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躲在吧台暗處,直盯著周防看。


    屈起小手小腳,雙手抱住膝蓋,維持著這姿勢,半個身子隱藏在吧台角落,悄悄窺視周防。


    周防似乎費盡所有力氣,才得以假裝沒注意到這小小的監視者。


    「喂……」


    周防低得像發自大地的聲音響起,在吧台內準備食材的草薙,故意裝傻微笑。


    「啥事?」


    「那個是怎麽回事?」


    「沒怎麽回事啊,就是對你感興趣。好受歡迎喔你,真羨慕,受到這麽可愛的女生注意。」


    打笑地說完,立刻被殺人般的眼光怒瞪。


    周防平常不會在意別人。早已習慣被人行注目禮,不管是別人看他的臉色,或是注意他的舉手投足,這些事他也都視為家常便飯。


    可是,畢竟現在是個小女孩從暗處探出半個頭凝視著他,這狀況似乎教他非常坐立不安。


    大概是為了讓自己不去在意安娜,周防故意朝另一個方向坐,時而焦慮抖腿,時而用手撐著下巴。但安娜始終麵無表情卻又深感興趣地注視著這樣的周防。


    草薙默默微笑,雖然這並不是特別令人莞爾的一幕、


    「哈哈,有什麽關係嘛。好久沒看到你這麽毫不掩飾的煩躁啦。」


    「少羅唆。」


    最近的周防,似乎想透過磨滅喜怒哀樂的情緒來保持精神與力量的平衡。看到這樣的周防對個孩子表現得如此幼稚,對草薙而言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


    那小小的身體依然維持雙手抱膝的姿勢蜷曲著,但這次卻往周防的方向稍微前進了些,改躲在椅子後麵窺伺周防。


    周防臉頰抽搐。


    「喂、十束他們呢?叫他們來照顧一下。」


    「喔——十束和八田他們一起去辦點事。」


    草薙這麽一說,周防似乎就懂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這時,一顆紅色彈珠從安娜口袋裏滾到地上。安娜嚇了一跳,一邊用目光追著彈珠,一邊站起來。


    彈珠在地上滾著滾著,滾到周防腳邊。


    周防輕輕彎身,撿起滾過來的彈珠。


    已經從十束那裏聽說安娜可能有感應能力的事了。不隻草薙,周防當然也發現安娜持有的紅色彈珠應該就是她力量的媒介物。周防用幾乎察覺不出對這東西感興趣的動作,若無其事地往紅色彈珠裏看。


    透過紅色的彈珠,周防的眼睛看著安娜。


    當感到那兩人的眼神透過彈珠對上時,草薙不禁全身打了個冷顫。


    ——接通了。


    莫名所以的,草薙有這種感覺。透過紅色彈珠,接通了櫛名安娜和周防尊這兩個毫不相幹的頻道。


    突然,安娜開始抽搐,小小的身體就這樣倒下。


    搶在安娜撞到地麵之前,周防已踢開椅子站起來,伸出手臂撈起她。


    「怎麽了?」


    草薙急忙從吧台裏出來。被周防抱著的安娜,在身體痙攣了幾次之後,頹然失去力氣。


    「救護車……叫了也沒用吧……?」


    「我想也是。」


    草薙先讓緊繃的身體緩緩放鬆,感覺自己背上都是黏膩的汗水。


    「……剛才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防所做的,隻有撿起彈珠並隔著它與安娜對望。然而,就在那一瞬間,草薙感覺到那兩人「接通」了。


    周防嘖了一聲。


    「我太大意了。」


    草薙皺著眉,看了看被周防抱著的安娜蒼白的臉,又看了看周防。


    「剛才發生了什麽?」


    「大概是這家夥的感覺太敏銳。」


    周防用動作表示他說的是安娜,目光詢問草薙接下來該怎麽辦。草薙默默指著天花板,代替回答。


    沒有做出異議,周防將安娜帶到二樓,讓她躺在平常自己使用的床上。


    失去意識的安娜,得相當仔細才看得出到底有沒有在呼吸,教人擔心起她是否真的是個活生生的人。


    草薙細心地為安娜蓋上毛毯,回頭轉向周防。同時,周防也將手中的紅色彈珠丟給他。


    有驚無險地接住,草薙對著燈光舉高彈珠。


    透過紅色玻璃彈珠望出去時,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紅色。


    安娜隻辨識得出紅色。草薙想起穗波說的話。安娜該不會是透過這彈珠看世界的吧。


    「這是……」


    「那隻是普通的玻璃珠。」


    周防沒好氣地說,在沙發上坐下。


    「不過,對那小鬼而言,卻是與世界相連的鑰匙。」


    「鑰匙、什……這麽說來,剛才那是……」


    周防從口袋中拿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因為叼了香煙,嘴裏含混不清地說:


    「一個不小心,差點讓她跟我連接通了。」


    十束說,安娜可能具有能「看見」或「感到」什麽的力量。要是那其實是能觸及他人內在與記憶的力量呢?


    周防的內在,是能夠滿不在乎地讓七歲小女孩看的東西嗎?


    草薙深深歎了一口氣,也取出自己的煙。


    「怎麽辦好呢……」


    「總之,先等那幾個家夥回來吧。」


    一想到恩師托付照應的這位小公主的未來,隨著吐出的青煙,草薙又歎了口氣。


    七釜戶化學療法研究中心。


    這就是安娜住院的地方。


    對外名義隻是個單純的醫療研究所,還設有附屬醫院,來這間綜合醫院看病的一般人也不少。


    然而,實際上成立醫院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治療異能相關事件中負傷的人,另一方麵,研究大樓則是用來收容權外者,為他們進行教育、調查與研究的場所。


    這裏,就像是個融合了黃金之王表裏雙麵的地方。


    「背地裏偷抓權外者,真是有夠可疑。」


    完全抱定潛入敵營態度的八田這麽說著,引來十束的苦笑。


    「不過話說回來,權外者幾乎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擁有力量,為了防止異能被普通人發現而引起混亂,確實有必要設立一個能教育權外者,將他們從社會上隱藏起來的機構……聽說是這樣啦。」


    那是聽草薙說的。然而,十束也和八田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打消對這所「中心」的疑心。


    打從昨晚八田和鐮本遇上青色盟臣那件事後,八田就一直火大到現在。


    在昨晚之前,並沒將安娜是權外者的事告訴八田他們。然而一對他們說明了之後,八田立刻認定「那些家夥一定偷偷進行人體實驗!」,就連鐮本也跟著臉紅脖子粗,嚷嚷著「八田哥說得沒錯!讓我們去教訓那些家夥一頓!」


    隻不過,今天該執行的任務是調查這間中心,絕對不是來找人打架。


    說起來,十束就是負責看住八田他們的角色,但是要十束這個非戰鬥員一個人來又不放心,所以便拉了伏見一起。盡管伏見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最後還是沒能拒絕,一起來了。


    十束、八田、鐮本加上伏見,四人穿過了綜合醫院寬敞的玄關大廳。無視病患來來往往的掛號櫃台,徑自朝醫院後方前進。姑且不論外表比較正常的十束和伏見,腋下抱著滑板的八田和染金發、戴墨鏡,標準不良少年打扮的鐮本,在醫院裏實在是非常引人側目。


    「……太惹人注目了吧,這樣好嗎?」


    伏見在十束斜後方咕噥著。


    當然稱不上好,但也沒辦法。


    「沒事沒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倒是猴子啊,這中心的研究大樓,是往這方向對吧?」


    「……請從後方的樓梯上去。」


    伏見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攜帶型電腦一邊回答。


    在到這裏來之前,伏見駭進了中心的電腦,取得建築平麵圖。綜合醫院部分的平麵圖很普通地貼在牆上,但研究大樓這邊的平麵圖當然不會在任阿地方公開。


    跟隨伏見的引導,在對初次造訪的人而言宛如迷宮般的巨大醫院中前進。進到後方之後,人煙一口氣變得稀少,伏見剛才說的樓梯前方立著一塊「非相關人士請勿進入」的立牌。但是他們當然視若無睹,直接從旁邊通過。


