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亞和斯歐密的戰爭在開戰後的第一百零五天結束。


    停戰協議在三月十三日早上十一點生效。


    結果是斯歐密戰敗。雖然斯歐密已經盡力阻止維納亞的侵略,但僅僅擋下攻勢便是斯歐密軍的極限。


    以客觀角度來看,想繼續戰鬥下去是不可能的。雖然士兵們還有戰鬥意願,也趁機尋找反擊的機會,但斯歐密的國力已經耗盡了。像是一名啱著氣、鼻青臉腫又腳步搖晃的拳擊手。炮兵隊沒有炮彈可以發射、士兵沒有彈藥可以射擊。最重要的是,已經沒有用來填補陣亡士兵空缺的後備人員了。營的規模衰減到連的程度、而連的規模縮到排的程度。


    有些位於激戰地區的部隊軍官相繼陣亡,隻好由兵長來指揮一整個連。不,雖然稱為連,但是戰力卻連一個排都不到。


    相對地,維納亞的國力好像無止盡一般。源源不絕的炮彈像滂沱大雨般下在斯歐密的大地上,掀起地表、翻倒整片樹林。雖然他們也接連不斷地出現陣亡將士,卻能不停送上新的士兵來填補空缺。


    斯歐密共和國的政府做出了痛苦的決定。


    以接受維納亞要求領土(斯歐密要割地給維納亞)的形式來結束戰爭的決定。


    真的打到完全無兵可戰的話,就連國家本身也保不住了。所以在變成那樣之前,即便是個侮辱也得接受維納亞的要求,不得不讓戰爭結束。


    話雖如此,但維納亞企圖並吞斯歐密這國家的野心也被打碎了。維納亞除了「用來埋葬陣亡將士的必要土地」之外什麽也沒得到。


    覺得可以簡單地捏熄火焰而出手,沒想到卻受到了嚴重的灼傷,這個記憶深深刻在不可一世的維納亞人靈魂裏。在往後的曆史中,斯歐密雖然還是無法阻止維納亞的目中無人,但維納亞人也不得不做出「斯歐密是個獨立國家」這最低限度的尊重。


    斯歐密共和國被維納亞奪走了三萬五千二百平方公裏的領土。


    那範圍包含了第二大都市維堡、重要港口、工業區等在內,讓斯歐密國民中的十二%失去了工作、土地和家園。


    海赫也是失去故鄉的人之一,他居住的基斯寧村也被劃入割讓的範圍裏。


    他的家人變成了難民,失去了房子和土地,開始過著不知明天在哪裏的生活。不僅如此,維納亞軍一到新的土地就會開始進行暴力與搶奪的行為吧。所以必須在停戰後兩周的期限內,帶著身家財產逃走才行。明明現在正是需要男丁的時候,但這副身體卻什麽都做不到。


    無計可施的海赫躺在醫院床上,因自己的無力而自責。


    在他受傷並脫離戰場後,柯拉的斯歐密軍依然繼續勇猛地奮戰。


    他們受到從正麵以及從南北夾攻的維納亞軍壓迫,一點一滴地後退卻還是集結戰力企圖反擊,可是停戰的消息卻早一步傳來。如果來晚一點的話,或許他們就可以把敵人趕回柯拉河的對岸,讓談和在更有利一點的情況下進行。隻要一想到這點,海赫就無法不對政府抱著「為何做出這種決定」的想法。


    但從報紙和其他情報來源明白了別的戰線——尤其是卡雷利亞地峽的戰況後,海赫也產生了一種「在這時間點停戰也是無可奈何」的感覺。


    原本阻擋戰車通過的湖水和海水結冰,使敵人能夠繞過防禦線進行侵攻。


    如果在如此的劣勢還要繼續戰鬥下去的話,首都可能會淪陷。


    既然如此……


    理智上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感情上無論如何還是無法接受,這是一種既複雜又無法平靜下來的心境。


