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悠,你爹怎麽樣了?”


    三娘上前,織田亞夫沒有阻攔,經她這一問,眾人立即轉了注意力。


    輕悠接過母親,將護士手上的照片遞了過去,指著父親肋上那處明顯的小黑點兒,解釋說明x光透視片的原理。


    軒轅清華也將輪椅滑了過去,正說要看看照片,軒轅寶仁趁機搶上前奪過照片看也沒看,就狠狠扔在地上狂踩一通。


    大罵,“這些都是唬弄人的騙術,洋人的東西我們絕對不信,小七你要再不把爹交出來,我就叫巡捕房的人來了!”


    他大手一揮,果見那報信的小廝趁著眾人鬧得凶,就跑出了診所。


    織田亞夫目光一凝,攬過輕悠說了句“讓他們進去”,輕悠想拒絕,軒轅寶仁推開門口的人就衝進了照片房,大叫一聲“爹”。


    大娘等人要跟著進去,卻教織田亞夫手擋住,艾伯特見這個樣子僵持不敢勸說就怕弄巧成拙,旁邊的小護士們一個個都被嚇得躲在一邊。


    大娘罵得極凶,“三娘,看看你教的這個女兒,簡直就是我們軒轅家的喪門星啊!前兒才因她的那些爛事兒把老爺氣壞了,現在竟然敢私通外人合著洋鬼子一起騙自個兒親爹,這簡直就是反了天了!今兒我就要代老爺罰了你這個沒心肝、大逆不道的孽女,以告慰我軒轅家的列祖列宗之靈。”


    她直指著輕悠和三娘,卻是半步也不敢靠近織田亞夫,但那斥罵聲卻一字一句傳進了照片室裏。


    三娘苦勸,“大姐,您誤會輕悠了。這孩子也是為了她爹著想,才出此下策。老爺這病已經拖了半年多,且每次發起病也一次比一次重,小叔和那麽多老醫師都沒得法子,現在或許……”


    “我呸!要不是你女兒回來,老爺會被氣成那樣兒。你不好好管教你女兒一天到晚勾三搭四,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指手劃腳,你算什麽東西。你這當娘的隻會偷雞摸狗,你那女兒……”


    大娘這會兒不敢拿輕悠怎麽樣,但三娘卻是她平日隨意欺負的主兒,當下話也越說越難聽,完全失了一家豪門大戶奶奶的風範。


    織田亞夫氣得上前揚手就要做打,大娘嚇得“啊啊”尖叫著往後躲。


    “都給我住口!”


    一聲重喝從房裏傳來,便見軒轅瑞德被兒子扶著走了出來,臉色青森一片,顯被氣得不輕,呼吸粗沉。


    這人一出來,大娘立即偃旗息鼓,哭喪著臉叫了聲“老爺”就要上前。


    “吵什麽哭什麽,我還沒入土呢!你們還嫌不夠丟臉,都鬧到這裏來了。”


    “老爺,都是小七那死丫頭竟敢合著洋鬼子來騙您,幸好寶仁發現得及時才……”


    “夠了,我長了眼睛我自己會看。”老爺子揮開人,瞪著織田亞夫護著的輕悠,目光森亮嚴厲,“你,給我過來。”


    “爹,你聽我解釋,這件事……”輕悠要上前,卻被織田亞夫攔著,她咬了咬牙,還是推開了男人的手臂,決定自己麵對家人,走到了父親麵前,“爹,這都是女兒出的主意,女兒隻是怕您……”


    啪的一巴掌重重落下,打掉了輕悠所有的話。


    周人聲息立消,有人驚愕,有人興災樂禍,有人疑惑不解。


    織田亞夫他氣得要隔開那父女兩,卻被更快一步的軒轅清華扣住,兩個男人互瞪,目光俱都亮得糝人。互相緊扣的手腕,都發出咯咯的骨骼錯響。


    軒轅清華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忽出一個軟勁兒將織田亞夫接近身來,低語,“這是他們父女倆的問題,讓他們自己解決,最好不要插手,否則就再沒機會!”


    “那又如何!輕悠有我就夠了,這樣冥頑不靈、不負責任的父親不要也罷!”


    織田亞夫一掙,又被軒轅清華另一隻手摁住,兩人這翻激烈對峙的幅度卻極小。


    “亞夫,你可有當過爹,怎麽能明白。”


    “那你又當過爹了,如何就懂了。至少我做過別人的兒子,我比誰都清楚,一個不負責任爹,隻會讓妻兒活得有如生在煉獄!”


