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一共八輛馬車, 二老的馬車在最前邊,其次是薑夫人的馬車,後麵則是楚大爺和楚二爺兩家人的。


    為了避免官兵搜查, 楚家的馬車和城內一家富商混在了一起,出城的路引也是借用的那戶富商的, 拉人的拉貨的馬車混在一起,瞧著有二十多輛。


    馬車周圍站太多人會令人起疑, 喬裝打扮的護衛們都是分散站開的,


    薑夫人下了馬車後,就往楚大爺的馬車走去。


    按照她從前的性子, 大嫂劉氏敢這樣在她背後紮軟刀子, 薑夫人早告到老夫人跟前去了。但現在寄人籬下,她若鬧到老夫人跟前,給大嫂穿了小鞋, 以後到了西州,兒子還要看病吃藥,她又沒個銀錢傍身,還是得看大嫂臉色過活。


    楚家二老都上了年紀,便是回回都護著她, 但將來二老去了, 兒子以後不良於行, 女兒名節已毀, 這輩子嫁人無望,自己和一雙兒女都隻能依附楚家,到時候楚家上下還不是大嫂說了算。她若是現在把大嫂得罪狠了,隻怕將來的日子不好過。


    薑夫人掩下心中的怒氣,敲了敲車窗, 喚了聲:“大哥。”


    楚大爺夫婦坐在馬車裏,楚大爺打起車簾時,薑夫人一眼就看到他們馬車裏的手爐和鋪著的厚實褥子。


    馬車裏的物件自然都是劉氏配置的,薑夫人想起自己兒子蓋的那床薄被,怒上心頭就要跟大嫂吵起來,到底是忍住了,她緩了語氣道:“言歸的藥沒有了,馬車又顛簸,他疼得冷汗直冒。大哥,那是你親外甥,你派人去給他買些止疼的藥吧?不然他怕是得活活疼死在路上?”


    楚大爺不耐煩道:“早的時候你幹什麽去了?這要命的關頭我上哪兒給他買藥去?”


    楚大爺的發妻劉氏則眼神閃躲了一下。


    薑夫人知道自己現在寄人籬下,可幾十年的炮仗脾氣哪是說改就改得下來的,被楚大爺這麽一斥,她脾氣上來便嗆聲道:


    “是我願意在這時候添麻煩嗎?前天我就給大嫂說過要給言歸買藥了!是大嫂沒讓底下的人買。我知道你跟二哥都厭煩我,可咱們好歹也是同胞兄妹,打斷了骨頭都還連著筋呐!我若是有法子我也不願來惹你和二哥厭煩,可我總不能看著言歸活活疼死……”


    楚大爺聽她這般說,不由得看了發妻一眼。


    劉氏訕訕道:“我吩咐了底下的人的,想來是負責采買的小廝躲懶,忘記了這回事。”


    這顯然是劉氏的托詞。


    薑夫人看著劉氏這副嘴臉就恨不得給她兩個大耳刮子,她怒道:“忘記了?這人命關天的事能忘記?”


    楚大爺沒在這時候落劉氏的麵子,對薑夫人沒好氣道:“我這就命人去買,你趕緊回馬車去,街上人多眼雜的,若是被人認出來了,你怕是想拉著一大家子人去死!還嫌禍害這個家不夠嗎?”


    楚大爺很快喚來一個護衛,把自己的荷包遞過去,交代了護衛幾句,護衛趕緊跑開。


    薑夫人這才往回走,可還是沒忍住眼眶一紅。


    今天這事明明是大嫂不厚道,但大哥還是一味地訓斥自己,什麽骨肉至親,薑夫人這一刻是真的覺得自己在楚家就是個外人。


    車簾子一放下,楚大爺就冷了臉對劉氏道:“言歸好歹是我親外甥,你這舅母是怎麽當的?”


