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一思忖,執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個字遞給她。她接過去一看,眉眼一彎:“這丫頭,還跟我玩起啞謎了。行了,按瓊章娘子的辦,娘子等著胡采女找你謝恩去吧。”


    .


    那日我在莊聆的菡思殿與她一起用了午膳,回到靜月軒又閉門歇下。待這件事畢,錦淑宮的局勢多少是要變上一變的,那時,夏美人自也不敢妄動了,我的日子也好安心過下去。


    不過五六日後的一個晚上,成舒殿的宮人抬著小轎來了錦淑宮,但不是如常般請了夏美人去,而是往胡采女的瀾曳齋行去。我站在靜月軒門口遙遙看著,直到那一頂小轎又從眼前離開。這後宮誰都不是傻子,荷蒔宮那邊自有辦法讓她知道這是得了誰的好處,她但凡有些眼力總要去向莊聆道謝的,而莊聆,也自有辦法讓她知道這歸根結底是誰的意思。她謝不謝我倒還在其次,至少在此之後她會明白在我背後亦有高位嬪妃撐腰,言語間便不敢那麽放肆。


    一夜好眠,次日醒來,婉然便笑向我道:“姐姐可是醒了,胡良使已經在外麵等了些時候了。”


    “胡良使?”我一愣,“陛下晉了她的份位麽?”


    婉然淺淺笑道:“可不?昏定晨省完了便去荷蒔宮便見了婕妤娘娘,而後就往這邊來了。林晉請她先坐她也不肯,就站在外麵等姐姐起床呢。”


    我一哂:“她是剛晉封的人,這般等可不合適。”便起身更衣梳妝,雖是讓她們動作快些,仍是用了一刻的工夫。


    到了正廳,見她果真是如婉然所說端端地站在那兒等,笑道:“聽聞良使昨日侍奉陛下,今日晉了份位,恭喜良使。”我輕一頜首,又說,“我這幾日病著,睡得多,良使有什麽事知會宮人一聲就是,何須在這兒等著?”


    她雙頰微紅,聽我說話時一直低著頭,見我語畢方規規矩矩地一福,道:“夕冉多謝瓊章娘子。”


    我虛扶她一把:“快坐。良使這是什麽話?謝我做什麽?”


    她正坐下來,臉上神色猶不自然,扭捏道:“當日多有得罪,多謝娘子不計較,還為夕冉舉薦……”


    “什麽舉薦?”我止了她的話,笑吟吟道,“說到底是你自己心思聰敏陛下喜歡罷了,與我並無幹係。”


    她訝然地看著我,不知道我究竟什麽意思。我平靜地回視她,不急不緩地告訴她:“良使日後行事注意分寸,都是天子宮嬪,萬不可把話說絕了。我做的事,不過是想為自己圖個舒心自在,你實在不必謝我。日後你我還要同住錦淑宮,相互幫襯著總是好的,良使說呢?”


    她咬了咬牙,訕訕道:“從前是夕冉不懂事,如今對娘子心服口服。怨不得陛下喜歡娘子,娘子確是比夕冉寬容大度許多。”她站起身,又向我福下去,“夕冉今兒個去拜見了婕妤娘娘,婕妤娘娘直說夕冉有眼無珠,不該跟了良玉閣那一位。她本就是個事事愛與人比的,哪裏會管我的死活。”她絮絮地說了很多,有委屈也有懊惱,聽起來多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我聽罷點頭一笑,未加置評:“婕妤娘娘素來明事理,她的話你是該聽上一聽的。我隻想圖個清淨日子,你與良玉閣那位還是好好處著,莫要讓陛下覺得你恃寵而驕才好,那一位背後可也是映瑤宮呢。”


    她恭謹地垂首應了:“諾,夕冉謹記。瓊章娘子的心思婕妤娘娘也告訴夕冉了,可夕冉不明白,瓊章娘子為何這樣。”


    “因為人各有誌,良使你是個不服輸的,但我隻想活得平平靜靜。既然婕妤娘娘什麽都跟你說了,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停了一停,告訴她,“你不必奇怪我為什麽幫你,我隻是忌憚良玉閣那位罷了,她事事跟著映瑤宮,我怕對我不利。偏偏你是個直性子,她想做什麽定是要通過你來做,自己避得遠遠的。與其出了事拿你頂罪,還不如趁早讓你知道你跟的是什麽人。”


    胡夕冉麵露驚色,低頭認真地想了想,狠然道:“娘子說得是,我先前竟這麽傻。娘子若不說我還察覺不到,那日對娘子出言不遜,也是那天在良玉閣時她說了娘子許多不是……”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我斷了她的話茬,向她道,“這其中是怎麽回事我心中有數,本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胡夕冉退去後,我看著窗外已顯頹勢的桃花,麵上冷笑沁出。後宮就是這樣,諸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眾人費盡心思去爭的,說到底不過是那個人的寵愛。對她們來說興許是值得的,因為這多少關係著一家榮辱興衰。而我對而言,這必是不值得的,我已是孤身一人,榮耀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不必為了那些虛無的東西賠上性命。


    再去見莊聆的時候,她將那一方宣紙疊好了放在我手裏,看著我的神色極是複雜:“好個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我低眉淺笑:“左不過是知道胡夕冉心思淺罷了,旁人哪有這麽好解決的。”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笑意悠遠:“她心思淺是一方麵,有人刻意合你的心思倒是真的。”


    我一怔:“姐姐?”


