆友,我根本是瘋了。就算有人說我隻是因為找不到其它對象,所以唯一的選擇就是喜歡他,我也沒有足夠的理由可以反駁。我們幾乎就隻透過信件交談,我隻看過他好的一麵,所以也許才會這樣。


    但神奇的是我就是能夠確信,這世上能讓我懷抱這種心情的對象,就隻有瑞穗同學一人。我沒有根據,沒有也無所謂。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硬要將自己的心情正當化,或是做出合理的解釋。談戀愛不需要對別人二去證明些什麽,如果有人覺得有必要,那麽這個人多半不是把戀愛當成目的,而是一種手段。


    我這徹底無可救藥的腦子,從筆跡、文體與信紙,擅自打造出理想中的「瑞穗同學」。想象中的他在國小過後迅速長高,如今已經和我差距一個頭了,這樣的身高差距擁抱起來剛剛好。信上開朗又健談的他,實際見麵時卻害羞得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說話也吞吞吐吐,卻又不時會毫不遲疑地說出令我抨然心動的話語。平常的表情帶有些許陰影,說話方式說好聽叫做穩重,說難聽就成了冷淡,但偶爾露出的笑容卻仍然和十二歲時一模一樣。他的笑容會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是多麽令人愛惜,又迷得我暈頭轉向。


    我想象出來的就是這樣的「瑞穗同學」。後來重逢的時候,發現他實在有太多地方和我的想象一致,讓我震驚不已,但關於這點,我晚點會寫到。


    我一回到家,最先檢查的不是信箱,而是玄關外的貓頭鷹擺設背後。因為我請認識的郵差收到寄件人寫著湯上瑞穗的信時,幫我放到這裏。當然並不是每次都由同一位郵差送信,所以有時候信也會直接投進信箱。


    我朝貓頭鷹背後看去卜沒有信寄來,歎了一口氣後打開門。然後我就後悔了,我應該先查看屋裏的情形再進去。


    繼父放下公文包,正在脫鞋子。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聲:「我回來了。」繼父迅速轉身背向我,將一樣東西塞進西裝內側口袋。這副模樣讓我硬是覺得事有蹊蹺,有股不祥的預感。


    「好。」繼父應了一聲。我心想,聲音有些生硬,心裏有鬼的人就是會做出這種反應。我的不安不斷增長。


    我毅然問看看:


    「請問,你剛剛藏了什麽嗎?」


    「——啊?」


    繼父的嗓音突然變得混濁,看樣子他進入了備戰狀態。他深深吸一口氣,以備隨時都能大吼。


    不過這樣我就知道了。他肯定心裏有鬼,而原因就是他塞進內側口袋的「東西」。若非如此,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怎麽可能會偷偷摸摸地藏起尋常的郵件?


    「是寄給我的信。」繼父以威逼的口氣說:「你這是什麽口氣?」


    兜圈子問也隻會被他轉移焦點,所以我單刀直入地問了:


    「如果是這樣,可以讓我看看嗎?看一眼就好。」


    繼父的臉上瞬間露出倉皇的神色。不過這種感情才剛誕生,就又轉化為怒氣。這種時候先發脾氣吼人就贏了,這是他的信條之一,也隻有在麵對比他劣勢又無力的人時,這種方法十分奏效。


    「你以為你是誰?」


    繼父逼近過來,一股油膩的臭味直衝鼻腔。我被他揪住衣領,輕輕打了一巴掌。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夠看清楚從他胸前微微露出的信封。從灰色的高級信紙與郵遞區號的筆跡,我確信這就是瑞穗同學寄給我的信。同時,繼父也注意到我的視線,放開揪住衣領的手,將我一把推開。


    「看不起人也要有個分寸。」他留下這句話,就爬著樓梯上樓。我本想追上去,但腳不聽使喚,因為身體知道反抗他也無濟於事。


    我當場腳軟倒地。相信繼父等一下就會將書房上鎖,閱讀這封瑞穗同學寄給我的信,我明明最不希望讓他知道。然後他就會覺得又多掌握到一個我的弱點而暗自竊笑。


    他從以前就是這樣。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偷窺狂,繼父就是一直想知道家人的秘密。明明標榜著男子氣概,卻有著這種娘娘腔的一麵。母親每次接電話,他都會要母親一五一十地報告電話的內容。所有郵件都會擅自開封,一有機會就會偷看家人的手機。(他沒買手機給我,所以我不曾在這方麵受害。〕目擊到繼父進我房間亂翻抽屜,也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


    都到這個地步了,信被看到就算了吧。反正信上也沒寫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除了我一直在說謊這件事之外,我們的信件來往可說健全到不行,被人看到也不怎麽為難。


    我現在最害怕的,是繼父為了隱匿「偷看女兒的信」這個事實,而將物證丟到車站或便利商店垃圾桶之類的地方。光是想象就心悸不已,那是我的寶物、我的信仰、我的生命,失去它遠比被火紋身還難受。


    隔天繼父一去上班,我就顧不得麵子,翻遍了全家的垃圾桶。連設置在繼父通勤路在線的垃圾桶,我也都拿著手電筒全部找過。最後在他公司旁邊的便利商店廁所垃圾桶裏,找到了被揉成一團的灰色信封。


    然而最重要的信紙,不管我怎麽找就是找不到。


    如果隻發生一次這種事,隻要當成弄丟了就好。隻要在信上寫說我想拿去別的地方看,結果放進書包帶出門卻不小心弄丟,就沒事了。可是繼父在這次的事情中食髓知味,以後多半也會仔細查看信箱和信箱附近。然後一發現寄給日隅霧子的信,就會高高興興地塞進內側口袋,躲起來看完,陶醉在優越感當中,最後揉成一團,在通勤途中找地方扔了。


    我心想,要繼續通信也許會有困難。


    為什麽我無法將「信被繼父找到」的事實「取消」呢?我想多半是因為我的內心深處,對於一直對瑞穗同學撒謊這件事感到內疚。這種不健全的關係應該要斷絕,這次的事情不就是停止這種筆友關係的機會嗎?- 隻要曾有一瞬間有過這樣的念頭,願望就會失去純真、失去堅定,讓「取消」變得困難。


    會覺得壞事總是一起找上門,多半是「一開始洗車就會下雨」這一類的錯覺,但因為找不到信而墜人失意穀底的我,當天又落到了更慘的下場。我在午休時間上學,剛走進教室,就被幾個女生揪著衣領拖到體育館倉庫去。我從以前就知道她們盯上我了,所以也不怎麽驚訝,感覺就和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來差不多。


    我在班上受人厭惡,並不是因為我強得極端,也不是因為弱得極端,而是因為我要強不強、要弱不弱。我的強悍足以讓我做出抵抗,但並未強悍到足以保護好自己.,我不是軟弱到會完全屈服,卻又軟弱得會放棄改善現狀。無論是運動、桌上遊戲還是淩虐,打倒這種「看似很強卻很弱」的人才是最好玩的。