    軒轅清華第一次看清男子眼底刻骨的恨意,心頭驀然大震,直覺那恨意分明就是對著自己而來,可他這幾日想了又想,怎麽也想不通他們明明以前從不認識,為何他會對自己有如此濃重的敵意和……恨意!仿佛積累了多年……


    他疑惑不解,前思後想多次,也想不通。自以為也沒什麽立場詢問,更沒有資格去問,因為這太匪夷所思,無跡這尋……偏偏此時此刻男子看著他的眼神,就像兒子在狠狠控訴父親,他突然為這樣的想法震愕不矣,覺得可笑,腦海裏有什麽東西疾閃而過,卻怎麽也抓不住,登時就犯起老毛病,手上便失了力。


    輪椅被砰地一聲推撞在牆壁上,那一瞬間,軒轅清華看到織田亞夫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


    輕悠捂著臉,淚如雨下,“爹,你就那麽不相信女兒嗎?”


    軒轅瑞德喘著重氣斥罵,“相信你這個不孝女?!相信你竟然對自己的父親使詐,將我和你哥騙到小店裏,迷昏了我們,行事苟且,你還有臉再叫我一聲爹!我軒轅瑞德沒你這個不孝女,你給我滾——”


    輕悠被話刺得眼眼大睜,從來沒有這一刻覺得委屈,就算是當年被那樣狼狽地趕出家門,她都是自責丟了家門的臉麵,沒有真去怪責過誰。


    雖然時下社會大變革,自由開化之風大行,可是在家鄉的城鎮上,舊家族作風仍然居於領導地位。父親雖為一家之長,也要遵守軒轅氏族宗祠規法,不可能為了她一個小庶女,就置家中其他兒女前途未來於不顧。趕她離家,是為顧全大局。


    她後來在外吃了苦懂了事情,慢慢更能理解父母親的不易了。此次接到母親的急電,趕回家來,心裏都是歸家的快樂,和種種對久別親人的渴望。心想,既然母親都叫自己回家了,那不就是說父親已經原諒她,願意認回她這個女兒了麽。


    卻沒料到,一個巴掌,就打掉了她對父親的渴望,頓時心灰意冷。


    “爹,不管您怎麽罵女兒,女兒自認沒錯。女兒現在明白了,在您眼裏,不管女兒做什麽,我都是不孝,都不配做您的女兒,都是軒轅家的第一大罪人。好,我走!”


    輕悠用力一抹眼,站起了身,滿臉都是失望心傷地最後看了眼盛怒中的父親,轉身就走。


    也就在這一眼裏,她腦海裏閃過千百個畫麵。她記得幼時,父親極喜歡她,常把小小的她架在肩頭上騎大馬,陪她放風箏、逛廟街、吃糖葫蘆,還說她是除了那個早逝的寶玉哥哥,他最愛的寶貝女兒。


    可是他們的關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冷淡如冰呢?


    好像是大娘有一次罰娘,害得娘的手差點被廢掉;還是爹突然就討了四娘回來,小八弟出生後;或者還有她從此再也不親近爹,隻親小叔,甚至拗著改了自己的名字。


    以前,爹都叫她寶寶,說她是軒轅家一寶。


    娘說,隻有軒轅家的嫡女才能叫“寶”字輩兒的,連二娘的兩個女兒五姐和六姐都沒資格用這個字輩兒的。她一直以為,自己在爹心裏總還留有一席之地。


    可隨著時光變遷,物是人非,似乎很多她自以為美好的東西都變得麵目全非,再也尋不到曾經的那一絲絲溫暖了。


    她憶起被趕走的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從門隙裏看到父親疾顏厲色地喝斥娘的模樣,那麽冷酷無情,心裏就像被霜月的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著,坐在火車上想得最多的還是,連她最親的爹娘都不要她了,她和孤兒又有什麽不同呢!


    可惜,不管她有多難過,流多少眼淚,一切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已經不是爹的寶寶了,她現在叫軒轅輕悠。


    “老爺——”


    大娘一聲慘叫響起,淒厲無比。


    就要轉過廊角的輕悠驀地停住腳步,回頭的一瞬,看到那個在她幼小的記憶裏,在她心靈深處最深刻的印象裏,一直都是最強大的存在的男人,宛如中了致命一劍般失力倒下,艾伯特叫著“糟糕,病人休克了”,大娘嗷哭起來,大哥六神無主問怎麽辦,娘叫著她的名字。


    她低頭看著緊握的拳頭,一道陰影掩住他,她被抱進一個熟悉的懷抱裏,低柔的安慰聲在頭頂一遍遍響起,“別哭,你還有我。”


    “亞夫……”


    輕悠呢喃一聲,突然推開人就衝了回去,義無反顧。這一刻,她在心裏咒罵自己,她也深深認識到,就算父親再討厭自己,再恨自己,再不恥自己,那還是她心裏深愛著的最重要的親人。她根本狠不下心!


