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亞夫離開,除了門口職守的侍衛,十一郎仍被留下了,他抱著武士刀立於亭外一側,不動如石,目光遠擲,麵無表情。


    這時,其他人才暗暗鬆了口氣,園中氣氛又漸漸恢複到初時即將歸家的愉悅中。


    輕悠才急著吩咐抱著禮物盒子的侍衛女仆們將東西鋪上桌,一一揭開後,讓女孩們挑選。並挨件地為眾人介紹,語氣輕快,隱有討好。眾人麵上未有大變化,眼中卻浮出不同光色。


    有人瞧著食盒裏被譽為全東晁最高級的壽司,羨慕地問起,“輕悠,親王殿下竟然讓你把這麽昂貴的食物當禮物送人,一定很寵你吧?”


    輕悠仍然不太清楚眼前一應物什的貴重程度,隻覺得挑選的都是日常用品,食物再貴也都是吃進肚子裏很快被消化掉的易耗品,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一盒漂亮壽司就是當前家境較為殷實的許多女孩的家長也舍不得花錢買來吃,更遑論拿來送人。這般闊綽大方,在此時出現,最易招人眼紅。


    對於朋友的詢問,輕悠尷尬,應道,“隻是些吃食罷了。他們東晁人平常最愛吃這些生鮮的東西,那宮裏很多,不怎麽貴重。這前你們不都說喜歡吃嘛,所以我就拿了些來。”


    那人笑接,“輕悠真是好運氣,早知道當初咱們遊伽藍寺,也該試著擅撞一下禁地看看,說不定也能碰上個這般細心的好男人,就不用受那許多苦了。輕悠啊,你說說,親王宮有多大,聽說那裏有全東晁最漂亮的櫻花園……”


    輕悠尷尬地笑著,卻不想再開口。


    陳孟蝶借著看禮物就將那一臉羨慕妒嫉的人擠了出去。


    然而,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說什麽好運氣啊,我看那根本就是黴運。”又有人接著話頭說了下去,“你們都忘了麽,當初我們本來可以出城離開的,卻被夜巡聯防隊的人抓到,而素素和曉熏之前就是被那些該死的聯妨隊員給糟蹋了。後來在警示廳裏,更是那個聯防隊長和兩個下屬一起,素素才會自殺!現在誰不知道聯防隊員就是那個光德親王的屬下啊!”


    輕悠本想繼續介紹禮物,卻不得不將伸出的手收了回來。


    四下氣氛也迅速陰沉下去,本來還專注於禮物的人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有人似乎想活絡回氣氛,又接,“大家別這樣啊,事情已經過去了,咱們還是要往前看才好。畢竟現在大家都平安出來了,這個……多虧左大將軍,我記得那位將我們救出大牢的還是將軍的屬下,好像是位上校呢!”


    立即有人附合,“還是左大將軍明事理。雖然軍部出了逮捕令,可人家查清了咱們單純留學生的身份後就放了我們,還給我們安排好吃好住的。對了,雪憶,剛才聽你說,你們林家還得到軍部頒發的通行令,對不對?”


    林雪憶低聲應了句,沒有多說。


    不過就她這般回應,正給眾人褒揚左大將軍、貶斥光德親王提供了好借口。


    輕悠在事發前也聽龍村治也說過聯防隊的歸屬,而織田亞夫之所以會出現在校場,也都是由於龍村治也與之做交換,才會出麵救人。可那陰差陽錯被救到的人,卻一直沉默地站在後方,照顧著這場聚會唯一的男賓,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這次……”


    輕悠忍不住開口想辯駁,就被旁邊的莫曉熏一把扯住,朝她遞了個“不要犯眾怒”的眼神。本來不覺得這樣的誤會有多麽重要,她在家中也常遭誤解或陷害,口頭上被人占個便宜,沒什麽了不起。可突然被這麽“一扯”,就莫名地覺得格外不舒服。


    若是那個人在,八成會直接下刀子來個“見血封喉”,或直接殺掉一了百了,更不會廢話給什麽解釋。


    然而,事實明明就不是這些人嘴裏說的那樣啊!