    即使有所自覺,但也不是因此就能變得更強或更弱,光是覺得了解原因,不安的情緒就能減輕許多。人生過得越悲慘的人越會趨於自省,多半也就是因為這樣吧。


    我被六個人輪番打了一頓後‘被她們按壓在地上。她們撬開我的嘴,將桶子裏的髒水往我嘴裏倒。不知道這水是從哪裏來的,但學期末大掃除中用過的水,正好就像這樣混濁。看來不管是哪個家夥,都很愛要我喝些怪東西。我停止呼吸,試著拒絕咽下去,卻有人使勁揪住我的喉嚨用力一壓,這一壓我就忍不住吞下了相當大量的髒水。摻雜洗潔劑與塵埃的滋味填滿口腔,從喉嚨往胃部流動。我忍不住吐了出來。真受不了,最近怎麽老是在吐。


    幾個同學叫我自己收拾幹淨,然後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我到洗手台前,再次吐出髒水,然後清洗衣服和身體。弄濕的製服不斷滴水,我忍耐著從身旁走過的人們投來的視線,到走廊打開教室前的置物櫃,卻找不到應該放在裏頭的運動服。這時我忽然注意到幾公尺前方的洗手台水龍頭開著沒關。不出所料,運動服就在那裏泡水。這些人實在計劃得很周到,真不知道是什麽動力驅使她們做到這個地步?


    我去保健室借了衣服來換,用吹風機吹幹製服與運動服。眼睛越來越對不準焦距,心中有些東西眼看就要瓦解了,但我勉強撐住,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將淤積於體內的氣體呼出去。有人說苦難會讓人變得豐饒,但我受到人們淩虐,隻變得越來越空洞。所以這多半不叫做苦難,應該叫做消耗。


    我一天天被磨耗殆盡。


    放學後,我繞到圖書館,坐在堅硬的椅子上寫信給瑞穗同學。光是寫出「我想直接跟你見麵說話」這一行,就花了二十分鍾。「有些事情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在信上說出來。我希望我們能看著彼此的眼睛,聽著彼此的聲音,好好聊一聊。」


    透過信件交流已經變得困難。我沒有手機,要在家人的視線下用市內電話交談,終究有困難,我又沒有錢可以用公共電話聊到滿意為止,可是我還是想繼續和他交流。這樣看來,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見麵,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我決定去見瑞穗同學。


    但話說回來,這其實是個希望渺茫的賭注。相信瑞穗同學三兩下就會看穿虛構的「日隅霧子」與真實的「秋月霧子」之間的差異。如果隻聊幾個小時,也許還有辦法蒙混過關,但若要以信件以外的方式維持和他之間的關係,就無法一直隱蹣我的真麵目。


    在和瑞穗同學重逢時,我應該會坦承自己的謊言。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反應?他這麽善良,即使知道自己被騙了將近五年,我想他也不會表露出怒氣。但他肯定會失望,而這一點讓我害怕得不得了。


    又或者我太樂觀了。不能因為自己對事情無感,就認定別人也是這樣。真要說起來,我可是有著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惹人厭的稀有體質,我必須把這點也考慮進去。


    最糟的情況是,瑞穗同學說不定會真心輕蔑我的謊言,再也不和我說話,自此從我的人生中消失。不,說不定在這之前,他根本就不會答應我的提議。雖然他在信上跟我聊得很親昵,但對我的興趣也有可能並未強烈到想要直接見麵。他若覺得我這女人臉皮太厚而疏遠我,也是有可能發生。


    我的確能夠「取消」這些情形。從八歲時找到疼愛的灰毛貓被車撞得稀爛的屍體的那一天起,我就是個魔法師。從那次之後,我就能夠將不願發生的事情「取消」到一定的期間。


    然而隻要被瑞穗同學討厭過一次,即使我「取消」事實,腦子裏還是會剩下「被瑞穗同學拒絕過」的記憶。處在這種狀況下,還能一臉不知情地繼續跟他當筆友嗎?


    當所有希望都毀掉時,我該如何是好?


    其實很簡單,我就一如往常陶醉在想象當中,最容易想象的就是列車。時刻是幾點都沒關係,不過就定在傍晚吧。我站在平交道前,一個沒什麽人經過的小平交道。當當當。警示音開始響起。我看準時機,鑽過柵欄,躺到鐵軌上,頸子和小腿碰到鐵軌。我仰望星空幾秒鍾後,慢慢閉上眼睛。震動沿著鐵軌傳了過來,車頭燈尖銳的光線剌進眼瞼底部。列車發出煞車聲,但為時已晚,我的脖子一瞬間就切斷了。


    就是像這樣的想象。我認為這樣的世界挺不錯的,有好幾種能夠輕鬆且確實斷絕自己性命的方法。正因為如此,我才能以不在乎的態度活在世上。「如果你再也無法忍耐這個遊戲,隻要關掉開關就好了。你有這個權限。」我會姑且為了了解這個惡劣遊戲的全貌而持續握住遊戲手把,直到再也忍耐不了為止。附帶一提-這十七年玩下來,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這款遊戲中期望知道「製作者的用意」也隻是白費心機。


    我補眠到閉館時間來臨,然後將信投進門口的一個老舊的郵筒中。一旦走在四處流露出溫暖燈光的住宅區內,就會覺得每個家庭都十分圓滿。然而實際上當然不可能這樣,相信每個家庭都有棘手的問題。但至少,他們的家裏並未傳出怒吼或尖叫聲。


    我以《pleasemr.postman》曲中女子般的心境等候,一周過去了,瑞穗同學並未回信。我越等越要發瘋,不祥的想象停不下來。他是不是為了思考如何拒絕才會晚回信?還是他隻是在忙於課業跟社團活動?是不是他的信寄來了卻被繼父截走了?是不是因為我沒提到他上一封信的內容而惹他不高興?是不是瑞穗同學出了什麽事?是不是他覺得我是個厚臉皮的女人而受夠我了?他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信了?還是我的謊言早就拆穿了?


    我在圖書館陰暗的廁所裏,盯著鏡中的自己。眼窩有著很深的黑眼圏,眼球又黑又濁。我心想,怎麽可能會有人想見這種像鬼一樣的女人?


