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玄道至聖功的效用,已經有所恢複,但似乎並未完全恢複。


    至少,目前的大長老,還未能恢複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無情無義的層次。


    自知將死,大長老的眼眸當中,略有哀傷。


    “我出身於聖地當中,自幼衣食無憂,所學乃是人間新法,品階極高。”


    “在我二十歲前,甚至不曾見過妖邪詭物。”


    “常聽聞外界人族,貧苦窮困,於詭夜中掙紮,難以生存。”


    “而少年時,對此非但沒有憐憫之意,反有狂妄自負之念。”


    “初出聖地,便自負出身尊貴,非三府之地的武夫可比。”


    “我堅信自己定然可以成為人族的高層強者,帶領人族走向更加強大的局麵,克服十方妖邪。”


    “後來經曆了大敗,自身屢次受挫,連累了不少人族的武夫,因我決策之差,而身死於詭夜當中。”


    “初敗時,仍不能改,後來於殘獄府,被劫燼坑害,致使妖邪圍攻,十二名老輩武夫,用命擋下了劫數,換我逃出生天。”


    “從那一刻起,我才算理解了當世人族的不易。”


    “明麵上,是聖地在引領著人族的方向,但實際上,也是三府之地的無數人族,將聖地捧到了更高的位置。”


    “後來,我自請太上玄道至聖功,寧絕自身意念,除去本性,摘下野心,摒棄了悲喜善惡。”


    “這一門太上玄道至聖功,看似能夠抵禦詭夜侵蝕,避免失控之險,實則……也是殺死本性。”


    “但是,唯有摒棄自身之念,舍棄性情,才能以最冷靜的方式,為人族的發展,作出正確的決策。”


    毒氣所化的山嶽,不斷崩散。


    而那血色的骷髏,還在低語。


    他已逐漸神誌不清,更像是臨死之前,對此生的不甘。


    “……”


    林焰靜靜看著這位曾經為人族,盡了所有力量的前輩,沉默不語。


    如果不是造景之法,落在了自己的手裏。


    也許這位大長老,獲賜造景之法,未必淪落到這個下場。


    停頓了下,林焰輕聲道:“其實我想過一點,如果在你歸來的時候,有人告訴你,造景之法涉及到萬世新法的創造,你是否還會失控?”


    “會!”


    大長老輕聲道:“在我奉命,深入禁地,查探妖魔域之時,太上玄道至聖功,忽然失去了效用。”


    “若不是我本性淡漠,修持太上玄道至聖功之前,就已經是有著為人族獻身的堅定信念……那麽數十年的壓抑之念,勢必使我失控。”


    “而我沒有失控,但也大約,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對聖主,便有了怨恨。”


    “是他沒能守好聖地,以至於太上玄道至聖功失效,險些害死了我……也害死了很多聖地走出來的高層人物,其中有不少人,已在太玄神山,化作了邪祟。”


    “而在等我功成圓滿,從太玄山脈退下來後,滿心歡喜,要取造景之法,成就內景神域。”


    “卻聽聞聖主傷重,無力再作拓印,新近拓印出來的法門,卻要交給別人。”


    “我在前線,征戰多年,生死之間,走過千百回,守護著三府之地……在這安穩後方之中,誰能有資格,與本座爭搶此法?”


    血色的骷髏,低聲著道:“若太上玄道至聖功沒有失控,我會顧全大局,但那時候……我立下大功,卻有人爭我機緣,莫說萬世新法,就算能夠徹底解決詭夜之患,也沒得談!”


    他笑了聲,顯得有些悲哀。


    如果不是聖主重傷,也許能再拓印一次造景之法。


    如果他再晚回半月,也許就能知曉萬世新法已成。


    如果不是他探過妖魔域,也許不會臨近於失控的地步,也未必會因為造景之法被奪,而致使癲狂。


    如果他死在太玄神山,應該就能保住一世英名。


    可是!沒有如果!


