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到來,一道輕風拂麵帶著絲絲溫暖,枯黃的柳枝抽出淡綠嫩芽,湖麵厚冰逐漸消融,清水在冰裂處汩汩流著,一片盎然。


    自去年秋時起的一切頹靡之相都已不在,就如伏地的落葉被清走,不留半點痕跡。


    六尚局開始著手忙碌家人子采選事宜,事務繁多,出不得半點岔子。怡然便常在難得的歇息時來簌淵宮尋一時的清閑,告訴我一些采選之事,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並不怎麽上心。三年一次的事,總也免不了,從這個時候開始顧慮未免太累。


    閑暇之時,我常帶著元沂一起去成舒殿或是廣盛殿見宏晅,這個時候,他也願意放下手頭的事情歇上一歇,抱過元沂放在膝頭同他玩上一會兒,抑或是隨便拿過一本奏折挑幾個簡單的字教他。


    元沂還不滿兩歲,但很聰明,宏晅和帝太後都很喜歡他。順姬也曾看著與永定帝姬一起正玩得開心的元沂說過:“娘娘教得好,這孩子早慧,日後必成大器,娘娘的前途也無慮了。”


    我自然明白她所說的“成大器”是指什麽,卻不說破。我想,愉妃若在世,必定不圖他成那般的“大器”。一世的平安,才是最好的。


    蕭寶林自從降位後很是安靜,安靜得幾乎連我都要忘了宮裏還有這麽一號人。如若今次新選的家人子中能有格外出挑的,一舉封到從五品容華或是更高的位份,映瑤宮可能就要有新主了。


    新舊更迭,從來都很快。


    皇後從來不會主動提及她這個庶妹,也好像是忘了這個人一樣。或者……她更願意當做從來不曾有過這個人吧.


    這些年雖然宮中從未真正平息過,但民間仍稱得上是“國泰民安”,便有朝臣建議宏晅去祭泰山。


    古時祭泰山多是“封禪”,意在“增大地之厚以報福廣恩厚”,後來不知怎的逐漸沒了這層意思,便成了祈諸神庇佑以求風調雨順了。


    太常寺卿道三月宜行祭禮,帝後便會在二月中離宮同往,原定於四月的家人子殿選也因此延後。


    朝中不知是誰起的頭,提議帶一名皇裔同往,眾人自是觀察著宏晅的反應,欲依此得知他更看重哪一位皇子。宏晅將那道折子壓了兩天,一下下在案上輕敲著笑道:“兩個皇子都還小,這就有人著急了。”然後提筆在那折子下批了一句:“準,著令永定帝姬往。”


    大臣們便啞了聲。


    是以永定帝姬再見我時眼巴巴地問我:“寧母妃,泰山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不讓弟弟去也不讓母妃去……”


    順姬倒不是去不得,隻是她一直體弱,皇後怕她經不起顛簸讓她留在宮中休息,便要與永定帝姬分開些時日,永定帝姬沒離開過她,自是舍不得。


    我蹲□子笑而哄著她,“你是長帝姬,你好好替大燕和你母妃祈福,回來再和弟弟玩。”.


    “若不是怕再招惹麻煩,真想帶你和元沂同往。”宏晅對此頗是無奈,一聲長歎,“兩個月,你在宮裏好好的,有事去找母後,朕交代過了。”


    我點點頭:“知道。”


    他對此有特殊的安排。雖則殿選推遲了,但各地送往錦都的上家人子仍會三月中旬入宮,在毓秀宮中學習宮中禮數,由兩位太後先挑一番。


    教習家人子禮數,素來是由尚儀和宮正一同負責。可自尹尚儀去後,便無人頂上尚儀一職,怡然又要隨駕,他便借此讓我盯上了尚儀之職。待得家人子入宮,我便可搬去毓秀宮住上一陣子,與後宮眾人互不走動,自能免去一些麻煩。


    “臣妾必定幫陛下把新家人子教得好好的。”我眉目輕垂地咬著下唇低低道,他一吸冷氣:“好大的酸味兒。”說著低頭與我額頭一碰,“你看誰不順眼,直接發落出去就是了,朕無異議。”.


    禦駕按期離了宮,長長的儀仗望不到盡頭。我站在廣盛殿的長階之上遙遙望著,兩個月,但願不要出事才好。


    無論宮內的我還是宮外的他。


    “讓姐姐去教習家人子禮儀,真虧陛下想得出來。”婉然有些尖刻地道,“姐姐知不知道宮裏都怎麽議論的?”


    “嘁,能議論什麽?不過就是再拿我當年的身份出來說事,大不了就是再加一句連陛下也輕賤我唄。”我毫無所謂地猶自張望著逐漸遠去的各色儀仗,婉然在身後很有恨鐵不成鋼之意地一歎:“姐姐心真寬!”