    十天過去了。我開始將實踐平交道與鐵軌的想象納入考慮。


    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位認識的郵差走出我家,騎車離開。我砰然心跳地去翻找貓頭鷹擺設的後頭,然後染上失望的心情。為防萬一,我還看了看信箱附近,卻還是沒找到信。我不肯死心,又找了一次貓頭鷹擺設的後頭。什麽都沒有。


    我呆呆站在原地,隻覺得一切都可恨得不得了,正想著如果打壞這個貓頭鷹擺設,是不是心情會好一些,結果就有人從背後跟我說話。


    我轉過身去,似乎是特地調頭回來的郵差,我對他打聲招呼。這位年紀大概不到四十五歲的矮個子郵差,親切地對我回禮。


    他的手上握著一封紙質高級的灰色信封。


    在我耳邊說:


    「我剛剛才過來,正要像平常一樣把這個放在貓頭鷹後麵,可是你爸爸正好回家。你不希望被他發現吧?」


    我滿心感謝,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我一次又一次地深深鞠躬,鄭重道謝。他曬黑的臉擠出悲傷的笑容,相信他應該已經隱約察覺到我周遭的情形。他的眼睛彷佛在對我說:『很抱歉我什麽忙都幫不上。』我也用眼神回答:『你不需要放在心上,而且這種事不是很常見嗎?』


    我不希望這瞬間受到任何人打擾,所以先去附近一處公車站牌的候車處,才拆開信封。我的手在發抖。為防萬一,我重新檢查一次收件人與寄件人的姓名。日隅霧子、湯上瑞穗。沒有錯,如果這不是基於我的願望而產生的幻覺,那麽這封信就確實是瑞穗同學寫給我的。


    我拿出信紙,仔細咀嚼上麵的文字。幾秒鍾之後,我靠到椅背上,仰望著夜空。我折起信紙,收進信封,貼在心髒上。嘴角自然揚起,露出了笑容,呼出的氣息比平常多了點溫暖。


    瑞穗同學。我叫了他的名字一聲,這四個音節,就是我目前人生的i切。


    學校發生有學生的錢被偷竊的事件,而該時段並未出席上課的我,就成了頭號嫌疑犯。我在教職員辦公室被兩位老師詢問當時在做什麽,於是我回答:「我的衣服被班上同學弄髒,所以在保健室吹幹,保健室老師應該知道,這麽基本的事情請你們一開始就去問清楚。」由於和瑞穗同學約好見麵的時間剩下不到三十分鍾,我因為心急,忍不住說話帶剌。


    兩位老師起了疑心。他們知道我平常受到什麽樣的霸淩,所以開始懷疑是我在報複,一口咬定我去保健室隻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數學老師從旁插嘴,說如果我現在承認,就不用鬧上警局。被拖住的時間不斷延長。


    等到約好的時間過了十分鍾,我就擅自溜出辦公室。「慢著。」老師抓住我的手臂,但我揮開他的手拔腿就跑。背


    後傳來吼聲說:「你想逃跑嗎?」但我隻當沒聽見。


    一旦就這麽跑掉,一定會被當成犯人看待。不過我才不管,現在沒空跟你們耗,不管我再怎麽加快腳步,約好的晚上七點都已經過了。不過如果隻遲到個一小時左右,瑞穗同學也許還願意等我。


    我不顧旁人眼光全力奔跑,額頭冒出汗水。便宜貨的樂福鞋磨得腳拇趾破皮,心髒渴望氧氣而發出哀號,視野越來越狹窄,但我照跑不誤。從我家到他家畫出一條直線,這條直線的中心點有個小小的車站,瑞穗同學就是指定這個車站做為碰麵的地方。所幸從我上的高中用走的就走得到,隻要動作快,花不到三十分鍾。


    然而禍不單行。我快要跑過一個轉角,就有一輛腳踏車衝了出來。雙方想也不想就躲避,卻躲向同一個方向,結果當場撞個正著。我的背重重撞在柏油路上,衝擊讓我一口氣喘不過來。我縮在地上咬緊牙關,等痛楚消退。騎腳踏車的高中男生跑了過來,一副倉皇的模樣對我道歉。我裝作若無其事,站了起來,說聲:「對不起,我趕時間。」然後就推開他,再度往前走。才踏出一步,腳踩就傳來劇痛,腳步踉蹌。


    高中男生死纏著我道歉,我對他提出一個厚臉皮的要求。


    「那個,撞到我的事就別再提了,相對地可以請你載我到車站嗎?」


    他樂意接受我的請求。我坐上這個身穿深藍色製服外套的男生騎乘的腳踏車載物架,讓他載我到車站。就結果而言,比我用腳跑要更快趕到。好運尚未遠離我。


    一來到站前的圓環,我就跳下腳踏車說:「到這裏就可以了。」拖著一隻腳趕往車站大樓。從矮樹叢向上延伸出來的時鍾,指著快到晚上七點四十分了。告知列車即將開走的響鈴回蕩在月台上,停靠的列車駛離。


    我有不好的預感。


    我獨自在日光燈閃爍的站內呆立不動。看著時鍾的秒針繞行三圈後,我坐在隻有六張椅子當中的一張。


    汗水幹了,身體變得冰冷,腦袋一陣陣抽痛。我從書包拿出文庫本,拿到膝上翻閱。我一心一意機械式地讓目光追著文字跑,卻吸收不到當中的含意。然而我不在意,仍然繼續翻頁。


    我並不是認為隻要這樣繼續等待,瑞穗同學就會喘著大氣跑來。而是得要花上一些時間,我才能接受自己糟蹋了難得的重逢機會這個事實。


    「你沒趕上電車嗎?」


    回頭一看,送我到這裏來的男生就站在那裏。我懶得解釋,所以點頭敷衍。


    他朝我深深一鞠躬:「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我也低頭回禮:「哪裏,本來就不可能趕上。多虧你用腳踏車載我,抵達的時間反而早得多了。謝謝你。」


    這個比我高一個頭、散發出一種憂鬱氣質的男生,將一罐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熱奶茶遞給我。我說聲謝謝接過來,先暖了暖雙手,然後慢慢喝著。隨著心情鎮定下來,腳踝的疼痛也越來越劇烈,但比起被人惡意造成的傷痛,這根本沒什麽。


    我仔細觀察隔了一個座位坐在我旁邊的這個男生。之前我滿腦子隻想著赴約而並未注意到,他穿的製服很眼熟,卻又想不起是在哪裏看過。深藍色的製服西裝外套,搭配灰色的領帶。和我在上下學途中看到的幾種製服似乎都不一樣,也不是我以前想考的那間高中的製服。


    我花時間找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沒錯,大約就在兩年前,我在機緣巧合之下,借用圖書館的計算機搜尋一間高中的製服。這間高中的網站首頁放著一張照片,上麵拍到的學生所穿的製服,就和他的製服一樣。


    當我想著這個「機緣巧合」時,腦子裏突兀地冒出一個假設。但我立刻駁回了這個假設。哪有可能有這麽巧的事情?哪怕隻是一瞬間,我仍然覺得抱持這種可笑期待的自己很沒出息。


    他注意到我的視線,眨了眨眼睛,露出「怎麽了嗎?」的表情。我趕緊撇開目光。他納悶地從旁看著我的臉好一會兒,視線很客氣,反而讓我更加緊張。


    目送了上行列車離開,又目送了下行列車離開。


    我們依然待在車站裏獨處。


    「你在等人嗎?」他問。


    「不是,不是這麽回事。隻是……」


    我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他在等我說下去,但我既然不小心察覺到「隻是」後麵要接的話是「你身邊待起來好舒服,讓我不想離開」,也隻能閉嘴不說。真是的,我想對初次見麵的男生說什麽鬼話啊?遇到有人對我好一點就這樣,太得寸進尺了。


    又目送了一班列車離開後,我說:


    「那個,很感謝你的關心,可是你不必沒完沒了地陪我耗下去。我並不是因為受傷不能動,隻是喜歡待在這裏。」


    「我們真合得來,我也隻是喜歡待在這裏。」


    「……是嗎?」


    「今天,發生了一件有點悲傷的事。」他說:「我剛才會不小心撞到你,也是因為滿腦子隻想著那件事。雖然我現在因為對你過意不去,沒有心思去想那件事,但等我一離開這裏,隻剩自己一人,就得再度麵對這種悲傷。我不想這樣,所以沒有離開。」


    他打了個嗬欠,閉上眼睛。


    我的心情放鬆下來,身體也跟著放鬆,越來越想睡。


    等到我發現坐在身邊的他就是自己崇拜的男生,已經是一陣子以後的事了。


    驚人的是,我那「未免太巧的假設」幾乎和真相完全一致。瑞穗同學似乎是在約好碰麵的地方等了三十分鍾,但等不到人,於是打算直接去對方就讀的高中,結果騎腳踏車騎到半路就撞到了我。要不是那個時候我們都往同一個方向閃避,結果撞個正著,也許我們就這麽錯過了彼此。我深深感謝這個偶然。


    「我有事情要對你表白。」瑞穗同學這麽說,而我竟愚昧地誤以為他要示愛,當場方寸大亂。由於我從平常就一直希望他能和我有著相同的心意,所以我一時無法想到有其它的可能性存在。我滿心掙紮地想著:「啊啊,怎麽辦?」瑞穗同學的心意固然非常令人開心,但我不能接受他的心意。因為他喜歡上的人,和眼前的「秋月霧子」不是同個人。我本來必須立刻告訴他:「你喜歡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我打造出來的虛構人物『日隅霧子』。」


    但這句話卡在喉嚨發不出來。一想到隻要我不作聲,瑞穗同學就會對我輕聲說出愛的話語,心中的倫理、良心與真心都當場消失無蹤。我狡猾的那一麵對我說,等聽完他的表白,再告訴他真相也不遲。何妨先緊緊擁住這短暫的幸福,然後揭曉自己是沒資格讓他愛的「秋月霧子」,再讓他輕蔑自己就行了。無論是在他表白前還是表白後說出來,都沒有太大的差別。我都過著這樣的人生了,擁有一瞬間的美夢又有什麽關係?「霧子,我從國中就一直瞞著你一件事。」


    我心想,原來你從那麽早以前就喜歡我了?不由得開心起來,同時也悲傷起來。原來我從那麽早以前就一直在辜負瑞穗同學嗎?讓他看到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日隅霧子」的幻影來玩弄他嗎?


    我的良心蘇醒過來。「瑞穗同學,那個,我……」我拿出勇氣開口,但瑞穗同學搶先一步說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要你原諒我,但我還是非得對你道歉不可。」


    道歉?


    這個時候,我才總算注意自己誤會大了。


    他要表白的不是對我的愛意。


    那麽,他到底要表白什麽呢?


    到底要為什麽道歉呢?


    「信裏的『湯上瑞穗』,是虛構的人物。」他說:「他是我為了繼續和你當筆友而


    創造出來的人物。待在這裏的我,也就是真正的湯上瑞穗,和信上的他是不同人。」


    「這,到底……」我處在半恍惚的狀態下回問:「是怎麽回事?」


    「我照順序解釋。」他說。


    於是,我知道了真相。


    我一直隻想著自己的事,聽完瑞穗同學的表白,因為過度震驚而錯過了表白自己謊言的機會。他和我從同一個時期開始就為了同樣的理由而說著同樣的謊言,我覺得好開心,他的外貌、氣質與說話方式和我的想象完全一致,也讓我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開心得根本沒有心思揭露自己的秘密。


    等我恢複幾分平常心之後,我聽著自己說出想都沒想到的話。


    「這樣啊。所以你一直在騙我囉?」


    我也不想想自己,說這是什麽話啊?


    「對。」瑞穗同學承認。


    「你真的一個朋友也沒有?」


    「沒錯。」他又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我說到這裏先頓了頓,把空了的罐裝奶茶拿到嘴邊假裝喝了一口。


    「你看不起我也沒關係,」瑞穗同學說:「我對你做了這麽過分的事,對你說謊長達五年。我今天會來到這裏,是因為我想跟十七歲的霧子說說話,哪怕就隻有這麽一次也好。我不指望更多,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心想,他的確是個騙子,卻是個誠實的騙子。


    而我,則是個不誠實的騙子。


    「瑞穗同學。」我喚了他i聲。


    「怎麽了?」


    「下一個問題,請你千萬不要說謊,老實回答我。你和我見過麵後,有什麽樣的感想?」


    他歎了一口氣。


    「我不想被你討厭。」


    「既然這樣,」我立刻接口:「我就當你的朋友。」


    這本來應該是我要懇求他的事,但我卻利用了瑞穗同學的誠實。


    他微微睜大眼睛,然後輕輕露出微笑,以沙啞的聲音說:「謝謝你。」


    也許這種謊言是不必要的。隻要坦白說出我也一樣沒有朋友,不管在家還是在學校都受人淩虐,也許瑞穗同學和我就會陷入某種相互依賴的關係,在自暴自棄、不健全而糜爛的關係裏自在地向下沉淪。


    ‘然而,哪怕隻有一次也好,我就是想當個平凡女生和別人相處。我盼望能夠不受到輕蔑或憐憫,不用去管家人或過去,讓別人看看我扮演出來的我。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在現實當中,也能嚐試自己透過信件往來而培養出來的幻想,並且是單方麵的嚐試。


    我利用這個立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增加我們兩個人一起度過的時光。


    「我認為瑞穗同學應該要增加和別人相處的時間。」我說:「在我看來,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已經讓自己太習慣『i個人的節奏』。所以,瑞穗同學必須先從『兩個人的節奏』開始,照順序一步步回想起來。」


    我說這話隻是隨口編造理由,卻也是我平常針對自己想到的念頭。


    「我懂你的意思。」瑞穗同學說:「可是,要怎麽做?」


    「隻要跟我更頻繁地見麵就好了。」


    「可是,這不會讓你為難嗎?」


    「你覺得為難嗎?」


    「不會,」他搖搖頭說:「我很開心。」


    「那麽一,我也很開心。」


    「……你有時候會說一些讓我聽不懂的話。」


    「那是因為我覺得不必讓你聽懂也沒關係。」


    「原來如此。」


    他聳聳肩膀。


    此後,我們開始每周三天,在星期一、三、五的放學後兩個人一起度過。車站會有遇到熟人的危險,所以我們選擇了從車站走路五分鍾左右的歐風住宅區內,在一座設立於小溪溪畔步道旁的歐式涼亭,做為會麵地點。


    我們在這座漆成綠色的六角形屋頂下隻有一張長椅的小涼亭裏,放好cd播放器,插上耳機,一人聽一邊。我們輪流拿cd來,兩個人一起聆聽。我們在信上充斥著大量的言語往來,但受到信件本身的局限,以前我們能夠分享的,就隻有過去發生的事情。所以像這樣共享現在進行式的經驗,頗新鮮又有樂趣。


