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一歲那年被賣到了羽間村的吉相寺家,在鑲著木擱柵的倉庫中度過了三年的歲月。


    當時戰爭剛剛結束,全國還非常貧窮,在貧窮的偏遠小村裏,女孩被賣給人販的情況並不少見。而我就跟那些其他女孩一樣,被父母沒掉換了一些錢,被帶到了這個特別有錢的人家,關進了大屋之中。


    我生母早亡,作為繼子的我落得這樣的命運算也算是天經地義。


    我被瘦弱的人販拉著手,帶到了這個大屋。這個大屋背靠著一座大山,我一抬頭就感覺要被大山吸過去。我在那裏,除了不能到外麵去之外,生活上沒有任何不便。


    被賣掉的女孩,通常都會被賣到煙花之地,而我的處境看起來說不定算是非常幸福的。但是,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幸運呢?要是知道了我今後的命運,肯定沒辦法做出任何定論吧。


    我是作為『生贄』被買過去的。


    我被那個曆史悠久的大戶人家買去,是為了在重要的時刻將生命獻給神明。


    從本家將我買走的買主,就是這個吉相寺家的主人。主人對我說:「你要成為獻給“羽間山神”的祭品。相對的,本來隻能挨餓等死的你在從此以後的這三年間裏,得到令你大開眼界的富足生活」


    我點了點頭,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在那之後,人們稱呼我為『祭品小姐』,而且正如主人跟我說的,我得到了令我眼花繚亂的衣裳,在做成大屋模樣的倉庫裏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


    但是,那個倉庫入口的木擱柵掛著大大的鎖頭,能夠允許出去的時候少之又少,而且最多也隻能在大屋的庭院裏轉轉。而且每當我出去的時候,必定會有侍女跟隨,不露聲色地監視著我,以防我萬一逃脫。


    但是……我本來就沒想過離開牢籠。我是真正發自內心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美麗的衣裳,富足的食物,然後還有一顆漂亮的繡球。能用三年之後的餘命能換得這些東西,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命運,由不得人來選擇。


    是生是死,是幸或不幸,都由不得自己。


    那些對我來說,等於就是被動接受。所以我隻是靜靜地坐在大屋之中,靜靜地唱著歌,一邊傾聽外麵的聲音從格柵傳進來,一邊靜靜地等待將死之日。


    我每天都在靜靜地吟唱是個,等待著命運之日。


    ————又是一年春來到,春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萬物萌芽,也不見辛苦。


    又是一年夏來到,夏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盎然綠意,也不見幹旱。


    又是一年秋來到,秋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開花結果,也不見病痛。


    又是一年冬來到,冬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一年到頭,也不見寒凍。


    不辨四季的籠子裏,不識生老病死的籠中鳥。


    沒有故鄉的籠中鳥,心平氣和地呆在籠子裏。


    太陽啊,雨啊,雲啊,風啊。


    任憑周而複始,都到不了籠子裏。


    月亮啊,雪啊,霜啊,雷啊。


    任憑周而複始,這裏仍唯有飄香。


    我在這個仿佛連季節更替都忘卻掉的倉庫裏,悠然地生活著。


    在這裏能夠能讓我分辨四季的,就隻有衣裳和食物。我活在沒有四季的時光中,但相對也不用承受四季更迭的辛苦。


    我過著安穩平靜的日子。滿足……肯定是談不上的。這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死亡。我早就看破了,早就認命了。


    這個世界,是個充滿痛苦的世界。


    在這裏,並非隻有我特別悲慘,也並非隻有我特別幸福。


    所以,除了接受之外,我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所以我在這個木製的牢籠內側,對命運從未反抗,隻是靜靜地吟唱詩歌,平靜地度過這所剩不多的雨聲。


    這是一段安定,卻又有些孤獨的生活。


    能給我說話機會的,隻有照顧我起居的無言女侍,以及很少會過來看我的這個家的兩個主人。


    不過我從來都很怕生,從在故鄉的時候我就習慣了獨自玩耍,所以這對我來說並不算多大的痛苦,也不會感到太寂寞……這其實是騙人的,寂寞還是有一些的,但我說沒有痛苦,這並沒有說謊。光和影子,還有朝夕的空氣味道都會通過小窗戶透進來,我認識周圍很多能夠緩解情緒的東西。


    而且————沒過多久,就有人來找我了。


    她應該是這個家的千金吧。她是個五歲上下的女孩,穿著俏皮的洋裝,從我初到這裏的時候,她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似的望著我所在的格柵。


    最開始的幾個月,她隻是遠遠地看著我,可沒過多久似乎就輸給了好奇心,有一天偷偷地跑到了格柵前麵。我隻是朝著向裏麵偷看的她投去微笑,而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戰戰兢兢地對我問道