    “有什麽大不了?由著她們說去,我自己知道陛下的心意就行了。”我轉過身笑看著她,“讓她們都覺得陛下隻拿我當個掌中玩物,我才是最安全的。”


    他看不起的人,便不值得她們去鬥,不論這個人有多得寵。因為這樣的人,說到底不過是他暫時喜歡的一個物件一般,指不定哪天就不喜了,不值得別人多費心思。


    所以他的安排能在他離宮時護我周全,卻會招些閑言碎語,以致他詢問我的意思時也很小心,猶猶豫豫道:“朕怕再有人惹事端,想讓你避一避……正好……采擇家人子,少個尚儀……”


    我知道他的心思自然不會不快,眼睛一揚,笑道:“正好,這事兒臣妾輕車熟路,禦前尚儀晏氏謹遵聖命便是。”


    別人的議論,就隨意吧.


    他離開後不幾日,我發現我少了很多可做的事情。不能去成舒殿消磨時光了不說,因為皇後不在,每日的晨省昏定也都省了。所幸莊聆提醒了我:“如若閑得無聊,到長寧宮陪姑母去,她也喜歡元沂。”


    她老人家是對我有恩的。


    於是幾乎日日到長寧宮問安,去時備上幾樣親手做的點心。帝太後自然高興,元沂又願意與她親近,奶聲奶氣地叫著“皇奶奶”,半點不見外。


    “永定是個體貼的孩子,不過元沂更聰明些。”帝太後如此笑讚道,“哀家當時還想著也許交給琳孝妃或是莊聆更好些,現在看來到底陛下是對的。”


    我謙遜地莞爾福身:“太後謬讚了,是這孩子天資聰穎,不是臣妾的功勞。若是讓琳孝妃娘娘或是聆姐姐去帶,隻會教得更好。”


    說話間,宮女端了藥來。帝太後雖無大病,但到底年紀大了,小病小災總是難免,便時時服著湯藥調養著。我接過藥碗,欲吹涼了喂給她,她卻嗔笑道:“哀家還沒老到要人喂的份兒上。”


    我訕訕一笑,轉手將碗呈給她,她含著笑喝了一匙,忽道:“你那次小產之後,調養得可好?”


    我不覺一怔,隻覺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為何提起,如是答說:“陛下看得緊,臣妾哪敢不好好調養。臣妾雖自小身子弱些,但那次小產沒留下新毛病。”


    “那就好。”她欣慰地點了點頭,苦笑一喟,“哀家的好些小病,便是當年小產時落下的。那會兒年輕氣盛不知道當心,老來就受罪了。”她說著注目於我,凝笑道,“相比之下,你比哀家當年的心思要強上許多。”


    這話說得別有它意,我不做它想,從帶來的食盒中取了點心出來,今日做的是一碟子棗糕、一碟子芸豆卷。擱在桌上,帝太後吃罷了藥,拿了塊棗糕咬了一口,卻微蹙了眉,笑道:“這道做得太甜了,哀家不喜這樣的甜。”


    我素來知道帝太後不喜過甜的東西,做點心的時候都是注意到這點的,比做給自己吃的時候放的糖要少很多。不禁覺得奇怪,也拈了一塊起來吃下一口,並未覺得太甜,便覺許是未調均勻,頜首笑道:“知道太後不喜,臣妾沒敢多加糖。不過既然太後吃著不順口,擱下便是,日後臣妾再仔細著些。”說著自己先品了一塊那芸豆卷,又說,“這個該合太後的口味,太後嚐嚐看。”


    帝太後笑而擺了擺手:“罷了,今日本也沒什麽胃口。”說著抱起了元沂,“來吃點心,你母妃的手藝好得很。”


    元沂已不輕了,我偶爾抱久了也覺得胳膊酸痛,生怕太後勞累,一壁笑接過他一壁道:“臣妾喂他就好,太後歇著。”說著便執起盤子送到他麵前,讓他自己取了吃,元沂笑眯眯地伸手去拿,帝太後的麵色卻忽而冷了:“帶皇次子去側殿歇著,叫小廚房重新做芸豆卷來給他。旁人都退下,哀家有話跟寧貴姬說。”


    我不禁一愣,心中覺出不安,麵上仍維持笑意,直待旁人皆盡退下後,方道:“謹聽太後訓示。”


    帝太後向身旁的邱尚宮遞了個眼色,邱尚宮上前跪坐在案旁,取了兩支銀針分別在兩份糕點中一試。此舉已讓我心中惴惴,銀針試毒,這兩道糕點皆是我親手所做,太後此舉,莫不是懷疑我給她下毒?


    待得邱尚宮轉手將那兩枚銀針呈給我時,銀針上淡淡的黑色和她平淡的話語讓我驀然心驚不已:“太後一連數日覺得身體不適,醫女道是中了毒,查遍了宮中吃食也未有結果。所幸太後細心,又叫人查了娘娘昨日送來的糕點。能將砒霜的用量把握得如此精準,寧貴姬娘娘費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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