    管他的,要罵就罵,要打就打,讓她眼睜睜看著父親死掉,絕對不可能!


    眾人見她突然回來,也都愣了一下。


    輕悠沒有理睬那些憎惡的眼光,撥開眾人來到父親身邊,看著正被放在病床上由艾伯特察看著物理病症的老父,也僅是四年未見,兩鬢全白,曾經記憶裏儒雅清逸的麵容溝壑縱橫,竟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她突然抬頭看著艾伯特,說道,“艾伯特,現在怎麽做對我父親最好,你說?”


    艾伯擰眉道,“最好立即手術,不可再拖了。”


    其他人又叫囂起來,卻被輕悠一手揮開,她回頭怒瞪眾人,斥聲一喝,“夠了,現在通通聽大夫的,全都出去!”


    她那般強硬氣勢,嚇得大娘和大哥都是一愕,這一幕讓織田亞夫憶起當初在宋家沙龍上冷靜麵對一切冷潮熱諷時那個堅強的小女人。


    輕悠握起父親的手,一字一句堅定道,“爹,就算你醒來後要罵女兒不孝,或者要再把我趕出家門,女兒也認了。總之,這一次,爹您必須接受手術,健康地活下去!”


    軒轅瑞德緊閉的眼珠似乎動了動。


    出來手術室,大娘又要斥罵,而那小廝竟然已經將巡捕房的人喚了來,一群黑衣警察衝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輕悠麵不改色地看著軒轅寶仁說,“大哥,要抓就抓我吧,這事和我娘、亞夫,都沒關係。但是,求你讓艾伯特把手術做完,爹他吉人天相,一定會好起來的。”


    織田亞夫上前將女人攬進懷裏,瞪了她一眼說,“要抓便一起,我們夫妻不是同齡鳥,再大的災難也一起扛。”


    軒轅寶仁麵上仍是怒火不減,抽搐了幾下,握著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恨恨地咒罵了一聲,撐著腰杆又用力扒了扒頭發,十分狼狽,卻終又是一歎,朝巡捕房的人揮了揮手,說了聲“都是誤會,諸位請回”。


    軒轅清華連忙上前跟帶隊的隊長解釋說明,送人出診所。


    大娘見狀就要起鬧,卻被兒子一聲重喝,掩麵哭了起來。


    三娘走到女兒身邊,拿著一方絲絹給女兒拭了拭小臉,歎聲說了句“悠悠,你做得對”,輕悠看到母親用的那方小帕上繡著“寶寶”二字,正是她幼年學刺繡時的拙劣之作,心下一酸,撲進母親懷中哭了起來。


    ……


    終於安靜下來的走廊裏,輕悠和母親相偎坐在一起,麵前放著織田亞夫叫來的餐點,但眾人似乎都沒什麽胃口,目光不時盯著那盞亮起的“手術中”紅燈。


    “輕悠,你是不是心裏一直怨著你爹當年把你趕出家門?”


    “娘,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輕悠鑽進母親軟軟的懷裏,撒嬌地蹭了蹭,像隻逃避的小鴕鳥,三娘撫撫女兒的腦袋輕歎一聲,娓娓道來一件陳年往事。


    “其實,當年是你爹事先通知我買火車票,叫我把你送走。”聞言,輕悠一驚,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母親,三娘撫撫女兒濕紅的眼角,繼續說,“本來你和小叔回來時,一切都很好。連其他幾房人也不清楚你在東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在屋裏坐小月子時,我和你爹對外都說你在外受了驚,病得極重要長期休養。但一個月後,不知打哪傳來消息,你三姐他們最先聽到了那些流言。後來你五姐六姐他們打聽到好像是同你們一起去留學的某家女兒回來,泄露了消息,才越鬧越大,越傳越難聽。”


    “你不知道,當時你爹頂了多大的壓力,宗祠那邊的長老們一再要求你爹將你……以不守婦道的名義,行宗族族法。你可知族法為何?”


    輕悠搖頭,旁邊織田亞夫也抬起頭看來。


    三娘口氣沉下,“浸豬籠啊!明明不是你的錯,你也是被害者啊,可在他們那些老人眼裏,女人未婚失貞的罪同與人通奸無異,敗壞門風尚小,破壞族中**罪重。當時,你爹本希望薑愷之娶了你,帶你離開芙蓉城,可薑家人卻急著將愷之叫走,沒能來得及。有族老提議幹脆把你嫁到外省城去,也好滅了那些風言風語。可選的那叫什麽人哪?黃家的兒子又傻又蠢,你爹怎麽舍得把他的寶寶嫁給那樣的人。但他又不能不對長老們有個交待,終於還是決定破釜沉舟,讓你遠走他鄉,另謀出路。”


    “娘,這都是真的?”


