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突然而至的死訊,仿若秋晨的一場霜般迅速占據了人們的視線卻無人在意。


    庶人紀思菱死了,暴斃冷宮。據說被宮人發現的時候,身子早已僵了。


    沒有人在意她的死因。一個冷宮庶人,實在不值得眾人多費神,哪怕她曾貴為一宮之主,哪怕她是受帝太後詔入宮的和貴嬪。


    也是她咎由自取,若她待人寬和些,大概至少還會有從前侍奉過的宮人肯為她哭兩聲吧?


    就連那定下她最終歸宿的聖旨,也沒能掀起太大議論,下旨之人也沒費什麽心思,聽完宦官的稟報,極快地就做了決定:“念其家中有功,賜以正七品令儀禮葬。”


    正七品,令儀。沒有諡號。


    我記得當年受太後詔入宮的這幾位嬪妃,但凡有封號的,都是兩位太後親自定的。譬如帝太後給莊聆挑了“靜”字,皇太後便賜了馨貴嬪“竫”字。紀思菱的“和”字是怎麽來的來著?


    哦,似乎是因為她父親任著大理寺卿,掌刑獄案典,帝太後言道:“刑獄之事,雖難免傷及人命,然畢竟是為大燕安泰不得不為。望你家中和睦、日子和順,莫遭小人記恨,亦莫為諸多惡事煩亂。”


    這祝願她家中和美的封號,卻沒能讓她在宮中和平,她最後也沒能帶走這個字。


    宮裏死一個嬪妃從來不是大事。當初愉妃去世,雖因下毒及皇次子歸宿等事有過一番波折,仍是很快就平靜了。一個由庶人追封的小小令儀,即便不死也吸引不得什麽關注,死後更不該掀起什麽波瀾。


    事實卻非如此。


    她下葬得很快,宮中莫名其妙的議論起得同樣很快。初端是在她入葬後的第三日,瑜華宮漏夜傳出一聲驚聲尖叫,宮人們循聲趕去,是欣華殿傳來的聲音,那是紀氏從前的住處。


    據說當時一個宮女昏死在殿門口,麵色慘白如紙,周圍再沒有其他人,那聲尖叫隻能是她暈過去前發出的。


    她在第二日晌午才醒來,神誌不清,顛三倒四的話語逐漸道出她昨夜見到了紀氏,就在欣華殿裏,長立於殿中不知在想些什麽。可紀氏已死,她起初並未意識到那是紀氏,試探著詢問了一聲,殿裏那人轉過身來,她看到一張煞白的臉……


    這荒誕的說法一傳出,便遭到了皇後的怒斥,言道宮中不可亂傳這些不著邊際的神鬼之說,下旨將那宮女杖責三十趕出宮去。


    事情卻未就此終了,反倒愈演愈烈。又過兩日,一連有兩個在冷宮當差的宮女失心瘋了,她們是在同一天值夜時瘋的。除了她們兩個,當日還有個值夜的宦官,沒瘋卻也半瘋了。


    他說,他們在子夜時分聽到門響。打開門,外麵無人,卻聽到不遠處一處院子隱有哭聲。他們不想理,可那哭聲越來越大,實在擾人清夢。冷宮裏怨氣最重,三人又被那陣陣哭聲弄得心中發虛,就挑了燈一起去查看。


    到了那座院子門口,發現時紀氏死前所住的地方。那裏現在應該無人居住。


    他說,刮了一陣風,緊閉的院門突然就打開了,紀氏忽然出現在他們麵前,麵色煞白地抓住一個宮女的肩膀,質問她為何要害自己。


    他反應快,轉頭就跑。再見到那兩個宮女時,她們都已瘋了。他自己本來沒事,但許是因為陰氣太重,也逐漸神誌不清。


    三天之內,瘋了四個。緊隨而來的是關於紀氏的更多傳言。


    有人說她是不堪冷宮生活,尋了個碎瓷片割腕自盡,流盡了渾身的血,死後隻想找那害她入冷宮的人尋仇。


    有人說她是久病不得醫治而暴斃,死前過得淒苦,恨毒了那致她被廢黜的人,怨氣不散禍害宮中。


    較之前兩種說法,第三種聽上去很是不同。有冷宮中的宮人說,她是被人下毒而死的,宮人們進去時,看到黑血流了滿地,她要找那下毒之人尋仇。


    各有所異的三種傳言,不約而同地提起了同一件事:尋仇。更有兩種是說她要找那讓她被廢為庶人的人尋仇。


    第三種說法本就漏洞百出,她一個廢妃,誰有必要下毒害她?如此這般,前兩種說法愈傳愈烈,隻是不知那害她入冷宮的人究竟是何人,因為她被廢黜之日的種種,明麵看上去是她咎由自取,暗中的實情……興許是蕭修容。


    傳言卻朝著另一個方向延伸了,婉然在去尚服局取冬日新製裳服時無意中聽到宮人的議論:“聽說紀氏當初被廢是因為寧貴姬的事,原是她想除寧貴姬,卻被寧貴姬反咬一口才招了廢黜……此番該是要找寧貴姬尋仇了。”


    這話傳到婉然耳朵裏的結果很是簡單:她先去找了怡然才來稟給我,我聽完她的話時宮正司的人已在尚服局問完罪了。


    不過還好她聽到了這話。一件不該掀起大風浪的事越傳越邪乎、一個本該朝著另一個方向去的故事轉了走向,隻能是有人從中作梗。


    從謠言初起的那天起我就有這個想法,隻是不知這件事是誰做的、又是衝誰去的。


    兜了這樣一個圈子,九曲十八彎堪比戲文的豐富,結果卻是衝著我來的。那麽會做且能做這件事的大約也就隻有兩個人了:皇太後或是蕭修容。


    原因尚不明,總不能是巴望著我被嚇死。再說這樣子虛烏有的傳言,實在對我造不成什麽傷害——瘋了幾個宮人而已,我本人安然無恙,若說紀氏是要找我尋仇,這也太說不通。


    這樣一來,傳得轟轟烈烈的故事甚至不能致我失寵,布下這一切的人到底在圖什麽?.


