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蘭這樣的忠心,我以為馮雲安日後待她好、讓她在身邊做個得力助手。卻沒想到在她要在春末放宮女出宮時,放珠蘭出宮。


    “她當年是為了家中生計才賣身馮府的,這些年靠著她,家裏的日子也好了。我又另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再過兩年到了嫁齡,也能嫁個好夫家。”馮雲安這樣說。


    我笑了笑說她心善,又提醒道:“但姐姐還需問問她自己的意思才是。畢竟回家後雖是自在,卻到底不是宮中或是馮府這般錦衣玉食。”


    “我問過她了,她想回去。”馮雲安淺淡而笑著搖一搖頭,視線投向浣怡軒的院牆,好像能透過重重宮牆看到外麵一般,“宮中的錦衣玉食,卻不是人過的。臣妾進宮的時候,亦有大誌,我也想一步步走到二十七世婦、九嬪,甚至是四妃、三夫人。”她的目光轉向我,仍帶著吟吟的笑意,溫和卻又落寞,“可後來呢?那些事情讓我措手不及,也讓我知道,這後宮不是馮府,我在這裏,不可能是眾星捧月。”


    多少家人子初入宮闈時是同她一般的想法,因為她們多是世家之女,無論嫡出還是庶出,到底是一家的小姐。更有一些因著容貌或是才氣出眾,家中自小便格外重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送入宮中。她們所期盼的是在宮中豔壓群芳,不知道的是其中的爾虞我詐。多少人,就栽在這眼高手低上。


    宮中到底不是家裏,許多錯處,如是在家裏,長輩興許斥責兩句也就罷了。宮中,卻是要按宮規辦事的。


    我見過了太多的例子,從尚儀局到後宮。


    這大概是我唯一感念自身遭遇的地方。若晏家此時尚存,身為嫡長女,我大概還是要入宮的,卻未必能早早明白這些.


    將和珠蘭一起離宮的,還有荷韻。她那天雖傷得重,但所幸沒落下病根。我和語歆各自送了份銀兩給她,已夠尋常人家過上幾十年了。至於她這些年在宮中得的賞賜,因著宮中之物不得擅自帶出皇宮故而隻得留下,後來語歆來明玉殿問安之時,碰巧宏晅在,我見她帶著荷韻,想起荷韻曾在禦前服侍過些時日,就趁此求宏晅準她帶這些年所得的賞賜一起走。


    宮女離宮的那天,我立於廣盛殿前的長階之上,俯視著遠處的宮門。隔得太遠,又有前麵的輝晟殿擋著,隻能斷斷續續的看見那些服飾顏色各異的女子走出一道又一道的宮門。


    肩上一暖,略偏頭,是他摟住了我。他眺著宮門處那一片色彩斑斕,神色淡淡地問我:“你想出宮?”


    我沒有去猜測他這不辨喜怒的口吻下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意思,隨著他的視線再度望過去,誠然點了點頭:“是,臣妾想家。”


    他沉了良久:“快十年了。”


    “是,臣妾離開晏家,快十年了。”十年,晏府的大門,我一步也沒再進去過。我輕靠在他肩頭,又道,“不止是想晏家,還有太子府。”


    這也並非謊話。晏家沒落之後,我在太子府住了那麽久,數算起來,我在晏家住了七年,在太子府住了六年,那裏對我,同樣是個家。在那裏我認識了他,在那裏我學了琴棋書畫,在那裏,我成了晏然……


    仔細想來,我在皇宮裏也快四年了,還要再住上一輩子,卻難把這裏當家來看。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隔閡,我也說不清因由。若論起來,在太子府時,他與我是主仆,如今是夫君與妾室。可這皇宮,我夫君的皇宮,永遠帶著一股威嚴的陌生感,時時壓抑著我,壓抑著宮裏的每一個人。


    “今年去梧洵避暑。”他的語氣平靜飄渺,“去之前,挑個日子你回去看看吧。”


    “陛下?”我驚詫得離開他的肩頭,抬頭望著他。嬪妃無故不得出宮,雖然時有省親,但晏家已不在,我顯然不能是去“省親”。毫無名目,我怎麽能離宮?


    他笑了笑:“朕陪你去。”.