    陳孟蝶拍地一聲關掉食盒的蓋子,嚇得眾人聲音一抖,全看了過來,就聽她冷森森地喝道,“拜托你們別以為現在已經徹底安全,就可以沒腦子地胡說八道了好不好!難道你們沒長眼睛,現在我們還踩在誰的地盤上?左大將軍他人很好嗎?現在他正帶著遠征軍去侵略我們的國家啊!今晚我們能順利離開的話,靠的還是親王看在輕悠的麵子上,放我們一條生路。拜托你們在說話前,稍稍動動腦子好不好,不要害人又害己啊!沒看到親王殿下的侍衛都還站在外麵嘛!”


    陳孟蝶這一說,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亭外,立即發現那抱著長刀靜如石雕的男子目光直直投過來,眼底森冷的煞氣嚇得眾人立即連大氣也不敢喘了。


    陳孟蝶朝輕悠眨了眨眼,輕悠感激地點了下頭。


    莫曉熏歎了口氣,這才出聲詢問盒子裏的牛奶糖,岔開了話題。


    不過,經過剛才的一堆爭論辨駁後,眾人的興致似乎也不是那麽高了,多數人也沉默了下去。


    而林雪憶和向蘭溪一直坐在後方,沒有加入他們的圈子。輕悠幾次想要跟兩人攀談,似乎都有人故意插話。兩三次後,輕悠發現林雪憶刻意回避的態度,隱約也明白了,不再強求。


    “輕悠,謝謝你的禮物。不過,我回家後真不想看到任何跟這個國家……有關的東西了,太可怕了。”


    有人將禮物放回桌上,低聲說了一句退出了圈子。


    輕悠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欠思考,忙說,“要不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先吃飯。這寺廟挺大,上次來我們都沒有好好逛過,寺塔那裏的櫻花還開得很美,不如等會兒我們都去看看,也好拜拜佛祖,保佑大家一路平安。”


    有人心動,但似乎礙於無人支聲,而不敢表態。


    “拜神佛有用的話,我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其實,我們更想的是現在就回家,逛寺廟什麽的還是算了吧!”


    說著,就有人互打眼色往亭外走。


    輕悠著急又尷尬,不知道應該怎麽勸,似乎不管說什麽,自己的立場都很讓人唾棄。


    突然,林雪憶便開了口,“大家別這樣。輕悠好不容易才為咱們爭取到回家的機會,我們也不能讓輕悠太難做,畢竟這是親王殿下安排好的。還是先吃了飯,去拜拜佛主。”


    這“親王殿下”四個字一出,眾人排拒的臉色又立即收了回去。


    向蘭溪看到輕悠鬆口氣回頭朝身邊的兩個好姐妹欣慰一笑時的小心翼翼,本來堅定的心誌,似乎又有輕微的動搖。


    他知道,其實女孩隻是想跟即將分離的朋友們多聚聚,準備這許多禮物,或昂貴,或稀罕,也都是為了討好逢難的姐妹,讓大家能淡忘過去的苦難。


    她的心意那麽單純美好,事事為她人著想,可偏偏這個世界太複雜,人心更難測。當你站在一個絕對優勢的立場上,說關心他人救助貧苦,不但不會得到那些人的認同和感激,卻更容易招來眼紅和嫉恨。


    剛才那個男人一到場,就以眼神狠狠警告過他和林雪憶,不是他們不理她,可惜時勢比人強,受過傷害的人,多數都學會了明哲保身,或……冷眼旁觀。


    席上的菜肴,多以亞國菜為特色,間或有幾道東晁的特色美食,有人在挑了一筷子被數雙眼神鄙視後,便再沒有人敢動了。本想以酒助興,哪知上的還是東晁有名的清酒。在場女孩們也有不少深受亞國酒文化熏陶,尋常聚會時也多會品上幾口,這會兒也全沒了興致,對於女仆們斟好的酒碰也不碰。


    一直置身世外般的林雪憶,溫柔體貼地為向蘭溪布菜喂湯,無微不至,很快就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絕對安全自在的話題主角。


    “雪憶,我可從沒見過你對哪個男士這麽休帖過唉!向大哥你好福氣呢!”


