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嚴肅地看了她半天,什麽也沒說。她心裏的不安都寫在臉上,半分也掩飾不住。這神情終於弄得皇帝笑了出來,對她說:“怕什麽,都說了這事你沒錯。”


    她猛鬆一口氣。


    自此以後,她逐漸知道,皇帝寵誰都不要緊,都是有分寸的。但凡是逾越了的事,她都可以按著宮規放心大膽地去管,沒有什麽例外。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三年,她掌著協理六宮之權,做著普普通通的嬪妃。從沒有格外得寵過,也沒有徹底失寵過。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變化,在這樣的一天又一天裏,她變得愈來愈有分寸、為人處世越來越得體大方,在後宮的威信也越來越高。


    昔日那一份灼熱而執拗的感情,淡了。


    驚覺這一切的那一天,她在殿裏愣了好久,然後她問自己:後悔麽?


    好像也不,至少在這三年裏從來沒覺得。原來即便是那份執拗淡了,她也仍覺得不枉此生。她覺得,此生……能時時見到他就好。


    永昭三年迎來了第一次采選,封了不少新宮嬪。本就是百花爭豔的時候,皇帝卻突然臨幸了禦前尚儀。


    就是晏然,那年清明時的“晏姑娘”。


    .


    相較於其他宮嬪的或驚愕或嫉妒或如臨大敵,楚晗心裏有一種不一樣的滋味。隻覺得時過境遷,那年清明,她分明覺得這位晏姑娘還是個小妹妹,如今倒也到了嫁齡,然後……也成了天子宮嬪。


    晏然受封之後,皇帝卻很有一段時日沒再去看她。六宮上下都覺得奇怪,皆知皇帝從前就對這位禦前尚儀不薄,再怎麽說,也不該這樣冷落。


    楚晗亦有疑惑,她知道,她的夫君坐擁六宮佳麗三千,縱使心從來不在她身上,也不是個那麽薄情寡義的人。


    怡然央她在皇帝麵前提一提晏然,她便應了。皇帝來時,她似是無意的一句:“今日晨省時,晏瓊章……”剛一出口,就見皇帝神色微微變了。她不自覺地聲音小了下去,皇帝側過頭來:“她怎麽了?你想說什麽?”


    她啞了一啞,說:“也沒什麽……隻是同她聊了兩句。她消瘦了不少,瞧著悶悶不樂的。”她抬起頭,柔言問他,“陛下從前待她也不錯的,她犯了什麽錯,陛下要冷落她這麽久?”


    她大概是頭一個在皇帝麵前如此直白地說起此事的。


    皇帝沉默了很久,幾是頹然地道了一句:“朕不知怎麽見她。”


    那麽無力。


    楚晗一時愕然,堂堂一國之君,不知怎麽見一個位居七品的瓊章?


    “你知道的,她本是要嫁人了。”皇帝苦笑說。楚晗滯住,晏然臨嫁侍君的事闔宮皆知,雖多數都是怪她狐媚惑主,但亦不乏有人覺得皇帝此事做得忒不厚道……不管怎麽說,這事是沒人敢在明麵上議論的,今日皇帝卻自己提了起來,弄得楚晗一時不知該怎麽接口。


    “琳妃。”皇帝思索著喚了一聲,“你是不是也覺得……朕毀了她的一輩子。”


    她知道她該說什麽,卻也知道那阿諛奉承的話並不皇帝此時想聽的話。斟酌了須臾,她一邊給皇帝奉了茶一邊緩緩道:“陛下,說不上是毀了她的一輩子。不過臣妾知道,晏瓊章她……從來都是想嫁人為妻的,陛下您終歸是毀了她的心願。”


    皇帝有一聲歎息。默了一默,說了一件讓她瞠目的事情。他強要了晏然……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別有它因。為了和皇太後抗衡,也為了不讓晏然和親遠嫁……


    可到底還是違背了晏然的本意。


    楚晗想了一想,訥訥地問他說:“那陛下……您喜歡她麽?”