    劉氏把手爐重重放下,道:“我怎麽當的?你是不知道他那一小瓶藥有多金貴,家裏現在什麽情況你不清楚?女兒婚事沒了,京城這麽大的家業也帶不走,兩個女兒將來的嫁妝還不知怎麽攢!家裏這點銀錢不緊著點花,到了西州咱一大家子都喝西北風去?他外敷內服的藥我沒給他斷吧?就一瓶止疼的藥丸子,說得我多對不住你那外甥似的,一個大男人,那點痛忍忍不就過去了!”


    她話鋒一轉,又道:“你以為你這妹子是個心思單純的?她故意在這時候來找你買藥,可不就是為了做給你看?顯得我刻薄了她們娘兩,她從薑家回來是分文沒帶,我不信家中二老不會偷偷給她體己錢。”


    劉氏嘴皮子利索,楚大爺說不過她。


    但一想起心肝兒偏到沒邊的楚家二老,他心中也頗為不忿:“當年她成親,爹娘恨不得把半個楚家都給她當嫁妝。如今好了,那些嫁妝全便宜了薑家。”


    劉氏也有一肚子不滿:“以前的事就不說了,我瞧著二老怕是還有意把家產再分給咱們這姑奶奶一份。”


    一說到分家產上,夫妻兩臉色更差了些。


    此時薑夫人也走到了薑言歸的馬車處,她正準備上馬車,身後卻有人叫住她:“楚婉萍?”


    薑夫人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她回頭一看,站在不遠處的可不是薑尚書。


    想起一雙兒女的境遇,她悲恨交加,恨不能上前給他一耳光,但到底是有幾分理智在,知道一家人這是在出城的要緊關頭。薑夫人沒應聲,裝作不認識他,直接上了馬車。


    薑夫人的態度看得薑尚書眉頭一皺。


    而且……楚家被禁軍看管,她如何出現在此地?


    這些馬車都是要出城的。


    薑尚書眼皮動了動,他在朝堂浸淫多年,很快就把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楚家觸怒聖顏,皇帝收拾他們隻是遲早的事,如今趁亂離開京城才是上策。


    他雖不知楚家是如何出府的,但自己獨子還在他們手中,皇帝對付楚家時,隻要薑言歸還在楚家,那麽他薑家也得跟著遭殃。


    一時間他心中竟有幾分慶幸,還好今日跟林太傅約在了城門口這邊的茶樓,不然楚家整一出金蟬脫殼,他怕是還得被蒙在鼓裏。


    薑尚書抬腳上前,喬裝的護衛很快攔下了他,薑尚書身邊的常隨跟那護衛劍拔弩張。


    酒樓上的暗哨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很快給了下麵的人示意。


    薑尚書乃三品大員,封朔派去接應的人自然認得,也正是因此,才不敢貿然在大街上動手。


    薑尚書身邊也帶著幾個練家子,若是打起來,引來了城門口的守衛,那麽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接應的頭目上前跟薑尚書交涉:“薑大人,您跟楚家好歹親家一場,得饒人處且饒人。”


    薑尚書看了這人一眼,麵生,虎目威嚴。不知這人是楚家籠絡到的,還是楚家搭上哪位大人物的線。


    他負手道:“勞煩給楚家老爺傳個話,今日隻要把犬子留下,薑某人就當從未見過這幾輛馬車。”


    薑家和楚家的家務事,旁人也沒法插手。


    接應的頭目很快給了一旁的護衛一個眼神,護衛連忙跑向楚家二老乘坐的那輛馬車。


    片刻後,楚老太爺拄著拐杖從馬車上下來,顯然這些日子的變故,讓他後背佝僂了些,穿著便衣更顯出幾分憔悴。到了薑尚書跟前,楚老太爺開口道:“敬安啊。”


    薑尚書拱手道:“嶽父大人。”


    楚老太爺擺擺手:“我擔不起你這一聲嶽父,我楚家自問待你不薄,當年你升遷戶部,是三郎前前後後為你打點。不求你看在跟萍兒夫妻十餘載的情分上,單看三郎當年那份恩情,你今日就讓我楚家一家老小出城去吧。”


    這話不是指責,卻勝似指責。


    薑尚書身姿筆挺,忽略他蓄起的長髯,他似乎還是但年那個走馬看遍長安花的俊秀狀元郎。


    隻不過在官場幾經沉浮,那一雙眼裏也多了幾分旁人看不穿的老辣,薑尚書道:


    “楚老爺,同是一家之主,你當知曉這肩上的單子有多重。楚家祖籍在淮安,根基不在京城,大難臨頭,一家老小尚且還能逃難去。我薑家百年根基都在京城,犬子若是隨你們出了城,回頭那把砍頭刀懸在我薑家頭上時,誰又肯開個恩饒我薑氏滿門?”