    “命運終歸是薄待於我……”


    一聲歎息,眼眸幽光熄滅。


    血色的骷髏,開始瓦解。


    太上玄道至聖功維持住的最後一點本性,也徹底消散殆盡。


    林焰沉默了片刻,深深施了一禮。


    旋即他閉上雙目,收斂冥府內景。


    整個萬毒邪獄,均已被他冥府內景所化,融於黃泉之中。


    ——


    豐城神廟,天公神王,恢複了平靜。


    其舊念再次陷入了沉睡。


    而新的念頭,雖未誕生,但萬千香火,人族眾生之意,縈繞其上。


    “聖師的本領,比老夫預料之中,更加強大。”


    府城最高指揮使,反手在身後,撫摸著真龍脊骨帶來的異樣,低聲道:“隻可惜了,人族終歸是死了一尊強者,丟了一座淨地……”


    人族的煉神境,在隕落之前,若未失控,可擇取一物,作為承載。


    後代傳承者,接其遺物,可承其神威!


    聖地各脈首座的信物,便是先代煉神境,遺留下來的傳承至寶。


    煉神傳承,可傳五代!


    而造景之輩,若不失控,於身殞之前,主動切割道場,能夠衍化一方淨地,維持三個甲子不滅。


    而聖地方麵,通常將會挑選一位修成太上玄道至聖功的煉氣境強者,擔任這座淨地的大守正,來掌控此方道場!


    隻要不是遭遇超越品階的存在,哪怕至凶至邪,也不敢輕易進犯。


    可惜大長老造景之前,便已徹底失控,萬毒邪獄已是吞噬了大量的妖物、邪祟、人族、以及詭夜之氣。


    即便主動切割這座道場,得以維持不滅,也無法成為淨地,隻能成為禁地!


    府城最高指揮使,歎了一聲,暗道:“不管怎麽說,大長老的事總算了結,豐城的道路,也打通了。”


    除太玄山脈以外,目前在三府之地,有能耐可以誅滅大長老的人物,都已無法脫身。


    例如聖主、天機旗主、包括獲得上古道場的李神宗,都麵臨著巨大的危險,或者擔負著重大的職責。


    逼不得已,才答應讓背負人族希望的聖師,以初成內景的修為,千裏奔襲,來誅滅大長老,摧毀萬毒邪獄,解去豐城阻礙。


    雖說聖師戰意十足,但在府城高層眼中,是聖師為了解大長老之患,而以身犯險,冒死一戰。


    所以,在此期間,他這位最高指揮使,心中實則也是忐忑不安。


    眼下大事解決,不由得鬆一口氣,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


    豐城以東,三百裏外。


    繁星映照,大地清明。


    隻見中年男子手持大旗,揮動之間,妖邪驚退。


    他臉色逐漸蒼白,喘息道:“那棲鳳府監天司的指揮使,實在不當人……打到一半,居然跑了!”


    “指揮使本來也隻是途中偶遇,助咱們打這一場的。”


    傅仲這樣說來,低聲道:“還是豐城那邊要緊。”


    府城最高指揮使,此行有要事在身,途中能夠相助,已是難得。


    說來終究是豐城之事,更為重要。


    傳聞聖師第一次到豐城,就受過天公神王的“賜福”。


    當聖師再一次臨近豐城,天公神王勢必察覺。


    可問題是,如今的聖師,身具古仙遺澤,兩大神文在身。


    古仙遺旨之上有著與上古諸神之間的契約。


    棲鳳府城,從一開始,就考慮到,戰場過於臨近豐城,會驚醒天公神王。


    豐城建立時日太短,天公神王的體內,還未能凝聚出“人族守護神”的意識。


    如若天公蘇醒,豐城恐要毀於一旦!


    “什麽途中偶遇,助咱們打這一場?”


    天機旗主冷笑了聲,道:“本座原來應付的,是三尊至凶至邪的邪祟,憑著天機旗,不說完全誅滅,但幹掉一兩個,也非難事!”


    “後來出現的兩頭邪祟,你以為是本座與三大妖邪的爭鬥,將祂們引過來的嗎?”


    “是那棲鳳府監天司指揮使,禍水東引,差點弄死老子!”


    “我這天機旗,長處在於測算天機,短處在於正麵迎戰!”


    “這五大邪祟,都是至凶至邪的存在,差點弄死老子!”


    天機旗主喘息道:“萬一途中,真的引動了超越品階的邪祟,就真的死定了!不,都不用超越品階,隻要這五大邪祟當中,有那麽一個是擁有舊神法物的,那咱倆都得死!”


