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元死了。


    思元從長江大橋上縱身跳了下去。三天後,她的屍體才在長江下遊找到,由一個拾荒老者最先發現,屍身已被江水浸泡得高度腐爛變形。


    許植和魏新準的婚禮,思元和生歌去了,婚禮辦得低調而奢華。人不多,都是一些雙方的至親。菜品精致豐盛,思元狼吞虎咽,吃得挺開心。


    新人開始輪番敬酒,輪到思元她們一桌時,思元盯著準兒,那瞬間,她的目光裏飽含了千言萬語。隻一晃而過,她又恢複吊兒郎當的脾性,思元用略帶調戲的語氣說:“這個新娘子是我見過最美的。”


    魏新準在英俊偉岸的許植麵前顯得嬌憨俏麗,她挽著許植的手臂,笑靨如花。


    準兒說:“元元,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好的歸屬!成家生子。”然後她不顧許植的阻攔,執意將手中的涼白開換成真酒,一飲而盡。


    思元也幹了。


    思元喝酒上臉,她的臉紅了,眼睛也紅了,她伸手輕輕拽了拽魏新準,她問了一句:“準兒,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拉拉?”


    準兒羞赧的瞟了許植一眼,嗔怪的說:“當然不是了,還不都要怪阿樹啦!”過後,她認真的加上一句,“不過,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樂,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遷就,思元。”


    思元大喇喇的擺手:“我對世間所有美女都是遷就的!這是一種最起碼的風度!”


    下午休息的時候,伴娘急匆匆的找到魏新準,遞給她一個紅包。


    紅包有鮮紅的外殼,燙金大字寫著新婚快樂,沒有署名。


    紅包的外觀並無特別,花兩元錢在外麵小煙攤隨處可買。


    準兒打開紅包,裏麵是一本存折,一排由準兒生日組成的阿拉伯數字標明是存折密碼,仔細一數,裏麵竟有存款20萬。


    許植皺著眉問:“誰這麽大手筆?”


    準兒看著那排數字出神,思元那龍飛鳳舞的字跡她怎會不認得。


    二十萬,幾乎是思元的全部家當。


    準兒抓著伴娘的手急切的問:“送這個紅包的人呢?”


    伴娘說:“她已經走了。”


    思元從婚禮上出來,拉著生歌說了好一會兒話---以後找男朋友要找個脾氣好的啦,不然會被欺負啦,最好燒得一手好菜啦,不要老想著去我家蹭飯啦;盯緊向小園啦,其實她沒表麵上那麽滿不在乎啦,別讓她做傻事啦;我家的金魚你喜歡就送你啦,你不要我就倒下水道放生啦……吧啦吧啦絮絮叨叨,天南地北一通胡謅。


    思元喝多了就愛神神叨叨,生歌不疑有他,將她送到小區樓下就打車走了。


    思元回家換了身衣服,然後轉身上了輛出租車,直徑來到離主城半小時車程的大橋邊。


    這座壯麗的城市被兩江環繞,幾乎百米一橋。所以又被譽為“橋之都”,隨處可見橫臥兩岸氣勢磅礴的各式大橋。


    下車時司機探出頭來喊:“美女,找你錢!”


    思元笑了笑,這是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叫她美女,就衝這稱謂,她擺擺手,說:“哥們,不用找了。”


    這時向小園剛好打來電話,思元接了起來。


    “元兒,婚禮結束了沒有,你在哪呢?家裏有菜嗎?沒有我買點上去,今晚又燒紅燒肉呀!我還買了幾罐啤酒,一會兒叫生歌也過來!喂,你在聽嗎?元兒?元兒帥?”


    思元默默的聽向小園說完,她在心裏說:“小園,願你快樂。”然後一言不發的掛了電話。


    又過了幾分鍾,準兒來電,這次思元直接將手機拋下了橋。


    長江大橋離江麵的垂直距離保守估計有五六十米。手機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拋物線,最後變成一個小黑點,落入水中,瞬間被洶湧的波濤吞沒。


    如果人落進去,會不會毫無差別。


    思元坐在欄杆上抽了根煙,那輪緩緩下沉的火紅的夕陽像就在眼皮底下一樣,金子般的光輝灑滿一江,美麗得很。


    她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她和準兒就在這橋上騎雙人自行車,準兒撒嬌偷懶,隻顧悠哉的坐在車上看風景,嘴上嬌滴滴的說,老公加油老公真棒。思元蹬得滿頭大汗,咧著嘴大喊,遵命老婆。身邊的女人衝她粲然一笑,思元渾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氣。


