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太後的病情始終反複著,不知是不是因她年事已高,那熏香帶來的損害難以調養回來。她開始有意地多召見我,起初我尚有幾分忐忑,宏晅也時常尋個由頭就同來,可經了幾次,發現她再也沒有刁難過我。


    這個時候,靜妃多是在旁邊的,一味的謙恭孝順。我三番五次想告訴帝太後,靜妃曾在她所用的熏香中動過手腳,可到底還是生生忍下。於她而言,這樣的事也許還是永遠不知道為好。


    不管她曾在後宮經曆過多少大風大浪。


    .


    終有一日,她喝完藥後對我說:“哀家覺得身子愈發不濟了,皇帝既有意讓你為後,你就先把這鳳印掌起來。”


    我驀地一愣:“可是琳儀夫人……”


    “這就是琳儀夫人先提的。”她循循笑著,一陣輕咳,“日後你執掌鳳印,她協理便是。”


    我思慮再三,還是垂首道:“太後,這實在不妥。再怎麽樣……目下也該是夫人執掌鳳印、臣妾協理。陛下若已冊封臣妾為後,臣妾必定當仁不讓,但現在……六宮還是該以夫人為尊的。”


    她思量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也好。你與琳儀夫人商量著吧,隻是她覺得你這些年都沒管過六宮的事,先行曆練著為好。”


    彼時靜妃就坐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著我們的交談。她插不上話,帝太後也不會希望她在這樣的事上多插話。


    安寂須臾,帝太後忽有一聲啞笑,遂看向我,細細打量著我說:“人老了,就愛想想從前的事情……哀家記得頭次見你的時候,你才七歲,皇帝也還是太子。你跟著他進宮來問安,好像什麽都怕、又好像什麽都不怕。”她的笑意濃了些許,帶著長輩對晚輩的寵溺,“吃點心還粘了一嘴的糯米粉。”


    我紅了臉,低頭不語,她沉歎一聲,又道:“那時候……哀家是真沒想到,你有一天會成了哀家的兒媳。”她緩笑著搖了搖頭,“也不知哀家能不能撐到你冊封。罷了,從前總覺得你配不上這位子,但大長公主說得對,皇帝喜歡才是最要緊的。這樣的事啊……大長公主看得比哀家要透。”她說著,笑容沉靜了幾分,“經了這麽多事,哀家不知道你還能信大長公主多少、又信琳儀夫人多少。但哀家可以告訴你,她們是不會害你的。哀家和雲清皇後隻見過幾麵,但自入宮以來和大長公主就是相熟的。她在感情上是個看得開的人,她女兒亦是——來日你登上這後位,若需要個幫手助你坐穩,琳儀夫人是可以信得過的。”


    我肅穆一福,應道:“諾,臣妾謹記。”


    “宮裏都說你走的是雲清皇後的路子。雲清,天清晏然無雲……不知算不算得一種緣分。但不管怎麽說,哀家希望你把這後位坐穩了。”她說得很是誠懇,我神情中有禁不住的錯愕劃過,她抿笑道,“哀家是想,若哀家不在了,有你伴在皇帝身邊,他就不會太傷心。”


    .


    那天我從長寧宮退出來,站在殿前空地上,心中百感交集。我一直覺得帝太後的病情並沒有那麽糟糕,可聽她如此交代後事……她該是清楚自己的情況的。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許她至今仍不在意我的死活,卻不得不去想想宏晅的日後。至親離世,對誰而言都是刻骨之痛,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偏生又是任何人都要經曆的,哪怕他是九五之尊……


    “想不到,連姑母也認可了你。”靜妃行到我身邊輕緩地笑著,“你配麽?”


    我想著熏香的事,禁不住地回以冷笑:“比你配。”


    .


    我去了成舒殿,將帝太後所言一字不落地說給宏晅聽。他聽了之後沉默許久未言,眉宇間有抑製不住的痛苦。


    他與我都知道,帝太後隻怕時日不長了。


    於是就這樣安靜了一個下午,他也沒有去理會那些似乎總看不完的奏折,就各自靜默地坐著。我在思索這十八年來與帝太後的相處,我想他隻會想得更多。


    直到夕陽西下,他在宮人掌了燈後似是拉回了神思,長長地一聲歎息。


    “母後她……”他無力地靠在靠背上,“其實太醫早已跟朕說過,母後也許撐不過今年。”


    今年?!我聽了這樣的答案,猶有一驚:“竟這麽重麽……”


    他點點頭,啞聲苦笑說:“是。所謂回天乏術……朕本不想讓母後知道,原來她自己竟是清楚的。”


    .


    第二天,我去拜見了琳儀夫人,同她說了帝太後的病情。她同樣地靜默了許久,俄而長歎道:“本宮心裏有數,所以才勸著你太後讓你早掌鳳印。你前些日子行事太急躁了些,無故帶人去搜瑞貴嬪的宮……你知不知道六宮私底下怎麽議論的?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把鳳印拿起來,也算得名正言順。”


    “臣妾不是無故去搜。”我緊蹙著眉搖了搖頭,思量了片刻終是告訴她,“安插在娘娘宮中的宮人,就是瑞貴嬪。”


    “什麽?”她驚住,“這是真的?”