    他收起了大旗,顯得疲累不堪,說道:“天機旗主,曆代都是‘軍師’,就沒這樣辦事的!”


    “……”


    傅仲神色複雜,心中隱約有些疑惑。


    他記得這位前輩,得知自家恩師失控之後,煉就萬毒邪獄。


    但盡管師尊已經造景,可這位天機旗主,依然有把握,解決恩師。


    按道理說,這位前輩擁有這等底氣,必是擁有堪比造景神主的本事。


    為何眼下,麵對五大妖邪,竟然如此吃力?


    “別這樣看著我,你小子藏不住事的。”


    天機旗主拍了拍衣擺,說道:“本座自然是有辦法,解決你師尊的!但此法玄奇,不需要正麵去闖萬毒邪獄,直麵造景之輩!”


    他這樣說來,歎道:“但是,現在用不上了。”


    傅仲麵色微變,忽然看向豐城方向。


    天機旗主緩緩道:“聖師的本事,遠超預料之外,他把你恩師滅了。”


    傅仲渾身一震,頓時沉默了下來。


    天機旗主靜靜看著他,半晌之後,才道:“心思很複雜?”


    傅仲輕聲道:“恩師已徹底失控,如今聖師幫他解脫……若他本性猶在,定然也會欣慰的。”


    “其實,他的太上玄道至聖功,應該恢複了部分效用,從而保存了一縷本性。”


    天機旗主輕聲道:“若我盡展天機旗,耗盡我的精氣神,或許可以接引星光,用我畢生道行,嚐試助他穩固神智的!”


    他說到這裏,看著傅仲,道:“可是現在,聖師殺了大長老,徹底絕了希望,你恨他麽?”


    “……”


    傅仲默然片刻,才道:“你盡展天機旗,是要拿自己的命,嚐試替人族,挽回一尊造景的神主?可是,用你的命,也未必能換回來,不是麽?”


    天機旗主笑了聲,說道:“確實希望渺茫,但就算喚不醒大長老,也能葬送大長老……這是我最後的手段!”


    “恩師終究失控了,對於棲鳳府城、對於豐城,都造成了巨大的損害,死了不少人。”


    傅仲低聲道:“聖師所為,是要平定禍患,我沒理由恨他!如果恩師本性尚存,也不會恨他!”


    “很好。”


    天機旗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如果剛才,你心中真有半點猶疑,對聖師起惡念,我就宰了你。”


    傅仲麵色微變,抬起頭來。


    天機旗主笑道:“這些時日,隨我奔走,你對大長老的授業之恩,無比看重!臨至此刻,能夠明辨是非,足見你本性不差,信念也算堅定,下一任天機旗主……”


    “你不用再選傳人了!”


    傅仲忽然扯住他的衣袖,正色說道:“恩師已死,你不用再考慮,拿自己的命,去嚐試挽回他了……”


    “從太玄神山,走出來時,我便知曉,此行吉凶參半,難測生死。”


    天機旗主緩緩說道:“但現在,凶兆越發明顯了,尤其是剛才,在大長老隕落之後……大凶之兆,非但未消,更完全掩蓋了吉兆,本座此行,生路已絕,死定了。”


    他看著詭夜的深處,笑著道:“但明顯不會死在你們劫燼的手裏。”


    “不愧是天罡旗之一的執掌者,即便是不善於正麵迎戰的天機旗,居然也能在五大至凶至邪的圍攻下,帶著一個後輩,逃出生天。”


    隻見黑夜之中,走來一人,說道:“棲鳳府,劫燼當代教主,見過天機旗主!”


    天機旗主笑道:“你的殺機很重。”


    劫燼教主平靜道:“知道殺不死你,隻是不想讓你攪局罷了。”


    “針對聖師的殺局?”


    天機旗主神色如常。


    “……”


    劫燼教主露出異色,旋即說道:“看來在此攔下你,確實沒有做錯!若是放你去豐城,要壞大事!”


    “倒也不至於壞了大事,你的殺局,根本滅不掉聖師。”


    天機旗主背負雙手,說道:“我替你算過了,你這輩子,想殺聖師,唯一的機會,就是剛才!”


