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紅的步子很大,她一步步地頭也不回地走遠,腦海裏閃過曾經和秦青一起訓練的日子,她仰頭望望暮色漸起的天空,默默地咽下那不斷地湧出來的淚水。


    原來,她也是害怕孤獨的。


    乍然遇到秦青,他熟悉的麵孔讓她生出前所未有的親近感,這麽久以來,所有一個人承受的驚嚇和孤苦都化作了委屈的淚水,怎麽都止不住。


    原來,她並不是不想家,不想親人,隻是因為知道想也沒有辦法,就隻好不想了,現在真的看到了熟麵孔,激動的情緒怎麽都無法克製。


    為了不讓認識她的人看出異常來,她特地抄近道走回公寓。


    她走的都是行人稀少的巷子,秦青害怕追丟她,自然離她越來越近,不過他克製著過於靠近她的衝動,隱藏著自己的行跡。


    他看得出桑紅的步態有些和往常不同的怪異,怎麽了?


    仔細地觀察之後,他發覺她的腰好像挺得太直了些,往常走路時候的輕靈自然的步態,現在似乎沉重了些。


    凝神半晌,他擔心起來——


    她的腰是不是受傷了,不然裹得那麽粗做什麽?


    唉,不知道她一個人受了多少的苦啊。


    秦青觀察著她身上背著的背包和手裏捏著的相機,她好像很悠然,把逃亡生涯當做旅遊嗎?


    嗬嗬,也隻有她這樣不可思議的家夥才有這種強悍的心理素質吧!


    這丫頭太壞了,她都不知道他有多擔心她,不知道親人朋友為了她的事有多悲痛,實在是欠扁!


    秦青愛恨交織,臉上是百感交集的神色。


    離家越來越近了,桑紅的情緒漸漸地穩定下來,她忽然警覺地豎起了耳朵,怎麽會有被人跟蹤的感覺?


    桑紅一驚之後,就是釋然——這樣粗淺的擺脫追蹤的辦法本身就是秦青教給她的,怎麽可能瞞得過他的眼?


    是他一定要跟來的,她可沒有主動地找他——桑紅心裏安慰著自己,唇角竟然就有了些笑意,落拓天涯,她自然知道這份情誼的珍貴。


    她看看這裏還算僻靜,於是拐過了一個巷子角,手腕一抖,眼看著透明的繩索纏到了巷子外邊那粗大的樹枝上,她真的要躲上去嗎?


    猶豫間,秦青輕捷的腳步聲已經謹慎地靠了過來。


    這種腳步聲她曾經很熟悉,當初在軍校,為了有效地提升體能,他們曾經在安全的強訓區玩過無數次的貓捉老鼠的遊戲,他的身手顯然越來越好了,如果不是太過熟悉,她一定察覺不到他跟蹤的細微信息。


    好了,這家夥,見就見好了,明知道逃不掉的,還躲,有必要這麽矯情嗎?


    真是女孩的心思無法捉摸。


    秦青凝神,他隻聽到一陣幾不可聞的窸窸窣窣的樹枝晃蕩聲,望望遠處那高高的暗色的一片微微搖曳的樹冠樹影,他低歎一聲,但願她不要猴子一樣再從那樹枝上晃悠走了。


    當即步子一跨,大大咧咧地站在了巷子口,果然,按著剛才的速度他完全可以從容地看到她背影的這條巷子,已經消失了她的行跡。


    秦青的笑容生動極了,眼睛裏是洞穿一切的犀利,他微微地側頭眼神向上掃過樹枝,那目光像一道光芒一閃而過,在樹冠上隱藏的嚴嚴實實的桑紅不由小心肝顫了顫,靠,眼神要不要這麽亮啊,好像你真的看到我了一樣。


    “男人婆,要不要這麽小氣啊,我到處跑了很多天,這裏的餐廳做得飯菜難以下咽,跟著你混頓飯吃,你就當助人為樂嘛,又不會要了你的命!”