    “傻丫頭,娘還會騙你麽!你前腳一走,你爹後腳就以我的名義給薑愷之和你小叔那裏發電報,不然,你以為娘可有那麽多電報費。”


    原來,愷之當時能及時趕到南京,都是因為爹的電報,而非娘的電報。


    “其實你能安安全全地回家來,比離開時還胖了不少。你爹心裏是高興的,黃婆子來鬧事兒,你爹還罰你五姐六姐小八弟閉門思過,也沒責怪你半句。”說著,又看了看旁邊靠過來織田亞夫一眼。


    織田亞夫自然明白,自己那日尤顯無禮的舉動,算是得到了嶽父嶽母的認同,在輕悠這件事上獲得了初步的首肯。


    “娘,我懂了。”


    輕悠心底的那根刺,終於被徹底撥掉。


    一旁,軒轅清華欣慰地歎了口氣,轉眸看向垂眸沉思的男子,便似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哽在胸口,隱隱總覺得有什麽重要的事被自己漏掉,他擰著眉去掏隨身的藥,不料藥瓶一下滾落地,藥丸子都散了出來,不少落在了織田亞夫的腳下。


    “別動,我來揀。”


    織田亞夫打住了老人家吃力的動作,將藥丸揀進小藥瓶裏,看著藥丸的眼神突然一凝,看向軒轅清華的目光銳利森冷,沉聲問,“這什麽藥?你竟然要吃……”


    鴉片二字差點衝口而出,被他生生吞下。


    軒轅清華輕輕一笑,道,“止痛藥,我自己做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嗎啡的確是鴉片的一種,但若適當使用,便是良藥。”


    “止痛?”他豈會不知這東西的效力,可也正是因為知道得太多太深,才會更加痛恨這東西出現在自己眼前。可現在卻被眼前的老家夥當寶似地,教他怎能不氣!


    “嗯,我有頭痛的老毛病。”


    雖然織田亞夫的眼神口氣都極不尊敬,可軒轅清華突然覺得心裏很舒服,拿過遞上來的藥瓶倒了一顆吞下,看到那眼神又一閃而過的擔憂,心下輕笑。


    正想再說幾句,手術室的門開了。


    艾伯特取下口罩,揩了一額的汗,笑著宣布,“手術非常成功。”


    ……


    軒轅家人都去看老爺子的情況了,織田亞夫跟著艾伯特到了辦公室。


    “幫我化驗一下這藥的成份,看看到底是幹什麽用的?”


    放在掌心的黑藥丸,正是軒轅清華之前吃的自製藥。


    “咦,這東西,您是哪裏得來的?”


    “別多問,下次來時我就要化驗結果。”


    “殿下……”


    “我的親王爵王已經被革除,以後就叫我名字,免得節外生枝。”


    艾伯特扯扯嘴角,將藥丸收好,便又拿出一串電報條,織田亞夫迅速掃完,將之燒毀。


    艾伯特又道,“亞夫君,你這樣騙著小姑娘,也是不妥呀!以後要是被她知道,恐怕……”


    “我不會讓她知道。”


    “我看她家人這麽排外,你也總不能瞞著他們一輩子吧!”艾伯特的教會教義不容許他們撒謊,所以每次麵對輕悠,他心裏總有些不自在,生怕出了什麽漏子。


    “難不成你有更好的法子,還是想像當年又帶著她逃離我?”


    “沒,沒,我沒這意思。”艾伯特直擺手,又是一額冷汗下,“我這不是做朋友的在為你擔心嘛!還有,我看最近報紙上說局勢不太穩定,你這做大統帥的一直待在這小山村裏,怕也不妥。就算你不擔心自己的軍隊,好歹也該為自己的安危著想。萬一被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這川地的軍閥可不會像南京那邊受了正規軍事教育的人文明講理好商量,那一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強盜。”


    “這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你幫我把丫頭他爹看好就夠了。”


    “唉唉,你別急著走,你的藥還沒拿!”


    門一開,兩個男人都愣住了,艾伯特急忙將藥收回兜裏,可惜已經被門外人看到,成了掩耳盜鈴。


    輕悠滿臉都是擔憂,看著門內高大的身影問,“亞夫,真的不要緊麽?你的固疾……”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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