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漫天飛雪。


    梁知璿從中涿家出來,中涿夫人跟在身後送她,她回身道:“天氣這麽冷,您回去吧,不用送了。”


    中涿夫人道:“沒關係的,這樣冷的天氣還總要麻煩你送點心過來,實在過意不去。”


    “哪裏,要感謝您經常照顧我們的生意才是。”


    “道喜屋的和果子一直都是最美味的。”中涿夫人愛憐地掃去她肩上的雪,“這樣風裏來雨裏去不覺得辛苦嗎?聽說你以前是空中小姐,那麽好的工作就這樣放棄了嗎?”


    梁知璿笑了笑:“嗯,因為一些原因暫時不做了。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


    中涿夫人點頭,又感慨似的打量她:“嘖,真是好漂亮。我家一樹過幾天要回來了,你知道的,他在早稻田任教,大學要放春假了,他回來休息一段時間。能夠見個麵嗎?你們年紀差不多,應該很有話題,嗯?”


    梁知璿有點窘迫:“啊……不,我……”


    “哎,不用說那些規矩,我跟道喜屋的老板夫婦也很熟了,隻是年輕人普通的見麵而已,是我一手安排的,跟你沒有關係,不用擔心。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一樹一定也很高興……2月還有情人節,真是太好了!”


    中涿夫人自己說得高興起來,把她送出去叮囑道:“路上小心,過幾天再見了。”


    梁知璿朝她鞠躬。


    真的是很好的人家,夫婦兩人都很和氣,還有一位上中學的小女兒,兒子在大學任教,一家人和樂融洽,令人羨慕。


    隻是為人父母的,似乎也跟中國的爸爸媽媽一樣,等子女到了一定的年紀就開始操心他們的終身大事,不遺餘力地安排各種相親見麵。


    一樹君她見過一次,沉穩斯文,誇席上的和果子好吃,是他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並不是覺得有什麽不好,隻是她現在沒有心思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再優秀的男人也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


    她也說不清是為什麽,也許她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在這一年當中,她去了不少地方,最後還是選擇在北海道停留,和美家的和果子店需要人手,她便留下來幫忙。


    城裏有一些人家每天都會預訂一些和果子,她就用盒子裝好了給送上門去,有時也會到車站之類的人流量比較大的地方去做做宣傳。為了維持和果子店的生意,和美家裏如今也經營民宿,經常有來自中國的遊客,她也會負責去接人,或者充當向導。


    生活平靜而充實,收入有富餘,其實真的沒有什麽不好的,隻是內心深處總覺得還是缺了一角,無論如何忙碌掩飾都彌補不了。


    夏天和秋天的時候,她都可以騎腳踏車出門,現在每天都在下雪,路麵濕滑,腳踏車就不能騎了。城市很小,像中涿家這樣離店不遠的地方她都是走過去再走回來。


    中涿住的這一片地區有不少名門富戶聚集,她沿著馬路往下走的時候,聽到有一戶人家裏傳來鋼琴聲,彈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大概是剛剛練熟的曲子,指法還不熟練,中途會彈錯音,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駐足聆聽。


    房子裏的情形被半掩的窗簾給遮住了,什麽都看不到。她猜不到那是一位少年還是少女,是不是也像她認識的那一個一樣,在理應愛笑愛鬧的年紀裏安靜地端坐著,把鋼琴當成唯一的玩具。


    琴聲裏還聽不到寂寞心事,彈奏的人又知不知道曲子背後的故事?


    她還記得穆崢說的:那故事真是糟糕透頂。


    她勾了勾唇,又邁開腳步繼續走。


    和果子店在街尾,街頭幾家都是賣八音盒的店,冬日的櫥窗裝扮得太美,她路過的時候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她記得有一個兔子八音盒特別漂亮,曲子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她趴在櫥窗前邊看邊找,手下意識地伸進了口袋,她今天帶了錢出來,要不要把兔子先生買下來呢?


    “梁知璿。”


    她好不容易在琳琅滿目的櫥窗裏看見那隻兔子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


    這個聲音熟悉又陌生,像一隻無形的手撥亂了時空,讓她一刹那間忘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她不敢回頭,依舊保持著剛才的樣子,彎著腰,手還貼在櫥窗玻璃上,身體微微僵硬……她想那模樣一定很滑稽。


    她沒動,身後的人也沒有靠近,兩人就這樣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最後還是她轉過身,天空中的雪下得更大了,穆崢戴了帽子,穿深色的外套,一手插在口袋裏,遙遙地看著她,肩上已經落了一層雪。


    他比以前清瘦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因為雪天裏光線的原因,臉色也顯得有點蒼白,但輪廓英挺,眉眼雋秀,仍然是以前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