    皇帝未答。


    她兀自又說:“您如是喜歡她,便好好待她。畢竟她這輩子隻能在宮裏了,您如是就這麽不管不顧下去,才是毀了她的一輩子。您如是不喜歡她呢……就尋機會多給她抬一抬位份,把她擱到一宮主位上去,吃穿用度上好歹不會受委屈。”她說著神色有了幾分黯淡,頓了一頓才續道,“女子最在意的……還是夫君的心思。”


    她很希望皇帝問她一句:“那你的心思呢?”


    到底沒有等到。她也沒法奢求什麽,她不是晏然,不是皇帝強要了她,是她強要嫁進來。


    .


    從那天她就知道,晏然日後……必定與別的嬪妃不同了。因為她從沒見過皇帝會在麵對哪個嬪妃時有如此的忐忑。


    即便是瑤昭儀,也沒有過。


    晏然很快晉了才人。那天是皇次子百日,她的位份是在宮宴上晉的。照理來說,晉個小小的才人實在不值得議論,但晏然的宿敵多了去了,薑家與晏家的仇延續到了她身上。左相當即反對,甚至痛斥晏然是妖妃。


    所幸有征西將軍解了圍,若不然……就晏然那個性子,搞不好就要鬧出大事來。


    宮宴的氣氛有些冷,楚晗看了一看,想起母親今日進宮看望她,正好尋了這個由頭,帶著晏然一同告退了。


    在殿外,她告訴晏然::“本宮知道你是晏家嫡長女,為家族爭上一爭也在情理之中。本宮隻想告訴你,不論你為何而爭,想要再後宮安身立命,就不一要依附於趙家,亦不可依附於蕭家。如今鼎立大燕的三大世家,你哪個也碰不得。”


    晏然似乎有些懵。也是,她們並不算相熟,她突然說出這樣一番推心置腹的話,難免對方起疑。


    而她的心思,就如同她告訴晏然的一樣:“因為你是陛下的心頭之好,陛下不會想看到你在世家鬥爭中掙紮。陛下不想,我就不願。”


    他不想,她就不願。她不會忘記她是舍下了翁主的身份進宮做嬪妃了,而從她嫁給他的那天起,她就不想和其他女人一樣去爭寵。


    她隻是為了時時見到他,隻是想見他過得好。


    所以,一如從前的心思,他在意的這個人,她要護著。


    .


    那天晚上,她難免神色有些黯然。回到月薇宮見到母親,她居然哭了。說不清是在哭什麽,就是心裏不舒服。她對母親說:“我覺得我這幾年過得挺好的……和我當初想到的也差不多,可是晏才人……”


    晏才人不一樣。她的出現,意味著楚晗不僅要麵對皇帝心裏沒有自己,還要眼睜睜看著皇帝心裏有了別人。


    肅悅大長公主摟著女兒一聲長歎,語中有責備亦有心疼:“怪母親當時勸不住你……這晏才人,你若實在看著不順眼……”


    母親想做什麽?楚晗身子一栗,淚眼婆娑地忙道:“母親誤會了……我沒有後悔,更沒怪母親當年不攔著我,也絕沒有……容不下晏才人的意思。”


    大長公主一愕:“還不後悔?”


    “不後悔。”楚晗搖頭搖得堅定,“隻是今晚心裏不太舒服罷了。那晏才人母親也熟悉……不是什麽壞人,陛下喜歡她,是她福氣好……”


    她說著,帶起幾許笑意。肅悅大長公主怔怔地看了女兒半晌,哭笑不得地歎息說:“枉我還是個皇女,生個女兒是個傻丫頭。”


    隻有那麽一次,這麽多年她隻哭了那一次。誰也不恨、誰也不怨。


    她要護著他愛的人,這是她心裏愈發篤定的信念。


    .