    那時天空碧藍,風輕雲淡,陽光正好。


    一根煙燃盡,思元在欄杆上站了起來。


    剛好一位騎車的陌生男子經過,男子立即大聲警告:“喂,那位美女,快下來,那裏危險。哎哎……你……你要幹嘛……喂……”


    思元回頭看了他一眼,對男子笑了笑,然後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了下去。


    陌路男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位女孩,短發俏麗,眉清目秀,大眼睛,淺淺的雙眼皮兒,穿一身黑色的連衣裙,小腿潔白修長,她迎風矗立在夕陽之下,像迎風起舞的精靈。


    她隻回頭看過他一眼,隻消一眼,驚鴻一瞥,一眼萬年。


    她的刹那芳華,他將永世難忘。


    如此風骨的女子,一言不發的就從自己眼前跳進長江裏,香消玉損。


    那是思元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穿裙子,她希望下輩子自己能做一個正常的女人。因為這輩子,她活得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陌路男人過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慌忙拋下自行車,趴在欄杆上往下看。


    滾滾江水之中,起初還能見到一片黑影在渾黃的水麵浮浮沉沉,一兩分鍾後,就被徹底吞噬,再不見蹤影。


    他這才回神,嘴裏啊啊大叫,渾身發抖的摸出手機來報警。


    打撈隊來了,專業潛水救生員也來了,附近的漁船也自發趕來幫忙,江邊警笛驟響。


    但是始終一無所獲。


    三天後,思元的母親跪在女兒的屍體旁邊哭得幾欲暈死,她幾番情緒激動過度,欲衝入長江,幸而被親人攔下。思元早年喪父,思元與母親長年相依為命。如今思元也走了,剩下一個年過半百的老母,徹底失去了生存的渴望。


    其母三番五次的發出尖銳的哀嚎聲,統統吞沒在長江畔滾滾波濤與渡輪的汽笛聲裏。那場景悲涼之極,令在場眾人無不抹淚。


    生歌伏在向小園懷裏,兩人也是泣不成聲,幾乎不能站立。


    生歌不停的哭喊,思元臨終前那些話,她該警惕的,她為什麽沒有聽出那是遺言,生歌自責得不能自已。


    向小園這才明白,以前那些我愛你你不愛我,附庸風雅的惆悵,與喪失親人之痛比較起來,淺薄得簡直不堪一擊。


    她甚至不敢閉眼,她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出現思元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和她英氣爽朗的笑容。


    猶記得高中住校那會兒。大家都知道思元是同性戀,同一寢室的女生都防著她,仿若被她看去一眼,就是被占了莫大的便宜。


    而旁人看她的目光不是鄙夷就是好奇。那些曾經對她甜言蜜語山盟海誓的女人,也僅僅將她當成一個可以帶出去在朋友麵前炫耀的玉麵潘安,卻每每在與她赤果相對時嚇得折慌而逃。


    放蕩不羈隻是思元的外表,沒人看得見她的內心,她的內心孤獨敏感脆弱,並且不堪一擊。


    魏新準麵容呆滯,迎風佇立在土坡高處,煢煢孑立。思元屍身之上穿戴的裙子,正是魏新準留在她家忘了取走的那件。


    向小園那時候抬起眼,恰好看到準兒站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她消瘦的雙肩不停的起伏,她臉上隱約似有淚痕。向小園突然控製不住渾身止不住的顫抖,生歌抬起一雙淚目驚愕的問:“小園?”


    向小園沒說話,她輕輕的將不能站立的生歌安頓在一個大塊的鵝卵石上坐下。然後她大步走到準兒麵前:“我要是你,我就沒臉出現了。”向小園麵無表情的說。


    不等準兒開口,生歌突然發了狂一般衝過來,那個嬌弱如林黛玉的生歌,那個連髒話都不會罵的生歌,竟抬起手就是一巴掌,“這巴掌是思元的!”不等大家反應過來,再反手又是一巴掌,“這巴掌是小園的!”


    準兒被打得一個釀蹌,瞬間跌坐到地上。她沒做任何反抗,她嘴上不停不停的低喃:“對不起,對不起。”除了說對不起,她再說不出任何話來。她的手指深深扣緊沙地裏。


    向小園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說:“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不是個有仇必報的人,你給我的那一巴掌我不去計較。但是,你欠思元的,欠思元母親的,你下了地獄都無以償還!”


    一顆顆晶瑩的淚,源源不斷的滴落到石縫間的雜草上。她竟也是如此悲傷。


    生歌罵道:“你現在假惺惺的哭什麽!”