    薑家原是前朝舊臣,已經過了最興盛的時候,在家族衰弱之際,正逢政變,薑家是最先變節的那一批舊臣,也正是因此,薑尚書到現在都還一直受人詬病。


    楚老太爺知道今日不交出薑言歸,他們是沒法出城了。


    前方擁堵的馬車在慢慢往前挪,很快就是城門口了,耽誤不得。


    他狠了狠心,吩咐一旁的護衛兩句,那護衛往薑夫人所在的馬車跑去。


    楚老太爺這才對薑尚書道:“你與小女既成怨偶,這樁親事便就此作罷吧,你寫一封和離書與她。”


    薑尚書沒有即刻應聲,緩了一會兒才吐出一個字:“可。”


    薑夫人自從上車後就心神不寧,一直握著兒子的手絮絮叨叨說話:“言歸啊,咱們一定能到西州的……”


    薑言歸發現母親的異常,但猜不出是何故,腿上的傷還一陣一陣抽痛著,他虛弱開口:“母親,怎麽了?是大舅不肯給錢買藥麽?沒事的,兒子不疼。”


    薑夫人心疼抱住兒子:“我命苦的兒啊,娘從前不該造那麽多孽,老天爺怎全都報在你和你姐姐身上來了!娘悔啊……”


    薑夫人正哭著,車窗被輕輕敲了兩下,楚家的護衛道:“姑奶奶,薑尚書要表少爺下車。”


    薑夫人把薑言歸抱得更緊了些,神色有些癲狂地道:“誰都不許把我兒子帶走!我兒子得跟在我一塊!”


    薑言歸終於明白薑夫人為何回來後會心神不寧了,薑尚書發現了他們!


    一時間他也是心神俱震。


    薑夫人態度強硬,護衛沒法,隻得轉告給了楚老太爺。


    楚老太爺親自走到馬車邊上,苦言勸道:“萍兒,言歸是薑家獨子,他留在京城,薑家不會苛待他的。”


    薑夫人抱著薑言歸不撒手,哭道:“爹,言歸就是我的命根子,言歸若是走不了,那我也不走了!”


    這會兒功夫,坐在後麵馬車裏的楚大爺和楚二爺也知曉薑尚書過來討要獨子。


    楚大爺夫婦怕出事,也跟著下車過來看看,正好聽到薑夫人說這句。


    眼瞧著前邊的馬車越來越少,馬上就要輪到他們出城了,楚大爺心急如焚,幾乎是立即低吼道:


    “出嫁從夫,你本就是薑家婦!你回你的薑家去便是!真當是楚家欠了你的?再耽擱下去,咱們所有人都出不了城,言歸回了薑家依然當他的少爺,咱們若是走不了,這一家老小都等著上斷頭台嗎?你從小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性子,到現在都還要拉著所有人陪你死!你有兒女,我跟二弟就沒有兒女了?楚婉萍,旁人的死活你不顧,你至少為爹娘想一想!”


    薑夫人被楚大爺罵得啞口無言,卻還是不肯下馬車,隻一味地哭。


    楚大爺說的這些她都知道,可若是把兒子一個人丟下,她狠不下這個心!