    她搭著我的手,一聲嗤笑:“那日我一提她,陛下就問我是不是和你有關,我又哪裏瞞得住?陛下說給你這個麵子,才召幸了她。”她睇視著我,眉間隱有憫意,“你何必這樣避著陛下,就算皇太後刁難你,可陛下若是喜歡,你就總有一席之地啊。”


    我反握住她的手,反問道:“為了這或許有或許沒有的一席之地,值得麽?再者,這一席之地要來又如何呢?沒有誰值得我去這樣爭。”


    “你這性子……”她長長一聲歎息。


    .


    隨著夏日的臨近,天氣愈加炎熱,爭奇鬥豔的百花皆顯了頹敗之相。荼蘼盛開,宣示了春天即將逝去的事實,而炎炎夏日,終不是平淡的意義,我渴望平淡的心思也在這個季節交替之時被倏然打碎。


    消息也是從莊聆那裏聽來的,朝堂之上有人舊事重提,翻出八年前的舊案,請求陛下再次追查此事。更有人直言說當年先帝懲治不言,不足以立威。我自然知道這些都是幌子,說到底他們想動的是趙家。但,這卻是我的底線,我無法容忍父母在辭世八年之後一次次被人以這樣的原因提起,一次次斥責他們謀逆。當年的事情我雖不清楚,可我深刻地記得父母去世前的神色,一言一語間皆是不平。


    我心底一直覺得,他們是含冤而死。


    在立夏那天,左相薑承泰諫言再施嚴懲以振天威,其中就包括毀晏家祖墳宗祠。我聞言眼前登時一黑,被婉然扶住。晏家宗祠現在已無人祭拜,祖墳亦無人清掃,一個沒落至此的家族仍要被他們這樣拿來用作工具與敵相爭,累得晏家先祖不得安息。在這些人眼中,禮義廉恥究竟為何物!


    我銀牙狠咬,問荷蒔宮來的宦官:“陛下怎麽說?當真要掘我晏家祖墳不成?”


    宦官躬身道:“婕妤娘娘要娘子寬心,如此無理的要求,陛下必不會答允的。”


    他離開後,我扶著婉然的手,喉間迸發出一陣淒笑。自小便知晏家是數代簪纓的世家,後來落罪也罷,朝堂沉浮皆在情理之中。可如今……竟要落得連祖墳宗祠也不保……


    我在廊下案幾前木然靜坐,在初雨將至前的陰暗中,望著院中仍不肯敗去的花枝,心中陣陣發悶。荼蘼盛開,春時的花不久後便會落盡,但夏季,仍是不缺新花鬥豔的。榴花茉莉菡萏,皆會在這樣的季節裏開得絢爛奪目,占盡風光,也就不會有人再去想那春時開敗的花了。


    那麽,若有人想移開那些殘花改種這些開得正好的,大抵也不會有多少人反對吧……


    後宮朝堂,官宦之家,亦是如此。


    天邊的烏雲凝了起來,厚厚重重地一團直往下壓著,大約很快就會有一場雨降下。婉然從身後將一件薄鬥篷披在我身上,細聲勸道:“姐姐,回去吧,要下雨了仔細受涼。”


    要下雨了仔細受涼。在雨水中,人可回家避雨,燕雀亦可回巢,不論是錦都城裏還是這皇宮裏都會靜下大半。但,若是宗祠祖墳被毀,這雨水終會直直濺在祖宗遺骨之上,先靈不得安息,晏家尚存的後人自也難安……


    倏爾記起年幼之時,我是家中嫡長女,娘曾對我說:“阿宸,你雖是女兒,卻是嫡出,也是擔著家族興衰榮耀的……”


    也是擔著家族興衰榮耀的。我狠然攥了拳,丹蔻刻得掌心陣陣生疼。芷宸不孝,擔不起家族興衰榮耀,唯可盡力護先祖九泉之下安寧。


    縱不求再度崛起,我也要保晏家在這大燕朝可有一席安息之地。


    “我到底該如何……爭這一席之地……”自言之語一出口,才驚覺自己竟已無助至此,連聲音中也帶了無盡的迷茫。


    作者有話要說: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求收藏啊!


    沒收藏不幸福!


    我想加更我想加更我想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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