    沿階梯上到四樓,走廊上一片鴉雀無聲。


    經過儲藏室和機械室等幾乎無人出入的場所,在走廊上拐了幾個彎之後,前方出現一扇門。


    「這扇門後應該就是通往研究大樓的走廊。」


    伏見看著手中的電腦說。


    八田突然伸手去推上了鎖的冰冷白門,想用蠻力打開它。伏見從旁踹了他一腳。


    「很痛!你幹嘛啦!」


    「你以為這樣打得開嗎,白癡。」


    看到伏見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八田生起悶氣,把滑板往地上一丟,單腳踩上去。


    「這種東西,輕輕鬆鬆就能破壞。」


    話才說完,八田身上開始溢出紅色光芒。十束趕緊按住八田的肩膀。


    「喂喂喂,等一下!」


    「什麽事啦!」


    八田身後的伏見刻意地歎了口氣,直接往前跨一步,伸腳踩住八田的滑板前端,阻止八田滑出去。


    「住手好嗎,你這個單細胞生物。」


    「你說啥!」


    被伏見說得像是自己無可救藥,八田臉都紅了。十束趁機抽走八田的滑板。


    「草薙哥不是說了嗎,別把事情鬧大。遇到障礙物就想破壞的心態能不能收斂一下。」


    十束這麽一說,八田就像個撒賴的孩子般嘟起嘴。


    「那不然你說怎麽辦?難道要放棄嗎?」


    十束態度輕鬆地聳聳肩。


    「不。這時回去,今天來此還有什麽意義。不過,把事情鬧大招來太多耳目,一樣是沒有意義吧。讓我來。」


    「咦,你行嗎?」


    八田表露出近乎失禮的詫異。


    十束笑了笑,往門前一站。手搭在門上輕輕一拉,確認門鎖位置。


    幸運的是,門鎖本身的結構很單純。


    十束盯著門與牆壁的間隙,也就是上鎖的部分。接著,就這樣把力量集中在視線上。


    瞬間,十束的身體發出微微紅光。腦中開始發熱,仿佛那熱度將要燒斷腦中回路。咬緊牙關忍受這痛苦的感覺,全心全意把力量專注在視線上。


    將體內的力量集中、拉長使其變得尖細銳利,想像紅光從眼瞳射向目標物。


    維持了數十秒。


    一方麵感覺到身邊的八田等得不耐煩而心不在焉,一方麵還是持續集中精神,將體內細長的力量全部灌注在視線上。


    「啪!」從十束凝視的部位迸出小朵的火花。同時,十束體內也如斷線般精疲力盡,身體微微傾斜。不過,踉蹌地踏出半步就又站穩了。


    「應該……成功了?」


    喘著氣笑道,十束試著伸手拉門。因為門鎖被整齊切斷,很容易就拉開了。


    「……這樣不算破壞嗎?」


    聽見八田難以置信的聲音,十束麵不改色地回答。


    「安安靜靜地破壞就沒關係。」


    鐮本用手撫摸門鎖的橫切麵,佩服地喃喃自語:


    「話說回來,破壞得好巧妙啊!」


    今天早上被草薙說過的話,又被鐮本說了一次。


    在赤色王盟——吠舞羅中,幾乎所有成員都擁有破壞級的力量。然而,隻有十束在戰鬥方麵的能力落後許多。相反地,當不能隻是單純破壞的時候,隻有他能夠「巧妙地」使用力量。


    比方說今天早上展示給安娜看的,仿佛變魔術般的火鳥,或是剛才做的那種以高熱瞬間切斷小型物體的技術。


    這些技術的前提都是安靜且可集中注意力的環境和時間,十束的能力容量也少得可憐,所以在戰鬥時派不上用場。不過,有需要時倒是很方便。


    「但是這很累……抱歉,讓我休息一下……」


    耗盡力量後的虛脫感,使十束發出哀求,人也蹲了下去。


    「什麽都還沒開始耶。」


    八田即使傻眼地望著已經筋疲力盡的十束,還是等了他一會兒。當十束勻緩呼吸,鎮定地要再站起來時,也是八田伸手幫了他一把。


    潛入門鎖被破壞的研究大樓後,八田東張西望,鐮本則是將雙臂盤在肚子上,伏見把眼鏡往上推。


    「來吧,去揭發他們做的壞事羅!」


    在八田的吆喝聲下,四人踏進中心的研究大樓。


    又做了那個夢,令人厭煩。


    周防站在燒得光禿禿的荒野之中。周圍隻看得見少許頹圮的建築殘骸,除此之外隻有嫋嫋薄煙。成為一片除了燒焦味外什麽都沒有的空地。


    在這塊地的中央,周防一個人站著。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任何活人。


    ——不對。


    「不要隨便跑進別人的夢裏好嗎——」


    一邊用輕佻的語氣說著,周防一邊轉身。


    在他背後,有一個穿著青色花邊洋裝,宛如洋娃娃般的少女。


    隻要看一眼就知道,那並不是自己這個夢的產物。站在眼前的小女孩,與周防的明意識、潛意識都無關,是擁有個別人格的清楚存在。


    少女——安娜麵無表情地歪著頭。


    「對不起。」


    安娜道歉,卻不帶絲毫歉意。周防輕聲歎息,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


    「……不用道歉啊。倒是讓你看到奇怪的東西,不好意思啊。」


    這恐怕是在安娜的力量下,透過彈珠和周防「接通」的一環吧。兩人共享了彼此的夢境。


    安娜緩緩環顧四周隻留下燒焦痕跡的荒野。


    「尊。」


    忽然,她開口呼喚周防的名字。


    周防略顯驚訝地睜大眼,自己應該從未對安娜報過名字。一時之間以為是穗波告訴她的,又馬上察覺這個想法太愚蠢。


    安娜和自己已經「接通」了。別說名字,就算安娜知道周防過去的一切也不奇怪。


    「這是尊造成的嗎?」


    明明連話都說不好,安娜的聲音聽起來卻莫名老成。周防沒有回答,在燒剩的瓦礫堆上坐下,抽起他的煙。


    這麽說來,周防才發現這或許是第一次聽見安娜的聲音。


    「你知道迦具都隕坑嗎?」


    麵對周防的疑問,安娜隻是歪著頭。


    「那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了,以前這個國家的地形稍微有點不一樣。可是有一天,關東以南都消失了,隻剩下一個隕坑。」


    安娜不說話,抬頭仰望周防。


    「聽說那是一個人類的力量失控所造成的。」


    正確來說,應該是上一代赤之王的力量。


    成為王的人雖然擁有超越人類知識的力量,一旦失去駕馭那力量的平衡感,力量就會爆發,王則會遭到「達摩克利斯之劍」整飭。


    這時的整飭,不隻是消滅王,還會使周遭承受莫大的傷害。因此,唯有達摩克利斯之劍墜落的事態,是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的。


    「……尊也會變成那樣嗎?」


    麵對小女孩率直的疑問,周防自嘲地笑了。


    「誰知道呢。」


    老實說,也曾有過覺得那樣也不壞的瞬間。


    想放任激昂的情緒失控並使盡所有力量的瞬間。


    然而若真這麽做了,在那之後等著自己的,就會是這混帳夢境中的光景。


    這裏是被周防的力量破壞殆盡的鎮目町。對周防而言,就算哪天發生這樣的事也不奇怪。


    安娜默默直視著周防的眼睛好一陣子。接著,她緩緩開了口:


