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久望著父汗那張因為過度狂熱而有些扭曲的臉孔,一動也不動。母妃怕我受刺激,趕緊把我摟在懷裏,可我現在已經感覺不到一點點的溫度。


    我突然覺得在科爾沁那十一年他對我的疼愛好像都是假的,從他發覺我有著異於常人的早慧開始,他就已經為我鋪好了路,他為我寄予厚望,將我獻給康熙,利用孝莊對我們的親情試圖把我拱上皇後之位。


    可惜天不假年,我來京的第二年孝莊就歸天了,從此以後,我一個人在紫禁城裏孤零零的,再沒聽到來自科爾沁的消息。直到最近同大阿哥一起回到草原,後麵才有了科爾沁汗王進京赴年宴這一幕。


    我扶著額頭,靜靜的閉上雙眼,我眼中已經沒有了淚,為不值得的人不該流太多的淚。


    一個人在宮中苦熬的那些年頭,父汗,怕是早已經將我放棄了吧!


    我病了。


    病的高燒不退,嗓子也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母妃嚇壞了,日夜守護在我的床邊,宮中每日不停的年宴也都推脫不去參加,我終於又感受到了一點點的親情。


    至於父汗,自從那一日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病的最嚴重的那幾天,我的頭又痛又燙,隻感覺到炸開了一樣,宮中過年期間為了圖吉利不方便請太醫來看,秋葵和康澤木就不停的給我的額頭上敷冷毛巾降溫,可往往敷了不到一會,又熱了。


    我無力的望著床幔子,想起內務府為我做的那套百蝶穿花大喜床幔,這輩子恐怕是沒有機會用上了。


    如果能夠這樣靜靜的死去該有多好。


    “孩子……”母妃輕輕的摸我的額頭,她原本保養的極好的臉龐,經過這幾天的折騰,也逐漸顯了老態。我慢慢的轉過頭去看看她。


    “也許你心裏恨你父汗,不願意再聽到關於他的一切,但是我想講些事給你聽。”她幽幽說道:“我同你父汗自小在一起長大,換做漢人的話來說,那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五六歲之前還是個活潑的小少年,但突然有一天,一大批官兵過來把他阿爺,也就是當時的科爾沁汗王抓走了,整個汗王宮都亂做一團。接下來沒幾天,官兵又把他的阿爸抓走了,汗王宮裏剩下的隻有老弱婦孺了,侍衛也不聽指揮,也不知是誰傳消息回來說老汗王謀反,要株連全族,老汗王妃當場嚇得昏倒,汗王宮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都被聞訊而來的牧民洗劫一空,有親兵要護送汗王妃離開,汗王妃堅決不肯,終於在慌亂中被亂民打傷,血流不止,死在了那裏,而你的父汗趁亂被人抱走才活了下來。”


    我從來不知道我住了十一年的汗王宮曾經還發生過這樣可怕的事情,我聽得格外入神,想象著我的阿爺和阿嬤的樣子,我隻看過他們的畫像。


    “那後來怎麽樣?”我的聲音還是那樣嘶啞,這幾個字幾乎是我這幾天說的唯一一句整話。


    “後來大清皇上頒了赦免的旨意下來,阿爸和阿爺都被釋放了,可那也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情了,他們從馬場裏麵回來的時候,幾乎沒人能夠認出來,他們受了很多很多的苦,王室貴胄之尊,卻被人當做奴隸一樣的在馬場裏使喚了一年。”


    母妃的聲音逐漸沉重起來,含淚哽咽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那一場浩劫之中,你父汗的好幾個嫡庶兄弟,他們受人任意欺淩,全都不在了,女眷仆人們死的死,逃的逃,活著的也沒剩下幾個。那段時間,真是可怕的日子,汗王宮的尊嚴,子民的信任,這些都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建立起來。從那以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不怎麽愛說話。後來我嫁給了他,他臉上才多了些笑容,再後來就有了你的幾個哥哥,可他一個都不喜歡,他說你的哥哥們身上沒有草原男兒的血性,倒是你比較合他的脾氣。”


    我一直聽的聚精會神,直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目光逐漸黯淡下來,她慈愛的摸了摸我的臉,繼續道:“孩子,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也很辛苦,你不願意麵對這樣的命運,你要反抗,你要掙紮,可你反過來去想一想,你的父汗難道就願意麵對嗎?當年你的阿爺吳克善王爺千裏送親,將你的姑奶奶布木布泰從科爾沁送到遙遠的盛京,送到皇太極的懷中,他們卻恩將仇報,以這樣的方式回贈我們,讓我們妻離子散,骨肉分離,這是一場無法磨滅的悲痛,我們博爾濟吉特氏應該世世代代牢記啊!”