    桑紅不可置信地磨磨牙,翻翻白眼,靠——沒有傷春悲秋,沒有責問悲歎,他一句話輕輕易易地就把她的思緒拉回到往昔的歲月。


    “我數到三,你不趕緊給我從樹枝上邊滾下來請我吃飯,我就用暗器打你了哦!”秦青笑眯眯地說著,臉上的笑容讓桑紅瞧著又好笑又礙眼。


    “嘖嘖,忘了我的天女散花了嗎?我不介意再讓你溫習一遍。”秦青說著走到巷子邊,彎腰到牆根下去撿小石子。


    桑紅覺得這男人看著賞心悅目的,怎麽一開口就是一流氓無賴?


    她當然記得他那無賴的把戲了,不過是找不到她的時候,抓上一把小石子用蠻力胡亂地大麵積地攻擊嘛!


    一閃念間,隻見秦青已經衝著她的方向威脅性地把手中的一把小石頭子在手掌裏撂起又接住,似乎是在思考著方向和力度。


    擱往常她壓根兒都不可能放在眼裏,現在不行,她低頭看看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肚子,無奈地出了聲:


    “餓了就別亂費力氣了,收起你的狗屁天女散花!”


    說著桑紅就從樹上輕輕地蕩漾了下來,身形輕快地穩穩地落在秦青的麵前。


    秦青看著終於肯在自己麵前現身的桑紅,他一點點地靠近她,眼神裏滿滿的都是不可置信的欣喜,真的是她,是她,她還好好地活著。


    他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顫顫地伸出指尖。


    桑紅的眼睛大惑不解地盯著他的手指轉動,不明白他要做什麽,眼看著他的手就要碰到她的臉,連忙伸手輕輕捏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動作,一矮身往後推了半步,強顏歡笑道:


    “好了好了,我是大活人,是真的,不是幻覺,你這剛剛撿過石頭子的髒爪子拿開些!”


    “嗬嗬,”秦青的聲音有些古怪地笑了,“真好,是你,我以為你見到我會悲喜交加,趴到我的肩頭委屈地哭上一場哪,好吧,不用矯情了,我這肩膀可以借你。”


    他裂了嘴努力地對她勾勾唇。


    兩個人的視線在暗沉的暮色裏交集,都帶著難以掩飾的感傷,渡盡劫波情誼在,相逢盡在一笑間。


    桑紅笑得很不好意思,她抬手推搡了一下他刻意地展示在她麵前的寬寬的肩膀,啞聲道:“誰稀罕——我本身就一鄉下野丫頭,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是嬌滴滴的貴族少爺嗎?”


    秦青被她推得身體晃了一晃,知道這丫頭就是這矯情的性子,不由釋然一笑,目光掃過她微微凸起的小腹,晶瑩剔透的眼神裏寒氣逼人,帶著一抹困惑挑挑眉:


    “腰受傷了?我看你剛剛跑著的姿態有些怪異,要不要緊?”


    桑紅聽著他那關切的聲音,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然後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受傷,我——懷孕了。”


    秦青幹幹淨淨的凜冽異常的眼神愣了瞬間,慌忙從她的腰上移開,白皙的麵孔有些泛紅,他有些尷尬地手足無措地抬手揉揉自己的頭發,然後又無奈地看著她,眼神一點點變得柔和:


    “懷孕?那你還敢跑那麽快,還敢爬高上低地蹭到牆頭大樹上?你怎麽一點都沒有做媽媽的自覺?”


    啊?


    “秦青,我——”桑紅看著秦青那一派單純幹淨的麵孔,覺得有些啞口無言了。


    “你什麽?走啦,去你那裏。”秦青說著往她走過去。


    “去我那裏做什麽?”桑紅詫異,她很抗拒,她不打算讓任何人去她的小窩。


    “我餓了,去你那裏整點東西吃,不行?”秦青沉了臉,他還有很多的話要問她,這丫頭竟然給他認生起來。


    “嘿嘿,我那裏怎麽可能有好吃的,要不,我請你去鎮上最高檔的飯店happy,我埋單?”某女厚著臉皮賠笑,她真的不想在這樣曖昧的時間帶著秦青去自己的公寓。


    秦青眼神在她臉上盤桓了片刻:


    “你那裏沒有好吃的?別告訴我你這白裏透紅的胖臉蛋是西餐的功勞,再小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說完秦青抬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幫她轉過去身,固執地推著她往前走。


    “秦青,真的不方便,很快都是晚上了——”


    桑紅垂著頭,她幾乎可以想象到如果美林或者周圍的鄰居或者保安看到,誤會就可能大了,那群洋鬼子絕對會直接就把秦青當成她肚子裏那從未謀麵的孩子的爸爸。


    “我算是聽出來你的意思了,不方便?你和洋鬼子同居?”