    準兒再沒說話,爬在淩亂的石塊上始終沒抬過頭。


    向小園沒再說什麽,扶著生歌走遠了。


    沒人知道,她這輩子最愉快的一段日子,是思元給的。思元思元,叫她如何不悲傷。


    依稀記得,和思元第一次見麵,魏新準就是穿著這件黑色的連衣裙。


    那天思元在財經學院的花壇前背光而坐,那時魏新準覺得這個假小子正襟危坐的偷瞄自己的模樣那麽可愛。


    那時還是初秋,陽光清亮,秋風正爽。


    生歌畢業後分配到財經學院當了個教書匠,那天全國統一的職稱考試恰好安排生歌監考,思元就坐在教學大樓的花壇前等她。


    正百無聊賴時,一個身著純色黑裙的女人走進思元眼底。思元會注意到她,首先是因為她的頭發。


    她的頭發又黑又長,發質極好,如一匹發亮的黑緞,披在她纖瘦的後背。思元對長發的女人有別樣的好感,於是她多看了她幾眼,那個女人幹淨的臉龐蒼白得毫無血色。


    不過她很漂亮,特別是那雙眼睛,目光純淨,充滿靈性。


    其他待考學員都在抓緊最後時機拚命背書,隻有她例外。她漫不經心的將參考書一頁頁撕下來,一會兒折隻天鵝,一會兒折架飛機,像個無辜爛漫的孩童。


    她的飛機劃破長空,恰好停到思元腳邊,她天真無邪的甩著長發跑過來,思元已經撿起來遞給她,她抿著嘴接過,也不說話,隻是狡黠的衝思元笑,那嬌憨可愛模樣思元一輩子都忘不了。


    到考生進考場的時間,那長發女孩跑進去,又噔噔的跑出來,將她的包不管不顧的往思元懷裏一塞,說了句:“你幫我看著包。”然後又跑進教室。


    思元當時就哭笑不得,思元心想,這女人多傻氣啊,她怎麽就認定,自己不會貪圖她的包呢。還有她跟她說話的聲音,實在是悅耳動聽。


    思元神使鬼差的當真坐在門口替她守著包,一動不動。


    那家夥進考場不過半小時就出來了,思元問,你題都做完了嗎?她隻是笑,也不答話,她一把奪回自己的包,轉身就走,謝謝也沒一句。


    思元“哎”了一聲叫住她。她回過頭,發出銀鈴般的歡笑,丟了一隻紙飛機過來,又恰到好處的飛到思元腳邊。等思元回過神來,她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思元在心裏感慨,那女孩最後看自己的那一瞥,那傲慢無禮的小表情,如何能驕傲得那麽可愛。


    思元將紙飛機小心翼翼的展開,幾排字跡工整的會計分錄下麵,寫著一串小巧娟秀的電話號碼,最後是她的名字。那時思元終於欣喜若狂的知道,她叫準兒。


    思元是個較為主動的人,準兒也不是省油的燈,兩人一來二往,順理成章的就走到了一起。


    準兒那時喜歡網遊,思元就陪她一起。她們在網吧通宵玩遊戲,所有的遊戲裏,她是老婆,思元都掙著做老公。她倆的網名,準兒叫“國色天香的貓”,思元叫“特立獨行的豬”。


    魏新準胃口不好,思元就用晚上下班時間,去廚師培訓班學習,後來她做出的紅燒肉堪比星級大廚。


    晚上魏新準睡不著時,思元會給她講故事。


    思元說:“看過寶妻的《我把愛情煲成湯》嗎,裏麵提到大海有七個女兒,個個都漂亮。男主表揚女二,說她像大海的小女兒。準兒,我覺得你像大海的大女兒。”魏新準就興奮起來,魏新準問,“大女兒是不是最漂亮的?”思元說:“或許吧。不過大女兒是個智障。哈哈哈……”


    思元從不亂花錢,她的工資幾乎都存起來,魏新準就笑她是個守財奴,存那麽多錢不花幹什麽呢。思元當時的回答她至今記憶猶新,思元嬉皮笑臉的說:存起來將來給我寶貝準兒做嫁妝……


    她想起思元最後問她那句話,準兒,你到底是不是拉拉。


    塵世間最淒涼的意境,莫過於,我在揚子江畔,你卻在忘川河旁。三生之石有無你的名姓,孟婆之湯能否撫愈你前世的灼傷,願來年彼岸花謝,一葬我徒具形骸的過往。


    抱歉,親愛的,我不是同性戀,我隻是遇到一個人,那個人,恰好是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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