    「……姐姐,你是誰?」


    「我是————」


    我說出了我的名字。


    「姐姐,你在這裏做什麽?」


    「……」


    我說不出話來。我不知應該怎麽回答這個年幼的女孩。


    「姐姐,你會什麽被關在牢房裏?你做了壞事麽?」


    「…………」


    「大家都管姐姐叫“祭品小姐”。“祭品”是什麽?」


    「…………」


    我隻能含糊地對她露出笑容。我不忍心把自己的境遇告訴這個年幼的孩子,而且我也沒那麽精明,沒辦法巧言搪塞過去。


    「呃、呃…………沒什麽意思」


    「……嗯?」


    女孩雖然點了點頭,但看上去完全沒想通。


    可是通過這樣的交流,似乎讓她得到了一份友情。在那之後,女孩時不時地就會跑到這個格柵前麵來玩了。


    她會獨自一人把人偶帶到這個格柵前麵玩。


    我隔著格柵陪著她,她問什麽我就陪她說什麽。


    她很佩服我耍手袋的技法,很喜歡聽我吟唱詩歌。


    被奶奶帶大的我,玩手袋比其他孩子要靈巧,而且我背的詩歌比其他的孩子都多。


    我和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教了她很多很多的詩歌,但她最喜歡的,還是我講的“故事”。故鄉的老人們講過的傳說我還記得一些,她總是死纏著我,於是我滿足她的要求,把那些故事講給了她聽。


    三兄弟冒險的故事。經過神奇體驗成為富翁的故事。


    住在山上的狐狸與山姥姥的故事。住在河流與深潭中的龍和河童的故事。


    她總之是非常開心地聽我講故事,我都覺得很奇怪(感覺就像從來都沒跟村裏的老人們交流一樣),她竟然完全不知道那些故事。隨著我跟她講述的“故事”越來越多,我也最終確信這戶人家在村中被人們敬而遠之。


    被關押的被買孩子,與買家的孩子……我們之間這種隔著格柵的奇妙關係,靜靜地延續了下去。她總是這個樣子跑過來,隔著格柵聽我講“故事”。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又持續了第二年,可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宣告結束了。


    沒錯,我作為“貢品”被獻上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對不起。但是,約好的時刻已經到了」


    那一天,吉祥寺家的主人來到我那裏,對我這樣說道。


    「……是」


    我點了點頭。我在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明天就要帶你山上了」


    「……我……我知道」


    「如果你最後還有什麽心願,就告訴我吧」


    「沒有……」


    我搖了搖頭。我哪兒會有什麽心願。


    然後一天過去,到了第二天早晨,侍女拿著大紅振袖來到了我的身旁。


    「這是在京編織的和服」


    寡言的女侍就像平常一樣淡然地說著,展開和服。那件和服之上繡滿了繡球的花紋,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美麗的衣裳。女侍替我穿上振袖,然後跟平時一樣細致地替我梳頭。我端坐在鏡前,就像一隻裝飾用的人偶。


    當我傳完的時候,主人對我說道


    「等到了傍晚,我們就要啟程了」


    「……是」


    「最後,我要向你道謝。關於“祭品”的事情,你什麽都沒對小女說……這件事,我對你由衷地表示感謝」


    「咦……?……啊…………嗯……」


    跟主人進行義務之外的對話,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過了許久,傍晚到了。格柵被打開,我被拉著手帶出了倉庫。


    我跟著主人走過走廊,正巧遇到了那個女孩。


    「姐姐……?」


    想必她是頭一次看到我在格柵外麵吧,她露出驚訝的表情。


    「姐姐,你上哪兒去?」


    「……」


    我對她微微一笑,就像第一次見她時那樣。


    「爸爸?」


    她向拉著我的主人看去。主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之說了一句話「到屋裏去」,然後就用眼神命令附近的侍女將她帶走。


    「…………」


    這就是我與最終都不知道名字的那個少女……最後的分別。


    她被女侍帶走,消失之後,我跟著主人穿過主屋,走向大悟的後門。


    一到達臨山的後門,主人便取出一塊白布,遮住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白布擋住,失去了視野,眼前被比黑夜還要漆黑的目盲黑暗完全蓋住。


    主人說道


    「……要上山了,注意腳下」


    響起後門打開的聲音,我被主人拉著手,在遮住眼睛的黑暗中開始前行。


    兩雙草鞋踩踏砂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主人的手的溫度握著我的手,將我拉向前方。踩踏砂礫的聲音,不久變成了踩在土上,踩在葉子上的聲音,我們在一條意外平整的山路上向山上走去。


    由於眼睛被遮住,我總是沒辦法站穩。


    兩份腳步聲,遲遲地,悠長地持續著。


    在黑暗之中,我一邊沙沙的腳步聲,一邊向前走。山中靜得出奇,完全分辨不出身處何處。在這樣的沉默之中,我勉強能夠弄清這是山裏,然後一步一步登上山坡,一步一步前往我的將死之地。