    秦青看著桑紅低頭一副見不得人的小模樣,覺得這個念頭一閃,就讓他的心生生碎裂一般地痛。


    啊?


    桑紅驚愕地抬頭,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秦青看她那茫然又委屈的神色,心情稍微好些,曲起指頭給了她一個大鴨梨,痛得桑紅連忙抬手捂住頭躲開。


    “沒有,沒有你心虛什麽?走了,我看你這小氣包是存心要餓死我。”


    秦青說著伸出胳膊想要籠著她的肩膀,推著她往前走,大手卻在她的身後猶豫了一下,放下了。


    桑紅也乖乖地帶著他往前走。


    一會兒他要是盤問起來,該怎麽和他說啊!


    桑紅有些抓狂了。


    她低頭悶悶地帶著他往公寓方向走,最後隻好無奈地往秦青身邊靠了靠,和他並肩走著,小聲說:


    “秦青,這裏的外國人也很八卦的,額——有必要說一下,我現在是鎮上報社裏特聘的專業攝影師——黃一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秦青點點頭,她從哪裏買到了這樣的名字和身份?


    “誰讓你找來的,你叔叔嗎?”桑紅小聲問。


    秦青的臉頓時沉了沉:“你覺得呢?”


    “不可能,他對你嗬護有加,怎麽會推著你往火坑裏跳。”桑紅一看秦青的臉色,知道這話顯然讓他不舒服,隻好嘿嘿幹笑之後,自動地排除了秦洛水。


    “那你怎麽會這麽快就找到我?不要告訴我你屬狗的,狗鼻子靈通,這理由不行。”桑紅嘟著嘴試探道。


    “額——別說什麽了,我也不瞞你,是歐陽先生追蹤你回郵件的ip地址,幫我定位縮小尋找範圍,然後才找到你的。”


    “歐陽——他——他手術後恢複得怎樣?”桑紅有些擔心地問。


    秦青認真地看著她有些擔憂的眼神,噗嗤一笑:


    “他很好,他讓我找到你後給你帶信,不讓你掛念他,等他身體好一些,他就會過來帶著你環遊世界、吃遍全世界的。”


    桑紅不由感傷又幸福地笑了低頭。


    秦青看她高興,不由也大了膽子埋怨道:“桑紅,你真的好偏心哦,我寫給你的郵件,你為什麽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寫給你的郵件,你不僅看了好多次,還給他回信,真是讓我生氣,在你心裏我算什麽?是不是利用完了,就恨不得我消失了?


    你在害怕什麽?害怕我知道你活著,像牛皮糖一樣地纏上你?或者威脅你?出賣你?”


    秦青很不爽地質問她。


    “額——”這回輪到桑紅想遁地捂臉了,她支支吾吾地說,“不過是承受不起你太多的人情而已,你總是毫無條件地幫我,我覺得對你最好的報答就是——讓你靜靜地順著自己的路走下去。”


    “好了,這些事回家再說。”秦青不想和她爭辯什麽,她能這樣解釋,已經出乎他的預料了,原來她的遠離隻是擔心給他帶來傷害。


    他的心裏沒來由地甜甜的,她不是煩他,不是躲他,而是擔心連累到他而已。


    秦青偷笑不已,她已經夠累了,就別給她添堵了。


    兩個人靜默地不再說什麽,一起往桑紅的公寓走去。


    天已經黑了起來,桑紅很慶幸幾乎沒有遇到什麽熟人,進了公寓大門,直接拐入了一樓的走廊,然後,桑紅看到一個高大的背影正靠在她門邊的牆壁上,不由放慢了腳步。


    秦青察覺到異常,看看她,看看那個高大的歐美男子,他已經算高的了,可是和這個健壯的男子相比,依然顯得有些單薄。


    “黃,你——他是誰?”湯姆克魯斯說著抬起頭,收起手裏正在亮著屏幕的手機,隨意地放在口袋裏,目光落在秦青的身上,這是一個健美的亞洲男孩,和她年齡相當,應該是她的男朋友吧。


    兩個男人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都帶出打量和揣測的意味來。


    桑紅客氣地露齒一笑,用很流暢的英語給他們倆介紹道:“秦青,這是我的上司,也是甜水鎮報的編輯湯姆克魯斯;湯姆,這是秦青。”


    湯姆克魯斯對秦青伸出手:“你好,歡迎你到甜水鎮來。”


    “謝謝你照顧——一鶴的工作,這麽晚了,你找她有什麽事嗎?”


