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惟娉還坐在鋪了錦墊的竹椅上,就著竹節青銅燈看書。翻幾頁,便凝神聽聽外麵的動靜,卻隻有風拂花動的微響,哪有人聲?


    潘紫便勸:“娘子,都過了子時了,再不睡,明兒個哪有精神去見姨夫人?”


    惟娉想也是,東方熠回來了,自會和她商量,便不再等,上床躺下了。


    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時猜東方熠見到了姨母,一時又猜他沒見著,而是被當賊人給拿了……


    正胡思亂想,忽聽院子裏有紛亂的腳步聲傳來,還夾著頡先生打招呼的聲音:“林管事遠道而歸,一路辛苦!”


    有人朗聲道:“深夜打擾頡先生,甚為有愧。”


    說話聲,腳步聲,一齊向東方熠住的屋子去了。


    惟娉不由得從床上坐起來。


    潘紫也醒了,迷迷糊糊地道:“二公子回來了?還帶了這麽多人來?”


    惟娉卻聽得清楚。知道不是東方熠帶了人回來。可這個院子就住了東方熠,惟娉和一幹婢女仆人,頡先生又安排人住進來,還住的是東方熠的屋子,難道……東方熠已經退了房不成?


    院子裏有人問話:“娘子可安排在哪?”


    就聽頡先生道:“住管事的隔壁可好?”


    林管事朗朗地道:“好,那裏雅致。請娘子下車。”


    惟娉一聽,怎麽要住她屋裏?是想把她趕出去嗎?


    潘紫也是這麽想的,她四處一看,拿了青銅燭台在手,道:“娉娘別怕,誰敢碰娘子一根寒毛,婢子就跟他拚了。”自從多加在意,又經過了桃紅指點後,潘紫跟惟娉說話言必自稱婢子。


    潘紫話音剛落,門上就響起輕敲聲。


    潘紫握緊了燭台,尖聲問:“誰?”


    門外響起桃紅低低的聲音:“潘姐姐,我是桃紅。有人要見娘子。”


    潘紫一手拿著燭台,一手開了門,見桃紅一臉慌白地站在門口,她身邊站著一個梳高髻,穿著靚藍比甲,粉紫襦裙的婦人。


    還沒等潘紫問話,婦人便笑著施了一禮,低聲道:“我有要事求見娘子。煩請大姐通稟一聲。”


    潘紫上下溜了一眼這個婦人,見她四十左右的年紀,精眉俐眼的,雖穿著下人的衣裝,可頭上插著玉釵,腕上露著一彎綠玉鐲子,神情從容,目光鎮定,比那一般人家的當家主母還氣派,心下便猜疑不定。戒備地道:“娘子歇下了,你有什麽事給我說也一樣。”


    婦人看了眼潘紫,目光在她高舉的燭台上停了一下。


    潘紫覺得了,忙放下手,卻也拿著燭台不放。


    婦人笑著伸手自懷裏掏出手帕子包著的物件,雙手遞給潘紫道:“那煩請大姐把這個轉交娘子。”


    潘紫狐疑著接過,用手拈了拈,覺得裏麵的東西細長條,硬硬的,不像有危險的樣子,她一心以為這人要趕惟娉出房,語氣也就不客氣,冷冷地對婦人道:“等在外麵。”當著婦人的麵就關上了門。


    惟娉在內室,早穿好了衣裙,隻是還沒來得及梳頭,任一頭過腰的長發流水一樣散在背後。


    她也聽到了外間潘紫等人的對話,見潘紫手拿著東西進來,也不等潘紫稟告,便接了過來,打開,卻是一隻玉蘭釵,跟自己的那枝一模一樣,隻是比自己的那枝要舊些,想是經常插戴的原因。


    一見那釵,惟娉心中大慟,忙叫潘紫:“快請送釵的人進來。”


    潘紫答應一聲,待要走,忽然見惟娉頭還沒梳,忙低聲道:“可是姨夫人派來的人?”聲音裏有抑製不住的興奮和顫抖。


    惟娉暗壓住心裏的激動,點點頭,眼睛裏卻已經轉開了淚花。


    潘紫便道:“那娘子是不是要先梳了頭再見客?”


    多虧了潘紫提醒,第一次見姨母家的人,若先失了體麵,隻怕難在姨母家站住腳,畢竟是寄人籬下,還是事事留心在意的好……


    惟娉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著,又問潘紫:“你看我穿這一身兒可還行?”


