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帝下旨前往梧洵行宮避暑。


    這是我第一次去梧洵,卻有著分外複雜的心緒。我懷中這個剛滿周歲的小小嬰孩,他的母親,家在梧洵,她在梧洵行宮做過事,也是在這裏得了聖眷,封了采女。


    她曾對我說過,上元、中秋時,行宮中的宮女可以回家住上兩日,她們每年中最盼的也就是那兩日。可她從此,回不去了。


    我知道在她死後,宏晅親自下旨給了她父親一個閑職,算是個安慰;又為她追封妃位,如果有朝一日元沂登基,她還可以追諡為後。


    可她在乎的,大概並不是這些吧。她那麽想念梧洵,卻回不來;她臨死前還說過,“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裏沒有分量的”,她到底是不甘,是有怨,他卻不會知道……


    我被萬千思緒擾得想出了神,沒注意到宏晅的神色,他大概已經看了我許久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在想什麽?”


    我將視線從車窗外的風景上拉回,神色黯淡:“沒什麽,隻是想到這裏是愉妃姐姐的故鄉。”


    宏晅聞言慨然:“朕聽她說起過。”他伸臂環住我,寬慰道,“這麽久了,你也不要總為此傷神了,愉妃的仇……朕會報。”


    我把元沂交給乳母,靠在他懷裏,幽幽地道:“現在想來,下毒的人真是好狠的心,一麵能取愉妃姐姐性命不說,還能給臣妾安個死罪。若那日陛下沒有來臣妾宮中,臣妾隻怕百口莫辯。”


    “朕知道你不會做那樣的事,就算證據確鑿,朕也定為你脫罪。”他誠懇之語含著絲絲冷意,“誰要動你,最好是先廢了朕這個皇帝。”


    他果然是知道的,這其中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知道愉妃是被人所害、知道那人存了怎樣的心思,也知道那人是誰。依他的性子,忍,不過是為了日後一舉除之……


    如今的薑家,在朝堂之上,該是怎樣的步履維艱啊……


    “陛下,瑤妃娘娘求見。”鄭褚的聲音自車外傳來。我麵上一冷,我與瑤妃的不合,已然六宮皆知了,隻在他麵前不曾表露過,但我與她明裏暗裏的較真,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覺。就如這次避暑,我請旨簌淵宮闔宮前往,宏晅準了;第二日,瑤妃也請旨映瑤宮闔宮前往,他同樣也準了。


    瑤妃掀起簾子進來,我猶自倚在他懷中,慵懶地嬌聲道了一句:“臣妾先告退了。”


    瑤妃緩了口氣,維持著笑意向我頜一頜首:“寧妹妹慢走。”


    我下了馬車,搭上婉然的手:“幾時能到行宮?”


    “一刻後再啟程,傍晚定是能到了。”婉然低眉道,“林晉問過鄭大人了,姐姐住永樺軒,離明正殿最近。”


    我點頭:“很好。謝過了麽?”


    婉然應道:“自然,送了新得的小葉紫檀念珠去。”


    我凝眉不悅道:“禮太薄了。再備份禮,讓林晉去知會一聲,晚上我親自去拜訪。”


    “姐姐不必去了。”婉然扶著我上了自己的馬車,垂首笑道,“我們備的不止這些,又是我和林晉一起去送的。可鄭大人執意不肯收,我們勸也勸不動,最後沒辦法了,他才收了那念珠。鄭大人說和姐姐也算得舊相識了,有什麽能幫襯的地方他自會盡力,姐姐不用太上心。”


    我聽罷感慨一歎:“鄭大人是個厚道人。”


    我並不是剛知道這些,從我到太子府開始,大事小情上,他就幫過我不少。可也正因如此,如今作了宮嬪,我才更不願平白給他添麻煩。何況怡然在禦前,也還需要他多加照顧。


    婉然取了冰碗來給我,不足巴掌大的小瓷碗,裏麵也隻有兩三口的分量。這當然是拜宏晅所賜,他怕我貪涼再傷了身子,一道旨意下去,呈到我麵前的冰碗就都是這般的小尺寸了。


    我把小碗托在手裏,一陣陣涼意從掌心躥過手臂,取瓷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絲絲的味道帶來一身的涼爽。我隨口詢問婉然簌淵宮三人的情況,婉然道:“荷瑤章時時去找馮瓊章,良美人這兩日有些重了暑氣,懨懨地不願見人荷瑤章也送過些避暑的東西。”


    “語歆這丫頭……”我輕一哂,“隨她吧,不過讓雲溪去告訴她一聲,東跑西跑的小心讓自己中了暑。”


    婉然一福身道:“諾。看姐姐這幾日胃口又不怎麽好了,是不是請太醫來一趟?”


    “到行宮再說吧。”我蹙了蹙眉頭,閑閑地撥弄著玉質戒指,“讓沈太醫來就好。”.


