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難以置信地再挖了一勺放進嘴裏,彌漫在舌尖的味蕾雖然很淡,但的確是辛香鹹辣。


    封朔眉峰擰了擰,倒是把一旁的親衛嚇得不輕,以為是飯菜不合他胃口。


    卻又見他拿起烏木鑲銀箸嚐了其他菜品,紅燒魚、八珍鴨、鹵豬蹄……各有各的滋味。


    酸甜鹹辣在味蕾上綻開,這樣的感覺十分陌生。


    封朔握著烏木鑲銀箸,麵上神色莫辨:“這菜……”


    親衛忙道:“屬下這就吩咐火頭營重做一份送來。”


    封朔搖頭,又用銀勺挖了一塊豆腐腦:“這菜……味道尚可,豆腐腦做得不錯,賞。”


    他的味覺,似乎恢複了些。


    他努力表現得平靜,不想叫人看出端倪。


    但親衛已十分驚訝,他跟在封朔身邊有些年頭了,從沒見過封朔賞過哪個廚子,這還是頭一次,他當即上了心。


    封朔多吃了一口什麽,他都暗暗記下。


    最後發現那碗豆腐腦被吃得幹幹淨淨,親衛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子用餐頓頓都會有一碗豆腐腦,但以往主子都是嚐一口就不會再動了,今日這樣的情況從未有過。


    親衛想著,有必要好好犒賞火頭營的廚子,特別是做豆腐的那個。


    入夜,營房外的篝火點了起來。


    各大營都已派人前來領完了飯菜,火頭營的人也終於閑下來,三三兩兩在營房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薑言意今天隻喝了半碗粗米粥,忙到現在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分給她們的晚膳是青菜粗米羹配水煮芋頭,比起中午清得見底的粥,這米羹的確是粘稠了不少。


    軍營裏,隻有將軍們三餐才是精米配幾個小菜。普通將士早上隻有兩個蕎麵窩窩頭配一碗粗米粥,中午才能吃上一頓粗米蒸飯,晚上則是青菜粗米羹。


    廚房裏煮多少飯用多少米和菜都是過了稱,要記賬的,火頭營的人也不敢偷腥。


    薑言意端著粥碗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


    粗米實在是難以下咽,她不禁想起中午的時候,營房裏幾個女人給了送飯的兩個火頭軍好處。


    她們使些銀錢難不成就是為了這樣一碗粗米菜羹?


    薑言意看了一眼坐在遠處的幾個女人,春香也坐在那邊,她們關係似乎不錯,不過幾人手上都沒有捧粥碗。


    她們見薑言意看著那邊,交頭接耳不知嘀咕了些什麽,不一會兒春香也往薑言意這邊看過來。


    她跟劉成不知何時又和好了,刻意拔高了打情罵俏的聲音,生怕薑言意聽不見一般,還遞給薑言意一個挑釁的眼神。


    薑言意這次白眼都懶得翻了,麵無表情喝自己的粗米菜羹。


    身前突然罩下一片陰影,一個滿臉麻子的軍漢在她跟前坐下,咧嘴笑開,露出一口黃牙:“聽說你是新來的營妓?”


    他色眯眯打量薑言意:“鬧著要尋死,還是個雛兒吧?”


    薑言意惡心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直接端起粥碗起身離開。


    麻子臉卻擋住了她的路,痞笑道:“小娘子躲什麽?哥哥我又不吃人。”


    周圍的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薑言意冷聲道:“大將軍有令,狎妓取樂者,軍法處置!”


    麻子臉笑了起來:“我就跟小娘子你談談心,哪算是狎妓取樂?”


    眾人也是一陣哄笑。


    薑言意心知這人有恃無恐,是料定了她作為一個營妓,不可能告狀告到大將軍跟前去。


    她一個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不成,那就把事情鬧大了看看!


    她抬手把一碗菜羹往麻子臉腦袋上一扣:“談你老母!”


    麻子臉被燙得慘叫一聲,抹掉臉上的菜羹後,做勢要打薑言意:“臭□□,給臉不要臉!”