    給薑言歸買藥的護衛趕了回來,劉氏眼尖看到了,趁著楚大爺罵人的功夫,她避開楚老太爺,讓那名護衛把藥給了自己。


    她和楚大爺是夫妻,護衛完成了任務也沒多心,劉氏討藥,他就給了。


    馬車裏,薑言歸眼底也全是淚,他用力掰開薑夫人的手:“母親,我回薑家去,您跟外祖父他們一起出城。”


    他扭過頭對楚老太爺道:“外祖父,我回去。”


    楚老爺含著淚背過身,顫聲吩咐一旁的侍衛:“楚忠,你把少爺抱出來。”


    一名穿短褐的黃臉大漢,進馬車把薑言歸強行抱出了馬車,薑夫人死死不肯鬆手,幾乎是拉著薑言歸的衣角一起跌出馬車的。


    她哭得肝腸寸斷:“言歸……我兒……為娘跟你一起留下!”


    薑言歸也是滿臉淚痕,他哽咽著搖頭:“母親,您去西州!阿姐還在那邊等您,您去好好照顧阿姐!我在京城什麽都不缺,阿姐在西州就隻能盼著娘你過去了!”


    一邊是兒子,一邊是女兒,薑夫人整顆心都快碎了,她一麵哭一麵捶打自己的胸口:“老天爺啊,我造的孽就報應到我一個人身上來吧,別這麽折磨我的孩子們啊……”


    薑尚書遠遠看著這一幕,眼底仿佛也是有幾分悲憫的,但很快就被掩去。


    楚家的護衛抱著薑言歸下馬車後,薑尚書身邊的隨從就接過了薑言歸。


    薑尚書看著這個眉眼精致的半大少年,突然驚覺,自己似乎從未好好看過他,以至於突然看到這張臉,竟有幾分說不出的陌生。


    他吩咐下去:“外邊風雪大,帶少爺進馬車。”


    薑言歸跟薑夫人分別時還哭得像個孩子,現在臉卻繃得緊緊的,說不出的冷硬,在薑尚書說出這話後,他幾乎是立即反駁:“我就在外麵。”


    薑尚書看了兒子一眼。


    薑言歸並沒有跟他對視,隻望著楚家越行越遠的馬車:“我要看著母親出城。”


    馬上就要過城門了,薑夫人連掀開車簾再看他一眼都不能,薑言歸死死咬著牙,沒讓眼淚掉出來。


    薑尚書沒再說話,算是默許了。


    他也望著楚家漸行漸遠的馬車,眼底似乎藏了些什麽,但無人能看清,或許連他自己都看不清。


    遠處忽而馬蹄聲如雷動,沿街所有人都朝長街盡頭望去。


    一隊禁軍駕馬疾馳而來,一路撞翻了不知多少貨攤行人。


    “陛下有令!捉拿戶部尚書薑敬安!”


    為首的禁軍在馬背上大喝,聲音被寒風卷著穿到城門這頭來,尖銳刺耳。


    薑尚書麵色微變,他身邊的隨從全都大驚失色。


    此刻楚家的馬車正緩緩駛過城門,薑言歸被帶走後,薑夫人情緒波動太大,楚老夫人便讓她上了他們的馬車,一路都在寬慰女兒。


    薑夫人猛然聽見一禁軍要捉拿薑尚書,肝膽俱顫,掙脫楚老夫人的手,跌跌撞撞往外去:“薑敬安犯事了,我兒言歸怎麽辦!我要去把言歸帶回來!”


    薑夫人腳下不穩,幾乎是摔下馬車去的,幸好馬車行駛得不快,她摔下去也沒受什麽傷。


    然而這動靜卻讓城門處的守衛警惕了起來,用長矛指著她:“什麽人!”


    薑夫人壓根不管拿長矛指著自己的守衛,爬起來又往城內跑去,馬車裏的楚家人心跳都險些驟停。


    守衛要用長矛紮薑夫人的腿,跟在車旁的楚家護衛立馬放倒那名守衛。


    守衛頭子見此,厲聲喝道:“攔下這些馬車!”


    駕著楚家二老那輛馬車的車夫也是護衛喬裝的,他大喝一聲:“老爺夫人坐穩咯!”


    狠狠一甩馬鞭,駕著馬車疾馳出城,兩側的城門守衛想用長矛殺馬,都被其餘喬裝的護衛攔下。


    馬車出了城,楚老夫人才敢從車窗處探出頭,含淚喊一聲:“萍兒!”