    她的心髒狂跳起來,心底仿佛有個聲音在催促她逃離,因此她想都沒有多想,也沒有跟他打招呼,扭頭就走。


    和美家就在前麵,就在前麵……她不知道要逃避的是什麽,隻是一個勁兒地安慰自己,隻要回到店裏就沒事了。


    然而穆崢幾個大步就追上來,一把就拽住她的胳膊,像是要確定似的又叫了一聲:“梁知璿。”


    她不得不停下來,抬手掙開他,眼裏有難以置信的情緒,聲音激動地問:“你到這裏來幹什麽,是誰告訴你我在這裏的?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穆崢定定地看著她,深褐色的瞳仁像上好的琥珀裏流動著難以察覺的異樣光彩,但那樣的光彩終究隨著她的表情逐漸冷卻,消失不見。


    他的喉結輕輕滾動,最後說道:“沒有誰告訴我,是我自己找來的。我爸不在了,我想出來散散心。”


    聽到這個消息,梁知璿怔愣了一下,終於又被他握住了肩頭。他苦澀地笑了一下:“我現在跟你一樣,無父無母,沒有牽掛了。”


    她心裏有久違的悲戚又被重新勾起來,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而且他說對了,她其實跟他一樣可憐。


    “最後一次……”他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麽,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掌收緊,“你不是說跟我在一起從來沒有好的記憶嗎?我隻在北海道待三天,你就當最後陪我一次,咱們留一點好的回憶,好聚好散。過了這三天,我發誓,今生今世都不再糾纏你。”


    所有前情,一筆勾銷。


    再無虧欠,也不必償還。


    …


    梁知璿帶穆崢走回和果子店。他看到門外停的汽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但仍然能看出來是淺藍色的甲殼蟲,跟他當初買給她代步的那輛一樣。


    她知道他在想什麽,解釋道:“別想多了,見它是二手車便宜才買的,有時用它來接送往來住宿的客人。”


    穆崢一哂:“我也沒說什麽。”


    和果子店門上有道喜屋的招牌,旁邊連著的門才是住宿的地方,裏麵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不算精致,但非常幹淨。


    和美的媽媽伸出頭來:“小璿回來了,有新的客人?”


    穆崢知道和美是中日混血,所以聽到她跟梁知璿說中文,就知道她是誰。


    “秀文阿姨。”梁知璿以名字稱呼她,拉過穆崢道,“他是穆嶸的哥哥,穆崢。”


    她笑了:“我知道,他們哥倆長得一樣。”


    他這才行禮打招呼:“您好,我是穆崢。”


    周秀文出嫁後改隨夫家姓薄葉,跟丈夫一起打理祖傳下來的和果子店道喜屋,後來在穆嶸跟和美的建議下開始經營民宿。也因為這層關係,他們對穆崢特別客氣周道,不斷強調:“穆嶸真的幫了我們很多,非常非常感謝。”


    穆崢還不是太習慣日本人的禮儀,尤其是兩位上了歲數的老人,一直向他鞠躬道謝,而其實他什麽也沒做,臉上的微笑都有點僵了,不得不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梁知璿。


    她有點好笑,原來還有令他感到為難和尷尬的時候啊?


    薄葉夫婦為他準備了最大最好的房間,房間布置是純和式的,睡也是睡在榻榻米上。說是最大,也不過就是六疊,不到十個平方的樣子,兩個人共處一室就好像塞得滿滿當當了。


    梁知璿把被褥鋪好,又多抱了一床被子來:“今年氣溫特別低,晚上可能還有大雪,你冷的話就把這個被子也蓋上。”


    他一直坐在一邊默默看她忙碌,等她把最後的被子也放下了準備起身離開,才跪到床鋪上拉住她的手:“你住哪裏?”


    他手心裏有燙人的溫度,她想縮回來卻動彈不了,隻得說:“我在樓上有自己的房間。”


    “所以你要回你自己的房間睡?”


    “當然。”


    他拉住她的手又湊近了一些:“你是不是弄錯了?我的意思是,這三天咱們要像以前……要像真正的情侶那樣在一起,不是這樣分開來各住各的。”


    梁知璿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兒地說:“現在是在人家和美家裏,不方便。”


    “你意思是明天我們不住在這兒?”


    她有點奇怪地看著他:“你不是要散心嗎?北海道這麽大,你難道隻打算在這裏住幾晚就走?”


    其實隻要有她在,他無所謂在哪兒。不過既然她這麽說了,他也欣然同意:“好,那聽你的。”


    “那我明早叫你,你早點休息。”


    他點頭,佯裝鬆手,卻在她站起來的刹那又用力把她拽回來。她跌在他身上,被他趁機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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