    “幹什麽!”一聲沉喝止住了麻子臉。


    前來的是灶上一位小管事,跟李廚子差不多的年紀,嘴邊兩撇八字須,一派精明相。


    麻子臉立馬惡人先告狀,“趙頭兒,這女人拿熱羹潑我,你瞧把我給燙得!”


    趙頭兒瞥了他一眼:“行了,王麻子,收起你那點花花腸子。”


    轉而看向薑言意,眼皮一耷,“大將軍那邊來人了,你跟我走一趟。”


    薑言意心中一個咯噔,莫不是豆腐腦不合大將軍的胃口?


    回營房的這一路都有人在看她,麵上的神情或是同情或是憐憫,亦或是幸災樂禍,弄得她愈發忐忑。


    進了營房,就見一個身著全甲的旗牌官站在中央,他生得虎背熊腰,臉上一道長疤顯得凶神惡煞,腰間配著一把大刀,愣是讓屋子裏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李廚子和另外幾個灶上的廚子十分拘謹地站在一旁。


    薑言意一見這場麵,心中更加不安。


    她勉強維持鎮定打了個招呼:“軍爺您叫我?”


    旗牌官覷她一眼,嗓音跟洪鍾似的:“豆腐腦是你做的?”


    薑言意心口跳得厲害,手心也沁出了汗,真是豆腐腦做得不合大將軍胃口要被砍頭了?


    她怕是要成為史上死得最快的穿書人士。


    薑言意舔了舔幹澀的嘴皮,緩緩開口:“是……是我做的。”


    旗牌官一雙蒲扇似的大手摸向腰間——


    那裏隻掛著一柄大刀。


    要直接在火頭營砍頭嗎?


    真不講究!


    薑言意腳軟得快站不住,腦子裏卻還天馬行空想著些有的沒的。


    “你們的菜做得好,大將軍有賞!”


    旗牌官從腰封裏摸出幾貫錢來。


    李廚子分得兩貫,其他幾個主廚都各得一貫。


    旗牌官把最後一貫遞給薑言意:“大將軍說你的豆腐腦做得不錯。”


    圍觀的人原以為是薑言意會受罰,沒想到是得了賞,都露出豔羨的神情來。如今不打仗了,他們這些雜軍一個月的餉錢也才六百錢,一貫就是一千錢。


    薑言意捧著那貫銅錢,一臉懵逼。


    她這是被賞賜了?


    怎麽把架勢搞得像要砍頭一樣!


    她懵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緩過神來。


    李廚子以為她是高興傻了,告誡道:“勿驕勿躁,好生做好每一道菜才是硬本事。”


    薑言意點點頭,又向李廚子道了謝。


    大將軍並不知做豆腐腦的是自己,李廚子若是貪了這份功勞,她也不得而知。


    但李廚子並沒有,賞錢倒是其次,關鍵是這讓她有了出頭的機會,薑言意是真心感激李廚子。


    劉成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些許不甘——


    若不是他讓出這個機會,豈輪得到薑言意去做豆腐?


    春香麵上也不好看,自己今日在廚房丟了人,這新來的倒是接二連三的出風頭,回去以後她還怎麽在一幫女人中立足?她看著薑言意的眼神愈發不善。


    薑言意把得的賞錢收進袖子裏,感受著袖口沉甸甸的分量,心裏莫名的踏實。


    因為這波賞賜,火頭軍們對她客氣起來了,營房的女人們甚至也會友善地主動跟她搭話。


    薑言意心情挺微妙的,她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話:當你強大起來的時候,身邊全是好人,所有人都對你和顏悅色1。


    自己如今在這異世,倒是結結實實感受了一波何為世故。


    她先前的粥倒掉了,正準備重新舀粥喝,營房裏卻突然又忙了起來。


    李廚子瞧了一圈沒看見劉成,見薑言意站在粥桶旁,便叫她:“那個誰,過來給我打個下手。”