    我們不時會說出感想,或是解釋精采的部分,但基本上就隻是默默聽著音樂。串起兩人的耳機線很短,我們自然而然會將身體挨在一起,一有什麽動作肩膀就會相碰。


    「霧子,你會不會覺得太擠?」瑞穗同學難為情地問道。


    「會是會,可是,為了讓瑞穗同學習慣和人相處,這樣應該正好吧?」


    我找了個煞有其事的理由,將這樣的距離正當化。瑞穗同學隻說了聲「的確」,就靠到了我肩膀上。「好重。」我這麽抱怨,但他假裝專心聽音樂,不理會我的抱怨。


    真是沒轍。不是對瑞穗同學,而是對我自己。我利用說謊得到的立場,對一個男生為所欲為。這是一種天理難容的卑鄙行為,就算被天打雷劈,被落石砸中,或是被汽車撞死,都沒有資格抱怨。


    我想到,遲早有一天,非得說出實話不可。然而每當看到瑞穗同學內向的笑容、每當他的身體碰觸到我、每當他喚我一聲「霧子」,我的誠實之心就會大為動搖。


    再一下就好,能不能讓我在這個夢裏再陶醉一下?於是,我就這麽沒完沒了地持續說謊下去。


    不過,從我和瑞穗同學重逢,大約過了一個月,這段關係就唐突地結束了。我的麵具被扯下,他看到了我的真麵目。


    從偷竊事件發生的翌日起,我就被班上同學當成小偷看待。由於從以前就有空穴來風的謠言說我在賣春,事到如今隻是被叫成小偷,根本不用當成一回事。但在這間有許多人手腳不幹淨的高中,錢包或一些小東西被偷的情形是家常便飯,這些責任也全都歸到我身上。就連我從未踏進一步的三年級教室裏發生的學生證失竊案,也都當成是我做的。我偷這種東西是會有什麽好處嗎?


    放學後,出了校門後走了一會兒,就被一群埋伏在這裏的家夥逮住,我書包裏的東西全被撒到馬路上,連製服口袋與錢包裏頭都被仔細檢查。照這情形看來,置物櫃和抽屜大概也都已經被翻過了。


    他們當然找不到要找的學生證,大約二十分鍾搜查就結束了,但事情並沒有這麽容易結束。他們把我推進溝渠泄憤,裏頭雖然沒水,但有發出腐臭的黏稠汙泥與堆積了將近二十公分厚的枯葉。我在著地的同時腳下一滑,就埋進了汙泥當中。然後書包的東西接連被丟下來,笑聲漸行漸遠。


    大腿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楚,似乎是跌下來的時候被什麽東西劃過,傷口外翻,鮮血直流。要是待在這麽髒的地方,說不定會感染細菌,得分秒必爭地離開這裏才行。但腳卻不聽使喚,既不是因為疼痛,也不是因為看到傷口駭人的模樣而震驚。我有種像是胃被人用力握住的感覺,呼吸的節奏越來越亂,看來我也會和常人一樣覺得很受傷。


    我告訴自己說,和國中時在冬天被推進遊泳池的經驗比起來,這根本沒什麽。我在冰冷的汙泥裏躺著不動思考,溝渠比我的身高還深得多,就算跳起來能攀到邊緣,要爬上去多半也很難。應該會有地方放著梯子,可是在去找梯子之前,我得先把散得到處都是的物品收集起來才行。筆記類的東西可能已經不能用了,所以隻拿最基本的東西走吧。今天就放棄去碰頭地點吧。隻要說身體不舒服就好,等我成功離開這裏,就直接回家,先用手洗過製服再丟進洗衣機……之後的事情就等到時候再想吧。


    本來要和瑞穗同學一起聽的cd掉在一旁,撿起來一看,光盤已經裂開了。我四處張望,天色本來就暗,再加上溝渠兩旁設有圍欄,我的身影不會被任何人看見,所以我想睽違許久地哭哭看。我抱住雙膝,縮起身體,發出嗚咽聲。一


    旦開始哭泣,眼淚就源源不絕地流出來,讓我找不到機會停止。


    把我推下溝渠的那些家夥,似乎並未把書包裏的所有東西都丟掉。有幾張講義和筆記留在馬路上,被風吹得到處飛散。其中一張,就被正想兜個圈子回家的瑞穗同學撿起。他的耳朵很靈敏,並未忽略我那混進風聲中的哭泣聲。


    我聽見有人爬上圍欄,往內側跳了下來。我趕緊壓抑哭聲,屏氣凝神。無論來的人是誰,我都不想被人看見渾身汙泥哭泣的模樣。


    「霧子?」聽到這個熟悉的嗓音,我的心髒差點當場凍結。我不及細想,低下頭試圖遮掩身分。我窘迫地心想,為什麽?為什麽瑞穗同學會在這裏?為什麽他會知道縮在溝渠裏的人是我?


    「是霧子吧?」


    他又說了。我保持沉默。可是當他又喚了一次我的名字,我就下定決心表明身分。


    反正遲早都得說出來。就是因為一直拖延到現在,才會變得非用這種最糟糕的方式拆穿謊言。


    這是報應。


    我抬起頭,問說: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啊啊,果然是霧子啊。」


    瑞穗同學隻說了這句話,就把一個東西往上空一扔,輕巧地跳下來,坐倒在汙泥裏。這一跳之下濺起了汙泥,還有幾滴濺到我臉上。接著又有各式各樣的東西掉下來,看來他扔出的是掀開的書包、教科書、筆記與鉛筆盒等物品,也都接連掉進汙泥裏。


    瑞穗同學就像我先前遭遇的那樣,躺在汙泥裏動也不動,也不管他的衣服與頭發都沾滿了汙泥。


    我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


    「吶,霧子。」


    「是。」


    「你看那個。」


    瑞穗同學指向正上方。


    聽他這麽一說,我想到今天是冬至。


    我們並肩躺在那裏,從溝渠裏仰望滿月。


    大腿的傷勢就不用跟他說了。我不想讓他更擔心。


    我一邊在陰暗的溝渠裏走得腳步聲啪噠作響,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招出我說的謊言。包括我從國中那時候就一直在信上寫的謊言;包括繼父和繼姊來了以後讓家裏變了個樣的情形;包括我從這個時候起,在學校也開始受到霸淩,再也找不到容身之處;還有包括過去我所受到的各種淩虐。


    他並不刻意應聲或隨口說些感想,隻默默地聽我說。以前我曾經試過一次,找每周會來高中一次的心理諮商師訴說我的煩惱。谘詢師是一位二十四歲的碩士班學生,不管我說什麽,他都會以令人厭煩地誇張且形式化的方式響應。總覺得這是過度強調他「好心在聽我說話」,硬要我接納他的誠懇,覺得很不自在,這個印象我記得很清楚。所以瑞穗同學肯默默聽我說話,讓我覺得好高興。


    我隻是希望他知道我真實的樣貌,並不是要他憐憫。所以即使提到家暴與霸淩的話題,我仍極力以平淡的語氣述說。


    但我仍然讓他為難,這個事實並沒有改變。聽到這麽嚴重的秘密,不管是誰,都無法避免會受到某種責任感驅使。「我非得說些能夠安慰她的話不可」。


    但這種魔法般的話語並不存在。我麵臨的問題太複雜,根本無從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而且隻要得到「你一定很難受吧」或「能忍耐這種事,你真了不起」之類的認同,就能讓我好過的階段也早已過去了。除非有人陷入和我一樣的狀況,而且還加以克服,否則所有安慰的話語聽在我耳裏都顯得空虛。


    真要說起來,一個人真的有可能安慰另一個人嗎?到最後,所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終究隻是局外人。人若隻是要在為自己祈求的過程中,增添為別人祈求的部分,相信是辦得到的。但要純粹隻為別人祈求,應該是不可能的吧?到頭來還是得歸結到廣義的利害關係是否一致,不是嗎?


