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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九日 校內審判?第五天(全天休庭)?


    涼子的模樣有些古怪。


    對此,藤野剛當然有心理準備。畢竟將今野努律師介紹給辯護方的就是自己,涼子應該很快察覺到了這一點。如果涼子要發牢騷,說幾句“不公平”“手段卑劣”之類的話,自己也隻能全盤接收,誰叫自己偏袒了辯護方呢。


    然而,女兒並沒有發牢騷。別說指責或抗議,簡直連話都不想跟他說。昨天的審議結束後,她的模樣就發生了明顯變化,眼神和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樣了,看上去絕不是由於單純的緊張或激動導致的。


    “你聽她說過些什麽嗎?”大清早,趁女兒們還沒起床,藤野剛向妻子邦子求助。


    “校內審判的事嗎?”


    “這還用問嗎?”


    “如果你想知道什麽,直接去問涼子好了。”


    “涼子昨晚又通宵了?”


    “自從開始組織校內審判,她幾乎每天都在開夜車。難道要我一直對她嘮叨個沒完嗎?”


    “奇怪了…藤野剛嘟囔道,“昨天庭審結束得早,可她回來得特別晚。”


    涼子一直到天色徹底變黑之後才回的家,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出於父親對女兒的擔憂,藤野剛原本想和她一起回家,所以庭審結束後在操場角落裏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女兒出教學樓,便隻好先回家。


    “從那以後,她就基本沒說過話。”


    吃晚餐時,涼子也相當心不在焉。吃完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還不停地打電話。藤野剛看到電話主機的通話燈一直在閃爍,還頗為擔心地看了許久。


    邦子臉上露出正在斟酌字句的表情:“是叫‘公訴意見’吧?


    “怎麽了?”


    “她說該準備了,心裏想的全是這個。”


    藤野剛覺得應該不止於此。


    “你看她臉上,簡直像犯人徹底招供後的表情。”


    邦子瞪起眼珠子:“不要打這種不吉利的比方。”


    藤野剛一連幾天都去學校旁聽,手頭的工作全都推給了同事。今天全天休庭,本該早點去警察署上班,可他還在磨蹭。他總覺得不看到涼子的臉,和她說上幾句話,心裏就不踏實。


    上午八點左右,涼子終於走出房間,徑直跑進浴室,不一會兒又用浴巾擦著頭發跑了出來,估計是衝了個淋浴。


    “哦,早啊。”由於睡眠不足,涼子的眼皮有些發腫。


    藤野剛剛想問“你的臉怎麽了”,可沒等他說出口,翔子和瞳子也都起床了,家裏一下子熱鬧起來。


    吃過早飯,涼子又跑進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校服。出來時,肩上還背著書包。


    “要出去嗎?”母親邦子問道。


    “是的,中午會回來。”


    “去學校?”


    “嗯……”


    “一個人出門,沒事嗎?”


    “我陪你去。”說著,藤野剛站了起來。


    涼子並未拒絕,對母親說了聲“我走了”,便朝大門走去。


    來到門口,涼子蹲下身子換鞋。


    “爸爸送你去吧,說不定記者們還在那兒守株待兔。”


    “沒事,我不去學校。”


    “哦,我想也是。”


    藤野剛早就聽出涼子剛才那個“嗯”是假的。我可是專業的,才沒那麽好騙。


    “你要去哪裏?”


    涼子把運動鞋的鞋帶係得端端正正。


    “今天休庭吧?休息一下不好嗎?”


    “有些事必須做。”


    “要去哪裏?”


    涼子站起身,背對著父親說:“野田家。”


    藤野剛在驚訝的同時,又覺得可以理解:“事到如今,還要和辯護方商議嗎?”


    涼子的手搭在門把上。


    “打算撤訴嗎?”


    握住門把時,涼子的後背顯得有些僵硬:“怎麽可能。”


    “那還有什麽可商量的?”


    無論涼子多大了,也不管她多麽優秀,對藤野剛而言,她依然還是個小孩。然而,這個女孩此刻猛地回過頭,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


    “我會在明天的法庭上公之於眾。”


    藤野剛也開始穿鞋:“你等一下,我送你過去。”


    “野田又沒被媒體盯上,不用那麽緊張。”


    父女兩人一跑到街上,附近一根電線杆背後就跑出一男一女,大概是記者和攝影師。藤野剛摟住女兒的肩膀,將追上來打招呼的一男一女扔在一旁,兩人一起坐進一輛正好路過的出租車。


    “很近的……”


    “這種情況下,需要故意繞點道。”


    直接開過去隻需支付起步價,然而,他們故意讓出租車兜了幾個圈子。


    “為什麽野田沒被盯上呢?”