    “就是就是啊,之前龍村大哥也沒有……”


    這話頭立即就被某個眼神掐掉了。


    林雪憶似乎並不避違,口氣中還有幾分大義不屈,“這點事理雪憶還是懂的,再如何也不屑從與迫害自己同胞和祖國的人,過去也隻是自己一廂情願,少女癡傻罷了。現在,”她抬眼一笑,幾分清醒灑脫立即贏得了眾人敬佩的目光,“吃一塹長一智,希望大家都能忘掉過往的不愉悅,回國後鼓起勇氣重新來過。”


    經她這一說,眾人方才起興,以湯代酒幹了一杯。然而,那話中明顯將輕悠排擠在外的意思,四兩撥千斤地就種在了每個人心上。


    “向大哥,你可要珍惜我們雪憶痛定思痛後大徹大悟的真情摯意啊,來來,我敬你們一杯。”


    “祝向大哥回國後,能盡快治好手傷,重上手術台!幹杯。”


    氣氛似乎越來越熱烈了,可輕悠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真正隔離在外了。


    “到底是什麽人那麽惡毒,竟然故意這麽傷人呢!”


    這話自然又被人給掐掉了,可輕悠的心裏也愈來愈沉,雖然向蘭溪看起來麵色如常,比起電報局那日,氣色又好了不少。可隻要有心人都該明白,當著一圈兒女子,身為男子卻連自己動手吃飯的力氣都沒有,還要受女子照顧,再多的祝福、讚美、羨慕,都毫無意義,更觸人心傷。


    輕悠更自責,小手輕輕摁著袖兜裏那日特別向直子要來的刀傷藥,隻覺得自己更加沮喪,不管怎麽努力傷害已經築成,似乎再多的關心和道歉都是枉然。


    “哼,就算這裏的男人都美翻了天,咱也不屑從之。”


    輕悠的手抖了下,不敢抬頭。


    “我,我很怕,要是回家被父母知道未婚已經破了身,他們根本不會管我們是因為什麽原因啊,這就是家裏的奇恥大辱。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未來了……”


    有人便爬在桌子上哭了起來,說已經訂婚的未婚夫若知道這事,絕對會退婚。氣氛倏然凝窒,眾人全變了色。


    事實上,這裏多數女孩雖喝了不少洋墨水,可時下的婚嫁風俗仍然十分守舊,失貞必然是大事,其所代表的含義和引發的後續問題,都將讓女子嚐盡一生苦楚,從心理上便生出個大漏洞,卑鄙到了塵埃中。


    輕悠遏力勸慰,卻得不到旁人的認可。有人說她僅是妾生子女,大不了嫁個小平民也有人接收,不像她們嫡生子女擔負著一個家族的榮譽和臉麵,失貞那就是下地獄,除了嫁大戶人家做小妾似乎沒有出路了,她們也不可能接受嫁個平民受苦受窮一輩子。


    眾人都意興闌珊,氣氛低彌。


    林雪憶低下頭,不語,不料向蘭溪卻用傷手輕輕碰了碰她,給予了一個十分溫柔鼓勵的眼神。


    林雪憶回以一笑,心下幾分得意。若要真論起來,其他在場所有女孩裏,她才是最幸運的。她還保有女人最大的籌碼,她相信自己一定能用這枚籌碼為自己換來幸福的未來。軒轅輕悠現在看似風光,其實也隻是外強中幹罷了,憑她的身份失寵是遲早的事兒,到時候恐怕比誰都慘。


    嗬嗬,能笑到最後的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最後還是性子較為潑辣的陳孟蝶舉了杯子,跟輕悠道別,莫曉熏也鼓起勇氣,三人相擁話別。


    這桌席的清冷和疏離,在輕悠的心裏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不管她再怎樣逃避或自欺欺人,都不得不承認,很多很多事,已經變了。


    ……


    歌舞伎町


    黯昧的光影,嘈雜的人聲,濃妝豔抹的女人坦露雪頸香肩,從身邊走過時拋來露骨的眼神帶著濃烈刺鼻的熏香,開合的折扇門內傳來粗笑嬌語,一晃而過的糜亂景象似乎讓空氣中混亂的香氣酒氣煙味汗臭變得更加濃重,難以忍受。


    包廂門被拉開,便傳來同窗們熟悉的叫嚷聲,一個個穿著印著菊鶴花紋的大褂,顯然都已經在店裏泡過湯了,那大褂是店裏專門為客人準備的浴後衣。舉著扇子小鈴鼓,打著節拍,跟著表演的藝伎吆喝得正起勁兒。


    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少時的回憶又浮現眼前,初入店時的浮躁厭惡感似乎褪了少許。


    “亞夫,你這小子終於來了,我們都泡過一圈兒了,你快去洗把洗把,換上咱們的隊衣再上。諾,妞兒都幫你準備好了!”