    宏晅挑的時間竟是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宮、天亮前回宮倒是能避開旁人的閑言碎語,可是……我被他牽著手一路走下長階,訥訥道:“陛下,城裏有宵禁……”


    按律,日落前七刻,錦都城裏東西兩市的鑼聲敲三百下,宵禁就開始了1。店鋪關門、百姓各自回家,城中街道上皆有巡邏。雖然他被捉到了絕對沒什麽大事,可天子犯宵禁在城中被抓這話傳出去到底不怎麽好聽……


    他側首橫了我一眼,轉回頭去沒說話。


    他沒帶旁人,隻有鄭褚和怡然隨著,我也隻帶了婉然。太子府在皇城之內,自他繼位後一直空著,卻一直打掃得幹幹淨淨。我進門後見四下都空蕩蕩的,卻一切如舊,熟悉的氣息縈繞心頭,一時百感交集。


    我穿過正廳、走過花園、走過一間間屋子,最後,在自己從前的房中停下。


    這就是我住了六年的地方。家具都還在,連位置也沒挪過,隻是略有些顯舊,也少了些人氣兒。我在妝台前坐下,心中五味雜陳地去看這麵熟悉的鏡子映出的自己的麵容,他在我身後一笑:“我第一次到你房間看你的時候,你就伏在這妝台上,哭得無知無覺。”


    我啞然。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是我入府的第二天。那會兒爹娘剛去不久,兄長又被流放,我雖然在太子府得以安身,但安靜時總是難免去想這些。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加上那天白日裏又因為戴孝的事被他斥了兩句,晚上無人時就趴在妝台上大哭一場。


    誰知,又被他撞個正著。


    行禮問安,他問我怎麽了,我低頭應說沒事,然後,被比我高近乎兩頭的他架著胳膊一把抱起來:“沒事就不許哭了。”


    時隔多年,忽然被提及此事,我禁不住地笑了。他又說:“第二天進宮去見母後,兩隻眼睛都腫著。”


    我趴在妝台上紅著臉不肯抬頭,想著往事就莫名地忍不住一直笑,明知他就不作聲地在後頭看著還是停不住。覺出他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傳來一陣溫暖,抬起頭仍是斂不去的笑意。他俯□來,下巴抵在我額上:“別傻笑了,趁著時間還寬裕,還可以去晏府走一趟。”


    我們回到馬車上,鄭褚親自駕著車,怡然婉然坐在兩側,我倚在他懷中不住地抬眼瞧他。他聳了聳眉,笑問:“看什麽呢?”


    我搖搖頭,答非所問:“日子過得好快。”


    “嗯……剛見到你的時候,你才……”他一本正經地抬著手在空中比劃著高度,被我伸手一拽衣袖拉了下來:“臣妾說的不是這個!”


    他忍俊不禁地一聲笑,低首在我額上一吻:“要走上一會兒,你可以先睡一睡。”


    我依言閉了眼,把他的胳膊抱在懷裏,他的食指在我下頜上一劃:“這是小時候喜歡抱著枕頭睡覺落下的毛病麽?”


    “……”


    馬車行出含光門,向西行去。我的家在延康坊裏,按大燕的規矩,各戶人家的大門隻能朝坊內開,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府邸才可向主街設門。馬車停下,是延康坊東側,離坊門還有數仗距離,我抬頭看看眼前這扇久違的大門,門匾上兩個幾乎已辨不出的字:晏府。


    一別數年,我心裏知道如今的晏府會是如何的模樣,可親眼所見這落敗的門楣,心底還是一陣陣無法言喻的刺痛。朱漆凋零,磚瓦殘破,這是我的家。


    我在門口駐足良久,一步也挪不動,他一摟我的肩頭,溫聲道:“進去吧。”


    我頜首,隨著他一起走上門前的台階。


    鄭褚去推門,久未開啟的大門“吱呀”一響,塵土撲簌簌地落下來。我一聲輕咳,被他抬起衣袖擋在懷裏,提步入門。他揮手讓剛欲跟上來的三人等在外麵。


    家中大門至前廳的這一處空地很大,我記得小時候經常看見父親下朝後在這塊地方踱來踱去地想著事情。我問過母親,父親每天都在想什麽,母親摸著我的丫髻告訴我說:“大燕的大事,說了你也不明白。”


    在晏家落罪後,我曾一度疑惑過,父親連大燕的大事都可以去想,為什麽晏家還是會落到如此境地。


    現在這一塊空地一如舊年,可不遠處那牆壁斑駁的前廳,還是在分明地告訴我:不是當年了。


    我忽然產生了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引著我步履極快地往前走,繞過前廳,直接到了書房的門前。


    父親是在這裏被賜死的。我看著他們端著鴆酒、匕首、白綾進去的,卻不知道父親選了哪一樣。緊接著母親就殉了。


    我站在門外,門近得幾乎能碰上我的鼻尖,卻幾次伸出手又放下。小時候,要進這扇門,我是從來不需要猶豫的。無論有什麽事情要找父親,推門進去就是了。


    宏晅在旁看著我,許是瞧出了些端倪,問我:“怎麽了?”


    “這是父親的書房。”我低頭,忍著淚意,“父親是在這裏走的。”


    他聞言一頜首,慰道:“那就不要打擾他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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