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褚親自到簌淵宮傳達了聖旨。之所以說是“傳達”,是因他並未宣讀,隻是交給了我而已,我也沒有跪下接旨,平靜地打開,一字字讀完,卷好。


    鄭褚一喟:“娘娘,您要體諒陛下的難處。”


    我淺淺笑著,頜首答說:“是,我明白。”


    “娘娘可想見誰麽?”他問我。


    我思索良久,緩然道:“婉然,還有靜妃。”


    他遂一躬身:“諾,臣會轉達給陛下。”


    .


    我端坐在明玉殿正殿裏,遣退了所有宮人。一個人獨自等著,不知先到來的會是誰,不知婉然還有沒有膽子見我。


    殿門被打開,陽光照進殿裏,有些微微的刺目。我緩了一緩,定睛看向來人。


    嗬,她比我想的有膽識。


    .


    “坐。”我淡淡吐出一個字,她也不多話,安靜從容地走到我對麵的席上坐下。我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和十幾日前沒什麽區別,我卻再對她露不出哪怕一絲半縷的笑容。


    婉然,和我一起長大的人,我視作親妹妹的人。即便是我的親妹妹回到我身邊後,這樣的親昵仍未改變。


    “你什麽時候成了靜妃的人?”我直截了當地問她。


    她笑了一笑,幽幽道:“我從來不是靜妃的人,我們隻是聯手而已。”


    我又問:“為什麽害我?”


    “姐姐……”她一開口,我即是一聲冷笑:“這稱呼,免了吧。”


    我聽著惡心。


    她微有一滯,思忖片刻改了口:“婕妤娘娘,還記得‘禦前三然’的日子麽?”


    我點頭:“當然,此生難忘。”


    “禦前三然……”她玩味著四個字,一聲輕笑,“從來都是你和怡然說了算,我不過是也占了個‘然’字,拿來湊數的,是不是?”


    我一凜,蹙眉看著她:“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她又一聲輕笑,透著憤怒顯得有幾分妖嬈,“從潛邸到宮中,有什麽事,你頭一個想到的不都是怡然?怡然也是一樣。你們不要了才是我的,從來不會頭一個輪到我。”


    她看著我,笑意輕蔑:“知道麽,我時時在想,什麽時候我也能真真正正的風光一把,就像你們一樣。可我沒機會……你們兩個,一個是尚儀一個是宮正,再沒有能比肩的位子留給我了。”她涔涔而笑,微微一頓,睨著我又道,“哦,這也是拜姐姐你所賜。陛下讓你舉薦個宮正,你二話不說便提了怡然,你可想過我半分麽?”


    我不禁輕抽一口冷氣,她對我的怨恨,就是從那麽久之前就開始了:“現在看來……我是對的。”我同樣蔑笑著回視著她,“當初不薦你,便是因為我看出在許多事上你比怡然氣度小、心狠,我容不得宮裏酷刑不止。”


    “你自有你的解釋。”她聳一聳肩膀,無所謂道,“後來你受了封、做了嬪妃,立時三刻就是主仆之別。嗬……別說什麽情分不變,你好歹問過怡然是否想出宮嫁人,我呢?你可真正在乎過我的事麽?你隻是拿我當你的幫手罷了。”她抬了抬下頜,清淩淩笑道,“既然你對我隻有利用,我為什麽不能利用你?這宮裏,誰能不為自己的前程著想?”


    她說得理直氣壯,我一陣怔神,忽然無力同她多加爭辯。她的前程?她竟還有法子為自己脫罪麽?


    看來我真是低估了她……


    沉沉一歎:“罷了,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說什麽。日後……你我姐妹情分盡了。”


    她不屑而笑:“早已盡了。”


    .


    莊聆的氣勢比她要淩人多了。揮手命一眾宮人候在外麵,悠悠地踱著步子迤邐而至,行到我麵前端詳著我,滿意地微微笑著:“陛下還真是寵你,婉然把什麽都說了也沒能讓他殺你。”


    “靜妃娘娘。”我抬了抬眼皮,卻沒去看她的臉,“我自認沒得罪過你。”


    “是,你當然沒有。”她揚聲一笑,“趙、晏兩家是故交,晏家落了罪,你倚仗著父親的相助才有今日,拿我當親姐姐似的,你哪會得罪我?”


    仿若聽不懂她話中的譏刺,我淡問她:“那為什麽這樣?竟是連半點餘地都不給我留,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你不是也沒死麽?”她不在意地道,頓了一頓,說,“要怪也隻能怪你自己。我容不得瑤妃和薑雁嵐高我一頭,你又有什麽資格覺得你配?”她凝起笑意,一字字地清晰道,“說到底,你不過是陛下從奴籍赦出來的一個奴婢而已。與陛下合璧,你配麽?”