    “不知道,或許因為他不起眼吧。”涼子的視線很僵直。


    “你們要商議什麽?”


    沒有回答。藤野剛原本隻是想試探一下女兒的反應,見她不想回答,也就不追間了。


    “有什麽爸爸幫得上忙的嗎?”


    “沒有。”涼子立刻回答後,又補充了一句,“謝謝。”


    還沒進入野田家所在的地區,為了謹慎起見,藤野剛叫停了出租車。涼子也默默地跟著下了車。


    兩人邊走邊留意周圍的動靜。走上一條兩旁都是外觀相似的商品房的大道,涼子指著一棟二層建築說:“就是那兒。”


    這時,一輛小汽車從路的另一頭緩緩駛來,放慢速度後停在了野田家門口,副駕駛座位旁的車門打開’神原和彥從車上跳了下來。


    一下車,神原便發現了涼子和藤野剛,臉上的表情也變了。


    這孩子看上去也很累。和涼子不同,盡管他的眼皮也有些腫,卻沒有倦怠之色,隻是單純的疲勞。他身上的力氣似乎全跑光了,就像完成重大任務後突然放下心來。


    藤野剛越發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檢方尚未舉手投降,審議並未結束,他為什麽會感到放心呢?


    “早上好!”神原和彥對藤野剛鞠了一躬。野田家的大門打開,野田健一探出頭來。他沒有向藤野父女寒暄,而是對神原坐的那輛汽車的司機打了個招呼。藤野剛感到十分驚訝。


    “爸,你別管了。”涼子快步朝辯護方兩人走去,你還是快點去上班吧。這幾天你一直來旁聽,工作都推給紺野了吧?”她又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補充道,“不是今野律師,是我認識的那個紺野。”


    藤野剛極力裝出麵無表情的模樣,可站在野田家門口的神原和彥卻蜷縮起了身子。涼子聲音很小,他應該聽不到吧?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胳膊,涼子追上他們,還對汽車司機招呼道:“早上好,河野先生。”


    “請進!”健一也向那人招呼道,然後才對藤野剛說,“早上好,對不起。”


    需要道歉嗎?


    那個叫河野的男人下了車。


    “車在那裏停上三十來分鍾應該沒事,請吧。”野田健一說完,逃也似的縮回屋子裏頭去了。頭頂上二樓窗戶的窗簾被拉開,有個人影晃動一下,窗簾又很快被拉上了。那估計是健一的家人。


    三個初中生消失後,路上隻剩下藤野和河野兩個男人。


    “呃……我說……”


    這個叫河野的人穿著襯衫,沒戴領帶、褲子和皮鞋看上去相當值錢,年齡大概五十不到一點。


    “你是涼子,不,藤野檢察官的父親吧?”


    “是的,我是涼子的父親。”


    “呢……我……”


    他拍了拍襯衫和褲子的口袋,


    慌慌張張地跑回到汽車邊,打開駕駛室的門,拿出一件外套。


    “名片,名片。”他一陣忙亂,搞得滿頭大汗,“其實,我是幹這個的。”


    接過他遞上的名片,藤野剛皺起了眉:“調查偵探事務所?”


    “是的。說是你藤野先生的同行,好像有點厚顏無恥。”


    “這麽說,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


    “聽涼子說起過。”


    藤野剛看看名片,再看看河野的臉,又將視線移到野田家的大門上,問道:“你也要參加涼子他們的商議嗎?”


    “哦,這個嘛,呃……”河野撓了撓頭,汗水從他的腦門上淌了下來。


    這時,大門突然打開,涼子現身道:“河野先生,你快點。”催了一聲偵探後,涼子又朝自己的父親發難道:“爸,你別在這兒搗亂了。”


    “什麽?我搗亂?”


    涼子指著父親說道:“辯護方不是利用過你這個大人了嗎?難道我們就不能用一會兒嗎?”


    就在藤野剛目瞪口呆之際,那個叫河野的偵探撓了撓頭,說了聲“對不起”,便走進了野田家。


    這到底是要幹嗎呀??