    劫燼教主眼眸凝重。


    而天機旗主,卻在黑夜之中,緩緩踱步。


    “此前,你劫燼方麵,打算尋得大長老,與之達成交易,聯手誅殺聖師。”


    “可是大長老已化邪祟,唯一執念,是擴張萬毒邪獄!”


    “你派出去的人手,隻要進入毒氣範圍,盡數暴斃!”


    “可實際上,如果你當時直接往萬毒邪獄,砸去一件能夠助益內景擴張的上古至寶,就能砸掉祂的敵意,砸開祂的大門,祂會答應跟你聯手,吞噬聖師!”


    說到這裏,他腳步停頓了下。


    傅仲聞言,神色複雜。


    而那劫燼教主,卻露出了思索之色,低聲道:“我多次嚐試派人,都被萬毒邪獄吞噬,倒還真沒想過,事情能這麽做……”


    “畢竟你手中沒有擴張內景神域的寶貝,得去尋找那些有意誅殺人族聖師的‘舊神’,向神靈求取!所以你想不到,也不能算你蠢……”


    天機旗主繼續邁步,緩緩行走,說道:“但你如果真的聰慧,能夠跟大長老聯手……那麽,你還得要聚合三府各城劫燼的所有強者,埋伏在萬毒邪獄。”


    “隨後,再請動那懷有舊神法物的玄武神獸後裔。”


    “提早啟用豐城內部的劫燼,衝擊豐城神廟,幫助天公神王,免受香火鎮壓!”


    “如果你此前,都如本座所言,逐一做到了,那麽,剛才就足以鎮殺聖師了!”


    天機旗主這樣說來,又感慨道:“當然,也有代價,就是大長老作為邪祟,是沒有信譽的,祂的萬毒邪獄,吞噬聖師之時,也會將你劫燼所有強者,一起吞噬!”


    “雖說是同歸於盡,但這終究是你唯一的機會。”


    “錯過剛才的機會,你這輩子就沒機會了。”


    隻見天機旗主停下腳步,淡淡道:“如果有下輩子,記住傾盡全力,一擊斃命!你這個人,最大的錯誤,就是喜歡一輪接一輪,消耗對手……”


    轟!!!


    聲音落下,他剛才走過的地方,星光璀璨,聚成陣法。


    劫燼教主麵色驟變,往後退了一步。


    卻見身後星光浮現,斷了退路。


    “拿五大妖邪來消耗本座這天機旗主,事後趁我虛弱,前來殺我……”


    天機旗主冷笑道:“你對付聖師已犯了大錯,對付本座,犯了更大的錯!老子在太玄山脈充當軍師,戰場設伏是老子的強項,你想設局殺我?”


    他指了指劫燼教主,不屑地道:“老子確實犯了死劫,但就憑你們,還想伏殺老子?”


    ——


    豐城前方。


    林焰徹底將萬毒邪獄,熔煉於黃泉之中。


    他走出了“禁地”的範圍,便見黑夜之中,浮現出一盞又一盞燈籠。


    那是出自於豐城的照夜燈!


    監天司、城守府、豐城神廟的人,紛紛迎上。


    “聖師千裏而來,親闖毒域,摧毀禁地,解我豐城之危,請受我等一拜!”


    “起來罷!”


    林焰微微抬手,輕聲道:“身後的毒氣邪瘴,均已清除,但大地之下,或有殘餘,須豐城神廟,以法術驅散!重建道路,交給你們了!”


    隨後,他又交代了一番,才去取回了蛟鱗馬,準備前往豐城。


    他尚未動身,便見東邊晨曦初起。


    一夜已過,天色已明。


    然而在二十餘裏外,遠處的小型淨地裏,早有一人一馬,在詭夜消退之時,迫不及待地闖了出去。


    瞧他渾身浴血,麵容憔悴,顯然已是在淨地之中,藏了等了一夜!


    他來到城下,未等城門開啟,就表露了監天司的身份。


    天色已亮,城防守軍也不耽誤,立時開城。


    入城之後,便見他直撲豐城的監天司總樓。


    “報!福地劇變!有劫燼潛入,憑靈佑侯至寶,襲殺清靈公!”


    “清靈公已神魂不穩,急需香火之助!”


    “請各城監天司,借調各城香火,穩住清靈公傷勢!”


    “若香火遲至,恐是生出戾氣,要血祭福地之內所有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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