    六宮的鬥爭從來沒斷過,越是得寵是非越多。很快,晏然就是眾矢之的。一件又一件的事不斷衝著她去,楚晗時時暗中幫襯著,也知道皇帝也在護她。


    那些年,晏然過得驚心,皇帝沒閑著,楚晗亦是為她懸著一口氣。


    這麽多事,沒準就有哪件會讓她頂不住。宮裏頭,向來如此。


    六宮的嬪禦一個個數下來——皇次子的生母愉妃死了、當年聖寵的瑤妃死了、風光一時的嶽淩夏死了、新晉得寵的沐雨薇死了、甚至連薑家也倒了,一個接一個,每個人都引起一陣唏噓,卻又如過小說被忘得幹淨。


    她偶爾會想,如若晏然有朝一日碰上了逃不過的劫難……會如何?


    .


    真的碰到了,居然是婉然,那是晏然最信任的人之一。婉然說,方氏難產而死,是晏然害死了她……


    楚晗不信,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她覺得,他一心想護的那個人,不會做出這樣去母留子的狠事。


    可若有假,那又是誰要害晏然?


    她一時不知,卻在婉然去了荷蒔宮後心裏有了數。不僅如此,方氏那孩子也是歸了靜妃,整件事裏,靜妃是最大的得益者。


    皇帝到底狠不下心殺晏然,卻是廢了她,貶入煜都舊宮為奴。


    .


    晏然離宮那日,楚晗大著膽子去成舒殿見他。他如常的神色,卻是異常的沉默。


    楚晗對他說:“臣妾……不覺得她會做那樣的事。”


    皇帝眸色一沉:“朕知道,不是她。”


    楚晗一愕:“那陛下為什麽廢了她?”


    皇帝無可遏製地一聲冷笑,像是在自嘲。他說:“朕以為朕能護她一輩子,卻沒想到……”他搖了搖頭,“她說她不想去冷宮,如是到了扛不住的地步,就賜她一死,可朕不能殺她。”


    楚晗默了一默:“陛下,您把她貶入舊宮為奴,在她看來……未必就比冷宮來得舒服。”


    誰都知道,奴籍那幾年,是晏然最避諱的事。


    皇帝卻隻是一聲輕笑,沒再說話。


    .


    楚晗仍協理著六宮,沒過多久,靜妃也掌了協理六宮之權。過了兩年,皇後忽地病了,正好到了采選的時候。


    因為晏然、因為他心中不快,楚晗是恨靜妃的,可她又必須和靜妃一起做事。采選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條,沒出半點疏漏。殿選那天,皇帝好像對誰也不上心,幾乎都是她和靜妃在做主留人。


    整整一天,她心裏都很不舒服。她做主留下來的這些人,畢竟日後也和她一樣同是宮嬪。


    皇帝沒有注意,那天的楚晗一反常態。楚晗是長公主教出來的貴女,若留嬪妃,自該挑才德為上。可那天,楚晗幾乎是以姿色為重了。她想,兩年了,宮裏都沒什麽說得上得寵的嬪妃出現。把這些年輕貌美的嬪妃留下,皇帝會不會心情好些?


    可是她錯了,那些嬪妃生得再美,也沒有什麽特別得寵的。


    換句話說,皇帝的一碗水端得愈發平了。


    晏然真是好福氣。她無數次感歎過這句話,哪怕她明知晏然遭了廢黜。


    .


    永昭九年中秋,闔宮都被驚了一跳。


    皇帝繼位這麽多年了,頭一回傳出有人意欲下毒弑君的事。凶手被帶上來的時候,她幾乎窒了息。


    驚惶不定地望向皇帝,卻見皇帝沉沉的眸色中隱有喜悅。深深藏在眼底,卻還是被她盡數看見。


    皇帝說:“真的是你。”


    那天晏然很是平靜,沒有什麽解釋就認了罪。靜妃帶著點譏諷道出“寧婕妤”這三個字的時候,在座的新宮嬪才都愕住了。


    楚晗始終看著皇帝,心中忍不住的忐忑,哪怕這件事跟她毫無關係。她不知道皇帝會怎麽做,但照理說,晏然死定了,弑君是多大的罪……


    若是皇帝最終要親手殺了她……楚晗覺得,那是件很可怕的事。她搜腸刮肚地想著該如何為晏然說情,卻又實在想不到任何理由。弑君,怎麽說也是死罪。


    “都退下,朕有話問她。”皇帝的口氣沉沉的,教人聽不出希望。楚晗和一眾嬪妃一起退了下去,離殿時吩咐了門口的宮人一句:“若是出了什麽事,來知會本宮一聲。”


    即便她並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


    .