    城東警察署少年課的辦公室裏,早會結束後,佐佐木禮子呆坐在好多天堆積起的一大堆文件前,極力克製著打哈欠的衝動。


    “大清早就這副模樣,可不是個好兆頭。”


    聽到莊田警官不無揶揄的招呼,禮子笑了:“唉,大概是熱傷風了吧。”


    “那是,每天都跑體育館,能不熱傷風嗎?”


    佐佐木禮子的眼前,攤放著旁聽校內審判時記的筆記,以及根據這些筆記開了個頭的旁聽報告。雖說不能為此影響本職工作,可昨晚她也在寫這些材料,還邊寫邊重讀以前的內容,不知不覺又幾乎幹了個通宵。


    “快要終審了吧?”莊田警官倒了杯涼茶遞給禮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是啊……雖說今天的休庭屬於突發事件,但審議的難關應該已經過了。”


    到昨天針對被告本人的詢問為止,證人詢問的階段接近尾聲。重要證言悉數出現,判決的方向基本明確。


    為了大出俊次,神原和彥在辯護中使盡渾身解數。現在,禮子對這個長著女孩臉的小個子少年起了敬畏之心。


    神原和彥揭示了大出俊次不在場征明成立的可能性,確定校內審判發展的方向。作為辯護人,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可以功德圓滿了,可他沒有滿足。他並未將大出俊次塑造成一個純粹受冤枉的犧牲品。為了證明大出遭人陷害的可能性,他還使出狠招,讓大出充分認識到自己是個即使遭人陷害也無話可說的壞蛋。這番毫不留情的指責,使他的辯護變得完美無缺,無懈可擊。


    禮子昨天也去旁聽了,還跟隨津崎先生一起去探望被救護車接走的三宅樹理。即使沒見到樹理本人,也和尾崎老師交談過一會兒。


    “三宅沒事。她很理解今天聽到的內容,隻是感到震驚而已。”


    聽到神原辯護人的那些話,坐在旁聽席上的樹理心頭會湧出怎樣的感情?她能理解神原這麽做的目的嗎?能理解神原是為了誰,才如此無情地指責被告嗎?


    神原是為了你,是為了讓你聽到這一切,才那樣問的。


    樹理她明白嗎?


    “佐佐木警官?”


    聽到喊聲,禮子回過神來,慌忙用手擦了擦眼睛,說道:“明天將發表公訴意見,並展開最後的辯論。校方如果能用今天一天時間壓製住媒體就好了。”


    “辦法倒是有一個……”莊田說道。


    禮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什麽辦法?”


    “調虎離山。”莊田的嘴角掛上一絲微笑,“要是佐佐木警官願意做同謀,倒是可以向岡野校長建議一下。”


    佐佐木禮子探出身子:“行啊,快說吧。”


    “一拍即合,好!”莊田突然一臉嚴肅,“佐佐木警官,在此之前,我可以確認一件事嗎?”


    “什麽事?”


    “在校內審判之前,你認識那個叫神原的辯護人嗎?或者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怎麽會?”佐佐木禮子笑著搖了搖頭,“雖然聽說他是本地區的,卻不是個需要我們去關照的孩子。”


    “是啊。”莊田點了點頭,“這麽說,我的記憶應該沒錯。”


    “怎麽了?”


    莊田警官猶豫了一下,將臉湊了過來,還壓低了聲音。禮子見狀,不由自主地學起了他的樣子。


    “大概在八年前,我在赤阪北署的時候,曾遇到過一件十分遺憾的事件。”


    一個酒精中毒的男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後被逮捕。他自己受了傷,被警方送到醫院後竟然在醫院的廁所裏上吊自殺了。


    “他將抹布撕成條,係在一起後上吊自殺。”莊田警官說。


    他的死讓人感到某種悲壯的意義:反正是死路一條,自己這樣的人不配活在人世間。


    “那對夫婦育有一名男孩,當時七歲,出事後被他母親一位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領走了。”


    禮子默不作聲地看了看莊田警官的臉,問道:“那個男孩的臉長得和神原很像嗎?”


    “嗯。可是,孩子的臉是會變的,長身體的時期更是如此。”


    “還記得他叫什麽名字嗎?”


    莊田警官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我當時是巡警,此案不是我經辦的,但出事的職工宿舍正好在我負責的區域內。”


    “到底記不記得那男孩的名字?”