    頭上紮了個亂糟糟的小毛根兒的魁梧漢子,一把將剛剛還吻得難分難舍的女人扔進了織田亞夫懷裏,哈哈大笑著開懷暢飲。


    阿澈這家夥似乎比離開時更壯了,之前發電報說美國玉米熱狗都吃得想吐了,現在看他這樣子明明就很爽,回頭估計又會上趕著找自己比劃西洋拳了。


    野田澈,現留學於美**事學院(即西點軍校),主修軍事指揮和戰略參謀,正是未來的大將軍候選人。但他個人卻極愛舞刀弄槍玩格鬥這類的軍事技能,比起用腦子辦事,似乎更喜歡用武力解決。


    織田亞夫將女人推開,逕自走到離野田澈最遠的位置坐下,對於遞來的清酒,看著對方架著金邊眼鏡後看似無害的清冷眼眸,問,“雅矢,這麽久不見,你又想拿我做什麽試驗?”


    東堂雅矢,外表斯文儒雅,一派謙謙公子相。現留學於德國慕尼黑軍事醫學院,主修解剖學和神經係統學。和野田澈一樣,天生骨子裏都有些逆世,格外衷情於各種神秘靈異學說,且從小就喜歡配置古怪的藥水,早在留學前就拿到了國內的化學博士學位,他們都沒少做過他試驗的白老鼠。


    “亞夫,為你今晚的重頭戲準備的祝興小玩藝兒。”


    “免了。”


    織田亞夫想也沒想,推開杯子,伸手拿過旁邊另一人正喝著的酒杯,自己倒了酒。


    東堂雅矢歎著可惜了,但鏡片後的細長眼角卻微微挑起,抿唇淺笑。


    那被搶了酒杯的人立即就嚷嚷開了,“親王殿下,你也太欺負人了。搶了人家的初戀情人就夠了啊,居然連一杯酒都搶!還光德親王,根本就是辱沒這個名字,改成叫缺德親王最好。”


    “缺德親王,祝你和出雲幸福美滿、早生貴子。幹杯!”


    旁邊又湊上來一張醉熏熏的臉,口氣酸得人牙疼。


    “來來來,幹杯,咱兄弟好久沒聚在一起,今天不醉不歸啊!阿康、義政,你們兩小子別這麽酸了啊,沒人家亞夫能幹,直接認輸也不丟臉!”


    野田澈剛才被故意別開了,這會兒插了進來,分明就是挑撥離間,更加火上澆油。


    經他這一鬧,左大將軍的二公子柏原康,大學士之子清木義政,通通不幹了,撲上前就跟織田亞夫打作一團,妒嫉不滿,各種酸水全吐了出來,哪還有什麽等級尊卑,嚇得女人們驚聲尖叫,紛紛走避。


    “嘖嘖,都這麽多年了,還沒妒嫉夠啊!”挑起戰爭的野田澈直搖頭。


    “你也知道都這麽多年,就該知道積壓下的火山一旦爆發,威力驚人,這下終於徹底絕望了。”尚善禦極口氣毫無對朋友的同情。


    “這叫絕望的反撲嗎?怎麽亞夫的動作好像變慢了?難道是這兩年在國內飽思終日無所事事,又有美人在旁,淫滿欲足,疏於鍛煉。”東堂雅矢推推眼鏡,出口的話沒有最損,隻有更損。


    三人隔岸觀虎鬥,又品頭論足,嘲諷調侃,不亦樂乎。


    織田亞夫被已經是少將軍銜的柏原康踹中右腰傷處,舊傷疼痛,心頭更不爽。


    這群沒良心的白眼狼,早知道他們會來這一招,就不該來赴這該死的告別單身宴會。


    “嗷——”


    “哼,活該!”


    “亞夫,你活膩味兒了,哦!”


    “有種的就上,站在那娘們兒似地嘰嘰歪歪算什麽東西。”


    “我草,老子拳頭正癢呢!”


    有人一被激,嗷地一叫衝了上去。


    “我的種還是留著做研究比較好,浪費在你們這群人頭豬腦的人身上太可惜了,哦!”


    有人想袖手旁觀,可惜時不我予,還是被拖下了水。


    一時間,好好的超豪華多功能包廂裏,戰火狂燒,牆倒門破,痛叫不絕,一片混亂。


    哲人說,男人間最深刻的情感交流方式——就是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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