    隻聽說皇帝沒有殺她,但她在哪裏,沒有人知道。那些日子,後宮議論紛紛,後來隱約聽說,陛下把那個被廢黜的嬪妃,藏在了成舒殿的後院裏。


    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什麽意思,皇帝也沒有跟任何人解釋,包括太後。後宮的風聲捂得嚴實,反倒是前朝的動向明顯了些。她聽說屢屢有人提起中秋下毒之事,明裏暗裏要皇帝嚴懲凶手。那差不多是皇帝最油鹽不進的時候,任憑一幹朝臣說出天大的理由來,皇帝的處理方式也就是兩個字:不理。


    楚晗看得出,他這般的無所謂之下,是多大的壓力。


    她忍不住去和怡然打聽了,怡然告訴她說:“聽說姐姐在宮裏,可連我也沒見過她。陛下時時差人往後頭送東西,我也不便去問去找……”怡然咬了咬唇又說,“方才……陛下自己往後頭去了,不知是不是去見她。”


    那晚,她去求見皇帝的時候,幾乎有些“冒死覲見”的感覺。她直言對皇帝說:“陛下這麽把晏然藏在宮裏不是個辦法,名不正言不順,陛下也不能藏她一輩子。”


    皇帝淡泊地回了她一句:“朕知道。”


    她又說:“陛下不如先封她個位份,哪怕是個末等的采女,也好過這麽拖著。”


    皇帝瞟了她一眼:“朝臣鬧得厲害,後宮也不乏有人等著看這笑話。這會兒給她冊封,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麽?”靜了一靜,他對她說,“而且她恨朕。”


    楚晗沉默。替他思索著法子、替晏然考慮著出路。朝臣鬧得厲害?朝臣怎能鬧得不厲害!若連弑君的大罪都能容忍、能赦免,天下還有什麽規矩可言?


    莫說朝臣,如今帝太後也惱著呢。


    靜坐了良久,皇帝問她:“還有事?”


    她說:“晏然的事……若是母親肯幫忙呢?”


    皇帝執著筆的手一頓,側過頭來看她:“你說什麽?”


    “臣妾的意思是……母親是大長公主,如果她肯說話,起碼能說服帝太後。太後點頭了……各位大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吧?”她說得很是猶豫,這事勝算有多大她心裏根本沒底。隻是覺得,再不是法子的法子也比現在這樣拖著好,好歹是化被動為主動。


    皇帝思索著不言,少頃後,她又道:“陛下讓臣妾出宮一趟,可好?臣妾去求見母親。”


    入宮很多年了,因為母親是大長公主,入宮很是方便,她從來沒有回家省過親。這是唯一一次,她主動提出回家,是為了幫他的晏然。


    皇帝點了頭,她說不必安排夫人儀仗,她準備好了次日一早便走。


    那天,她留在了成舒殿。寅時,皇帝準備上朝的時候她準備出宮。


    離殿時,皇帝屏退了眾人,朝她深深一揖,道了一聲:“多謝。”


    她不禁恍然失神。


    原來從當年到現在,他對她能說的,都始終隻有一聲“多謝”。他從來不懂,相較於他這一句“多謝”,她從來都更願意聽他誇她兩句。


    不過,當年她是個尚未及笄的小翁主,她可以帶著兩分撒嬌為難他、逼她誇自己還不能落俗套;如今他已是天子,她是他的從一品夫人,她再也不可能那樣說了。


    .