    “別人叫他‘小和’……應該就叫‘和彥’吧。”莊田說,“和養父母一起生活後,不隻是姓氏,可能連名字也會一起改掉。”


    佐佐木禮子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筆記上:“你的意思是,世界太小了?”


    “當然不能就此下結論。”


    “是啊。”禮子故意加重語氣,“再說,跟校內審判也沒什麽關係。”


    是的,沒什麽關係。無論神原和彥是個怎樣的少年,都和他的辯護風格毫不相幹。雖然那孩子確實有點與眾不同……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佐佐木禮子笑了起來。令她發笑的那個叼著煙頭的人,此刻剛好從走廊上經過。


    “你在笑什麽?”順著禮子的視線,莊田回頭朝走廊上看了看。可是此刻,那個叼著煙頭的人已經走遠了。


    “為了增井望的事,”禮子說,“要說沒關係,那也是個沒有關係的事件。雖說那也是大出他們闖的禍,可畢竟是兩碼事。”


    “是啊。可那又怎麽樣?”


    “檢方知道這件事後,要在法庭上抖落出來,說是為了讓陪審團了解被告的暴力傾向,有必要這麽做。即使最後並未起到預期的效果,藤野涼子一行也無疑對增井事件的細節了如指掌。”


    由於驚訝,莊田警官的眼睛和鼻孔都撐得很大:“他們是怎麽做到的?”


    “不可思議,對吧?”


    “難道,那些孩子不光在搞審判遊戲上,連模仿刑事偵查都很厲害?聽到點風聲,就能立刻找上增井?”


    “如果真是這樣,動作也太快了吧?”


    “難道是你佐佐木警官……”


    “開什麽玩笑。”


    “是啊。要不就是增井方麵主動……也不可能啊。”


    這次輪到禮子神秘地笑了:“是我們署的什麽人泄露出去的。有人為那位可愛的藤野檢察官提供炮彈,將增井事件和盤托出了。”


    “是名古屋那個老家夥嗎?”


    禮子將一根手指豎在嘴唇前:“這是我借他的一個大人情,要保密,有朝一日我會連本帶


    利地討回來。”


    “增井事件就這麽私了了,說不定那老家夥心裏也窩著火呢。”


    “要是這樣,我就給他個優惠利息好了。”


    “明白了。”莊田警官也神秘一笑,“好吧,我來談談我的調虎離山之計。”?


    有什麽東西蘇醒了,正在蠢蠢欲動。而這應該也在涼子的預料之外,所以她會作出那樣的言行。


    然而,藤野剛又能為此做些什麽呢?即使女兒剛才明確表示不需要父親插手,可無論如何,自己總是她的父親啊。


    涼子難道不能稍稍體諒一下父母的心情嗎?我並不想橫加幹預,隻是擔心罷了。


    就在藤野剛獨自焦躁不安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要不要去接觸一下神原和彥的父母呢?


    此次校內審判直接參與者雙方的家長,到目前為止幾乎沒有任何接觸,隻各自保持距離照看自己的孩子。在初三暑假這個重要的時期,參加這個奇特的課外活動到底是否值得?對這個問題,每一名參與者都和各自的家長商議過,並作出了決定。絕大部分相關人員的家長都熱心地前來旁聽,藤野剛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麽,神原和彥的家長又抱著怎樣的態度呢?


    大家住得近,查一下電話簿就能知道住址。於是,藤野剛返身回家,打開大門走進起居室,就看到兩手抱著衣物的妻子從裏頭出來,一臉驚訝。


    “忘帶東西了嗎?”


    藤野剛沒有回答,一聲不吭地從電話桌下取出電話簿。


    “瞎翻什麽呢?”


    “你知道神原的住址嗎?聽涼子說起過嗎?”


    “你不去上班了?”


    藤野剛翻開電話簿。


    邦子歎了口氣,把洗過的衣物放在餐桌上,將身子靠了上去。


    “別這樣。”


    “怎麽樣?”


    “手足無措成這樣,可不像你一貫的作風。”


    藤野剛停下手上的動作,揚起臉看著自己的妻子。


    “你就沒一點父母心嗎?你沒看到涼子的模樣很反常嗎?”不知不覺間,藤野剛的語調變得嚴厲起來。


    “正常也好,反常也罷,除了默默在一旁看著,還能怎麽樣?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邦子反擊道。


    “涼子她沒去學校。他們聚在野田家,在和辯護方商議。”藤野剛說起之前的見聞,“還拉了個不明來路的私家偵探。”


    “那是因為有這個必要,不是嗎?有必要,才需要商議。無論和誰在一起,反正是在野田家,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你怎麽一點也不上心呢?”