    薑言意以為是軍中要加餐,沒敢耽擱,趕緊去灶上了。


    李廚子給她一張單子:“你去找趙頭兒,把做這些菜需要的食材過了稱拿過來,給他說一聲,錢我後麵墊上。”


    取食材過稱記賬薑言意知道,但墊錢什麽的,她就有些迷糊了。


    秉著多做多看少說少問的原則,她取了單子直接去找趙頭兒。


    趙頭兒看完單子後,爽快把食材拿給她,過稱時隨口嘮叨了兩句:“如今西州大營變了天,老李這私灶後麵不知還開不開得下去……”


    薑言意一驚,原來李廚子現在做的菜是偷偷賣給軍中將士的。


    難怪李廚子取食材要給錢。


    她從趙頭兒口中隱晦得知,前任大將軍在任時,因為軍中夥食不好,士兵餓得半夜跑出軍營到附近陣子上偷東西吃,惹得周邊百姓怨聲載道。


    李廚子開這個私灶後,吃不飽或是嫌飯菜難吃的將士就會到私灶來買吃食。前任大將軍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李廚子每年都會把開私灶賺的錢拿出一大筆去孝敬前任大將軍。


    如今四海升平,國庫豐盈,朝廷也沒有短西州大營的錢糧,西州大營的兵天天吃粗米,顯然是上麵的人貪了。


    貪的這個人是誰,不言而喻。


    薑言意拿了菜回灶上,按李廚子的要求把菜都處理好,她手腳麻利,人又勤快,不管李廚子炒菜時要什麽,她都能及時遞上來,甚至有些調料或工序李廚子忘了說,她也能備好。


    李廚子想起劉成給他打下手時,經常手忙腳亂,不由得歎氣。


    今日的私單做完後,飯菜都裝進了食盒裏,沒過多久就有幾名將士過來提食盒。結了賬之後又給了李廚子一張新的單子,那便是明日要做的私單。


    其中有個食盒是中午給火頭軍塞好處的女人過來提走的,薑言意這才明白她們跟春香之前為何沒吃粗米粥。


    其他人都下工回營了,但時辰還早,李廚子和另外幾個廚子今日得了賞錢,心中高興,便在營房外擺了桌子,溫上一壺小酒,簡單做了兩個下酒菜,吃酒嘮嗑嘮嗑。


    薑言意到現在肚子還餓著,她雖有錢了,但見李廚子和趙頭兒幾人吃著小酒聊得正酣,也識趣的沒去打攪說自己想買吃食。


    ——李廚子他們做的私單都是提前一天預訂的。


    自己雖能下廚,可取用食材還得讓趙頭兒過稱。進火頭營第一天就想著給自己開小灶,顯得沒規矩,


    她看了看之前的粥桶,見裏麵還剩了些粗米菜羹,尚有餘溫,便找了個碗舀了些,蹲到角落裏小口小口喝著。


    正在此時,外麵來了兩個剛換崗下來的哨兵。


    夜寒露重的,其中一人搓著手臂問李廚子:“李頭兒,還有吃的沒?”


    李廚子幾人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歇下來都有些皮懶,這個點他們也不開灶了,便回絕道:“早過飯點了,哪還有吃的。”


    “李頭兒,您的手藝大夥兒都知道,您隨便弄點吃點給我們兄弟就成。這一天下來就早上啃了兩個粗麵饅頭,一會兒還要去換崗,實在是餓得不行。”哨兵把七八個銅板兒往桌上一放,跟同伴一起坐下了,顯然是買宵夜的熟客。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李廚子知道他們這些站崗的時常趕不上吃飯,二人跟他也相熟,實在是不好推拒。


    但自己喝了幾杯小酒,有些微醺,不想動彈,他扭頭就見薑言意正坐在角落裏喝冷粥。


    女娃子生了一副好相貌,想來是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瘦得下巴都尖了,膚色在燈下看著十分蒼白,頭上還裹著沁血的紗布,更顯得可憐。


    他動了惻隱之心,道:“這幾個銅板你收著,給兩位軍爺弄些管飽的吃食來,給自己也做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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