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都按時到了,聽說我是要“敘敘舊”,她們也就都不拘禮,各自落座笑談著。馮宣儀笑歎道:“良妹妹遷宮前還跟臣妾說,這兩年淨托娘娘的福了。可不是麽?臣妾也是沾了娘娘有孕的光才晉了宣儀。”


    “馮姐姐別這麽說。”我抿唇而笑,誠懇地解釋,“姐姐待人寬和,陛下是知道的,姐姐該得這個位子。”


    想當初剛見到她時,她是何樣的狼狽。被禁著足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時從她自己到闔宮上下都覺得她興許會被禁足一輩子。人在那樣的情境裏,什麽樣的好性子也會被磨沒的,繼而在不斷的恐懼與頹喪中變得瘋狂。


    宮裏被陷害的人那麽多,她能洗清罪名,當真是運氣很好。


    說起性子溫婉,愉妃亦是不錯。可在失寵之時,也是那樣刻薄,可以道盡一切惡毒之語……這後宮,當真是個能把人逼得不像自己的地方。


    元沂望了望幾人,低頭想了一想,很是自覺地從芷寒身邊站起身,默不作聲地走到我身旁坐下,抬頭望著我:“我跟母妃坐。”


    芷寒“撲哧”一笑,假作不快道:“好啊,在惜清苑一口一個‘姨母好’,見著母妃這麽快就不要姨母了?姨母生氣了,今後再不讓你回來見母妃了,你看好不好?”


    元沂抬眼瞅著她,認真思忖著,誠懇道:“姨母吃菜。”


    “……”我和芷寒都不知該說什麽了。這孩子逐漸大了,難看出什麽地方像愉妃,倒是從帝太後到大長公主都曾說過,他越來越像宏晅,無論是長相還是脾性。


    我覺得這並不是件好事。宮中重視他欣賞他的人多,日後那一場皇子間的爭奪他必定難以避開,愉妃在天之靈絕不希望他去爭那些,哪怕那條路的盡頭是至高無上的皇位。


    我也是不願他去冒這個險的。在我心裏,隻盼著他平平安安長大,可以博學多才、可以有治國之能,卻不要去爭那個位子。等他及了冠、封了親王,到他的封地上去,治理好那一片土地也就是了。我會為他挑一個好妻子,或者他能有自己喜歡的姑娘是最好的,怎樣的家世都不重要,隻要他喜歡,我必定求宏晅讓她作他的正妃,然後一同度過一生……


    這樣美好的想法,時常在我心裏湧動著,每一次想起都帶來溫暖一片。


    但,今後的事如何,到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語歆也很喜歡元沂,在愉妃還在世時就是,後來更加熟絡親密。元沂也很喜歡這個庶母,所以我若與她有一場廝殺,元沂必定是不會高興的.


    一壁聊著一壁吃著,互相毫不客氣地開著玩笑,宮中難得的親密無間。她們三個大概是真正的親密無間,我今日卻是存了心事的。


    林晉捧著從花房新挑的盆花進了殿,叫了兩個宦官一起幫著將從前那盆換下,我叫住他,笑言道:“先拿來本宮看看,要是挑得不好,你還得換去。”


    林晉笑應:“諾。娘娘要是覺得不好,臣和花房的理論去,非叫他們把最好的送來。”


    他捧著花走到我麵前,是一盆月季。


    有詩雲:“一枝才謝一枝殷,自是春工不與閑。縱使牡丹稱絕豔,到頭榮悴片刻間。”月季花期長,有著長盛不衰的寓意。他挑的這一盆又是玫紅,看著很是喜慶,我細細看過每一朵花,或是盛開或是待放,顏色都好得很,由衷笑讚道:“不錯不錯,留著吧。”


    林晉應了,語歆卻神色一白:“姐姐不可……”


    她突然出言阻攔,幾人都有一怔,我奇怪道:“為何?”


    語歆咬了一咬嘴唇,道:“有勞林大人先把那花挪出去,不要在殿裏放著了。”


    越聽越是奇了,連芷寒也不解道:“臣妾那日見才人娘子房裏也放著月季的,怎麽今日瞧著這麽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語歆搖了搖頭,緊張地看著我,語氣有些恐懼的不穩,“姐姐,那花裏……有麝香。”


    語如驚雷。我目光淩厲地橫了過去:“林晉!”


    林晉一驚之下猛然跪道:“娘娘恕罪,臣不知此事。”


    馮宣儀滯了半晌,方思索著道:“不對……麝香就算我們認不清,林大人是在禦前做過事的人,怎會不認得?”