    「你有無法舍棄的東西。」


    安娜的話令周防皺眉。心想,這小鬼真敢講。


    有時,周防會受到難以遏止的破壞衝動侵襲。使他亟欲釋放盤旋於自己內在的一股力量,亟欲享受熱血沸騰的瞬間,亟欲解開束縛自己的枷鎖。


    然而周防自己也知道,隻要這麽做了一次,將會失去什麽。所以,每當被那種衝動侵襲時,為了抹煞那股衝動,他隻好將自己的情感與霸氣削除到極限,成為一副行屍走肉。


    這是為了保護身邊的人不受自己傷害的手段。


    「尊。」


    安娜突然開口。


    「尊,你好美。」


    活到現在從未有人用這詞匯形容自己,周防露出訝異的表情。


    這麽說來,周防才想起安娜無法辨識紅色之外的顏色,她能看得見自己散發的紅色力量。


    周防輕吐一口氣。


    「你這小鬼也真難搞。」


    睜開眼,看見撐起上半身坐在周防床上的安娜。


    周防自己則以躺在沙發上的姿勢,臉朝向她。


    將透過彈珠感應了周防而倒下的安娜抱上床後,周防自己也無聊得決定在沙發上打個盹。就是這時不小心共享了夢境的吧。


    「……你沒事了嗎?」


    安娜的臉色已不像昏倒時那麽蒼白。被周防這麽一問,她輕輕點頭。


    「這樣啊。」


    一邊想著,真是個怪小孩,周防一邊再次閉上眼睛。


    麵對電腦的伏見,眼鏡因熒幕反射而發光。十束和八田站在伏見身後,窺看他正在操作的電腦畫麵。


    成功侵入中心研究大樓的八田等人潛入了資料室,破壞了那裏的電腦安全係統,正打算偷看裏麵的資料。


    「喂,怎麽還沒好啊。動作不快點的話,等等人就來了。」


    「你很吵耶,閉嘴啦。」


    麵對急躁催促的八田,伏見不耐煩地回答。鐮本則在資料室入口把風。好幾次走廊有人經過,都讓大家捏了幾把冷汗。


    「……就是這個嗎?」


    伏見低聲說著,打開檢索畫麵,在那裏輸入「櫛名安娜」。隨著「檢索結果一件符合」的文字閃爍,畫麵上出現安娜的臉。


    像個洋娃娃的安娜照片下,顯示著她的個人檔案。在那份個人檔案中,也記載了安娜父母的死亡日期及狀況。


    櫛名哲哉、亞悠梨夫婦,死於車禍事故。起因是煞車失靈,導致汽車衝撞圍牆。兩人均當場死於腦挫傷。


    輕描淡寫的事實,令八田皺了眉。一想起麵無表情的安娜不符年齡的老成,心情差點變得黯淡,趕緊甩甩頭。


    伏見繼續卷動畫麵,個人檔案下方的記載雖然密密麻麻地寫得稍嫌複雜,但即使是八田也看得出那是關於安娜能力的紀錄。


    安娜的能力被記錄為「高度感應能力」,還注記著「危險度高·有監視必要」。


    八田眉頭皺得更緊了。


    「那孩子的力量真這麽危險嗎?簡單來說不就是能看到各種東西嗎?哪有那麽危險啊?」


    聽了八田的話,伏見目光還盯著熒幕,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換句話說,她或許不是單純的千裏眼所以具有危險性,又或者是想把『因為很危險所以必須監視』的理由加諸在她身上,隻有這兩種可能。」


    正當八田想問這是什麽意思時,鐮本有了動作。


    從把風的門邊迅速後退,壓低聲音說「有人往這邊來了!」


    伏見嘖了一聲,關掉顯示安娜檔案的晝麵,同時強製電腦關機。


    四人躲進桌子陰影下的同時,房間的門也正好被打開。


    喀啦一聲打開門走進來的,是個穿白袍的男人。


    「嗯?是哪個家夥沒收拾就走了。」


    白袍男人發出狐疑的聲音,朝這邊接近。電腦雖然關了,桌上卻還有好幾個資料夾打開著。


    從桌下陰影裏盯著男人的臉,八田思考。


    在地板上匍匐逃離嗎——四個大男人一起行動不可能不被發現。


    看來隻有用蠻力解決了。


    八田決定揍得他閉嘴,正要站起來時,搶先察覺他企圖的十束壓住了他。「做什麽啊?」「你冷靜點!」兩人無言地進行了大概是這意思的溝通。十束依然壓著八田,用單手對伏見做出拜托的手勢。


    伏見輕聲歎了口氣,在地板上匍匐移動,看準白袍男人走到桌旁的瞬間迅速起身,繞到男人身後。


    伏見的手刀砍在男人後頸上。


    動作看似很輕,卻一招就讓白袍男人悶哼摔倒。


    八田不滿地回頭對壓著自己的十束說:


    「為什麽阻止我出手,卻讓猿比古行動?」


    「因為八田你剛才隻是想普通地毆打對方吧?要是引起騷動可就糟了。」


    聽了十束的話,八田賭氣地別過頭。


    因為被說中了,自己連聲氣也不能吭,可是卻隱約感覺伏見比自己更受十束信任,實在教人不痛快。


    「不過這麽一來,我們的侵入遲早會被發現。」


    把鬧脾氣的八田撇在一邊,十束雙手盤在胸前說道:


    「若說還有什麽想調查的……」


    十束望了伏見一眼。伏見一臉沒趣的樣子回答:


    「當然是去看看實際上收容權外者的地方,不是嗎?」


    靠著伏見駭來的中心平麵圖抵達的地方,呈現出乎意外的和平樣貌。


    與其說這裏是收容設施,不如說充滿一股學校宿舍的氣氛,研判應該是權外者的人們也隨性地走來走去。


    搞不好,潛入這裏之後,八田他們四個反而沒有在綜合醫院那邊時引入側目。


    既然處於隨意走動的權外者之間,八田等人也沒必要偷偷摸摸,意外地可以自然融入人群之中。


    「沒想到,這裏好像挺自由的呢。我還以為會是更像監獄的地方。」


    鐮本說著,不住地東張西望。八田一手按住鐮本的頭。


    「別這麽探頭探腦的!會被懷疑啦!」


    「你自己還不是很吵。」


    伏見說著,白了八田一眼,眼神再次回到手中的電腦,自言自語了起來:


    「……這裏之所以自由開放,純粹因為沒有力量強大的權外者吧。更重要或具有危險力量的家夥,應該被嚴密隔離了……從這裏看起來,那大概是在地下。」


    伏見斜眼望向十束。


    「要怎麽做?如果打算潛入那裏,想不引起騷動……我認為不可能。」


    伏見說得冷淡,似乎怎樣都無所謂。十束卻滿不在乎地微笑。


    「那樣可就糟了,不可能做到那個地步。這次的任務必須盡可能在極力不引發麻煩的範圍內完成。」


    在不繼續深入的狀況下,如果還想盡量收集更多情報的話,能做的事就隻有——


    在八田抱著手臂思考的同時,背後傳來一個輕鬆的聲音。


    「唷?沒見過你們啊,新來的?」


    向他們搭訕的,是個看來頗為友善的十七、八歲少年權外者。


    來得正好。


    八田堆起一臉笑容,裝出開朗得近乎虛偽的表情接近那個主動搭訕的少年,一副熟朋友的樣子用力搭著他的肩。


    「不好意思喔,回答我們幾個問題好嗎?」


    麵對八田逼近眼前的笑臉,少年的表情抽搐了起來。


    「就跟你說了啊,我們是來調查你們是否遭受不合理待遇的。對吧?」


    將少年帶到無人的走廊上,八田依然搭著他的肩,語帶威脅地說。


    乍看之下,簡直像是恐嚇勒索的現行犯。


    佯裝親切的小混混八田、用巨大身軀造成壓迫感的鐮本、懶洋洋地靠著窗框,一臉高深莫測眺望窗外的伏見,還有笑咪咪的十束。


    那個少年完全嚇傻了。


    「……欸、不……沒有任何不合理的事啊……食物也意外的好吃……」


    「一定有什麽吧!比方說以檢查為名義的人體實驗,或是把你們當成家畜對待,稍微反抗就被揍成豬頭之類的!」


    「呃……並沒有……」


    少年一臉不知所措,食指搔著下巴,眼神四處亂轉,想找尋逃生路徑。


    「倒不如說,隻要協助檢查還能獲得微薄的謝禮。甚至有些人是為了那個定期來中心回診呢……應該說我就是啦……」


    「啥?」


    從事態的發展看來,這是個邪惡中心的說法似乎無法獲得任何佐證,八田忍不住發出威嚇的聲音。


    這太奇怪了。昨天晚上出現在安娜麵前的青衣人分明就散發邪惡的氣息。


    「或許你是這樣吧,不過,更強大的權外者受到的可能是不同待遇,你知道些什麽嗎?」


    十束笑著問。


    「不知道耶……不過,是有聽過各種謠言啦。」


    少年吞吞吐吐的這麽一說,八田立刻跳起來大喊「就是這個啊!」


    「什麽嘛,果然有不是嗎!快說說看!」


    「不、可是那是沒有任何根據的謠言……說是犯了罪的權外者被抓到這裏的地下,在那裏進行秘密實驗,改造成類似人體兵器的東西……」


    「來了來了來了,就是這個!」


    八田情緒高漲,眼神發亮。說話的少年卻和他形成反比,顯得無精打采。


    「……真的隻是謠言啦。根本沒人把這話當真。」


    「不對,直覺告訴我,絕對有權外者在這裏被實驗。」


    八田雙手交錯在胸前,一個人頻頻點頭。


    「其他還有什麽不尋常的事嗎?」


    十束這麽一問,少年便困惑地歪著頭。


    「說不尋常,倒也沒什麽不尋常……不過一開始來這裏時,看到『兔子』全體巡診的異樣光景時,確實大吃一驚……現在已經看慣了就是。」


    「兔子全體巡診?」


    這句奇怪的話,讓八田顰起了眉。


    「你們不知道『兔子』嗎?一群戴著奇怪麵具的人啊。戴著那種上麵還長出耳朵來的詭異麵具,身上穿的是類似和服的裝束……那些家夥會定期到這裏來巡視整個中心。那模樣可詭異了。畢竟那群人打扮特異,臉上戴著相同麵具,身上都穿著和服,根本分不出誰是誰。與其說是人類集團,反而更像別種生物……」