    他多半也是抱持同樣的念頭,對於一直說著先前所受痛苦的我什麽話也沒說,默默握住我的手。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和一個明顯當成異性看待的人牽手。


    我大概是想掩飾難為情,忍不住對他說了冷漠的話。


    「這種事情就算跟你說了也無濟於事吧。」


    他握住我手的力道一瞬間變弱。瑞穗同學很聰明,相信他早已發現我這句話背後隱藏的用意。


    沒錯,言外之意就是在問他:


    『你有辦法拯救我嗎?』


    沉默維持了三十步左右的時間。


    他喚了我的名字。


    「吶,霧子。」


    「什麽事?」


    緊接著,瑞穗同學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按到背後的牆上。他這一連串的動作進行得很平靜,所以我的頭或背都並未撞到牆壁,不過這種舉動實在太不像瑞穗同學會做的事,讓我一時之間動搖得連玩笑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嘴湊到我耳邊,輕聲說:


    「要是你真的對這一切都厭倦了,到時候記得跟我說。我會殺了你。」


    我想這應該是他百般思量後得出的答案。


    「……瑞穗同學真是個冷酷的人呢。」


    我會說出這種言不由衷的話,因為我覺得一旦說出「謝謝」,就會當場痛哭失聲。


    「是啊。我想我多半是個冷酷的人。」


    瑞穗同學落寞地笑了。


    我的手繞到他背後,慢慢地擁進他的懷裏。


    他也以同樣的方式響應。


    我其實很清楚。這乍聽之下十分瘋狂的發言,正是他以正經得無以複加的態度,思索如何拯救我的鐵證。到頭來,想要擺平這種沒救得無可救藥的狀況,隻有這個方法。


    最重要的是,我並不是單純被殺‘而是死在瑞穗同學的手下。一個我信賴的男生答應我,一旦時候到了,就會為我所有的痛苦畫上休止符。我從未聽過比這更能安慰我的承諾,以前沒聽過,以後多半也不會聽到。


    我在瑞穗同學家裏借用了淋浴間和衣服,他說他雙親都是過了十二點才會回家。我們洗製服時,委身於一時的衝動之中,做了那麽一點點年輕男女會做的事。看在旁人眼裏,相信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於過著像我這種人生的人來說,已經是足以讓我好幾天精神恍惚的大事。


    我們想締結的,是一種徹底不健全且沒有出口的關係。仔細想想,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口存在,我才能放心跳下無底的沼澤。


    心靈的距離就這麽縮短了,表麵上雖然仍維持著和以往一樣的關係。要說有哪裏改變,就是放學後約見麵的頻率增加為兩倍,以及一起聽音樂時,瑞穗同學會把他平常圍在脖子上的胭脂色圍巾也分一半圍到我脖子上。


    色彩從景色中消退,雨換成了雪,淺灰色的冬天來臨了。我們這天也穿著外套,依偎在一起,在涼亭裏聽著音樂。我昨天和前天都睡眠不足,忍不住嗬欠連連。


    瑞穗同學露出苦笑說:「你覺得無聊嗎?」


    「不是,不是這樣。」我揉著眼睛說:「最近我常去的圖書館開始了修建工程。」


    隻說這麽幾句話,他當然不可能聽懂,所以我補充說明了在睡眠不足的日子就會去圖書館自習室補眠的情形。


    「你在家果然沒辦法好好睡覺嗎?」


    「是啊。尤其最近繼姊的朋友出入頻繁,繼父又是不管多吵都睡得著,不會管這種情形。像昨晚我就在淩晨兩點半左右被挖起來,被他們抓去實驗穿耳洞。」


    我將頭發掛到耳後,露出耳朵上開出的兩個小洞給他看。瑞穗同學把臉湊過來,仔細瞧了瞧。


    「我想這放著不管也會痊愈,不過沒用消毒水或軟膏處理過,所以有點擔心。」


    「一定很痛


    吧?」


    「不會,也還好。因為被刺也隻有一瞬間。」


    瑞穗同學的手指沿著剛弄出來的傷口周圍撫摸。「好癢。」我這麽一說,他就摸得開心起來,就像在黑暗中想摸清楚形狀似的,用五根手指仔細撫摸我的耳朵。耳後和耳朵被他一碰,就覺得腦髓在戰栗,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


    「最近就算繼姊和繼父都很安分,我還是會抗拒在家裏睡覺。還是圖書館最能讓我熟睡,雖然不能躺下來,椅子也很硬,但是有00和書,又非常安靜,最重要的是見不到我不想見的人。」


    「可是圖書館卻在進行修建工程?」


    「似乎至少還有二十天不能用,要是還有其它地方能像圖書館一樣就好了。」


    瑞穗同學不再玩我的耳朵,陷入思索。他的手抵住下巴,閉上眼睛。


    然後靈機一動。


    「我知道有個地方幾乎完全符合你說的條件。」


    「……咦?我想知道。非常想!」


    我探出上半身,瑞穗同學就不自然地撇開目光。


    「那裏跟圖書館相比,藏書量差得遠了,不過有很多還不錯的書,當然也可以聽音樂。是個圍繞在樹林裏的地方,所以安靜得嚇人,而且也沒有什麽關門時間的限製。不用收費,甚至還有地方可以躺。」他說到這裏,正視我的眼睛。


    「隻是,有一個致命的扣分因素。」


    我忍著笑意說:「那個地方是瑞穗同學生活起居的地方,對吧?」


    「正是。」他點頭說:「所以,說不上是太好的提議。」


    「坦白說呢,這對我來說是大大加分的因素。隻要瑞穗同學不覺得困擾,我馬上就想上門打擾。」


    「……那麽,今天的音樂就聽到這裏為止吧。」


    瑞穗同學關掉cd播放器,從我耳邊輕輕摘下耳機。


    我不曾進過瑞穗同學以外的異性房間,所以我分不出這個房間裏的東西少得異常而欠缺生活感,這是顯露出他的個性,還是男生的房間普遍而言就是如此。隻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塞滿了書本且高得幾乎頂到天花板的大型書櫃,並不是十七歲高中男生房間裏普遍會有的東西。一靠近書櫃,就聞到淡淡的老舊紙張氣味。