    此時的薑夫人正不管不顧往薑尚書一行人那邊跑去,城門下的異常驚動了城樓上的守軍,披甲的守將站在城樓上指揮:“關城門!”


    樓下的守衛剛被楚家護衛和封朔的人放倒,城樓上又跟捅了螞蟻窩似的湧下來一片衛兵。


    兩撥人廝殺成一片,楚大爺夫婦還沒能出城,他們坐在馬車裏,聽著外邊的廝殺聲,嚇得手腳冰涼。


    時不時有刀劍砍到車壁上,楚大爺和劉氏這輩子就沒經曆過這樣的事,膽都快給嚇破了。


    劉氏淚流滿麵,破口大罵:“討債鬼!你們楚家出了個討債鬼!要拉著一家子人跟她陪葬!楚婉萍這個喪門星!她最好是死在這兒!”


    她氣急,把護衛買給薑言歸的藥也直接從車窗處扔了出去。


    封朔的人和楚家護衛人少,但勝在個個武藝高強,城門這邊一時半會兒僵持不下,楚家的車夫全是護衛,個個都是膽大的,沒被這情形下到,趁著混戰的功夫,狂甩馬鞭趕著馬車出城去。


    城門處亂著,城內薑尚書身邊的常隨、暗衛也紛紛現身,跟禁軍殺成一片。


    禁軍頭目大喝:“薑敬安,你還想造反不成?”


    薑尚書神色已經平靜,腰背挺得筆直,依舊一身三品大員的氣度:“薑某人不知犯了何罪。”


    禁軍頭目冷笑:“到了陛下跟前,你自曉得!”


    “老爺,您和少爺快上車出城!”薑尚書身邊的常隨催促道。


    趁亂出城的確是個好法子。


    可他一走,留在京城的所有薑家旁支怕是得替他受天子的雷霆之怒。


    到了他這個位置,凡事就不能隻顧自己了,身後是大小旁支的幾百口人命。


    薑尚書沉默著沒有做聲,正好看到薑夫人跌跌撞撞往這邊跑來:“我兒——”


    薑夫人滿臉淚痕:“言歸別怕,娘來接你了……”


    薑言歸眼裏的淚亦是奪眶而出:“母親!”


    薑尚書望著這一幕,閉了閉眼,吩咐抱著薑言歸的那名親信:“也罷,你護著少爺隨楚家去吧。”


    親信紅了眼:“老爺!”


    薑尚書沉聲道:“快去!”


    親信一狠心,抱著薑言歸轉身往城門處去。


    薑夫人見他抱著薑言歸來跟自己匯合,也是大喜,然而喜後,心中卻又湧上一股悲意。


    她回頭看了站在原地的薑尚書一眼,大雪如絮,他緇色的錦衣肩頭已落了一層薄雪,他也望著這邊,隔著飛雪,眼神看不真切。


    這個人啊,明明已經變了模樣,卻又還似她當年初見他時的模樣。


    隻這一眼,便成永別,卻是她的永別。


    利箭刺入胸膛的刹那,薑夫人不覺得疼,隻是心口那裏涼得過分。


    抱著薑言歸的那名薑家親信也中了箭,踉蹌著倒地。


    薑言歸在撕心裂肺大喊著什麽,但那一瞬間薑夫人耳朵裏卻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看著那支穿透了自己胸膛的箭,以及染紅了大片衣襟的血,眼角滑下淚來。


    她終是……到不了西州了。


    城門口處趕來一名楚家護衛,薑夫人用盡了力氣,指了指隨著薑家親信一同跌倒在地的薑言歸,吃力道:“帶……他……走……”


    薑夫人已經中箭,回天無望,楚家護衛抱起薑言歸就往城門處奔去。


    薑言歸趴在護衛肩頭,雙目血紅,字字泣血般哭喊著:“母親——”


    薑夫人看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終踉蹌著倒在了雪地裏,濺起的雪末落在身上似乎一點也不冷,恍惚間她隻是十五歲那年在雪地裏貪玩跌了一跤。


    “楚婉萍!”