    秦青微笑著問,出口也是流暢的英語,他很介意這個男子和桑紅的關係,尤其是這麽晚了,還堵在她的門口。


    不過,這也說明了一個問題,他就是桑紅的上司,他們並沒有同居,因為同居的話,他自然就有房門的鑰匙,哪裏需要在外邊等。


    湯姆克魯斯很紳士地微笑:“從y國過來的,你的英語很棒,我找她談工作,你呢?”


    “我餓了,過來吃飯,工作的事情,你們談。”秦青說著,彎腰從桑紅的手裏取出房門鑰匙,很熟練地開了房門。


    桑紅看著自來熟的秦青,她尷尬地對湯姆克魯斯咧咧嘴,這——這叫什麽事兒啊!


    偏偏這兩個男人和她的交情都不到能讓她開口解釋避嫌的份兒上,靠——鬱悶啊!


    湯姆克魯斯站在門外看到秦青開了門,然後很自然地脫了腳上的鞋子,換上門口的拖鞋,這家夥什麽時候到鎮上來的,他竟然不知道,再看看衣架上掛著的男式睡袍,他神態了然地對桑紅笑著說:


    “男朋友?不錯不錯,用你們中國話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桑紅聽得哭笑不得,不會引用就不要胡亂用,這句話是說男人的話嗎?


    她剛想解釋,隻見徑直就往廚房走去的秦青聞聲竟然回頭對著她巧笑嫣然,口中說:“一鶴,有點禮貌,請你的上司進來談工作,我給你們做飯,要吃什麽?”


    啊?他真當自己是主人了?這欠扁的家夥!


    桑紅張張嘴巴,很想開開門,理直氣壯地把這兩個突然都厚著臉皮闖入她家的家夥給趕出去——告訴他們現在是她私人的時間,不招待客人,不招待上司。


    可是,她卻隻能看著秦青的帶著威脅之意的笑臉,虛弱地笑笑不敢辯駁,再虛偽地對湯姆克魯斯笑笑,請他進來。


    湯姆克魯斯顯然也覺得這樣的時間打擾人家小夫妻的二人世界,好像不太合適,秦青越大度,他越覺得自己挺沒意思,她男朋友既然來了,挺好,對他來說絕對不是壞事,至少鎮上不會再有猥瑣的家夥以為他把桑紅的肚子弄大了。


    他近期真是鬱悶透了,無論是到酒吧喝酒還是做什麽其他的事情,隻要是能夠說得上幾句話的人,竟然都開始探問他什麽時候結婚,那言外之意,他一聽就明白他們想問的是什麽,偏偏他不明白桑紅的意思,又擔心別有用心的壞家夥打桑紅的主意,嗯嗯啊啊地胡亂應付過去,不知道那心裏有多憋屈。


    現在竟然見到真正的肇事者了,他當然不想給秦青任何誤會桑紅的機會,就禮貌地婉言拒絕,說自己隻是順路過來,好幾天都沒有見過她了,報社的幾單廣告需要拍照,不借傍晚的時間來堵她,白天在鎮上壓根兒就不可能找到她。


    他說完就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寫著拍照規格和要求的紙張,遞給桑紅。


    桑紅接到手裏,很認真地讀了一遍,確定無誤,湯姆克魯斯對著廚房的方向對桑紅示意:“去廚房幫幫他,會下廚的男人很罕見,你很有福氣。”


    然後就告辭轉身離開了。


    桑紅努力地保持著臉上溫婉的笑容看著他離開,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她轉身進屋,吧嗒一聲鎖上門,然後咧咧嘴,該和這個卑鄙的故意惹人誤會的家夥算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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