    安慰海赫的是報紙上關於自己陣亡的新聞。


    看到那個報導的瞬間,海赫啞然無言。接著便湧起「那現在這裏的我是誰?」的疑問,然後明白自己碰上了戰爭的混亂時期常發生的誤傳,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這應該可以當成下半輩子的笑話吧?這樣想著的海赫收到了尤蒂萊寧的來信。連長好像也因為海赫的新聞笑到翻過去的樣子,但似乎有許多人信以為真,紛紛跑去找他確認消息真假。海赫這才想到得快點寫信給大家報平安。必須優先告知他的家人,再這樣拖下去,大概連喪事都要辦完了。


    寫完信裝入信封袋後,海赫卻在寫收伴人地址時停筆。


    想把信寄給成為難民的家人,卻不知道地址要怎麽寫,海赫連失去了家園的家人目前身在何處都不知道。


    海赫寫信給其他地址確定的朋友,告訴他們自己平安無事,並請其中知道自己家人消息的朋友捎個信給他。不過,也許是停戰期間的混亂使得郵務受到阻礙的緣故,至今還沒有人回信。


    輾轉難眠的日子持續著。


    傷口依然疼痛。


    海赫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下巴,因此嘴巴無法自由開合。當然,他也無法與人流暢交談。不過他天生話少,就算可以正常說話時也不大講話,因此倒是沒什麽大礙地過著吃飽睡、睡飽吃的生活。


    體重很快回到戰爭前測量的數字,雖然嘴巴無法開得很大,但也終於可以說出某種程度的單字了。


    入春後,日子還是繼續著。


    某一天,午睡醒來的海赫發現病床旁站著一名護士。


    「怎麽了,要換繃帶嗎?」


    但海赫弄錯了。之所以把那人誤認成看護,是因為剛睡醒視線不清,而且那人穿著白衣的緣故。


    某令人懷念的聲音冒出一句:「不是換繃帶,下士。」


    讓海赫的腦子迅速清醒過來。


    「克魯克嗎?」


    雖然下巴包著繃帶且無法好好說話,但海赫還是成功地說出了那名字。


    「是的,下士……我是克魯克。太好了,下士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柯露卡站著哭了起來。


    「你也是相信那篇新聞報導的人嗎?」


    「是的。雖然連長說你沒事,但我不知道該相信哪邊才對。坐立難安之下就跑過來探望你了。」


    「幸虧你也沒事。」


    「是的,總之是活下來了。」


    「那個敵人……你成功殺了她嗎?」


    柯露卡聞言歪頭。


    「可以算殺了她嗎?」


    「怎麽說?」


    「一言難盡……」


    柯露卡小聲描述著和敵人間決鬥般的戰鬥。


    逃走的敵人、追逐的柯露卡。兩人在森林中奔馳了相當長的距離。敵人知道無法甩開自己時突然回頭叫了柯露卡的名字,她知道柯露卡的事。


    然後,兩人停下來講了些話……。


    「然後?」


    海赫難得催促般地追問。


    「我想來想去,還是無法理解那女人把槍口指著我時的表情是什麽意思,而且還有一種槍口好像沒真的瞄準我的感覺……」


    兩人互相朝對方扣下扳機。


    既然柯露卡活著站在這裏,那麽勝負無疑是柯露卡贏了,但她似乎不能接受自己打贏的事實。


    海赫可以理解何為沒有勝利的實際感,但很難理解柯露卡無法接受自己贏了的感覺。


    「對方有使用瞄準鏡嗎?」


    「是的。不過我把瞄準鏡拿下來了,所以用的是基本瞄具。」


    「話說回來……」


    柯露卡調皮地笑著,看了看左右,確認四周沒人把視線看向自己這邊後,突然打開上衣喊著:「你看!」讓海赫看她隆起的胸部。


    當然沒有露出肌膚。


    不過,光是讓他看到襯衫下的隆起,就可以讓接下來的話很有說服力。


    「其實我是女生,欸嘿……」


    柯露卡吐了吐舌頭,逼問海赫記不記得說過,如果柯露卡是女的就會要她待在自己家裏的那些話。


    據說在周圍其他病患眼中,柯露卡當時的表情和強逼人還錢的無良高利貸沒啥兩樣。


    不過海赫完全沒有動搖,轉過頭小聲回答。


    「我知道你是女的。」


    「耶耶?你什、什麽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了。你不是在塹壕中換衣服嗎?」


    「啊啊!你看到了嗎?下士!你這、這、這個悶聲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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