    我聞言不禁眸色驟冷,一縷冷笑從心底沁到唇邊,森森然然道:“好啊,相識多年的人也對本宮動了手。林晉,你還真是會做事,平日裏竟一點也看不出。”


    林晉一向穩重,聽我這樣說也未有怎樣的慌張,伏地沉然道:“娘娘明鑒,臣確未識出這其中有麝香。莫說剛才沒有,就是荷才人娘子這樣說了,臣現在也覺不出麝香味道。娘娘從前亦是在禦前侍奉過的,可覺出其中有麝香麽?”


    我看向語歆,見她思慮著,搖了搖頭:“不怪林大人,這不是平日裏致小產常用的紅麝香,是白麝香。要溫和許多,氣味也淡些,這花裏放的分量又極輕,林大人辨不出是正常的。”


    宦官已再不敢耽擱地將那花抬了出去,我審視著林晉挑了挑眉:“起吧。”


    “謝娘娘。”林晉站起身,又向語歆一揖,“多謝才人娘子。”


    語歆頜首,眉頭緊緊蹙著:“這是誰下的手?選了不易察覺的香料,分量又用得輕,聞個一時半會兒根本不會有恙,可時日長了必定傷了孩子——這花若在殿中放個十天半個月的,姐姐就算小產了也不會有人疑到那花上頭去,真是好縝密的心思。”


    我良久無言,開口便是向林晉道:“去把花房那邊幫你挑這花的宮人杖斃了,此事稟陛下一聲,不過告訴他我無視,請他也不必深究了。”


    “姐姐?”語歆聽了覺得詫異不已,望著我道,“這擺明了是有人要害姐姐,姐姐不查麽?杖斃了那邊的宮人,如何知道主使是誰?”


    馮宣儀卻是神色明了地點了點頭,徐徐向語歆解釋道:“娘娘這是覺得下手的人是她開罪不起的人。”


    “皇太後?”芷寒脫口而出,忿然道,“就知道她薑家必定容不下姐姐這個孩子,當年我晏家的賬還沒找她算呢!”


    “芷寒!”我斷然喝住她,緩沉下一口氣,凝神道,“不許胡說了,此事到此為止。”.


    就讓她們在心底誤認為是皇太後做的好了,薑家已經有了那麽多血債,不差這一條。


    用罷晚膳,婉然送走了她們,回來問我:“姐姐這出是何意?”


    “試探荷才人。”我悠然持杯品茶,“林晉覺得中秋那天下毒的是她。”


    所以我安排了這場戲,選用了味道清淺的白麝香,不會有人先她一步察覺出來,她若有半分害我的心,自也可以假作不知地順水推舟讓這事繼續下去,反正麝香不是她下的,出了事也追究不到她頭上……


    “所幸她真識出來了。”婉然坐在我麵前淺淺一笑,“那麝香真是太不明顯,我剛才特地去聞了半天才尋出那麽一點味道。若她一時辨不出,豈不是背定了這個黑鍋?”


    我嗤聲一笑:“平白為她白擔這個心?是當真沒辨出來還是辨出了不說總有差別的。”


    婉然明了點頭,低頭沉思片刻複現擔憂之色:“可若不是她……又是誰呢?林晉行事是仔細的,都沒查出那天還有其他什麽人不對,獨獨查到了她身上。”


    “林晉是仔細,可本也沒查到什麽。她身邊的宮娥隻是去廚房轉了一圈罷了,什麽也說明不了。”我這樣說著,心裏亦是不平靜。這人一天查不出,我就一天不知道究竟是誰躲在暗處想要害我,緩緩一歎,又道,“再者,就算真是那宮娥下的毒,也不能證明就是她的意思。宮裏的這些事,你還不清楚麽?”


    婉然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宮裏常是如此,想害一個人,為了事後不牽涉自己,便要想方設法地嫁禍到旁人頭上。就如當初皇太後設計指我穢亂六宮的事,那麽一盒子東西讓瑤妃揭出來,我當真以為是瑤妃做的。如語歆這般沒那麽多防心的人,更加容易被利用的,時至今日,她仍自渾然不覺。


    “那姐姐想要怎麽辦?”婉然問我。我能怎麽辦,尋不到端倪的事急也沒用,一急更會因此亂了陣腳,倒讓那暗處的人看了笑話。我沉了沉氣,淡然道:“這事先擱下,目下……要沈循相助的那事才是要緊的。總之知道不是荷才人做的,那事便可放心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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