    “別這麽說話好不好?我今天忙著呢,沒工夫跟你吵架。”


    為了發泄胸中的悶氣,藤野剛故意用力合上電話簿,發出很大的動靜。


    “其實我也在關心。”邦子兩手插入圍裙口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可是,我決定不多嘴,因為我相信涼子。”


    “你以為我不相信嗎?我也相信啊。”


    邦子沒吭聲。藤野剛也不說話了。屋子裏隻有洗衣機在轟鳴。


    “神原的樣子也很古怪。”


    藤野剛不由得對自己生起氣來:我為什麽要用這種自我辯解的口吻說話呢?


    “我也有點擔心那孩子。他究竟是為了什麽,才會如此投入地參與校內審判呢?我一點也不明白。”


    不,不對,並不是完全不明白。正是由於隔著迷霧隱約地看到了原因,自己才為他擔心。這與自己對涼子的擔心完全不同。


    “我跟他交談時,曾經明確地問過他,他為什麽要當大出的辯護人。他回答說――”


    「因為我有責任。」


    “這算什麽?他以前和柏木是朋友,卻和大出素昧平生。他會有怎樣的責任呢?”


    越說疑心越重。藤野剛甚至覺得自己是否應該更早、更深入地考慮這個問題?自己以那種方式幫助辯護方,到底對不對?


    “沒想到,你是個事後這麽婆婆媽媽的人。”


    被妻子戳到痛處,藤野剛毫不掩飾地生起了悶氣。邦子見狀反倒微笑起來。


    “別笑成這樣,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原來你跟神原見過麵啊。”


    “怎麽,不行嗎?”


    “你是覺得有必要才跟他見麵的吧?我又何必多管閑事呢?”


    怎麽說都是藤野剛落下風。


    “他父母估計也會擔心吧?”


    離開餐桌後,邦子朝冰箱走去。她拿出冰鎮大麥茶,倒了兩杯放到餐桌上,然後說道:“這事可別讓涼子知道。”


    “什麽事?”


    “神原的母親跟我打過招呼。那還是前天……”邦子說,“就是不允許旁聽的那一天,大概在十點鍾左右。”


    “你一天都沒去旁聽過,怎麽那天倒……”


    “你不是一直去旁聽的嗎?所以,我覺得我可以免了。分工合作嘛。”


    這種事就不要糾纏不清了。


    “要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正因為知道不能旁聽,反倒更加關心起涼子來,於是我去了學校,不過隻是在大門口轉了轉,沒多久就回家了,結果看到幾個和自己一樣在校門口徘徊的家長。”邦子說道,“沒一個認識的。要是真理子或井上的父母在,我肯定能馬上認出來,因為都見過。”


    這時,有一位女性向邦子打招呼。


    “她說,‘不好意思,您是藤野涼子的母親嗎?’”


    “她怎麽會知道你是誰?”


    “你怎麽這麽說話呢?沒見我跟涼子長得一模一樣嗎?”


    藤野剛一直認為,寶貝女兒跟自己長得比較像。


    “我回答說,‘是啊。’”


    「我叫神原,是當辯護人的和彥的母親。」


    “她恭恭敬敬地對我鞠躬,還說,‘一直受你們照顧,真是過意不去。’”


    “僅此而已?”


    “嗯。我也回禮說,‘哪裏哪裏,盡受到你們照顧了。別的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這位母親給人的印象如何?”


    “是一位很有品味的夫人,身材小巧,手裏還拿著個包袱。”邦子說道,“這在當下可有點少見。哦,對了,估計是和服,用厚厚的包裝紙包著的和服。”


    “他們家是做裁縫的吧?”


    “說不定是茶道或花道的老師。她是一位高雅的夫人,和藹可親。我當時就覺得,我應該跟她合得來。”邦子說道,“雖然我們都到了不會輕易和他人一混就熟的年齡。”


    藤野邦子不擅長搭訕陌生人。她根本是個不喜歡社交的人。


    因此,從她嘴裏說出這樣的話倒十分稀罕。不過這樣一來,藤野剛便很容易想象那是一位怎樣的母親。既然是養育了神原和彥這樣優秀孩子的母親,妻子會認可她也一點不奇怪。


    神原的母親擔心自己的兒子,估計每天都會去旁聽。她的擔心,說不定比自己和妻子對涼子的擔心還要深重幾分。


    又讓人朝壞的方麵想象了。


    「因為我有責任。」


    “這事為什麽不能對涼子說?”