    在去大長公主府的路上,楚晗一聲長歎,揭開了馬車的簾子,吩咐外麵的侍女說:“給本宮拿個銅鏡、拿個濕帕子來。”


    東西遞進來,她靜靜地執著銅鏡,細細看著鏡中的自己。比起那年,到底是老了許多吧。


    還畫著一枚蘭花的眉心鈿,這麽多年都畫著,可他再也沒多看過一眼。其實她也知道,那天若不是她逼著他誇自己,他大概也是不會留意的。


    到底還是她傻透了。


    今日,他對她說了當年的那句話,那麽無情地提醒了她,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沒有變過。時至今日,他們也並沒有比那一天更親近哪怕半分。


    不知道為什麽,她堅持了這麽多年的一顆心,在這一天,突然動搖了。


    她顫抖著執起那塊浸濕的帕子,一點一點,將那枚眉心鈿擦得幹幹淨淨。


    再也不要畫了。


    .


    見她驀地到來,府中上下都嚇了一跳。管家忙不迭地施了大禮便要去叫人,她攔住他,一如既往的從一品夫人的威嚴:“不必攪擾別人了,本宮要見母親。”


    大長公主才剛起床,她徑直進了臥房去見,不作聲地屏退下人。坐在妝台前的大長公主回過頭來:“好端端的,你怎麽出宮了?”


    楚晗靜默地聽著房門在她身後關上,滯了一滯,俯身拜了下去,一絲不紊地稽首大禮:“母親,女兒求您件事。”


    肅悅大長公主一驚,連忙過來扶她,嗔怪道:“行這麽大的禮幹什麽?自己都是做了夫人的人了,傳出去讓人笑話。”


    拉著她落了座,大長公主的目光落在她的額上。被擦去眉心鈿的那一塊,脂粉同樣擦掉了,細細看去,膚色略有不同。


    大長公主隱約猜到點什麽,凝睇著她問:“這是跟陛下吵架了?”


    “沒有……”楚晗搖了搖頭,在母親的注視下有些不自然地撫了撫額頭,說,“母親什麽話……我當了這麽多年夫人,早不是那會使小性的人了。”


    大長公主一頜首:“那是什麽事,你說。”


    “母親……”楚晗有些不知該怎麽開口,低頭思了一思,直言道,“母親……您能否……在太後跟前給晏氏說說話,讓她容下晏氏……但凡她肯開口,朝臣也就不會再說什麽了……”


    大長公主眉心狠有一跳,厲然問她:“陛下讓你來的?”


    楚晗一愣,應道:“是……”


    “咣”地一聲,大長公主的手狠一擊案,怒然斥道,“好啊,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為了一個晏然讓你來說這種話!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姑母!”


    “母親……”楚晗有些吃驚,知是母親誤會,連忙拜道,“母親誤會了,雖是陛下許我來的,卻是我自己先提的……陛下也沒別的法子了,隻好如此……”


    “阿晗!”大長公主沉沉一歎,分明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母親……女兒求您。”楚晗跪伏道,“兩年了,女兒知道陛下的心思。這事再這麽拖下去,晏然不是一死也不能再留在宮裏……您讓陛下再跟她分開一次,隻怕還不如給陛下一刀來得舒服。母親……您看看這兩年的後宮,景氏生下了一雙兒女都沒見怎麽得寵,旁人陛下更是可有可無,獨這個晏然,您不能看著她死啊……”


    她說得平靜極了,平靜得好像自己並不是嬪妃,好像那個九五之尊寵誰都跟她毫無關係。


    大長公主怔了許久,隻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疑惑不已地問她:“阿晗,你告訴母親,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這麽多年,母親以為你是一心愛慕陛下的,可你若當真在意他,又為什麽這樣容得下別的女人?那個晏氏是個好孩子,可她到底也是你夫君的妾室。”


    “母親……”楚晗直起身子,低著頭想了又想,一如當年先帝與母親問她到底喜歡太子哪裏時那樣啞笑說,“我不知道。”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想的……不過,看著陛下高興,我心裏也高興。所以……求母親幫她一把吧,她如是死了,陛下會如何……我想也不敢想。”


    那天,大長公主又是氣又是無奈,默默地坐了半天沒說話。最後重重一歎說:“讓我說點什麽好?我恨不能把世上一切最好的都給你,你倒好,甘心嫁進宮去做嬪妃也就罷了,如今又為旁人求情。你明知皇後身體不行了,若有一天皇後不在了,難不成你還要看著晏然做皇後、你給她行禮問安去?”