    原來真是因為這個……


    我想了好幾日,覺得若說得罪她,唯一的理由也就是那塊佩了。


    “陛下要了你,我可以忍;陛下寵你,我也可以忍。但你既然連後位都瞄上了,我等著你同我爭不成?”


    我心中悚然。她要爭後位?


    苦笑而歎:“娘娘藏得夠深。”


    “我藏得深?”她譏諷而笑,“你但凡多留個心眼,也不至於如此。虧得你在潛邸時也讀了不少詩書,那麽簡單的對聯也看不明白。”


    對聯?我微愣住,一時不明她在說什麽。


    “雁去冬來,臘月過,寒雲亦悠哉。春歸夏至,芙蕖開,驟雨不複在。”她徐徐念著,字字讓我心驚,她端詳著我輕輕一笑,道出了那橫批,“靜待新時。”


    這是……大約三年前的新年,我在她的宮門口看見的對聯。彼時我未多想半分,隻笑讚這春聯有新意。


    如今聽來,真是好大的野心。


    那時我正值隆寵,一次次壓過瑤妃的風頭,一次次地讓她不快。可韻昭媛……哦,那時還是韻淑儀吧,我和莊聆最大的敵手,她仍是過得尚算順心。


    韻淑儀閨名雁嵐,住在慶雲宮。


    “雁去冬來,臘月過,寒雲亦悠哉……”


    下聯呢?芙蕖開。唯一一個與“芙蕖”扯得上關係的人,隻能是莊聆了,荷蒔宮。


    驟雨不複在……我想那會兒我就算是多心想到了聯中隱喻,也隻會覺得這“雨”是瑤妃蕭雨盈吧,直到今日才知……也可以是皇後蕭雨孟。


    靜待新時,她的封號是靜,她在等著她執掌六宮母儀天下的新時。


    我竟是大意至此。


    她欣賞著我的驚然恍悟,幽幽又道:“所以麽……怪不得別人。誠然,我本也不是非除你不可,但這不是有元汜了麽?你把元沂教得那麽好,陛下寵著你也疼他,我難道要坐等你們與元汜一爭?我本是想先探探姑母的意思,誰知她話裏話外竟也是偏著元沂多些。”


    她在說,我在聽,聽她一點點地道出這些我從來不知的怨憤與算計。最後,她生硬一笑:“晏然,你到底何德何能,如此受盡重視……”


    .


    我終是知道了全部始末,不覺間心亂如麻。我視作姐妹的兩個人,聯起手來害了我,我不知道日後我還能相信誰。


    我試圖從這般絕望的死心中尋到一點值得自己欣慰的事,思來想去,竟隻是皇後素來行事謹慎,靜妃想奪後位必不會順利了……


    無數的回憶同時在腦海裏翻湧著,止也止不住,我恨不能將它們盡數掏出去。


    “你在太子府好好的,姐姐抽空看你去。”這是我當年離開趙家去太子府時,莊聆對我說的話。


    “我叫婉然,皋驊人,姐姐多關照。”這是九歲時,剛入府的婉然對我說的話。


    怎麽就變成了今日這樣……


    是我的錯麽?大約算是吧……


    .


    殿門再一次被推開,雲溪和詩染探頭望了一望,然後走進來,跪坐在我身邊半是勸著半是詢問道:“娘娘是不是去見見陛下?”


    宏晅?


    我竟是半點沒想到要去見他。他現在……很生氣吧,哪怕他既未賜死我也未廢了我。但婉然告訴了他所有的事情,他該是不會想見我了。


    我熟知他對待宮嬪的態度,犯了重罪的宮嬪,無論怎樣去成舒殿求他,得到的答複都隻有兩個字:不見。


    “不必去碰這個釘子了。”我苦苦笑著,將盛著聖旨的盒子推到雲溪跟前,“已成定局,見不見都改變不了了。”


    雲溪猶豫著不敢動,我覷了她一眼,和緩說:“看看吧,反正你總會知道的。”


    雲溪顯得很緊張,顫抖著打開那盒子,取出那卷明黃色的絲帛,詩染躊躇一瞬,也湊過去。


    我端詳著她二人麵上逐漸顯露的訝異。


    “陛下竟然……”雲溪怔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評價,看向我道,“娘娘……這旨意……您便受了?”


    “不然呢?”我好笑地反問她,“你要我抗旨麽?”


    如此的境地,我怎麽敢。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不許說晏然傻,前麵出現那對聯的時候大家也都沒看出來不是?


    _(:3」∠)_第二更照例晚上七點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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