    “臣妾怎敢騙夫人。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她要讓幾個皇子爭起來,讓陛下對他們生厭,獨她的皇四子獨善其身。”我輕哂一聲,續道,“不僅如此,樊娘也是她逼死的。她想讓樊娘幫她害死元洵,樊娘不答應,她就容不得她了。”


    琳儀夫人凝神細思著,少頃冷笑說:“又是個心思狠毒的。”


    若不是狠到極致,如何會對繈褓中的嬰孩下手。


    .


    帝太後的病情很快急轉直下,宏晅對此從起初的悲痛不已變成了逐漸平靜。也好,那一天總會來的,自是平靜接受為宜。


    有的時候,他會在殿後的涼亭裏靜靜地坐一會兒,可以靜到連神色也不動。隨侍的宮人都遠遠候著,誰也不願擾了他這一份安靜,我也一樣。


    在此之後,他常會直接起身去長寧宮,在殿中掩下所有悲傷之意,如常從容地陪帝太後說話。


    在涼亭裏的時候,他大概是在給自己這份勇氣吧……


    這樣的情景我看著總很難受,是以同去了幾次他就不讓我再同去,淡淡對我說:“你要和朕一起盡孝無妨,但你在殿裏頭強顏歡笑、回了晳妍宮就茶飯不思,自己的身子也受不住。”


    我銜笑搖一搖頭:“無妨……太後那日說希望臣妾能和從前的雲清皇後一樣,雲清皇後對太後就很是孝順呢。”


    他的眸色驀地一沉。


    良久,他輕輕道:“別再拿雲清皇後自比……朕不希望你和她一樣。”


    我一怔,問他為何。他攬過我倚在他肩頭,溫和道:“民間宮中,都道仁宗和雲清皇後是一璧,母後亦是這樣認為。那是因為……有些故事,他們並不知道。”他頜首看了看我,又說,“告訴你無妨。”


    他起身帶我去了藏書閣,從最靠裏的一個架子上拿了給帶鎖的盒子下來,打開盒子,裏麵有一卷書。好像很舊了,封皮已經損毀,隻能依稀看到“手劄”兩個字。


    “手劄?”我不解道,“誰的手劄?”


    “鎖香樓手劄。”他輕地一笑,“那是個朝廷一直想除而不能的地方,他們手握異術又行蹤不定,隻知有這麽些人在,卻始終查不到他們在何處。”他指了指盒子裏那本書,“這是偶爾尋得的,因與鎖香樓有關,故而隻帝王能看,母後也不知道。”


    我聞言便不敢動那書了,他笑道:“你看就是了,別說出去就好。雲清皇後的故事。”


    我這才拿起來,書中筆記字字娟秀,似是出自女子之手。我一字字讀完,一顆心在故事的變化中從甜蜜到驚訝再到悲憫。放下那書時,我一聲歎息間道盡悵然:“十五年未見……這才是他們真正的故事?”


    他點頭:“是。”


    我啞笑:“就因為那麽一個誤會……”


    他默然。我又道:“所以對雲清皇後而言,她寧可忘了這一切。”


    他抬眼看著我:“所以朕不希望我們以後會這樣。”


    “當然不會……”我笑而道,“臣妾是個認準了‘人生得意須盡歡’的人。”


    他一聲笑:“就算你像雲清皇後那樣要求和朕老死不相往來,朕也不會和仁宗一樣答應你的。”


    他說著從我手裏將那本書從我手裏抽了出來,放回盒中鎖好,交給宦官放回原處。在宦官退出去後,他雙手搭在我肩上定定地注視我良久,緩緩道:“晏然,朕近來因為母後的病……心裏有些亂,你別在意。靜妃的事上,暫且委屈了你,但朕早晚會辦。”


    我點頭一笑:“臣妾知道。陛下覺得臣妾是那麽不明事理的人麽?”頓了一頓,抬眼問他,“陛下給臣妾看那個,是不是怕宮中傳得多了,臣妾就真和雲清皇後走得路越來越像……直到有一天,因為一點小誤會和陛下老死不相往來?”


    他麵上有些慌亂和尷尬,目光避開片刻,承認道:“是。”


    我悠悠打量著他,托著下巴輕鬆一喟:“陛下近來很是患得患失麽。”


    他無聲苦笑:“心知母後時日不長……就愈發忍不住地去想若是心愛之人也離開了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_(:3」∠)_咳咳……雲清皇後什麽的,看過《鎖香樓》的菇涼是不是又要咬牙切齒罵我後媽……


    _(:3」∠)_恩……太後命不久矣,連帶著靜妃命也不久矣……


    _(:3」∠)_今天想努努力多加一更……於是~~第二更中午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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