    ————沙、沙、


    一步一步,在黑暗中前行。


    ————沙、沙、


    一步一步,走上山坡。


    ————沙、沙、


    一步一步,在山中前進、前進、前進、前進——————最後拉著我的主人停下了腳步。我根本不知道上到了山的哪裏,隻感覺到這裏就像空無一人的神社一般,是個異常冰冷的寂靜之中充滿澄澈空氣的“地方”。


    「……到這裏就不用走了」


    黑暗之中,響起了主人的聲音。


    「是……」


    「我的使命這樣就完成了,再過一會兒你就可以摘下眼睛上的布了」


    主人淡然地說道


    「不摘下來也可以。你要是害怕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還是不摘下來為好」


    主人這樣說著,鬆開了我的手。我唯一接觸的東西喪失了,被獨自扔在了黑暗之中。


    「…………」


    聲音也斷絕了。


    寂靜的虛無在周圍鋪開。


    「那個……」


    沉默持續下去,我向主人喊去,但沒有得到回音,甚至連氣息都沒有。我戰戰兢兢地將手伸向了自己的臉,將遮住眼睛的布輕輕地摘了下來。


    「!」


    沙、


    一陣強風吹過,周圍的山鳴動了。


    我不禁閉上眼睛,然後當我戰戰兢兢地張開眼睛時,周圍已是一片被幽深的夜色所包圍的漆黑森林。


    哪裏都不見主人的身影,我孤零零地站在森林之中的一片空地中。周圍被鬱鬱蔥蔥的森林圍著,那些樹木就像在嚇唬我一樣,在我頭上開枝散葉。那深邃的夜空,讓我產生一種要被夜空吸走的錯覺。


    「………………」


    隨後,在我身上飛揚的和服,隨風飄舞的發絲,還有呼嘯著的樹木,全都突然停了下來。風停了,那種仿佛能把靈魂吸走的寂靜在山中再一次彌漫開來。


    除了我腳下所站的空地之外,根本什麽地方都看不見,被漆黑的森林包圍著。我連我是從哪裏過來。主人從哪兒回去,都完全分辨不了。


    這是森林之中營造出來的,一味黑暗、沉靜的空白。


    我全身上下都能感覺到,這個地方非同尋常。這裏,與森林中神社院內的氣息極其相似。讓人很輕易地就能相信,這裏是“神明居住的山”。


    徹徹底底的安靜,攝人靈魂的黑暗。


    「………………」


    不對,在這寂靜之中,微微地傳來聲音。


    那是踩在土地,踩在雜草之上發出的聲音。


    ————沙、沙、


    那個聲音從包圍此處的黑暗深處傳了過來。那是腳步聲。然後,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個小小的白光。


    「…………」


    那是提燈的燈光。


    ————沙、沙、沙、


    腳步聲快速、筆直地朝我接近。


    光亮漸漸變大,不久在黑暗中冒出一個人影。那是個身穿和服的男子。他個頭高達,右手提著提燈,臉上滿是陰影,無法看清長相。


    他的左手,拿著一根繩索。


    「………………」


    嘩、


    風……再度吹拂。


    我與前來將我獻給神明的男人麵對著麵,腦子裏思考起轉世之後想做什麽。然後,我忽然關心起那個吉祥寺家的少女現在怎麽樣子,嘴上不禁露出一抹寂寞的笑容。


    …………………………


    *


    ————然後,菖蒲睜開了眼睛。


    嘩、


    風吹拂羽間山,吹拂校園,令校庭中的樹木一同作響。菖蒲迎著風抬起頭,眯起了眼睛。


    菖蒲仰望的那片天空之上不見朝陽,隻有一望無際的,灰蒙蒙的雲層。寒冷的空氣充滿天空,風打著旋,高高伸展的樹枝將它的漆黑身影冷冰冰地暴露在十一月的朔風之中。


    「…………」


    安靜的風吹拂胭脂色的披肩,吹拂菖蒲的發絲,吹拂校園中的樹木。


    在這樣的寒風之中,菖蒲隻是靜靜地仰望天空……仰望著山上展開的天空。


    天空就像發黴了一樣,被灰色的雲朵層層覆蓋,如同沉澱在透明的空氣中一般,沉甸甸地、厚厚實實地往下壓。雲在高空的風中搖曳,如爛泥一般流動,表麵緩緩地翻起波紋,就像蠕動爬行一般打著旋。


    「菖蒲」


    一個平坦的聲音,呼喊望著天空的菖蒲。


    「……是」


    菖蒲朝著那個聲音的來源,那個全身穿著漆黑服裝的,麵無表情的精瘦少年看了過去。


    「出發吧」


    「啊…………是……」


    少年這麽說著的同時已經在朝校舍的方向走去。


    菖蒲盡管這樣回答了他,但還是再度向天空仰望,凝望著打漩的雲層————然後就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繃緊了臉,隨後連忙小跑著朝少年的背影追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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