    有誰在叫她,恍惚間這嗓音裏竟也是有幾分難過的。


    但她已睜不開眼了,這輩子,從兒時到當姑娘,到嫁人,到為人母,所有的記憶都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現。


    好似一場大夢,她已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夢境。


    她也不想分清了,且睡過去吧……


    盛京的這個冬天,可真冷。


    ***


    西州。


    薑言意正在做早膳,砂鍋裏的香菇雞肉粥已經熬得又香又濃,她一邊拿碗盛粥一邊喊在院外掃雪的秋葵:“秋葵,吃飯了。”


    秋葵很快蹬蹬蹬跑進屋。


    薑言意把盛好粥的碗遞給她,“再給我遞個碗。”


    秋葵從櫥櫃裏拿了一個碗遞過去。


    交接的時候,她放手太早,薑言意沒接住,“哐當”一聲,如意紋瓷釉的瓷碗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薑言意皺了皺眉,秋葵則有些無措:“對不起,花花,我以為你已經拿穩了。”


    “沒事,碎碎平安。”薑言意蹲下身去準備把盤子的碎片撿起來,指尖卻被碎瓷紮出一個大口子,瞬間溢出了殷紅的血珠,其中一滴落在白瓷碎片上,觸目驚心。


    老一輩都說大清早摔碎東西不吉利,薑言意雖不迷信這些,可心頭還是莫名地不安。


    楚昌平回京已經好幾天了,封朔去了西州大營後就沒了消息,她擔心京城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又擔心封朔的傷。


    隻盼著這不是什麽預兆才好。


    憂心忡忡又過了四五日,新買的宅子薑言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終於等來了楚昌平接楚家人抵達西州的消息。


    楚昌平的親信一過來傳話,她扔下店裏的事務,帶上事先買好的禮品,匆匆趕去了新宅。


    路上她問趕車的親信薑夫人和薑言歸如何了,親信一時間似乎不知怎麽回答她的話,隻道:“表小姐您去了就知道了。”


    薑言意從他這話裏聽出些許不妙來。


    等到了新宅,她一進院子就正好碰見從前廳出來的楚昌平,比起去京城前,楚昌平似乎清減了不少,兩頰都瘦得有些凹陷下去了,兩鬢有了明顯的白發。


    “舅舅。”薑言意喚他。


    “哎。”楚昌平應了聲,又道:“你外祖母和大舅他們都在裏麵,進去看看他們吧。”


    薑言意心中不妙的感覺越來越重,問:“舅舅,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麽事?”


    楚昌平搖搖頭,卻沒忍住紅了眼眶,他說:“你娘,沒了。”


    薑言意大腦有一瞬間空白,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她有原身的記憶,但還沒來得及跟薑夫人建立起感情羈絆。


    論悲傷,她跟薑夫人還麵都沒見過,談不上有多悲傷。可心口還是悶得慌,這是屬於這具身體聽到至親離世本能的反應。


    她問:“怎麽沒的?”


    楚昌平抬眼望了望天,深吸一口氣道:“出城時遇上了薑敬安,他要帶走言歸,不知怎的驚動了禁軍,禁軍要捉拿他,你娘為了回去救言歸,死在了禁軍箭下。”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肩,“想哭就在這裏哭吧,進屋後就別哭了,這一路你外祖母眼淚就沒停過,昏厥了好幾次,她年紀大了,傷心不得了。”