    傍晚時終於到了行宮,在永樺軒安頓下來吩咐傳膳。一路顛簸,難免胃口不佳,簡單的吃了幾口就讓他們撤了去。語歆喜滋滋地來找我,笑眯眯地一福說:“這裏就是比宮裏強,風景好些,規矩也鬆得多了。”


    我嗔笑著白她一眼:“風景好些隻是個說辭,你啊,主要是喜歡這裏規矩少。”


    她笑一笑:“被姐姐瞧出來了。”


    元沂正學著走路,乳母在旁邊護著,他和語歆也熟了,見她進來著急得要跑過去。語歆低頭一瞧,迎上去兩步把他抱了起來,笑道:“這麽急,這是想我了?”


    元沂摟著她的脖子笑著,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荷母妃。”


    語歆一訝:“呀,這是頭一回叫我呢。”


    我走過去刮一刮元沂白嫩的鼻尖,笑說:“他啊,這些日子明顯話越來越多了,那天在成舒殿,他坐在陛下膝上,父子倆聊了半個時辰,我在旁邊愣是沒聽懂幾句。”


    語歆吐了吐舌頭,又問:“那陛下聽懂了?”


    “……我估計也沒聽懂幾句。”


    語歆“嗤”地一笑:“那隻能說陛下好耐性。”


    和語歆閑說了幾句,紅藥稟道沈太醫來了。沈循入內一揖:“寧容華娘娘安,荷瑤章娘子安。”


    語歆前福身還了一禮:“父親。”


    我亦頜了頜首道:“這麽晚了,又一路勞頓,有勞大人跑一趟。”


    沈循又一揖:“不敢當。不知娘娘如何不適?”


    我啞聲一笑:“老毛病了,就是每年夏季都有的那些反應。食欲不振這些小事我本也不當回事,又不願讓陛下憂心。”


    沈循了然:“娘娘請坐,待臣為娘娘搭脈。”


    我落了座,也請語歆坐下,沈循搭脈沉吟半晌,沉緩道:“娘娘可有別的不適?”


    我想了一想,搖頭說:“沒有了,實際上食欲不振也不如往年那樣嚴重。怎麽,大人是覺得有什麽問題?”


    沈循點了點頭,笑道:“並沒有,隻是覺得娘娘脈象較往日稍有不同,臣需得為娘娘改一改方子。”


    我抿唇而笑:“多謝大人。大人,這樣的小毛病,日後可會有別的麻煩麽?”


    沈循躬身答說:“娘娘,沒有什麽病是小病。但凡是病,總要用心去醫,如若不然,日後發展得如何,臣也說不準。臣聽陛下說,娘娘對自己的身子從來不上心,娘娘今後萬不可如此。”


    我一愣:“陛下和你說過?”


    “是,陛下常問起娘娘的情況,臣也如實回稟了。陛下都如此用心,娘娘您千萬保重。”


    宏晅從未提起過他對我有這樣的關心,我也不會去想這些。因為我在禦前服侍了許久,我看到的是每每有嬪妃身體不適,他會去問上兩句,賜下些東西,也就罷了,倒從未見過他著意去向太醫問誰的情況。


    他對我,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沈循告了退,語歆也露了乏意,打了個哈欠道:“臣妾也告退了,姐姐早點歇著。”


    我點點頭,她又向坐在一旁吃著糕點的元沂一笑,道:“荷母妃走了。”


    元沂吃糕點吃得頗為專注,沒抽出工夫理她,她就癟了嘴,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被她的神情逗得一笑:“還好意思讓元沂叫你一聲母妃?自己都跟小孩子似的。”


    她仍是癟著嘴,不依不饒,我隻好去哄元沂,拿下他手中的那塊鳳梨酥,指著語歆溫聲道:“你荷母妃要走了,跟荷母妃說慢走。”


    元沂抬頭眨著眼睛看看她,沒有說話,伸著小手又要去夠碟子裏其他的點心。我無奈地將碟子拉開,再度道:“快,跟荷母妃說慢走,不然不給你吃。”


    元沂登時淚汪汪的,小牙咬著下唇扯了扯,仰頭不情不願地朝著語歆說:“荷母妃慢走……”


    語歆俯身摸摸他的頭,心滿意足地走了,我把點心擱回元沂麵前,他卻不想吃了。伸出胳膊向著我:“母妃抱!”


    我避開他的手,直接將手伸到他腋下將他抱起來,嗔笑道:“滿手的點心渣不許碰我!”他歪了歪腦袋,看看自己的手,咧嘴衝我一笑,一隻小手就捂在了我臉上。


    好一股濃鬱的棗香……


    我撥開他的手,忍住笑板著臉道:“這孩子,非得找你父皇告你一狀不可!”


    “怎麽一來就趕上你有狀要告?行,說說看。”宏晅帶著笑走進房中,停在我麵前定了定神,眉心情皺,“你這是……剛吃完點心?”他手在我麵上一撫而過,伸回到眼前仔細地辨了辨,“還是酥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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