    “你小心著吧,若不是鬼怪作祟,就是那能致人神智昏聵的藥迷亂了他們的心智。隻怕做這局的人能給幾個宮人下藥同樣有本事給你下藥,到時候借著尋仇的謠言,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莊聆擔憂滿麵地向我道出她的擔憂,“帝太後已下旨做法事,也不知做完法事能不能好些。”


    如果當真是鬼,做完法事自然會好些;但既是人做的,法事做得太久也無濟於事。相反的,法事無用隻會讓神鬼之說越傳越廣。


    莊聆的擔心不無道理,投毒縱然易被發現,勝算卻大。再則,隻怕那有本事下毒之人亦有本事教人查不出,瞞天過海。


    接下來幾日,簌淵宮自上而下小心翼翼,對吃食尤為謹慎。每一件入口之物都要逐個用銀針試過、再由試菜的宦官嚐過才會端到我麵前。在我眼前,整個過程再照做一遍。


    簡直滴水不漏。莫說下毒,隻怕哪片菜葉子顏色略淺了都能被準確無誤地挑出來。連宏晅見了都不免笑說:“你簌淵宮的宮人如今比禦前的還仔細。也罷,多個心眼終歸沒錯。”他思了一思,又道,“哪天禦前人手不夠,就來你簌淵宮調人。”


    怡然聞言在旁笑道:“合著時過兩載有餘,陛下您還是看晏尚儀教出來的人最順眼。”.


    每日都是這樣嚴密的檢查,我當然無事。法事一連做了九天,此間各類傳言確實消停不少,也沒再有別的宮人夜半撞鬼了。


    高僧們離宮那天晚上,我倚在宏晅懷中安然闔眼:“這法事也畢了,不論從前有過怎樣的糾葛,還是願她來世平安,莫再做害人害己的事了。”


    宏晅點點頭,沉一歎道:“朕已下旨改追封她為貴嬪,昔日的‘和’字封號也賜回為諡字,她若真是對遭廢黜一事存怨,也該安心了。”


    我訝然抬頭:“陛下一言九鼎,追封旨意早已下去了,紀家也接了旨,怎好再改口?”


    他摟過我的肩頭,溫和說道:“改這一旨追封,總好過讓她找你來尋仇。”


    倒弄得她風光大葬,她若在天有靈,必定會好好感謝這設計之人.


    我雖知是有人故意而為,可這些日子仍難免讓種種傳言攪得心煩意亂,在聽了莊聆的話後更是每日過得小心謹慎。如今大事初了,又有他在旁守著,我放下了緊張已久的心,感受著他的氣息闔目睡得安穩。


    提心吊膽久了突然放下心來入睡就會睡得格外沉,發生天大的事也再與我無關似的。我便是連他何時離開的也不知道,醒來見房中燈猶暗著他卻不在,迷迷糊糊叫了聲值夜的詩染,問她什麽時辰了。


    “剛四更天。”詩染掌了燈回了一句,我清醒幾分,又問她:“陛下呢?”


    “疏珊閣那邊出了事,陛下過去了。”


    疏珊閣?瑩瑤章?我坐起來眉頭緊蹙:“瑩瑤章出事了?”


    詩染走近兩步垂首回道:“是。突然動了胎氣,長秋宮那邊早就連夜傳了太醫,可因為事情太大,便還是來請了陛下。”


    我聽她話裏有話,不免心生疑惑。動了胎氣、傳了太醫,可聽她之言也並未小產,又何來“事情太大”必須請宏晅去一趟?


    “好好的怎麽突然動了胎氣?”我凝眉問她。


    她一番遲疑,又走近兩步,眉梢上帶著些許懼意地壓聲道:“奴婢……奴婢聽說是……和貴嬪……”


    屋中幽暗的光線襯得她的話語無比森然,我周身沁出一陣悚然的寒意,不覺間聲辭厲了幾分來壓製這般恐懼:“怎麽回事!法事不都畢了?”


    “是……但瑩瑤章確是被夢魘住了,宮人怎麽叫也叫不醒,後來還是自己一聲驚叫醒來的,醒來便動了胎氣……”.


    紀氏的冤魂還沒走。這話隻用了半夜就傳遍了六宮。


    各宮主位皆免不了要去鷺夕宮探望瑩瑤章,又都極默契地都沒有備禮。她被夢魘,送首飾之類尋常道賀之物實不合適;要為她調養身子,送吃食補品又怕徒惹是非;如說送靈符之類的辟邪之物倒是無錯,可法事已畢,各主位也不好再明明白白地送這些讓隨居宮嬪更加覺得冤魂仍在。


    馨貴嬪看上去頗為疲憊,發髻鬆散著,間色齊腰裙的裙頭處也能尋到未整理齊的痕跡,顯示半夜匆匆趕來後便未曾歇息。


    “這和貴嬪也是的,要尋仇找害她的人去,她被廢時瑩妹妹還沒進宮呢,跟她有什麽關係?”馨貴嬪愁容滿麵地一歎,“還勞得陛下歇息不得,這邊剛交代完又要上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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