    “不知道,可總覺得還是不說的好。也許是母親的預感。”說著,邦子又露出淺淺的笑容,“做媽媽的真可悲。”


    做爸爸的也可悲。不,不僅是可悲,還痛苦著呢。


    “不管怎麽說,事到如今,就不要再驚慌失措了,爸爸。快去工作吧。”邦子的眼神突然嚴厲起來,“老是這麽偷懶,當心被人說成‘稅金小偷’,公務員。”


    “你就別說了。”反擊一句後,藤野剛終於笑了起來。?


    參與校內審判的學生各自以不


    同的方式度過了這個意外獲得的休息日。


    陪審長竹田和利一大早就跑到自家附近的公園,對著裏頭僅有的一個破籃架練習投籃,揮灑汗水。麵對傾斜的籃架,他接連命中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不少到公園裏來遊玩的孩子。很快,這些孩子便分成兩隊,開始籃球比賽。


    高矮組合另一方小山田修與一起生活的爺爺下起了將棋。下了好多盤都是孫子獲勝,可爺爺不肯輕易罷手,一直要求“再來一局”。


    山野紀央在反複猶豫之後,決定約上倉田真理子一同造訪淺井家。而向阪行夫總會跟著真理子,結果,他們三人一起受到了淺井敏江的熱烈歡迎。


    “校內審判的事不能提,對吧?”


    “對,還不能對鬆子和她媽媽說。”


    淺井鬆子的遺像今天依然是一張燦爛的笑臉。


    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以及她們的母親,四個人一起去市中心的百貨商場購物。夏季大減價活動已接近尾聲,就在她們輾轉於各大商場之間時,路過了三宅樹理和淺井鬆子投寄舉報信的中央郵政局。教子和彌生沒有對自己母親說什麽,隻是手挽手緊挨著身體從那裏走過。


    她們心中暗想:那天,樹理和鬆子大概不會像我們這樣親密無間。


    原田仁誌來到他從一年級就開始上的升學補習班,與主任講師談得十分起勁。“陪審員的保密義務”在他麵前明顯無效。原田仁誌稍事添油加醋地作了詳盡匯報,主任講師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表一點自己的看法。不一會兒,他們的討論轉移到了陪審員製度的優劣得失上。能夠與大人交換自己的意見,原田仁誌自然十分受用。他也同時在考慮自己向往的高中。


    勝木惠子一大早起就無所事事。不想待在悶熱的家裏弄得自己一身汗味,她扔下要一直睡到夜晚上班前的母親,悄然跑出公寓。到了街上,她也隻能毫無目的地閑逛,結果還是弄得渾身汗臭,還發現自己來到了大出家的舊址。如今,這兒已平整為一塊新地。


    旁邊的大出木材廠還開著工。即使社長被捕,工廠也沒有停工,工人們都在幹活。有什麽好幹的?連有沒有工資拿都不知道。真是奇怪,這些人就知道幹活。


    勝木惠子又亂晃了一段路,看到路邊的公園裏有一個高個子學生在跟一群小鬼吵吵嚷嚷地打籃球,她便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渾身大汗淋漓的竹田陪審長也看到了她,高聲向她打了招呼。


    “喂,勝木,你打不打籃球?”


    還說反正沒事,閑著也是閑著。小鬼們都笑了。


    惠子逃也似的跑開了。幹嗎那麽大聲地喊我?她有點生氣,隨後又笑了,接著又對發笑的自己生起氣來,最後幹脆滿臉怒容。


    井口充在父親的陪同下,在醫院裏做著康複訓練。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一旁的父親臉色沉重,心痛不已。


    橋田佑太郎在母親的店裏幫忙。他妹妹坐在吧台一端做她的暑假作業――繪圖日記。她畫的是正在做營業前準備工作的媽媽和哥哥。


    山崎晉吾在空手道武館接受師父的嚴格訓練,結束後還要坐禪。因為師父訓斥說:“你心中盡是雜念,投手舉足間全都發散出來,就像靜電火花。”為了這個回家後定將筋疲力盡的弟弟,山崎晉吾的姐姐在家裏涼好了西瓜。


    意外獲得的休息日的天空上,飄浮著一片夏末時節的積雨雲。?