    「——是大人的親衛隊。」


    十束說。


    「一個絕對不會露出麵具底下的臉,真實身分不明的集團。他們隨侍在黃金之王身側,奉他的密令行動……幾位異能王者的存住之所以沒在世間造成騷動,很大的原因是拜『兔子』的情報控製部隊之賜。聽說每當異能造成的事件即將引起社會混亂時,在他們的操控下,與事件扯上關係的人們記憶會變得模糊不清……所謂的全體巡診,應該是他們前來視察這所中心的營運是否適切吧。」


    十束望著半空,一邊搜尋記憶中的印象一邊述說。一旁的伏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既然親衛隊擺出這麽大的陣仗進來視察,可見這所中心雖然掛名在黃金之王隸屬之下,卻不是那麽受王信賴啊。」


    對於伏見語帶嘲弄的意見,十束也點頭表示讚同。


    聽著伏見與十束的對話,八田嗤之以鼻地說:


    「連自己的夥伴都不能信賴,這位黃金之王也太慘了吧。」


    這在吠舞羅根本難以想像。八田心想。


    不知為何,八田發現伏見正以冰冷的眼神望著自己。


    十束苦笑著打圓場:


    「哎,黃金王盟的規模比其他王盟大多了,像我們這種的不能相提並論啦。」


    「你們是……赤色盟臣嗎?」


    少年輪番看了看八田他們說道。鐮本朝少年逼近一步。


    「不準把我們的事告訴任何人喔……還有,剛才你說的『兔子』全體巡診?那群人來的時候,這裏的人看起來有沒有隱藏什麽?」


    在鐮本低沉的嗓音逼問下,少年似乎正在腦中死命思考。


    「啊……算是有吧……中心的人在『兔子』來之前總是顯得心神不寧。這麽說來,禦槌先生也——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八田突然感覺後頸一陣寒意。


    在辨明狀況之前,八田已憑著本能推開正在說話的少年,自己也當場往旁邊躍開。


    一道犀利的銀色閃光,隨著撕裂空氣的聲音劈過剛才八田和少年站的地方。


    臉頰一陣刺痛。


    回頭一看,正好看見身邊的伏見從懷中取出幾把短刀,擺出備戰姿勢。


    出現在八田他們身後的,是個提著拔出劍鞘的佩劍,身穿青衣的家夥。黑色的長瀏海下有雙細長的眼睛,薄唇,給人平板印象的蒼白臉頰。


    「是你……」


    八田瞪著青衣人。臉上有血流下的感覺,應該是被劃破皮了吧。這家夥竟然連聲警告都沒有就從後方砍人。


    「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


    青衣人說,那張能樂麵具般的臉上浮起淡淡笑容。


    是昨晚與八田及鐮本起衝突的青色盟臣。


    「上次說過吧,要是判斷你會妨礙我們的任務,就算殺了你也無所謂。」


    黑發青衣人身後,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褐發青衣人用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著現身,語氣中帶著一絲愉悅。


    「……八田?」


    「這兩個家夥,就是昨晚那對混帳雙胞胎。」


    八田眼光盯著雙胞胎不放,嘴裏回答冷靜發問的十束。


    背上滲著黏膩的汗水。雖然八田成為盟臣的經驗尚淺,在能力上卻天賦極佳。沒想到,不但自己沒發現,就連伏見也一樣,直到青衣人一劍斬下之前,兩人都未曾察覺他們存在的氣息。


    「哈哈。」


    黑發青衣人笑了。


    「嗬嗬。」


    褐發青衣人也笑了。


    「你們幾個,是入侵者吧?」


    「對我們來說,是需要驅逐的對象吧?」


    這下就連十束的笑容也透露出緊張,目光交互看了看雙胞胎。


    「……要是乖乖投降的話,他們會願意談談嗎?」


    「不可能的,十束哥。你退後一點比較好。」


    八田放下滑板,單腳跨上去,做出備戰姿勢。


    對手不管怎麽看都不是願意善了的類型。從剛才開始,那兩人就毫不掩飾地散發著殺氣。


    十束聽話地往後退了幾步。


    「我就聽你的忠告,不過現狀是我們理虧,不要太亂來喔。目的是從這裏平安撤退。」


    「要是可以的話,我也想這麽做啊。」


    伏見低聲嘀咕。


    褐發青衣人慢慢拔出佩劍,兩人一起舉劍指向前方。


    「scepter4,湊速人。」


    「同為scepter4,湊秋人。」


    「以劍製劍!」


    「我等大義無霾!」


    青衣雙胞胎用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輪流


    說著。


    「……孤陋寡聞的我想請教一下,兩位口中的『大義』,是什麽呢?」


    被十束這麽一問,兩人嘴角更加上揚。


    「對犯規者的製裁。」


    雙胞胎異口同聲地說。


    八田和伏見往前踏出一步,與雙胞胎對峙,十束和鐮本則退居他們身後。


    如果不采取這個陣形,十束或許會成為他們攻擊的第一個目標。


    黑發青衣人——速人采取行動,朝八田的方向攻擊。八田踩著滑板向另一邊閃避,同時右拳蓄勢待發。聚集了力量的拳頭發出紅光,在速人一劍砍落之後擊向他的側腹。


    然而,同一瞬間也感到背後襲來的氣息。


    不知他是何時移動的,總之褐發青衣人——秋人已經在八田身後了。趁八田的注意力被速人的攻擊吸引時,秋人悄無聲息地朝他身後揮劍。


    ——糟了。


    這兩個家夥會以二擊一。


    這件事昨晚就該知道了。在八田為自己的疏忽咂嘴時,一把帶紅色光芒的短刀瞬間飛來。


    秋人的劍因此立刻脫離朝八田背部劈下的軌道,轉為擊飛那把短刀。


    鏗!響起刀劍互擊的聲音。


    是伏見。伏見將灌注了自己的力量而發出紅光的短刀拿在手中。憤怒的眼神警戒地盯著雙胞胎,和平常有氣無力的他幾乎無法聯想在一起。


    「……你們兩個的作風,就是先把弱的那個打倒嗎?」


    伏見的說法令八田一陣火大。根據經驗,八田也知道這兩個家夥不做光明正大的一對一對決,但他無法認同「先打倒弱的」這種說法。


    可是,雙胞胎卻笑著承認了。


    「對啊。」


    「給我等一下!這什麽意思?難道我比猿比古還弱嗎?」


    「十束哥。」


    不理狂吠的八田,伏見冷靜地呼叫十束。


    「要保護你會很吃力。」


    對伏見沒頭沒腦的這句話,十束卻立刻點頭。他知道伏見的意思是自己在這裏會成為包袱,於是抓起被八田推開後一直跌坐在地上的少年,準備一起脫離現場。


    「猴子、八田,別忘了目標是什麽。」


    一邊從逐漸成形的戰場撤退,十束一邊問。伏見不耐煩地回答:


    「當然是離開這邊吧。」


    「對,不要被幹掉羅!」


    「請快走吧。」


    伏見煩不勝煩的模樣令十束苦笑起來,飛奔離開。


    「鐮本,你也一起去!」


    八田斜眼看著身邊的鐮本說。


    「八田哥……」


    鐮本擔心地交互看了看與青衣二人組對峙的八田和伏見,又往十束的方向看了看,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說不定還有其他青衣人,你得和十束哥一起!」


    「是、是!」


    或許是八田的話,讓鐮本下定決心,趕緊尾隨先行離開的十束衝出去。


    「那麽……」


    八田額上冒著青筋,狠瞪著青衣雙胞胎。


    「算我再次領教到你們卑鄙的戰術。很好,一起上啊!」


    單腳踩在滑板上,紅色光芒看似從八田全身上下噴發。紅色光芒帶有熱氣,一口氣提高了室內溫度。緊握的右拳中,紅色光芒具現為火焰的形狀,火舌發出劈哩啪啦的燒灼聲。


    在焦躁感與戰鬥時的亢奮相輔相成下,八田瞪著雙胞胎的雙眼熠熠發光。


    「別一個人逞英雄,也不想想剛才是誰救了你。」


    「羅唆!少一副以救命恩人自居的樣子,剛才就算靠我自己也躲得開!」


    「哼,是嗎……算了,就當是你說的這樣吧。不過美咲一個人負擔太重了,我來幫你一把。」


    「要我說幾次,別用名字稱呼我!跟你聯手,我才是不得已呢!」


    在一來一往鬥著嘴的八田與伏見麵前,雙胞胎歪著頭說:


    「有結論了嗎?」


    八田與伏見重新轉向雙胞胎,同時朝地麵一蹬。


    察覺後方追上來的鐮本,十束邊跑邊回頭。


    「啊、鐮本你也來這邊啦?」


    十束悠哉的聲音,引得鐮本無奈地大喊「真是的!」


    「八田哥說可能會有其他青衣戰鬥員,要我跟十束哥一起走!」


    「這樣啊,原來是我害你們擔心了。謝謝……不過,我現在要故意去更危險的地方喔,可以嗎?」


    「你說啥?」


    十束望向被他半拖半拉著走的少年。


    「剛才你說到一半的『禦槌先生』,就是這所中心的負責人吧?」


    不明白十束為什麽這麽問,少年隻是眨著眼睛點頭。


    「是啊……」


    「那,你可以帶我們到那個禦槌先生那裏去嗎?」


    「十束哥!?」


    鐮本發出驚呼。


    「不是說要先逃出去嗎?」


    「是啊。」


    「什麽是啊……不是吧!」


    看到鐮本焦急的樣子,十束衝著他一笑。


    「鐮本,你願意自己先逃脫嗎?」


    「才不要呢!」


    在問理由之前,鐮本就先皺起眉頭怒吼了。十束凝視這樣的他,輕聲笑了起來。


    「……以伏見和八田的力量,是足以與那對雙胞胎抗衡的。而考慮到他們倆的性格……尤其是八田,大概不會願意在麵對這樣的敵人時不戰而逃。可是,戰鬥一旦拉長,想必會引來其他戰鬥員。到那時候,不管伏見和八田再強,被抓起來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所以,你要直接去找這裏的頭兒談判嗎?」


    麵對一臉為難的鐮本,十束爽朗地笑著回答:


    「也不是你說的這麽誇張啦。我隻不過是想去試探對方打算怎麽出手……所以,就算對方持攻擊態度我也不準備抵抗,雖然不至於要你保護我,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情形你也不願意先逃脫嗎?」


    鐮本不高興地噘起嘴說:


    「你以為你這麽說,我就會說聲『好,我知道了』,然後丟下夥伴自己逃跑嗎?我們吠舞羅的做法不是這樣的吧?」


    十束不由得眨著眼睛打量跑在身邊的鐮本。


    兩秒之後,十束才開口說:


    「抱歉。」


    一邊交談,三人已一邊穿過走廊,沿著階梯跑上最高樓層。


    從帶路的少年臉上表情看來,他雖然還很混亂,倒似乎不用擔心他丟下兩人逃跑。


    「不好意思,害你被波及。」


    聽十束這麽一說,少年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


    「真的是耶!我幹嘛乖乖幫你們帶路啊!」


    「啊哈哈,抱歉抱歉。等你離開中心之後,歡迎到『homra』來,我請你喝酒。」


    「我還未成年欸!」


    「『homra』的咖哩也很好吃喔。」


    「這樣我不劃算啦!」


    交換著和眼前狀況不搭調的對話,少年指著走廊盡頭的轉角處說:


    「從那裏再往前,就是中心的職員室。雖然我不確定禦槌先生是不是也在……」


    話還沒說完,十束等三人已經來到轉角處。


    轉過彎——


    一抹青色映入眼簾。


    是青衣人。


    意識到這點時,十束的身體已經騰空了。


    而當他理解自己是被人抓住手臂摔出去,則已經是身體撞擊地麵的時候了。


    重摔在地的身體隨即被人拉起,被迫形成膝蓋跪地的姿勢,右手臂則被人扭在身後。


    「十束哥!」


    鐮本大


    喊。


    十束在單手被封住,無法自由行動的姿勢下抬起頭。


    眼前是鐮本焦急的表情,一轉頭,看見一雙穿著黑皮鞋的腳。


    視線直接往上移,看到黑色長褲、一塵不染的白袍、掛在脖子上的金色鏈子上似乎掛著一個名牌。最後看到的,是一個大約三十幾歲,輪廓深邃的男子。


    「我接到有人入侵的報告。」


    男人臉上掛著平靜的笑容說道。語氣固然和善,這和善的語氣背後,卻令人感到徹骨的寒意


    「首謀是誰呢?」


    被押著跪在地上的十束,笑著回答了這個問題。


    「應該算是我吧?」


    白袍男依然帶著親切的表情,口中卻傲然說道:


    「報上名來。」


    「第三王權者,周防尊的盟臣,十束多多良。」


    男人故作親切的表情,蒙上一層侮蔑。


    「……喔,我聽過這名字。沒記錯的話。明明是早期的盟臣,戰鬥能力值卻明顯低落……」


    「哈哈,你這種記法真討厭。」


    十束苦笑了一下,立刻換上另一個表情。從平常的笑容,換成真實的表情。


    「這位應該就是禦槌先生吧?」


    男人眯起眼睛,或許是五官深邃的緣故,眼睛四周罩著陰影。


    「沒錯。我就是這所中心的所長,也是第二王權者,國常路大覺的盟臣,禦槌高誌。」


    報上名號之後,禦槌瞄了帶路的少年一眼。盡管十束被押著看不見少年的表情,從他紊亂的呼吸也能明白他非常緊張。


    「那邊那個權外者,是被我們威脅才不得已帶路的。」


    十束這麽一說,禦槌便用下巴輕輕指使:


    「你走吧。」


    感覺少年似乎猶豫了一會,接著才聽見奔跑出去的腳步聲。


    「然後呢?我給你個辯解的機會。」


    「你知道櫛名安娜這個孩子吧?」


    十束開門見山地說,禦槌挑了挑眉。


    「……她怎麽了?」


    「這孩子,對我們來說不是外人……昨晚,監視這孩子的青色盟臣,和我們的成員起了衝突。」


    「是有接獲報告。不過,那又如何?具有危險性的年幼權外者暫時回歸社會時,為了預防意外都會派人監視,這是正當的危機管理。」


    「可是,我們就是覺得可疑。」


    瞬間,一陣沉默降臨。


    禦槌臉上依然帶著淺笑,雖然這對他而言應該相當於麵無表情。維持這樣的表情,禦槌的目光望向十束身後。應該是在看扭著十束手臂的那個人。


    「……昨天負責櫛名的,是湊家兄弟吧?」


    「是。」


    十束背後的人簡短回答。在轉角處衝突並被他摔出去的瞬間,隻來得及看見他身上的青色製服,無法確認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過,這時從他的聲音聽來,這人似乎並不年輕。


    聲音裏聽得出意誌力,但空洞洞的沒有霸氣。


    禦槌聽了押著十束的青衣人回答後,點了點頭。


    「這樣說雖然不是很好,但昨天和你們盟臣接觸的那兩個人性格有些問題。因為這樣所以讓你們覺得不愉快了吧……不過,如果因為這樣就懷疑本中心的話,隻能說這誤會太大了。難道你們會因為一家公司的警衛性格惡劣,就去懷疑他的雇主所做的工作嗎?」


    押著十束的人微微顫抖。


    十束在內心與他共鳴。自己的盟臣被非我族類貶成警衛,心裏不可能保持平靜。


    「——希望可以由赤色王盟來照顧那孩子。」


    十束這句話,令禦槌表情為之僵硬。


    「……什麽?」


    「如果我這麽說,你會怎麽做?」


    禦槌不屑地笑了:


    「不可能。她是棘手的權外者。以暴力為信條的赤色王盟,不可能給她良好的教育。她的未來,必須由我們守護。」


    「可是,要是那孩子選擇我們,你們就沒有權利阻止了吧?」


    「她不可能選擇你們。」


    禦槌斷言的口吻,令十束一時為之語塞。


    「話說回來,你們可是擅自侵入其他王權者領地的罪人。與其開這種玩笑,不如擔心一下自身安危。」


    背後傳來鐮本咽下口水的聲音。感受到鐮本的緊張,十束反而放鬆了心情。


    「你要製裁我們嗎?」


    十束用刻意溫和的口吻詢問,使禦槌瞬間窮於應答。


    「……是應該這麽做。」


    聽了禦槌的答案,十束點點頭。


    「可以啊。」


    十束麵向禦槌,臉上又恢複平時笑臉迎人的模樣。


    「要製裁其他王者的盟臣,需要經過一定的手續……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後台是否夠肮髒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這種事。」