    薑言意點點頭,楚昌平離去後,她一個人在屋外站了一會兒,才抬腳進屋。


    她腳步聲輕,進去又剛好站在玄關處,屋子裏一時間竟沒人發現她。


    楚老夫人坐在羅漢床上,身後墊著好幾個軟枕,一個中年美婦人正在伺候她用藥,周圍還圍坐著好幾個年輕姑娘。


    薑言意認得那婦人就是楚大爺的發妻劉氏,旁邊的三個姑娘,麵相跟劉氏肖似的兩個便是大房的姑娘,瞧著年紀小些的那個是二房的。


    “母親,您再喝一口吧,不吃東西怎麽成?”劉氏溫聲勸慰。


    楚老夫人扭過臉,眼角又滑下淚來:“我吃不下,我跟我那可憐的萍兒一道去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楚大爺一聽她這樣說,不免動怒:“母親,您可別提她了!從小到大,她給家裏惹的禍端還不夠嗎?要不是您和三弟一直慣著她,她至於為人母了還行事沒個分寸?教出的兒女也是一個比一個能闖禍!咱們舉家灰頭土臉遷到西州這來!是拜誰所賜您別忘了!出城時她瘋瘋癲癲的,這一大家子人也險些在那裏送命!”


    “你……逆子!”楚老夫人氣得心窩子疼。


    楚大爺發作完就怒氣衝衝往外走,在玄關處撞見薑言意,腳步頓了頓,一句話沒說,越過她便出去了。


    也是這時,屋子的人才發現薑言意站在那裏。


    劉氏正幫楚老夫人順心口,瞧見薑言意,神色有些尷尬,但很快就笑開:“阿意來了,你別聽你大舅胡說,他平日裏就是個渾人。”


    楚老夫人一聽薑言意在,忙抬眼往這邊看來,看見薑言意時,瞬間又哭成了個淚人:“阿意,快到外祖母這裏來。”


    薑言意上前,楚老夫人抱著她狠狠哭了一場,“你娘命苦啊,她心心念念盼著來見你,結果還是沒見著……”


    劉氏也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勸道:“母親,快別哭了,您哭了一路,再哭下去眼睛得壞了。”


    薑言意不知如何安慰楚老夫人,但這一刻被楚老夫人的情緒所感染,她是真的覺得心裏難過,眼眶漸漸有些濕潤:“外祖母。”


    她一哭,楚老夫人反倒慌了:“阿意不哭,阿意還有外祖母,今後誰要是敢欺負你們姐弟兩,除非是外祖母兩腳一蹬也隨你母親去了。”


    一旁的劉氏聽楚老夫人這般說,眼中閃過一抹不快。


    她見楚老夫人沒再落淚,便把手上的羹湯遞給薑言意:“母親不肯吃東西,你好生勸她吃些吧。”


    薑言意點頭:“我省得。”


    劉氏知道楚老夫人必然想跟薑言意單獨說話,她道:“母親,兒媳就先下去了,有什麽事,您差人叫我一聲。”


    楚老夫人似乎還在氣頭上,沒有搭理她。


    劉氏神色一僵,她走後,她的兩個女兒和楚二爺的獨女楚嘉寶便也跟著出去,隻不過楚嘉寶似乎對薑言意敵意頗大,走前還恨恨瞪了她一眼。


    薑言意察覺到了,但沒做聲。


    等房間裏隻剩祖孫二人,楚老夫人又忍不住淚水漣漣:“薑敬安他就不是個東西!他若不攔著,你母親緣何到不了西州?”


    “我悔啊,當年怎麽就眼瞎,給萍兒挑中了這麽個狼心狗肺的,苦了她一輩子!”


    “外祖母,莫要再想這些了,母親也不願看您難過的。”薑言意深吸一口氣掩下心中那陣澀意,舀了一勺湯喂給楚老夫人:“您一直不吃東西怎麽行,我和言歸都還指望著您長命百歲。”


    楚老夫人用絹帕掩了掩眼角拭淚:“吃,怎麽不吃,我還得替她好好看著你們姐弟二人。我是想起萍丫頭這心口就跟刀子在割一樣……”


    薑言意連哄帶騙,可算是讓楚老夫人喝下了那碗羹湯,老人家一路舟車勞頓,早就疲乏不堪了,但還是拉著薑言意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薑言意哄老人家睡著了才離開。