    “好厲害的姐姐啊。”


    難道這是老師在家訪時該說的開場白嗎?井上康夫心中暗忖著。


    “還很性感嘛。”


    “被她聽到了,性命難保哦。”


    今天依然忙於整理記錄的井上康夫穿著t恤和短褲,前來家訪的北尾老師則是上身t恤下身運動褲。


    “北尾老師,您要穿著這一身去應付媒體嗎?”


    而且,怎麽有點洋洋得意呢?


    “我已經卸掉這份差事了。為了這事,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所以不請自來了。”北尾老師站在井上家門口,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說道。


    這時,康夫那既厲害又性感的姐姐又來了:“老師,快進來。”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這怎麽行?總得喝杯茶吧。”


    “哦,那就叨擾了。”


    姐姐拿來了一隻杯子,連著裝有大麥茶的茶缸一起遞給了北尾老師,便到裏屋去了,臨走時還狠狠瞪了康夫一眼。


    “老師,‘性騷擾’這個詞……”


    “今天很安靜吧?”


    康夫閉上嘴看著北尾老師的臉。


    “沒有記者找上門,電話也沒有響個不停吧?”


    一大早多少還有點亂哄哄的,之後倒確實相當安靜。


    “森內老師的媽媽來學校了,和岡野老師一起開了個記者會。”


    這可真是個出人意料的動向。看到康夫一臉驚訝,北尾老師不無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明天將在森內老師的病房裏召開記者會,已經得到了院方的許可。”


    “森內老師沒問題嗎?”


    “主治醫生會陪在一旁。”


    要求采訪的申請來自四麵八方,數量眾多,因此決定分幾次召開記者會。


    “也就是說,明天你們庭審時,森內老師會幫忙拖住媒體。”


    這真是個大膽的妙計。北尾老師就是為了這個高興得口無遮攔,說姐姐“厲害”“性感”的嗎?


    “這是誰的主意?”


    “你又何必多費這個腦筋呢?”


    “我可是年級第一。”


    “好像是有人向岡野老師提的建議。說是不勉強森內老師,如果她的身體狀態允許,這是最好的調虎離山之計。”


    有人?是誰?


    “津崎先生也會出席記者會。主角一上場,采訪爭奪戰自然就會平息。從明天起,一切會恢複平靜。你們放心地開好校內審判吧。”


    “是,”年級第一的俊才回答道。


    “就沒其他話了嗎?多感謝幾句嘛。”


    “我們會感謝森內老師的。”


    事實上,康夫確實非常感動,因為他以前從未覺得森內老師那麽有骨氣,不禁她刮目相看了。


    “還有,就是要好好感謝森內老師的媽媽。”


    “好。”北尾老師一口喝幹大麥茶,將空杯子塞到康夫手裏。井上康夫以為他要回去了,可誰知他換上了一副教訓學生的表情。“我說井上,你不覺得昨天藤野回去時的樣子有點奇怪嗎? ”


    當然覺得奇怪。聰明絕頂的井上康夫肯定會注意到這一點。


    藤野涼子當時的表情,簡直像看到了幽靈。連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也有點怪怪的,仿佛他自己變成了幽靈。


    更加奇怪的是,神原和彥當時並不在那副模樣的野田健一身旁。自從開展校內審判以來,他們兩人一直同出同進,就像一對雙胞胎。昨天他們卻是各自回家的。


    明察秋毫的井上康夫――井上法官當時就十分納悶。


    “你跟她聯係過嗎?”


    康夫有過好幾次聯係藤野涼子的衝動,可每當他拿起電話聽筒,最終都作罷了。


    “沒有,就算有些什麽,到了明天不就真相大白了?”


    “你一直穩坐釣魚台嘛。”


    “我要是沉不住氣,校內審判就維持不下去了。”


    “的確沒錯。”


    “老師,你知道大出的情況嗎?”


    “還活著。”北尾老師笑道,“怎麽了?你擔心他?”


