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怡然口中知悉了當年所有的事,她清靈的一字字一句句,穿過三年的時光,在我心中漾出一片漣漪。


    我忽地意識到,這三年來,我所執著的所恨的,是多麽的傻。我不止一次地在宏晅麵前明明白白地袒露過我的記恨,他沒怪過我,也沒說過這些事,仿佛一切都理所應當。


    這三年裏,我得寵的時候居多,每每與他相處,自是極盡溫柔體貼。可就連我自己也那樣清楚地知道,這其間有多少隔閡疏遠,還不及作尚儀時與他親近。


    他必然也是體會得到的,但也從來沒與我說過。


    我回到簌淵宮,試圖從這煩躁不已的心緒中脫離出來,就帶著元沂到了院子裏,取出了林晉前些日子紮好的風箏,備好筆墨,打算畫個風箏打發時間。


    元沂在這種時候總是很聽話,不動手搗亂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在旁邊張望著看著。他隻是想讓我趕緊畫好,然後他就可以拿著風箏去玩兒了。


    這樣的事我到底是不在行的,畫得看得過眼卻實在稱不上美觀,草草地收了筆,將風箏放在石桌上晾著,托腮出神。


    元沂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幾次拿起風箏輕碰一碰上麵的墨跡,然後看一看沾了顏色的手指,又把風箏放回去接著晾著。


    紅藥端來了點心,元沂剛伸出手就被我適時製止住:“紅藥,帶他把手洗幹淨了去。”


    紅藥沉靜地上前一福,元沂可憐兮兮地望了望那盤點心,跟著她走了。


    我繼續琢磨我的心事.


    “元沂惹你生氣了?”片刻後,那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了,竟激得我的心跳陡然變快了一陣子,起身悠然自若地向他施禮:“陛下大安。”


    “免了。”他踱過來,在我麵前負手而立,淺有笑意亦有責備地道,“聽說今天去了長樂宮?剛小產不久,還不好好歇著。”


    “我……”我十分想告訴他我並沒有小產,他不必再為我的身體擔心。咬了咬下唇,低下頭道,“皇太後大去,於情於理都要去見一見。”


    “進殿說吧,在外頭待久了小心受寒。”他說著牽起我的手,眉毛一擰,“手這麽涼?”


    “嗯……”我心虛得不敢抬頭,犯了大錯似的任由他牽著我進屋。


    他倒了杯熱茶塞在我手裏:“捧著。”我依言接過暖手,他又道,“元沂不聽話了?”


    “嗯?沒有……”我說,“隻是方才把手玩髒了又要吃點心,臣妾讓紅藥帶他洗手去罷了。”


    正說著,元沂進來了,徑自歡笑著跑向宏晅:“父皇!”


    宏晅一把抱起他,不禁歎道:“又沉了,平日裏不許讓你母妃抱你了。”


    “……”元沂耷拉了臉,我一陣無奈後道:“哪兒有那麽沉了?臣妾覺得還好……”


    宏晅聽得一聲輕笑:“你逞什麽威風?朕聽太醫說了,你近日總抱怨胳膊痛拇指痛,還不是因為這個?”


    “那又怎樣?”我白他一眼,不以為意地道,“反正就算不抱他了,日後自己有了孩子也少不得要做這些。”


    他忽的沉默。我知我說錯話了,我是隨口開出的玩笑,可在他眼裏我是剛失了孩子的人,這玩笑不合時宜。


    “晏然……”他深深地一聲長歎,思量著有些艱難地說,“朕覺得你……別要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驚:“陛下?”


    他放下元沂,示意乳母帶他出去,徑自坐了下來,示意我也落座,緩緩道:“朕沒別的意思。但你已經小產了兩次,再有孕……怕是會太凶險。”


    “可是……”我想了想如何辯駁,笑道,“誕育皇裔是嬪妃之責啊……”


    “別說這些虛理。”他眸色沉沉地滿是不悅,“嬪妃不止你一個,朕不想你為了這個把命賠上。”


    他打量著我的神色,略一沉吟,又輕緩道:“再者……就算你想有個孩子傍身,也已有了元沂了。朕不會把他交給別人,你安心就是。”


    他到底是考慮了多少、想好了多少理由來說服我?我垂首不言,盡管我已知道了三年前的始末,可假孕之事到底還是不能告訴他。這裏畢竟是後宮,我不知道那份情誼能頂得住多大的罪,最好還是不要拿欺君之罪來試。


    “晏然……”看著我不語,他的口氣有點不安起來,磕磕巴巴地又道,“你別多心……朕隻是認為這樣於你比較好,不是逼你這樣做。朕也希望你能有個孩子,但實在覺得要你為此冒險不值得。”


    他的話讓我心中酸楚不已,抬眸望向他,笑吟吟道:“陛下可相信緣分麽?臣妾覺得……若臣妾和一個孩子有緣,他到底會來的,臣妾也不會因此離去。”


    他不再開口,神色不明地打量著我。我又道:“便如當初在那樣的節骨眼上,陛下要了臣妾,也是緣分吧。”


    他倏然一凜:“你想說什麽?”