    潘紫見惟娉穿著妃色的抹胸羅裙、粉色淺得接近於白的襦衫、淡金色的披帛。這身衣服雖不十分華貴,一般的場麵也撐得住了,便道:“美得很。現下讓婢子給娘子梳頭吧。”


    惟娉忙坐到銅鏡前。潘紫三下,五下,利落地挽了個未婚少女常梳的燕尾髻,順手拿起惟娉平時插戴的銀條蓮花釵就要插發上。


    惟娉心裏一動,想到東方熠讓她住在白玉京,無非是想等候府來接人的時候替她撐起麵子,不叫人低看她。她如今若打扮得太樸素,沒準會讓一些淺薄的人笑話了去,傳出去也打姨母的臉,就叫潘紫:“去拿了大哥今日買的和良王妃送的首飾來。”


    “唉。”潘紫低低地應一聲,快手快腳地走進內室,不一刻,又一股風地回來了,手裏捧著個綠漆琺琅的首飾盒兒。


    自從良王妃賞的東西拿回來,惟娉還沒來得及看,此時見了那綠漆的盒子,心裏就先讚了一聲。


    綠漆盒子雕成荷葉形,等潘紫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後,微亮的珠輝寶光在燭光下星星閃動,倒像是張大荷葉包著各色的微光。


    潘紫當下就驚呼一聲:“哎喲,這可真漂亮,一定非常貴重吧?”


    惟娉也吃了一驚。惟娉雖跟父親顛沛流離了多年,但父親靠的就是賣珠寶過活。在那些珠寶沒賣完之前,惟娉自小也當玩具來玩的。皇家珠寶,哪有不是上品的?她便在玩耍之間,識別了珠寶的成色。見了良王妃賞的東西,自然認得寶石的水頭色澤,金銀的質地,都是上品的,不由得驚訝於良王妃的大方。


    細一思忖,隨即明白了良王妃的心思。


    那個貴婦不過是以這種方式向她表明王府已經償了她的救命之恩,她與良王府之間,再無瓜葛。


    惟娉當然樂得良王妃這麽想。


    她帶著了然的微笑,問潘紫:“大哥買來的也在這裏?”


    潘紫剛才讓這珠光寶氣閃了眼,一時忘記把東方熠買的東西拿出來。見惟娉問,忙從懷裏掏出個黑漆螺鈿花紋的小盒子來打開。


    惟娉見盒子裏白色細絨布上躺著支纏絲瑪瑙四蝶穿花簪,和一對有大紅石紋的粉紅瑪瑙的圓條鐲,並不如良王妃給的東西貴重華麗,妙在俏麗活潑,正適合年輕的女孩子戴,喜道:“這個好,就戴這個吧。”


    潘紫便取了釵小心地插在惟娉烏亮的發上。


    惟娉自己把鐲子套到腕上。那粉紅的顏色立即把惟娉的小手顯得柔嫩細滑,蘭瓣玉雕一般。


    兩人檢察了一下,見再無紕漏,惟娉才扶了潘紫的手,壓下心裏的不安,慢慢地走到外廳坐下。


    潘紫忙開門請人進來。這次潘紫可客氣多了:“……媽媽請進。剛剛不知道媽媽的身份,以為是有惡人要欺負娘子,就對媽媽不敬,請媽媽責罰。”


    婦人笑道:“瞧大姐這話說的!大姐這是忠心護主,該讓人讚揚的,哪裏說到責罰的話來?”


    潘紫聽了,心裏就對這婦人生出好感來。


    婦人一進會客廳,就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一雙漂亮的鳳眼清澈如水地看著她,紅唇帶笑,嬌顏如花。


    婦人不禁一呆,好在她也算有見識的,一呆之後就反應過來,忙搶步上前,深深地向惟娉福下一禮,未語先笑,恭聲道:“娘子好。奴婢是景候府莊夫人身邊的老奴。名喚籬芝,夫家姓張,下人們都稱奴婢張氏,或張家的。”


    惟娉忙起身,笑道:“這大半夜還勞動張媽媽來,真是辛苦了。”


    張氏道:“婢子有事回稟娘子。”說著就看了一眼潘紫。


    潘紫會意,道:“瞧我,怎麽忘了給媽媽倒茶。”說著,便要躲開。


    惟娉叫住了她:“去叫桃紅備茶。你且把門關上。”


    潘紫依然布置下去。


    惟娉道:“媽媽有事但請直說,我的一切,這個婢女都知道。我們是共患難過來的,她知道些事,也好幫著我謀劃些。”


    張媽挑剔地打量潘紫一眼,見潘紫濃眉大眼,一張看著有點硬氣的臉神情坦誠率真,可眼裏偶爾閃過的慧黠也沒逃過張媽的眼。張媽便知道這丫頭也是個有主意膽大心細的。聯想到剛才在門口的表現,不由得暗暗點頭。


    惟娉心中許多疑問,這個張媽雖說是姨母貼身的,可畢竟是個下人,有些事,她不該知道的,問了也白問,有些事更不該讓她知道。


    惟娉便有些為難,不知怎麽樣開口,隻道:“張媽媽有話請講吧。”


    張媽便低聲道:“候府的大總管林安現在外麵候著,等著娘子傳見。”


    惟娉一聽,便知道這個張媽隻是個傳信的,解決事的還得是那個大總管,便柔聲道:“那煩請張媽媽通稟一聲,叫林總管進來吧。”


    竟然不用潘紫,卻讓張媽去通知,可見是讓張媽通知了,便不用再跟回來了。


    張媽出去不一刻,一個身穿青袍,戴烏紗襆頭,三十幾歲,麵皮白淨,蠶眉長目,直鼻厚唇的男子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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