    母妃一向柔弱溫順,對父汗的話言聽計從,我沒有想到她心中也會有這樣強烈的愛憎情感。我不得不承認,她的話的確很有道理,我既然再生在這個家庭,從出生之日起,就應該麵對我既定的命運和責任。


    可我那十一年的無憂無慮又算什麽呢?


    我握著母妃的手,將臉埋在她的掌心,哭道:“既然終有一日要將我拋棄,那你們當初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


    母妃沒有回答我,我的眼睛看不到她,但我知道她在哭,她輕輕順著我的背,無聲的安慰和鼓勵我,讓我平複,給我力量。


    我漸漸痊愈了,在大年三十之前已經能夠下床走動。康澤木為我穿著衣服,我微笑著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身體,雖然幾年來病痛不斷,年輕就是恢複的快,膚白勝雪,光潔如初。


    康澤木勸過我不要取赴宴,怕徒增傷心,我也知道我見到大阿哥一定會傷心,但我更加不想一個人在屋子裏麵淒涼的過年,我要去。


    我踏進乾清宮的時候,裏麵已經坐了好多人,今日不想小年夜那晚,外臣中隻有幾個特別有頭臉的上書房大臣,其餘的都是宮中嬪妃,加上親王內眷。低等的嬪妃,如貴人常在等已經差不多到齊了,嬪位以上的也來了幾個,四妃還沒有到場,母妃也不在。


    我緩緩步入內殿,以得體的笑容。父汗和康熙連了親,殿中的眾人見到了我,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幾分,紛紛上前來賀喜,我隻是笑而不語,從她們中間穿過,坐在已經為我準備好的位置上。


    金敏和大阿哥都不見身影,不知道他們在什麽地方。我正獨自給自己斟酒苦飲,麵前站定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太子。


    他對我笑了笑,便坐在我旁邊,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對我舉道:“一個人喝酒有什麽意思,我來陪你!”


    我爽朗一笑,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在他肩頭重重拍了拍,笑道:“果然是好兄弟,咱們今晚不醉不歸!”


    我們痛飲了三杯,秋葵便湊到我耳邊提醒道:“主子,這裏是乾清宮……”


    我不耐煩的揮退她:“我知道這是乾清宮,你當我是來撒潑的?我像是有那麽蠢嗎?今日可是大年三十,皇上都下了旨,要普天同慶,你就不能讓我高興高興?”


    太子也笑道:“是啊,高興歸高興,聽說你身體才剛剛痊愈,可別太逞強了,你若想喝酒,我什麽時候都能夠奉陪!”


    我眯著眼睛打了一個嗝,我已經有些微醉了,我笑道:“我就知道你對我好。”


    說話間,身旁的人紛紛起身,門口出現了一對靚麗璧人,是大阿哥和金敏。金敏身穿曼陀羅花海宮裙,滿頭珠翠,笑意盈盈,走在大阿哥的身旁,的確為大阿哥增添不少魅力。


    我咬著牙齒提醒自己要冷靜,感覺手被人握起,原來是太子。他對我苦笑了笑,像是無聲的安慰,我又仰頭喝了一口酒,盯著通紅的雙眼笑著站了起來。


    大阿哥原本無精打采,見到我便突然醒過神來,丟下金敏徑直走到我的麵前,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間隙之餘,他看到了我身旁的太子。


    太子一臉傲氣,揚著下巴望著他,如今大阿哥的風頭可是高過太子,又才剛被皇阿瑪指了婚。太子笑道:“大哥,孤還未恭喜你呢,得了一個能歌善舞的美嬌妻。”


    大阿哥臉上說不出是什麽表情,但反正不會是高興的,他沒有說話,隻是望著我,我也笑著舉杯道:“恭喜大阿哥,什麽時候舉辦婚宴,我也要去討杯喜酒來喝。”


    我忍著鼻子因為酸脹帶來的刺痛感,這麽多人看著,我一定不可以哭,我雖然明白這樣的局麵是父汗一手促成,事先他得到康熙的應準,也許在惠妃那邊也下了不少功夫,大阿哥想必跟我一樣,也是被蒙在鼓裏,等知道的時候已經不能有任何的改變,可我就是怨他,他是個男人,怎麽能夠一點辦法都沒有,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妻子改易他人,就不能做點什麽嗎?


    “公主……”


    開口叫我的人是金敏,她緩緩走過來,臉上已經沒有剛剛自信優雅的笑容,雙眼通紅,滿是內疚,她走到我的麵前,握了我的手小聲懇求道:“求你隻恨我一個人吧,這件事情郡王爺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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