    我換上瑞穗同學借我的睡衣,把褲腳折了三折後,對門外喊了一聲:「久等了。」瑞穗同學稀奇地看著換上他國中時代運動服的我。他的視線令我扭捏起來,於是我指向書櫃,將視線引導過去。


    「真驚人,你的書好多喔。」


    「可是我並不是每本都看過,」他以自嘲的語氣說:「而且我根本不愛看書。嚴格說來,比較接近一種收集癖。我喜歡逛舊書店,去買那種書名會頻繁出現在專門雜誌上的『姑且算是值得信賴的作品』。」


    「你好用功喔。」


    他搖搖頭說:「我做事隻有三分鍾熱度,不管做什麽很快就會膩。所以才幹脆拿自己覺得最無聊的東西當作興趣。你覺得是為什麽?」


    「不就是因為失望的風險最少嗎?」


    「沒錯。然後我不厭其煩地接觸下來,雖然並沒有變得喜歡閱讀,但已經懂得喜歡閱讀的人們有著什麽樣的心情。這是很大的進步。」他撫平床單上的皺褶,卷起毛毯,調整枕頭的位置。「現在先別說這些了吧。都準備好了,你盡管睡吧。」


    我在冰涼的床單上坐下,鑽進毯子裏把頭墊到枕頭上。連我自己也知道動作很生硬,但要我別緊張實在是強人所難。如果這世上有哪個女生要睡在自己心上人的床上卻不覺得緊張,我怎麽想都覺得這個女生已經失去了人類該有的某種重要特質。


    瑞穗同學的氣味籠罩住我。我也不太會形容,說穿了就是別人的氣味,一種自己身上絕對發不出來的味道。他唯一一次擁抱我是在溝渠裏,所以當時聞不太出來,但要是把頭埋進瑞穗同學的懷裏,多半就會聞到這種香氣吧。而他的氣味在我心中,和安心感、喜悅與憐愛緊緊相連,難以分開。我甚至想偷偷把這條毛毯帶回去。


    「我會算好時間回來叫你起床。那麽,晚安。」


    瑞穗同學拉上窗簾,關掉電燈,就要走出房間,但我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你可以陪到我睡著為止嗎?」


    他以有點退縮的樣子回答:「我是完全沒關係-可是該怎麽說……要是我起了歹念,你打算怎麽辦啊?」


    我的臉有點發燙,多虧燈已經關掉,讓我不會被他看出這一點。


    這樣啊。原來瑞穗同學有把我當成異性看待啊?


    我一直想知道這件事。他對我的好意是純粹的友情,還是說也多少含有對異性的好感,這個疑問在此時得到了答案。一股溫暖在心中慢慢漾開。


    「到時候,我會做形式上的抗拒。」我回答。


    「不可以隻有形式上啦。」他難為情地笑著說:「一旦你覺得我會對你亂來,盡管往我眉心狠狠揍一下。隻要這麽一下,像我這樣的膽小鬼就會恢複理智了。」


    「知道了,我會記住的。」


    我牢牢記住,千萬不要打他的眉心。


    瑞穗同學點亮台燈,開始看書。我微微睜開眼睛看著他。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這幅光景。


    我懷著這樣的念頭睡著了。


    往後的日子裏,我頻繁地到他房間借床睡。我一換上睡衣,鑽進毛毯,瑞穗同學就會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播放音樂,並隨我的意識遠去而慢慢降低音量。當我睡飽醒來,他就會幫我泡一杯熱騰騰的紅茶,然後讓我坐在腳踏車後座,送我回家。


    自從有一次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到瑞穗同學輕輕幫我把掀開的毛毯重新蓋好後,我就學會了一種最輕微的翻身動作,能夠將毛毯自然地掀開。其中最難的環節,就是他輕輕抓住毛毯幫我拉上來時,要忍住不由自主想微笑的感覺。我似乎就是透過壓抑住笑容不表露出來,將心中產生的溫暖留在體內,愛慕他的心意也益發增長。


    有一次,他湊過來仔細看我的臉。當時我雖然閉著眼睛,但從微微聽見的呼吸聲,就聽得出他蹲在床邊不動。


    結果瑞穗同學完全沒動我。即使他真的做了什麽,我也會坦然接受,不,我甚至在等他有所行動。坦白說,如果他願意「起歹念」,我會非常開心。要知道我十七歲,他也十七歲了。十七歲就是一種會無法完全控製住自己而憋得很難過的年紀。


    但我現在不奢求更多,隻求能在看書的他身旁,讓一切都維持含糊不清,好好睡上一覺。我打算一直陶醉在這種來自不完整的完整當中,直到我們彼此再也忍耐不住為止。我將頭放到坐在床上的瑞穗同學膝上,任性地要求說,唱一首搖籃曲給我聽。他小聲地哼起了〈ckbird〉。


    就在我們悠哉度日的時候,結尾已經迅速逼近。我雖然早已隱約察覺到,沒想到它竟以遠比我想象中更驚人的速度悄悄逼近。


    要是知道我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到一個月,我們肯定會更快把彼此的心意毫無保留地傳達給對方知道,就像男女朋友那樣,把各式各樣能做的事情全都嚐試過一遍。


    然而,我們沒能得到這個機會。


    十二月底,一個昏暗的星期六,我帶瑞穗同學去遠方的一個市鎮。我們在電車上搖晃了一個小時左右,在一個幾乎令人誤以為是垃圾場的小車站下車。候車室裏布滿了失去主人的蜘蛛網,月台上掉著隻剩一隻的手套。


    我們走了三十分鍾左右,最後來到一處山丘上的公共墓地。開闊的原野上,散落著幾塊墓碑,其中一座就是我父親的墓。


    我沒帶鮮花,也沒帶香。簡單合掌祭拜後,就在墓碑前坐下,將父親的事情說


    給瑞穗同學聽。雖然沒什麽特別值得紀念的回憶,但我一直很喜歡父親。小時候每當被母親罵,或是跟朋友處不好,弄得心情低落時,父親就會邀我一起去兜風。車子開在什麽也沒有的鄉間道路上,汽車音響放著老派的音樂,而父親就會以連小時候的我都聽得懂的方式,解說這些音樂的可聽之處。皮特丨湯申德說過的話,也是父親告訴我的。


    我之所以會貪婪地找音樂來聽,搞不好就是因為能夠從音樂中感受到父親的存在。感受到家裏還很祥和,什麽都不必擔心的那個時候i那就是父親存在的象征。


    我說完父親的事,就唐突地提起:


    「繼父似乎欠了債。他沉迷於賭博,我早就想過遲早會發生這種事,但金額遠超出我預料。用正常的方式,已經無論如何都還不完了。他欠的那些錢似乎不是從正當管道借來的,而且欠錢的原因是賭博,也就很難宣告破產。」