    因為他強要了我,隔閡始終消不去,我對他有,他大約對我也有。如今我既知真相,同他攤開了說明白了是最好的。我笑睇著他,徐徐念道:“禦前尚儀晏氏,蘭心蕙質,名門毓秀。今仰承皇太後慈諭,攉封修穆長公主,賜與靳傾王子劄祈為妃。著禮部速擇吉日,欽此。”


    隨著我的一字字出口,他的神情一點點僵住,逐漸變得震驚不已:“你竟然……知道?”


    “剛從昭媛娘娘口中得知。”我自是略過怡然不提。垂下眼簾,語聲微微打了顫,“時隔三年,陛下為何不說?”


    他默了一瞬,幹笑中隱有無奈:“告訴你有什麽好處?”


    “陛下很清楚,這三年來臣妾始終是對那事有心結的,是不是?”


    “是。”他又一笑,坦然回視著我,“心結總能解開,朕不想你是因為感當年的恩才肯與朕好好相處,朕留你不是為了這個。”


    我一怔,啞笑說:“那今日臣妾知道了,臣妾很是感激,陛下以為如何?”


    “嗯……”他想了一想,誠懇道,“不謝。”


    “……”我沒話了。他從桌子對麵繞過來,到我身邊坐下,兀自伸手摟過我道,“這樣說吧。到底是朕毀了你的婚事,你就用不著為了朕沒讓你遠嫁的事感恩了。三年來,還是朕愧疚多些。”


    我頜首,默然以對。沉思須臾,輕然開口,聲音有些飄渺:“陛下說不願讓臣妾因為感恩才肯與陛下好好相處……”


    我略有惘意地偏頭看著他,他鄭重點頭:“是。”


    “那陛下知不知道……這三年來,臣妾也始終希望,陛下您不是因為覺得當初對臣妾有愧才待臣妾好?”


    這次換他一怔。


    我側倚在他肩上,微笑淒然:“曾幾何時,陛下您待臣妾好到讓闔宮都嫉妒,又因為臣妾那會兒還不是嬪妃覺得對臣妾動手是丟了麵子……那時臣妾就算再遭人嫉恨也可以坦然受之,覺得陛下那獨一份兒的好隻對臣妾有,不為別的,就是對臣妾好。可這三年不一樣,陛下和臣妾都有心事,多累?”我執起他的手在手裏翻弄著,他任由著我折騰,隻是靜默地聽。我的笑意不覺輕快了幾分,又道,“今日聽昭媛娘娘說了那些,臣妾心情大好……照那樣,陛下幹什麽對臣妾有愧?臣妾可半點沒羨慕祺裕長公主遠嫁靳傾。”


    “你……”他看著我,一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神情,我抬眸回看著他,眨了眨眼道:“所以日後不要各自揣著心事了好不好?為那些事搞得心裏不舒坦,多冤……”


    他認真地一點頭:“嗯……朕也覺得冤。”


    “……”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腹誹他讓自己“冤”了這麽多年也不肯跟我說,偏想著尋別的法子解我心結,有捷徑不走去挑彎路,實在精神可嘉。


    “朕來是想跟你說什麽來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道。我不禁一窘,原來他是有事要說,被我這麽不知情地胡一打岔生生忘了。


    我淡看著他直翻眼睛,從他肩上向下一滑,滑到他膝頭躺著:“陛下慢慢想著,臣妾先補一補眠。”


    “……”他一陣安靜,在我真的開始犯了困的時候又開了口,“想起來了。”


    “嗯……”我闔眸靜聽著,半點沒有睜眼的意思。他輕咳了一聲,淡淡道:“你先睡著,朕先找芷寒說去。”


    芷寒?!我一震,猛然睜開眼,撐起身子肅然正坐:“陛下請說。”


    “哈……”他一聲笑,滿是激將法成功的幸災樂禍,摸了摸我的額頭,哄小孩似的口吻,“別緊張別緊張……朕是想說,這陣子處理薑家的事……”他在這個地方停了話,等我的反應,我屏息悠長地“嗯”了一聲,靜等下文。


    他慢條斯理地繼續道:“重查了不少當年的案子……”


    “嗯……”我猜到三分,心速禁不住地快了起來,凝視著他眼睛也不敢轉一下。


    “借著這個機會……”


    “……”好生過分,分明是有意地要把我的一顆心吊起來才滿意。他確實得逞了,我覺得心好像堵在了嗓子眼,堵得全然喘不上氣。


    他終於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順便給你晏家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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