    “母親。”眼見著大長公主氣得不行,楚晗竟還笑了出來,抿了唇朝母親撒嬌說,“先別想那麽長遠的事,母親且說,這一茬事母親幫不幫我?”


    明明是心裏苦極了。


    大長公主瞥了她一眼,女兒這般強顏歡笑地來求她,她到底是看不下去。隻覺得這孩子傻透了,簡直沒救。


    幽幽一歎,大長公主點了頭:“知道了,你回宮去吧。我晚些時候進宮去見帝太後,必定把你夫君的寵妾給救回來。”


    “諾,多謝母親。”楚晗一拜,竟頗有些歡天喜地之意。


    她行禮告退,大長公主坐在屋中,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出了神。良久,悵然地搖了搖頭,為情所困,不知是不是從她母親雲清皇後那裏傳下來的的血液。


    .


    大長公主到底是有分量的。勸了帝太後幾句,帝太後雖仍有不快,還是點了頭。如此就算過了第一道坎,以帝太後的名義下旨冊晏然個低位的嬪妃做做,朝臣們斷不敢說什麽。


    要麽說晏然命好,臨冊封的關頭,眾人才知道——她有個女兒。


    說白了,她在宮外給皇帝生了個帝姬。


    任反對聲多大,皇帝和太後也不能委屈了帝姬,冊正三品充容,這是直接照著她廢黜前的婕妤之位晉了一例。


    之後……六宮上下,形同虛設。


    楚晗一度後悔了,這麽多年來頭一次後悔了,也許她不該這麽幫晏然。如是宮裏沒這號人,皇帝雖是心裏也不會有自己,但好歹一碗水端得很“平”。


    可那陣子的事情很多,多到她沒什麽工夫去想後悔的事。皇後大去,靜妃要奪後位。楚晗知道,說什麽也不能讓靜妃坐到後位上。若不然,後宮永無寧日,晏然永無寧日,皇帝也斷然不會高興的。


    她和晏然聯了手,奪了皇長子,一步一步……把靜妃逼到了絕路上。


    嬈謹淑媛方氏的死、皇後的死一一被揭出來,靜妃已難以翻身了。


    最後,晏然揭出了帝太後的死。


    那時,楚晗覺得……晏然到底還是比自己狠的。如若是自己,大概會讓帝太後的死因永遠地爛在肚子裏,說什麽也不讓皇帝知道。靜妃可以用別的法子除,她卻無法狠下心這樣捅皇帝一刀。


    可即便如此,那天能去安慰皇帝的,到底也隻有晏然,不是她。


    她看著晏然折回殿中的背影,心下重重一喟。在他心裏,自己到底什麽都不是。


    也不能說什麽都不是……他還是信任她的,讓她掌權多年、讓她撫養皇長子,卻從來不曾對她有過那樣的感情。


    晏然已在成舒殿住了許多日,從晳妍宮被燒毀開始至今,皇帝愣是沒賜她去別的地方住,就這麽留在成舒殿。


    這種事,在楚晗身上永遠都不會發生。


    原來即便她想得明白,也還是會嫉妒。相較於晏然在步步為營中總能得到他的嗬護,她從來都隻是在為他著想,不曾得到過什麽,也不曾求過什麽。


    她腦海中一件件閃著這些日子的事情,關於他和晏然。元沂、齊眉、不再采選、虛設六宮……


    都是為了晏然。


    .