    在家裏,雙親爭執不休。繼父這次似乎總算有點愧疚,並未訴諸暴力,但這也隻是遲早的事。雖然我不知道會以什麽樣的形式執行,但等到下次繼父氣得失去理智,多半就會發生某種無可挽回的事情。我有這種預感。


    我無法「延後」繼父的行為。他欠下的龐大債務,肯定會毀了我的人生。但對於這種慢慢蠶食的不幸,我的魔法就無法發揮效力。要發出「延後」所需的靈魂嘶吼,就必需有具體、直接、集中,且清楚明白的痛苦。


    而且即使我「取消」了這筆債務,繼父也未必不會重蹈覆轍。到頭來,我的魔法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場。


    我起身拍掉衣服上的髒汙。


    「好了,瑞穗同學i我也差不多累了。」


    「這樣啊。」


    「你會用什麽方法殺我呢?」


    他沒有回答,瞪視著我。似乎是有什麽事情惹他不高興,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露出這樣的表情i我被震懾住了。緊接著瑞穗同學以相當強硬的手法吻了我。在墓地初吻,非常符合我們的作風,而我就是滿心珍愛這種無可救藥的感覺。


    四天後,時候終於到了。


    我回到家,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母親的屍體。


    不,當時也許還不是屍體,也許還處在隻要立刻實施適切的處置就還救得活的狀態。可是不管怎麽說,幾個小時後再摸她的脈搏時,她已經成了屍體。


    要是倒在地上的母親身上穿著和平常不一樣的服裝,也許我就會認不出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她臉上的肉就是被如此徹底打得稀爛。


    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繼父坐在椅子上,把酒倒進玻璃杯。我正要跑向母親,他就以尖銳的聲音製止我說:「別管她。」我不理他,在母親身旁蹲下,仔細觀察她那腫起又滿是鮮血的臉,就在我倒抽一口氣的瞬間,感覺到太陽穴附近傳來強烈的衝擊與疼痛。


    我倒在地上,繼父朝我腹部踢了一腳,我抱住膝蓋縮起身體,他就抓住我的頭發硬把我拉起來,接著朝鼻梁頂端打了一拳。我的視野染成一片紅色,溫熱的鼻血當場溢出。平常他怕家暴的事情泄漏出去,絕對不攻擊臉,但今天他似乎完全脫了韁。


    「你也想把我趕出去吧?」繼父說:「你就試試看啊。我會不擇手段,一輩子纏著你們不放。你們永遠逃離不出我的手掌心,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啊。」


    我的心窩附近又被踢了一腳,陷入呼吸困難的狀態。我覺悟到這場風暴會持續很久。考慮到要和瑞穗同學見麵,我試圖用雙手至少死守住臉部。然後我將意識與身體完全分離開來,用音樂填滿空洞的腦袋。從賈尼絲·賈普林<pearl


    >開始照順序播放,等<awomalonely>放完,繼父的暴力暫時停了下來,但這單純隻是因為他長時間打母親打了太久,使得拳頭不能再打,就轉換成用皮帶鞭打的方式。他像是甩著皮鞭似地不斷揮動沉甸甸的真皮皮帶,一次又一次地打在我身上。每一下帶來的疼痛都足以令我不想再活下去了。當〈mercedesbenz〉播放完——這首賈尼絲手上還握著買完萬寶路香煙找回的四塊五毛錢,卻因為攝取過量海洛因而猝死,而僅能收錄預錄的清唱音軌的最後一曲,他執拗的暴力仍然沒有要結束的跡象。我不再思考、不再看、不再聽、不再感覺。


    我從已經連續好幾次的失神中醒過來。不知不覺間,風暴已經過去。聽見打開罐裝啤酒的聲響,嚼堅果的聲音回蕩在房裏。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我已經連起身的力氣都不剩了,勉強轉動脖子,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鍾。從我回到家已經過了四個小時以上。我想站起,但雙手手腕被手銬之類的東西固定住,沒辦法自由活動。多半是用來整理電線的束線帶吧。他為了防止我抵抗,把我的手綁在身後。


    我全身上下都是一條條的紅腫。沾滿血液的製服襯衫鈕扣被扯掉,弄得像是脫到一半,肌膚外露的脖子到背部都感覺得到火燒般的痛楚。不,應該是真的被燒過。我分辨得出這種痛。電線插著沒拔掉的熨鬥就放在旁邊,所以多半就是這麽回事。嘴裏含著硬硬的東西,不用吐出來查看,也知道那是臼齒。我才想說怎麽苦味這麽強,看來原因在於牙齒斷掉的地方出血的緣故,出血的量大概多得夠用來漱口。


    我看準父親去上廁所的空檔,爬向一動也不動的母親身邊,碰了碰她的手腕。


    沒有脈搏。


    我最先想到的是「繼續待在這裏,連我也會被殺」。要哀悼母親的死亡,也得等到逃到安全的地方再說。總之我得遠離他才行。我用爬的爬出客廳,在走廊上前進。來到玄關後,卯足最後一絲力氣站起,用身後的手開了門出去,然後拚命地往外爬。


    肉體與意識一旦分開,就遲遲無法順利結合。我明明認知到自己發生了什麽事,但就是無法有切身的感受。我明明應該要「取消」這一切,但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事不關己。說不定我早就瘋了。自己的親生母親被殺,為什麽我還能如此冷靜呢?


    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我的背脊發涼,連叫聲都喊不出來。恐懼讓我縮起身體,全身虛脫。


    當我察覺到伸手的人是瑞穗同學的那一瞬間,我因為過度的安心感,差點就這麽昏了過去,然後才為時已晚地流出眼淚。眼淚像是泉水似地不停、不停地冒出來,我的腦子裏一團亂。為什麽他會在這裏?我明明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這種模樣啊。


    我請瑞穗同學幫忙解開束線帶,讓雙手重獲自由,獲得自由後,我最先做的就是遮住被打得滿是鮮血的臉。瑞穗同學脫掉大衣披在我身上,用力抱緊我。我死命抓著他,盡情大聲哭喊。


    「發生什麽事了?」他問。他的嗓音極力調整到平靜的地步,以便讓我鎮定,但從呼氣的顫動,讓我知道負麵的情感在他心中翻騰。


    我彷佛不得要領,斷斷續續地說明。一回到家就看到母親倒在地上,跑過去一看,結果自己也被打了。之後我被施加各式各樣的暴力長達四小時以上,等到暴力平息,母親已經死了。他不厭其煩地聽完,迅速了解情況。


    他幾乎花不了什麽時間,就做出了這個決定。


    「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會好。」


    他說完就走進我家。我的腦子混亂到了極點,甚至並未產生「他要去做什麽」的疑問。我明明應該盡快將繼父做出來的種種好事「取消」,但我卻被感謝瑞穗同學趕來的情緒擾亂,發不出靈魂的嘶吼。


    雪開始降下來了。


    瑞穗同學不到五分鍾就回來了。


    看到他臉上與襯衫上滿是鮮血,我尚未歎息,就先忍不住覺得好美。


    他手上的菜刀述說著他進去做了什麽。


    「騙子。」我說:「你弄錯要殺的人了。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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