    “畢竟他受到自己的辯護人無情的打擊嘛。”


    “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他總不能逃走吧。他可是愛麵子的。”


    “這樣就好。”井上康夫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森內老師召開記者會的事,要通知大家嗎?”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


    “明白,謝謝!”井上康夫低頭鞠了一躬。


    “你姐姐真是個美人。”


    “自家人是感覺不到的。”


    “我說這話可不是性騷擾,是實話實說。再說,你姐姐又不是我的學生。”北尾老師一辯解,反倒顯得心虛了,“走了。明天見。”


    北尾老師離開後,那位既厲害又性感的超級大美人姐姐便目露凶光地逼到近前。


    井上康夫大驚失色。?


    無事可做也不想見任何人的大出俊次度過了漫長的一天。


    同樣無事可做也不想見任何人的三宅樹理也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傍晚,藤野涼子來看望樹理。門口響起了樹理母親的尖叫聲。她好像要趕走藤野涼子。


    樹理走出自己的房間,下了樓梯。母親和涼子同時發現了她,紛紛抬起頭仰望著她。


    “媽媽,你幹嗎呢?”


    “樹理,你還沒好啊。”


    “沒事,原本就隻是有點貧血罷了。藤野……”樹理對涼子招了招手。如果非要跟誰見麵,也隻有涼子了。


    “很快會結束的。”涼子向樹理的母親打了個招呼,便快步上了樓梯。


    來到樹理的房間,隻剩下她們兩人時,樹理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涼子臉上有水漬,好像不是汗水的痕跡。


    她哭過嗎?


    “身體好點了嗎?對不起。我聽尾崎老師說,你今天早上出院,所以跑來了。”


    “是貧血,現在已經沒事了。”


    涼子的臉上真的有淚痕。


    “明天就要發表公訴意見了。”涼子語速很快,就像隨時準備從一頭可怕的怪物身邊逃走似的,“如果你不覺得厭煩,你媽媽也允許的話,希望你還來旁聽。”


    樹理沒有做聲。


    “對不起,我隻顧說自己的意見。不過,你昨天能來旁聽,我真的很高興。”


    自己暈倒在法庭上,其他旁聽者會怎麽想?對於這個問題,樹理盡量不去想它。


    估計有人會據此察覺到樹理就是舉報人。而那些原本就有懷疑,或聽說過那類傳聞的人,會因此更加確信。


    反正這種事都無所謂了,管他呢。


    是啊,已經無所謂了。無論是誰寄出了舉報信,都無所謂了。因為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那麽,為什麽舉報人會是我?我又為什麽要把鬆子也卷進去?


    神原和彥為什麽要讓我出醜?他有什麽權力作那樣的詢問?原本就和他沒關係,他又為什麽要參與進來?


    他為什麽就不能對我的事視而不見呢?


    事到如今,他何必非要表現出理解我的態度呢?


    一切都為時已晚。


    “想去的話就會去,到時候再看吧。”


    “哦,是嗎……”涼子低聲應道。


    “你來就為了這個?”


    “嗯。”


    不對。你是想來看看我的臉,對不對?你是想來確認一下,我如今是怎樣一副表情,是不是?


    樹理鬧著別扭,腦子裏卻另有一套想法。


    我其實很想與你見麵。


    是的,我想見你,我有話要對你說,希望你能好好聽一聽。


    可是,麵對臉上有淚痕的藤野,這些話我說不出來。


    “我沒事。至於校內審判有沒有問題,我就不清楚了。”


    “校內審判沒問題。”藤野涼子說,”那麽,明天見吧。”


    別走――這句話一下子衝到樹理的喉嚨口。藤野,你聽我說。


    涼子走了。她回去了。她垂頭喪氣,步履沉重地走了。


    藤野涼子畢竟也是個和我一樣的女生。


    「藤野,我呀……」


    麵對牆壁,樹理輕聲說道。


    「昨天,我在病房裏注意到了。」


    清醒過來,身體可以動彈後,樹理看了一眼病房廁所裏的鏡子,便注意到了。


    前天,在電視新聞裏看到被捕的垣內美奈繪時,她突然覺得自己認識這張臉。她在什麽地方看過這張臉。


    「昨天,我明白了,那張臉是誰的。」


    那正是樹理的臉。垣內美奈繪的臉和自己的臉一模一樣。


    那是一張騙子的臉,是一張撒下彌天大謊的惡人的臉。


    同時,還是一張知道一切都已無法挽回的無比絕望的臉。


    「這就是對我的判決啊,藤野。」?


    休庭之日的太陽落山了,一個對所有人而言都漫長無比的黑夜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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