    走出院子時,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白發人送黑發人,人間大悲莫過於此。


    路過原本給薑夫人準備的院子時,瞧見裏麵空蕩蕩的,薑言意心中澀意更重。


    想起那個還未正式見麵的弟弟,她去了隔壁院子。


    薑言歸腿不能下地,他坐在床上,兩眼空空望著前方,膚色是一種病弱的蒼白,精致的眉眼間死氣沉沉。


    屋子裏伺候的是從京城楚家跟過來的護衛,這一路上約莫是一直伺候薑言歸的,如今已經摸清了他的脾性,端茶倒水時發出的聲音都極其微小。


    薑言意進門時,護衛喚了聲“表小姐”,就躬身退下了。


    薑言意在床前的繡墩上坐下,看著躺在床上那個心如死灰的少年,心中頗不是滋味:“言歸。”


    薑言歸眼珠這才動了動,他看過來,雙目黑漆漆的,卻半分神采沒有:“阿姐。”


    薑言意握住了他的手:“我在。”


    “我們沒有娘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角滑落一道水痕,又快又急。


    薑言意俯身抱住了這個半大少年:“別哭,娘一直都在的,她在天上。”


    薑言歸一雙漆黑卻無神的眼睛裏不斷滑落水澤:“該死的人是我,我一個廢人,什麽都做不了……該死的明明是我啊……”


    逼近的禁軍,鋪天蓋地的箭雨,那具中箭倒地的冰冷屍體,震天的殺吼,逐漸合上的城門……那天的一切都變成了無數個晚上折磨他的噩夢。


    薑言歸痛苦閉上眼,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如果他不是個廢人就好了,這樣母親就不會為了回去救他,死在禁軍手上!


    他喃喃道:“該死的人是我……該死的人是我啊……”


    他這副癲狂失神的樣子看得薑言意又心疼又難過,狠心給了他一巴掌。


    薑言歸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薑言意道:“你給我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來!你死了有什麽用?能把母親換回來嗎?還是能讓殺死母親的人抵命?”


    “阿姐,我好恨!好恨!”薑言歸終於崩潰大哭起來,拳頭捏得死死的,指甲陷進肉裏卻不覺得疼。


    他真的好恨呐!


    薑言意看著他撕心裂肺大哭,她自己眼角也沁出淚來,她抬手抹去,望了望天道:“恨就得更加好好活著啊,你把自己弄得越不堪,那些想毀掉你的人就越高興。活著,該報的仇才有機會報,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她不知,就是她今日這話,讓眼前的少年在將來用盡詭計,坐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


    離開楚家新宅後,薑言意沒有急著回店裏。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她在白茫茫的天地裏漫無目的走著。


    路過一戶關緊店門的人家簷下的時候,她突然不想走了,就在人家店門口的台階處坐下下來,雙手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望著漫天飛雪出神。


    “你想凍病麽?”


    薑言意不知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被人一把拉起來裹進一個溫暖懷抱的時候,聞到熟悉的皂角味,她突然鼻頭發酸,不知怎麽就落下來淚。


    封朔感覺到她肩膀在顫抖,他輕撫她後背,沉默片刻後道:“對不起。”


    他一收到消息,就知大事不妙,從西州大營趕了過來。


    沒能把楚家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接來西州,是他的人失職。


    麵對他的道歉,薑言意搖頭,眼淚卻沒停下來。


    這些眼淚裏,有多少是這具身體本能的情緒,又有多少是屬於她的悲傷,她分不清。


    她哭得直抽噎,封朔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別哭。”他不會安慰人,風雪浸骨寒,這句不像安慰的話卻已用盡了他畢生的溫柔。


    他活了二十餘載,到今天才知道,原來看一個人哭,心口真的會疼。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大綱,有自己的節奏,這篇文主打美食,但一開始訂了一個這樣的世界觀,就注定不能隻寫美食。


    女主母親的結局是一早就設置好的,她的終點,是女主弟弟成長的起點。


    看到這裏放棄的讀者,非常感謝這段時間的陪伴,但我還得為繼續看下去的讀者負責,怕崩心態導致後麵寫廢了,所以就不看評論區了。


    覺得不舒服後悔追文可以微博私信我讀者號,我把訂閱的錢雙倍退還~


    最後還是希望大家能開開心心度過每一天,這本書不合口味,可以找本合口味的吖~


    jj好看的書還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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