    禦槌的太陽穴微微抽搐。


    「十束哥。」鐮本壓低聲音勸阻他。


    一小段沉默之後。


    禦槌歎了一小口氣,用眼神對押著十束的男人做出指令。


    下個瞬間。


    將十束手臂向後扭轉的男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體內霎時發出啪嘰聲。


    肩膀竄過一陣劇痛。然而,十束咬牙忍住差點情不自禁發出的嚎叫。咬破了嘴唇,嘴裏一片血腥味。


    「十束哥!」


    十束伸出自由的那隻手,阻止鐮本衝上前來。


    關節持續嘎嘎作響,肩膀被扭轉上提,朝不正常的方向扭曲。無法承受那股力道,肩胛骨和肌腱仿佛都發出了哀號。


    對方控製著遊走在破壞韌帶邊緣的力道,持續加諸痛苦給十束。逐步進逼的恐懼感使他全身冒出黏膩的冷汗,然而十束仍強忍疼痛,抬頭望向禦槌。


    禦槌以毫無感情,仿佛盯著某種計量表的眼神觀望十束的狀況。貼著一層假笑麵具的臉上,那雙眼睛令人發寒。


    欲製裁其他王者的盟臣,需要經過一定的手續。


    名義上,這的確是經過協議的確定事實。然而實際上,全憑當事人的拿捏即可決定(別的不說,吠舞羅就絕對不做申請手續那種麻煩事,向來按自己的規則解決)。


    即使如此,以性質來說,黃金王盟必須作為七王的典範,他們也應該有義務比其他王盟更確實遵守這項協議。


    正因如此,禦槌才會無言采取這種方式對十束施加痛苦,為的就是等十束自己認錯求饒。


    十束懷著犧牲掉半邊肩膀的覺悟,始終貫徹沉默。


    這是一場毅力的比拚,在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中,隻聽見十束的關節發出磨損的聲音。從肩膀到手肘的劇痛,已逐漸轉為麻痹。


    要是沉默再持續久一點,麵臨極限的不是十束的韌帶或骨頭,就是鐮本的忍耐程度了吧。


    不過,在那之前,禦槌先開了口。


    「……我身為最強大的黃金之王的盟臣,背後不可能有任何肮髒的後台。這所中心也在『兔子』的監察下按照規矩營運。」


    禦槌輕輕揮了揮手,暗示青衣人不要搞壞十束的肩膀。青衣人立刻放開了十束。


    在緊要關頭從痛苦中獲得解放的十束,按著肩膀吐出忍了好久的一口氣。鈍痛取代了劇痛,隨著脈搏的跳動一陣一陣地襲擊肩膀。


    「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麽想法,導致對我們如此的不信任,但這裏沒有任何必須遭受懷疑的理由……隻不過,真要製裁赤色盟臣,多少還是會對我王造成煩擾。我不想為了這點小事那麽做。」


    禦槌用睥睨的眼神望著十束說著,轉過身去。


    「你們走吧。」


    目送禦槌背影離開後,十束深深歎了口氣。鐮本衝到他身邊,跪了下來。


    「十束哥!請不要再這樣亂來了!」


    「沒事沒事,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還說呢,肩膀不是差點沒救了嗎!」


    「先別管這個了,得去回收八田和伏見……」


    十束抬起頭,剛才還拽著他手臂的那個青衣人,正在用對講機下達指令:


    「湊速人、湊秋人,這是停戰指令。不須再繼續與入侵者交戰,趕他們出去。我重複一次……」


    十束跪在地上,望著那差點扭斷自己手臂的青衣人。


    這是第一次從正麵看見男人的長相。他看來大約年過四十,外表比聽聲音時想像的還要年輕。隻聽背後傳來的聲音時,還以為是個接近老年的人物。


    「……你是青色盟臣?」


    青衣男沒有回答,隻瞥了十束一眼。從那雙眼中很難看出感情,然而那與禦槌的冷酷無情又不一樣,看得出來他是刻意「扼殺」自己的感情。十束從他疲憊的眼眸深處,感受到某種強忍恥辱的情感波動。


    「可以請教貴姓大名嗎?」


    「……塩津元。」


    十束對這名字有印象。沒記錯的話,他是目前青色王盟的首領。


    「你是……」


    「閉嘴。」


    塩津擺明不想多說。


    「到此為止,我無意與你交談。走吧,沒有第二次了。」


    看到回來時的十束,周防板起了臉。


    「啊哈哈……」


    十束隻得先笑著打個哈哈。


    四個人都各自遍體鱗傷。尤其是八田和伏見,因為與持劍的對手戰鬥,衣服被砍得破破爛攔的,身上也處處是皮肉傷。


    周防朝上勾勾手指,示意十束過去。


    十束嘻皮笑臉地朝周防走近。


    才剛走到他身邊,周防便冷不防伸出手抓住十束右肩。


    「啊……!」


    一直掩飾到剛才的鈍痛又轉為劇痛,十束不由得哀叫起來。


    周防歎了口氣表達心中的無奈。


    「……你再嘻皮笑臉啊,看這樣子,韌帶是斷了吧?」


    「什麽?真的嗎!」


    八田驚訝地探出身來。和盡管傷口不深卻滿身是傷的八田或伏見不同,十束看來並不像受了傷的樣子。


    十束伸出完好的那隻手搖了搖。


    「沒有啦,肌腱沒斷呀。對方在這方麵很專業呢。你看,比起我來,八田和猴子都成了那副德性。總之你們倆快上去衝個澡,也把傷口洗幹淨。」


    八田猶豫不決,和伏見兩個你看我、我看你。伏見動也不動,和平常一樣不耐煩地抬起下巴說:


    「你先去啦。」


    聽了伏見的話,八田又遲疑地看了看十束與周防,戰戰兢兢地說「可是,上麵……」。


    酒吧二樓是周防的地方。見八田有所顧慮,周防粗魯地說了句「沒關係,去用」。


    「是!那我就不客氣了!」


    八田低頭行了個禮,先是擔心地看了十束一眼,才走上二樓。


    「安娜在上頭睡覺,別吵醒她了喔!」


    草薙先提醒了正跑上二樓的八田,再一邊歎氣一邊從吧台後方走出來。


    「十束、伏見,在那坐著,給你們處理傷口。」


    草薙搬出急救箱,讓十束和伏見在椅子上坐下。


    「那個……真的很抱歉。」


    鐮本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走到十束身邊突然低下頭道歉。十束也傻眼了。


    「咦?什麽事?」


    鐮本慚愧地低著頭,對著腳下說:


    「我明明跟你一起去,還讓你受了傷……」


    十束眨著眼,花了幾秒才好不容易聽懂他的意思,不由得露出窩囊的苦笑,眉毛垂成了一道八字。


    「不不不……別這麽說啊……保護不了自己完全是我的責任。」


    「可是……」


    這狀況實在教人無地自容,十束無可奈何地搔著頭。


    明明是「吠舞羅」的人,自己卻「毫無戰鬥力」。


    十束的個性基本上不拘小節,平常對這事也沒什麽自卑感。即使如此,遇到這種場麵心裏還是有些難受。


    「有什麽關係嘛,這家夥弱歸弱,意外地是隻打不死的蟑螂,你不用在意啦。」


    草薙一句話,讓鐮本和十束雙方都有了台階下。


    十束也順著他的話,「對啊對啊」地點著頭。


    伏見用無趣的眼神看著鐮本和十束,就在這時,二樓傳來裂帛般——不、應該比這還粗一點的哀號聲。


    「呀啊啊啊啊!」


    是男人的聲音。老實說吧,就是八田的聲音。


    已經過了變聲期的少年,卻像個女孩子似的尖叫「呀啊啊啊啊」。


    十束先是和鐮本交換了個視線,彼此眼中有的都隻是問號。


    接著,十束看了看坐在旁邊的伏見。


    伏見訝異地皺著眉,抬頭往二樓看去。


    「搞什麽……?」


    草薙放下正要打開急救箱的手,一樣一臉訝異地和周防四目交接。


    在場的人誰都提不起勁「上去看看」,但放著不管又很在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伏見第一個帶著厭煩的表情起身,接著依序是十束、鐮本、草薙、周防。


    上了二樓,走向浴室。


    映入五人眼簾的,是小女孩站在脫衣間門口的背影。


    接著,視線再往內,看到站在熱氣氤氳的脫衣間,滿臉通紅的全裸八田。他似乎是很快洗了個戰鬥澡,已經走出浴室了。或許因為全身濕漉漉的,頭發也服順地塌下,那模樣令人聯想到被雨淋濕,體型小了一圈的狗兒。