    嫉妒是一種可怕的情緒,可以很好的按捺住,但一旦滋生了,就會無窮無盡。楚晗從沒想過,已入宮這麽多年的她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始嫉妒。明明從前,她更有機會。那個時候皇帝待六宮都很好,誰都有理由幻想一把更高的位子、更多的寵愛。


    如今這個時候,皇帝的態度鮮明到讓泰半的宮嬪都不得不死心,她卻突然開始嫉妒了。


    她不想成為一個妒婦。


    她再度求皇帝讓她出宮,皇帝問她原因,她沒有說。皇帝沉吟片刻點頭準了。


    大長公主府裏,她對母親說:“母親,我不想在宮裏了。我突然開始嫉妒晏然,我害怕,我不想動她。她的妹妹嫁給了晉淵,我不能跟她撕破臉。”她沉容垂下眼簾,“我也不想……有朝一日我與她爭得魚死網破之後,陛下親口下旨賜我一死。”


    一如當年,她想得那麽明白,堪堪將剛剛萌生的嫉妒扼殺在了心裏。


    她說:“母親想辦法讓我走吧……陛下如今除了她誰也不在意,不會強留我。我和陛下……緣盡於此是最好的。”


    或者說,從來就不曾有過緣。一直以來,都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終於放棄了?”大長公主輕有一笑,帶著幾分無奈說,“瞅你走得這一招,如若母親不是大長公主,誰能幫得了你?”


    是,這些年,她在外人眼裏都是個溫良賢淑的從一品夫人。可她自己多少清楚,許許多多的事,她到底是仗著有這個母親。


    從當年執意要嫁給他時開始就是。


    .


    她回宮,再沒有去主動求見他,他也沒有來見她。直到幾日後,成舒殿的宦官來稟說:“夫人……陛下說,大長公主前些日子說的事他允了。讓夫人即刻去荷蒔宮,說是……見了趙氏之後,夫人自知該怎麽辦。”


    假死,那是他們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但是……當著靜妃的麵假死?


    她到了荷蒔宮的門口,終於明白了怎麽回事——靜妃要她陪葬。


    她一步步走進殿去,笑看著靜妃說:“你不是想要本宮的命麽?本宮知道你這心願了。趙氏,你比本宮想象中更會拿捏人的心思。”


    靜妃則笑歎說:“算不得臣妾會拿捏心思,隻是這麽些年,夫人您的心思太明顯了。但凡細心點的人都能瞧出來,您還偏要在他跟前藏著掖著。您也是的……好端端的一個郡主、大長公主的親生女兒,不好好的嫁人為妻,偏來宮裏蹚這渾水。真是傻透了。連臣妾都替您覺得不值,到頭來,您還比不過她一個從奴籍赦出來的人。”


    楚晗心裏隱有一陣酸楚。原來她的心思已經明顯至此,明顯到連靜妃都看出來了……他卻始終不曾注意。


    最後,她一刀刺進去,沒有痛感,她卻覺得一陣心疼。在這之後,他們就要沒有關係了。


    那,她的那些心事呢……


    “陛下是不是至今都在奇怪……我一個先帝親封的郡主,到底為什麽要甘心為妾。陛下曾經甚至像提防其他有外戚的嬪妃一樣提防臣妾……”


    “十四歲那年清明,城外踏青……表哥說我眉心鈿畫得別致……後來的許多年裏,我一直畫著眉心鈿,表哥卻……再沒有看過。”


    她終於說了出來,不知是因為入戲太深還是憋了太多年。


    .


    離開錦都前,皇帝到大長公主府見了她,帶著晏然。她看著他們,一顆心忽地平靜下來,她說:“今日……還多謝陛下。”


    他說:“一直是朕該謝你。”


    自始至終,他們之間,還是隻有一個“謝”字。


    .


    永昭十三年,琳儀夫人楚氏薨於月薇宮,依從一品夫人禮厚葬妃陵。


    一年後,大燕北邊白雪皚皚的映陽,一個女子在茶館喝著暖茶,聽到旁邊一個喝得大醉的書生感歎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那女子輕有一喟,情不自禁地喃喃地接了一句口:“從不知情為何物,卻也曾想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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