    眾人立刻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怎……怎樣?請問什麽事啊?」


    八田用拔高的破嗓音和奇怪的遣詞用字問安娜。


    安娜麵無表情地盯著八田的裸體,卻完全看不出對他有任何興趣或因此受到震撼,倒教人有點同情起八田來了。


    「我來洗手。」


    她這麽說。


    大概是去上廁所了吧。之後為了洗手,才會打開設有洗手台的脫衣間的門,和剛洗好澡的八田撞個正著。


    「等等……欸?」


    隻有八田似乎還非常混亂,甚至忘了遮掩一下重要部位,嘴裏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像跳著莫名其妙的舞般不必要地揮著手。


    「……要暴露自己還是處男也該有個限度。」


    伏見厭煩地說著,語氣像是看到世界上最無聊的東西。


    「可、可是誰知道會有女人突然進來……!」


    「這還不算女人,隻不過是個小鬼。」


    「這、這樣對她的教育不好!」


    「既然如此還不快把你那對教育最不好的猥褻物收起來!」


    在伏見和八田鬥嘴時,十束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轉過安娜的身體,讓她背對八田。


    「呼,雖然知道應該隻是無聊事,沒想到比想像的還無聊。」


    草薙歎了口氣,轉動肩膀走出脫衣間。至於周防更是不發一語,帶著根本沒看到這無聊一幕的表情轉身就走。


    「八田哥……」


    隻有鐮本用同情的眼光遞了一條毛巾給八田。


    趁著八田還沒穿上衣服,鐮本在脫衣間裏幫他處理傷口,輪到伏見進去浴室洗澡時,十束則在拉下店門的酒吧裏接受肩傷的處置。


    肩膀關節似乎內出血了,右肩一帶紅腫發燙。


    蓋上毛巾,再用裝了冰水的袋子敷著,一邊冷卻


    發燙的肩膀,十束一邊和安娜閑聊。關於在中心發生的事,在離開中心後已經立刻打電話報告草薙了,完全沒有在安娜麵前提起的必要。


    「白天你做了些什麽呢?」


    「……睡覺。」


    「睡午覺啊,真好。有睡好嗎?」


    「做了尊的夢。」


    「欸,什麽啊,你們之間的距離什麽時候縮得這麽短啦?而且還叫他尊?」


    「……多多良。」


    「唔、糟糕,我心動了。不過安娜的年齡實在超出守備範圍太多了啦。」


    「你啊,這話可別在穗波老師麵前說。要是害她擔心安娜的人身安危就傷腦筋了。」


    「哎呀,老師太心胸寬大了,讓她多擔點心對她比較好喔。」


    安娜已經不像初次見麵時那麽頑固,也肯回答十束的問題。十束和草薙開的玩笑雖然不至於逗笑她,但也感覺得出她願意親近的意思。


    十束心想,真不錯。


    白天周防和安娜之間發生了些出乎意料的事,這十束也聽草薙說了。說不定那反而起了好的作用,原先安娜心中對以周防為首的吠舞羅成員築起的牆,好像也稍微矮了一點。


    不隻如此——


    最近動不動就鬱鬱寡歡的周防,今天看起來似乎很高興。


    安娜和周防之間一定有什麽隻有彼此能共享的東西。


    要是那能逐漸療愈這兩人就好了,十束偷偷祈禱。


    拜冰水之賜,十束的肩膀不再發燙,草薙幫他貼上藥膏,用透氣膠帶固定。


    「好了,不過這隻是暫時應急的處置,你的韌帶應該受傷了,還是得去醫院。」


    「謝謝,不過不用了,就這樣放著自己會好啦。」


    「我說你啊,要是有什麽異狀我可不管喔。」


    做好緊急處置,正當十束穿起襯衫時,安娜的眼神突然停留在十束背上。


    「那個——」


    望著十束的背,安娜說。


    「那是什麽?」


    順著安娜的視線,十束扭著脖子想看背上有什麽,但這太困難了。不過,他也馬上就知道安娜指的是什麽。


    十束背上——應該說左肩胛骨上,有著吠舞羅的「印記」。這是他身為赤之王周防尊盟臣的證明。


    「美咲也有。」


    是在脫衣間喧嘩時看到的吧。十束笑著,為了讓她看清「印記」,走到安娜麵前背對著她蹲下。


    「這是我們身為周防尊盟臣的證明喔。」


    安娜依然麵無表情,隻是微微歪著頭。


    「所謂的盟臣,就是由王賦予力量,和王共存的意思。」


    十束深深望進安娜玻璃彈珠般的眼瞳。


    「……你也想成為盟臣嗎?」


    話才剛說完,就被人從後麵拍了腦袋。發出「啪」的清脆聲響。十束抱著頭說:


    「好痛!」


    「不準說那種無聊的話。」


    周防一臉受不了地低頭對十束說。


    「快點穿上衣服。」


    「是是是。」


    十束一邊把手伸進襯衫衣袖,一邊把臉湊到安娜耳邊。


    像說悄悄話那般對依然麵無表情的安娜說:


    「我剛才說的,是認真的喔。」


    安娜抬頭看了十束一眼,又立刻低下頭。


    「還是不好吧。」


    穗波不知所措地環顧屋內。


    「沒關係沒關係,我才覺得這房間髒兮兮的過意不去呢。」


    「沒這回事,這房間簡單樸素的很好啊……可是,這裏是給周防用的房間吧?」


    「你不用在意他,還有別的空房間,讓他在那裏睡就好了。像是儲藏室之類的。」


    草薙笑著對在周防房門口歪頭猶疑的穗波說。被這麽一說,周防盡管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卻也毫無怨言,兀自靠在走廊牆上抽煙。


    穗波看了看鋪上新床單的床,轉身麵對周防。


    「不如周防也在這睡?」


    用再認真不過的表情,穗波如此提議。


    周防苦著一張臉對穗波說:


    「你白癡啊,不怕我偷襲你。」


    粗魯地丟下這句話,周防便走進對麵被當成儲藏室用的房間了。


    草薙對瞪大了眼的穗波苦笑。


    「不要這樣戲弄年輕男人的心呀~」


    「討厭,我才不可能這麽做。」


    穗波笑著說。並不是故作天真,而是出自信賴,以及仗著安娜也一起的放心。話雖如此,對周防而言不管哪樣都很痛苦吧。


    打從穗波下班到酒吧裏之後,安娜就緊跟著她不放。現在也是,拉著穗波的手,半個人躲在她腳邊。


    雖然和吠舞羅成員之間的隔閡已經稍微打破了,對安娜來說,還是待在穗波身邊最安心吧。現在這樣看起來,她就和對母親撒嬌的普通孩子沒兩樣。


    「那,今晚我把十束也留在這羅。要是有缺什麽就跟他說,別客氣。如果隻有尊那家夥在,肯定招待不周。」


    草薙半開玩笑地這麽一說,穗波臉上就浮起溫柔的笑容。但是,那笑容中不隻有溫柔,還帶著一絲恍惚,令草薙有些擔心。


    「真謝謝你們,做了這麽多……我明明是老師,卻老要你們幫忙。」


    「……別這麽說。」


    一邊回答,草薙這才發現自己第一次看到穗波柔弱的一麵。


    對草薙而言,從高中認識穗波,她就一直是個有點脫線、難以捉摸的人,但同時也是絕對可靠的存在。


    她敢訓斥周防,雖然少根筋卻心胸寬大又堅強。穗波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一點即使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然而,現在草薙知道,就算是她也會有不安的時候。


    失去了兄嫂,單身還得工作的她,突然成為一個年僅七歲還可能罹患重病的小女孩監護人,怎麽可能不感到不安。


    穗波對安娜的愛是毋庸置疑的。


    從擁有「看見」力量的安娜對穗波展現的單純依賴也能理解這一點。


    可是,正因為愛,所以在守護與養育安娜這條路上,穗波難免會有不安。


    「……穗波老師。」


    聽到草薙叫她的聲音,穗波收起剛才無意間流露的恍惚,帶著一如往常的寬容微笑,歪著頭看他。


    「要是我們能幫上你什麽忙,請不要客氣隨時跟我們說。」


    穗波一臉欣慰地說「謝謝」。


    黏著穗波的安娜拉了拉穗波的手。


    「啊,抱歉安娜,你困了嗎?」


    穗波蹲下來迎合安娜視線的高度。安娜看著穗波的眼睛說:


    「念書給我聽。」


    盡管口吻一如往常的平板,還是能從中感受安娜這年齡該有的撒嬌語氣。


    在安娜要求下,穗波笑著答應,從大包包裏拿出幾本書。


    安娜從穗波遞給她的書中選出一本繪本。穗波拿著那本書往床上移動。


    兩人在床上並排坐下,為了讓安娜方便看到繪本內容,穗波將書攤開放在安娜膝蓋上,開始念給她聽。


    穗波的聲音溫柔地在室內響起。


    草薙忽然想起學生時代的事。穗波是英文老師,她朗讀英文的聲音順耳好聽,連很多討厭英文課的學生都喜歡聽穗波朗讀。


    她的聲音像在歌唱。


    繪本的內容是老掉牙的奇幻故事。被魔王擄走的公主。


    安娜的身體緊貼穗波,一臉稚嫩的表情,入神地聽她朗讀的聲音。這時的安娜,不像平常仿佛無生命的洋娃娃般築起與他人之間的隔閡,而是恢複了年幼孩童該有的模樣。


    看著在床上相依偎著讀書的女人與女孩,突然產生一種類似偷窺的罪惡感,草薙用不打擾穗波與安娜的聲音輕輕道聲「晚安」,便離開了房間。


    在打烊後的酒吧內,草薙與十束隔著吧台討論今天這件事接下來的處理方針。


    十束麵前放著打算在店裏開賣的最新創作雞尾酒。就算問他試喝後感想如何,基本上他也隻會說「好喝」,根本無法拿來參考,令草薙非常無奈。


    「在你們去中心這段時間,這邊也委托情報販子調查了,總之,可疑的謠言不少,但卻找不到超越謠言程度的佐證。」


    「那,就跟我這邊的情況差不多……」


    草薙站在吧台內,往自己的杯子裏倒威士忌。慢慢含一口美麗的琥珀色酒液,將身體輕靠在吧台邊。


    「禦槌高誌。身為黃金盟臣,也是權外者研究設施的所長……」


    草薙喃喃自語,十束拿雞尾酒當果汁喝,邊喝邊抬起眼睛看他:


    「關於那個所長,有掌握到什麽嗎?」


    「沒有,隻問到簡單的個人資料。禦槌成為黃金盟臣,是大概十年前的事。在那之前他好像是個醫生——醫學研究員。你知道黃金王盟『契約儀式』的事嗎?」


    「契約儀式」。指的是接受王賦予力量,成為盟臣的儀式。


    在吠舞羅幾乎不講這個字,而是以「測試」稱呼。吠舞羅的做法是,隻要能握住周防帶有火焰的手,並接受那火焰進入體內,就能成為盟臣。大多數情況下,赤色盟臣都能因此獲得火焰的力量和高度體能——並且得到「印記」。


    「黃金那邊的做法……是引出『才能』來著?」


    「對啊。我聽說過黃金的『契約儀式』能以最大限度激發人類擁有的才能。也有人說,因為戰後許多被黃金之王激發『才能』的人在社會上大大活躍,才會有今天的日本。」


    草薙說著,取出一根煙,用zippo打火機點火。隨著打火機「叮」的一聲,香煙前端點燃了小小的紅色火光。


    「……也就因為這樣,黃金王盟固然強大,擁有戰鬥力的卻隻是一部分的盟臣。畢竟有些盟臣隻擁有世間一般所謂的『才能』,並非擁有『異能』。」


    「所以那所中心才會把scepter4的人當警衛用吧……中心的所長呢?」


    「他似乎也有異能喔。據說是恢複能力和再生能力那類的。中心附設了治療異能事件傷者的醫院,身為所長擁有這種能力倒是很理所當然。」


    「光這樣聽起來,那似乎是很溫和的能力……受黃金之王激發的『才能』是治愈他人的能力,不像是個壞人啊。」


    喀啦喀啦搖著玻璃杯中的冰塊,十束這麽說。草薙望著十束的眼睛。


    「你對他的印象怎麽樣?」


    對草薙的問題,十束一如往常地笑著回答:


    「肯定有問題。」


    「這樣啊。既然如此,就當這樣來對付。」


    「隻靠我一個人的印象就決定了嗎?」


    見草薙毫不猶豫地點頭,十束不禁苦笑。


    「有什麽關係,隻要被你認為『這人不行』的大概都真的不行。如果隻是普通的廢物,你一般都能跟他們處得不錯。」


    「欸……就算是我對人也是有喜惡的好嗎?」


    「所以啊,要是被你討厭的話,那人也就玩完了。」


    這算是被信任的意思嗎。十束五味雜陳地笑了。


    「不過,我倒是想跟那人再說一次話……我是說青色盟臣。」


    「跟八田他們交手的雙胞胎嗎?」


    「不是,是差點毀了我肩膀的人。塩津元。」


    「喔……」


    草薙轉著眼珠,在記憶中搜尋這個名字。


    「這名字,好像是青色王盟的代理司令嘛?」


    「是啊。」


    兩人突然莫名沉默下來。


    「失去了王,盡管是以代理名義坐上了那位子,想來還是很難為呢。」


    「嗯……而且,還被黃金盟臣當成警衛使喚。」


    草薙歎了口氣,視線落在吧台上。


    「青之王辭世至今,已經十年了。」


    十年來都失去王的王盟。


    一想到這是什麽樣的一段歲月,不禁無限感慨。


    十束這時突然想起什麽,抬起頭說:


    「啊、這麽說來,青之王既然是十年前死去的,算起來那對雙胞胎未免太年輕了。」


    「幾歲左右?」


    「我想,頂多大我一點吧。迦具都隕坑發生時我九歲。」


    換句話說,上一代青之王把十歲左右的孩子收為盟臣。


    「嗯……不過,講出讓赤色王盟來照顧安娜的你,也沒資格說別人。」


    「啊哈哈,那時我一心想先試探對方的反應……不過,說真的,你覺得這主意怎麽樣?」


    「……你這家夥,想讓安娜加入吠舞羅嗎?」


    被草薙用帶點譴責的眼光這麽一說,十束為難地搔著臉頰。


    「哎呀,這也是一個選擇嘛。」


    「我說你啊,想讓那麽小的孩子走上歹路嗎?要我拿什麽臉去麵對穗波老師!」


    「可是,隻要加入吠舞羅,就算是黃金盟臣也不能對她出手了吧?也不能用生病的事欺騙穗波老師,把安娜關在那所中心裏了。」


    「話雖如此,安娜自己可是說她想回設施啊。而且,我可沒自信說在這裏一定比權外者的教育設施更能引導那孩子走上正途。」


    「可是,那設施很可疑啊……」


    「十束。」


    草薙用指責的口吻叫了十束一聲。十束立刻噤聲。


    「別說漂亮話了,老實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


    十束一時無言以對,苦笑著說「敗給你了……」。


    「……擔心安娜當然也是真的喔。不過,事實上我自私的想法是,要是那孩子能來我們這就好了。」


    要是那孩子能待在周防身邊就好了。嘴上陳述著為安娜好的事實,內心卻是這樣的想法。這自私的念頭被草薙察覺,令十束尷尬地抓抓頭。


    草薙歎了口氣。從胸前口袋裏取出香煙,叼了一根。


    「……如果研判那孩子成為盟臣對她最好的話,我就會去找尊商量這事。在哪之前,你別做什麽幹擾那孩子的判斷。」


    「我知道了。」


    十束點頭。


    「還有……」


    草薙眼神一沉,望向十束的肩膀。


    「你這家夥別再亂來了。自己不是也說了嗎,你基本上是保護不了自己的。」


    再次被戳中痛處,十束的苦笑更苦澀了。


    「啊……你說的是……」


    十束邊歎氣邊說,把臉趴在吧台上。剛才鐮本向他道歉的事,到現在還讓他心裏有點受傷。


    「幹嘛,這樣太難看羅。雖然經常令人火大,但不知沮喪為何物不就是你的優點嗎?」


    聽著草薙一副受不了的聲音,十束半邊臉頰貼在吧台上,不滿地尖起嘴抬頭看他。


    「我也是有煩惱的好嗎——」


    「別這樣,不知為何你一沮喪我就會跟著沮喪。」


    「那又是為什麽。」


    十束苦笑。突然想起,這麽說來,他以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十束舉起手遮住店裏的燈光。光線透過手掌,使掌緣看來發出紅光。


    「……明明我也和大家一樣,由王賦予了力量,戰鬥時卻幾乎派不上用場。」


    十束不隻能力容量小,體能也和還是普通人時沒什麽差別。說起來,就是個能像變魔術似的操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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