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高原上的雲層低到這種地步,C46剛爬升出霧氣,就又鑽進了雲層。


    在磅礴的雲層中它像是紙折的,在氣浪中顛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雲層看上去像是固體的,像是龐大無匹的流動山巒。


    我們在機艙裏象貨物一樣被拋撒。每一個抓住一個固定點的人都成了一個大把手,有好幾個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嘔吐袋在我們身邊活躍地飛行,但是誰還顧得上它們?


    機艙仍是傾斜的,整架飛機都在爬升中震顫。


    飛行員在駕駛艙粗野地大叫,文明在這樣的惡劣中也隻好蛻變為野蠻,他對著他的飛機大罵:“爬升!爬升!否則我幹了你!他媽的爬升!”


    起飛時的震顫是豎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氣流中的猛烈爬升讓這種震顫成了橫向的,這架老舊的飛機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龍死死抓著的一個貨物固定環砰然脫開,迷龍大罵著,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幾個人一起砸在我們身上。


    而正副駕駛刺耳的怪叫聲幾乎把我們的嚎叫淹沒,飛機終於躍出了氣流,也躍升出雲層。它忽然平穩下來,雲層之上的日光從舷窗裏刺痛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從互相抓撓撕扯中安靜下來,雲層之上一根雲柱幾近直立地孤峰突起著,給人一種它在支撐天空的錯覺,太陽在它的後邊閃爍。


    副駕駛狂親著他的儀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該死的老妓女!”


    正駕駛大笑,“輪不到你啦,我要和這個老妓女飛上月球!”


    我們用中國人的方式慶幸,我們凍得簌簌發抖,擠在一起呆呆看著舷窗外的雲層。我不喜歡被人接觸,雖然擠在一起別無選擇,但仍一隻隻扳開在我肌膚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邊的雲層讓人有能踩在上邊步行的錯覺,它們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說:“好像能吃的樣子。”


    豆餅一副神往的樣子,“俺爹說,這上邊住著神仙。”


    迷龍攥著把手說:“還住著龍呢,貓在雲裏頭,幾萬裏長,一睡也是幾萬年。它從這把你吃進去,再拉出來時你就在東北了。俺們黑龍江就是這麽條禿尾巴龍變的。”


    郝獸醫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別人嚇死嗎?”


    被揭穿的迷龍哈哈地樂,現在我們都平靜下來了,於是我們都開始關顧別人。


    副駕駛把駕駛艙一堆也不知道幹什麽的帆布都給我們扔了過來,“中國兵,我們真的不想冒著生命危險送凍肉。但是你們著陸後得把它們留下。”


    我在校時學的英語現在說出來已經是一種非常吞吐的狀態了,但虧了我父親的嚴厲,記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說:“非常感謝。請問我們要飛多久?”


    那個美國人快樂地瞪大了眼睛,“英語?太好了。我們僅僅是爬升,然後下降,然後就可以吃難吃的英國下午茶。”他從駕駛椅上背著身,用手比劃著爬升和下降,用皺得像苦瓜一樣的表情表示他對英國茶的態度。我想用一個玩笑回報他的幽默,但一直看著舷窗外的不辣快樂地打斷了我。


    不辣的表情簡直是燦爛的,“要麻他們也跟上來了。”


    我從他的位置看到了從C46機尾方向躥出的一架飛機,輕巧,凶猛,它一直隱藏在雲層之後,當笨重的運輸機爬離要命的積雲時才猛然現身。


    我用英文大叫:“戰鬥機!日本!”


    我們的兩位駕駛員在這樣的惡劣條件中實在已經把反應練得像戰鬥機飛行員一樣,他們聽見我喊也看見了我指的方向。機頭猛然地往下一沉,他們沒有任何緩衝過程地企圖再鑽進雲層。那架輕巧的零式戰機翩飛了過來,從機尾下方掠過時它開始開火。


    簡陋的貨艙上陡然開了幾個孔眼,我看著一個人猛然震顫了一下,然後軟在蛇屁股身上,十二點七毫米的機槍那一梭子幹掉了我們貨艙裏的幾個人,但因為站得太擁擠了他們甚至沒能倒下。


    C46再次開始劇烈的震顫,它瘋狂地想逃入雲層。氣流從彈孔中衝了進來,我看著不辣死死摳著剛打出來的彈孔保持穩定,包紮他那隻斷指的布條已經鬆脫,在機艙裏飄揚著如同一麵敗軍的旗幟。沒人喊叫,因為強氣流讓你根本喊不出聲。


    在我們鑽進雲層之前,零式進行了第二次攻擊,這回我看見剛才還在跟我胡扯的副駕駛象木偶一樣在座椅上掙紮彈跳,血濺滿了半個駕駛艙。他的同僚不管不顧,盡一切力量壓低機頭。


    我們被雲層淹沒,我看著那架零式翩飛上翻脫離了雲層,它沒打算做大海撈針的徒勞。我隻能看見機艙外的茫茫白色,我們以近乎下墜的速度下降。


    日本飛機走了,反正今天還有的是我們這樣全無抵抗力的目標。


    在雲層裏往下掉時,我想把我們轟上飛機的人會不會幫我寄出遺書。後來看見了地麵,我就想,雖然會說英語,但這是我的第一次出國。”


    從雲中到霧中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但是霧中有著地麵,叢林立刻就鋪天蓋地地來臨了,在一次把我們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動中,駕駛員完成了自殺式的著陸,駕駛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後一仰後就此不動,在我看來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著他了,現在這架飛機已經成為一個慣性體,往下能活下來多少老天爺說了算。


    飛機在劇烈的震動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們快把牙關咬碎。我死死抓著一個固定處,聽著外邊起落架的折斷聲和金屬蒙皮被像紙樣撕開的聲音。


    終於停了下來,而貨艙裏一片死寂。我抬起頭,拉了一下我身邊的一名同僚,他卻全無反應——我抬頭看著,貨艙已經被叢林的枝幹撕裂了,他被一根伸進貨艙的樹枝活活擠死。


    然後我想起在我的理論常識中,墜機之後最可怕的是什麽。我昏頭轉向地爬了起來,“要著火啦!跳下去!跳飛機!”


    康丫昏昏沉沉對我嚷了回來:“會摔死的!”


    “你以為你還在天上嗎?”我四處找出口。


    他看了眼橫擔在頭上的枝椏,開始猛烈地驚咋起來,“跳飛機跳飛機!著火啦著火啦!”


    飛機當時超載裝了50多人,現在還剩下30來人,我真高興看見我們覓食小組的人們因為擁在一起,而避開了毀傷嚴重的後艙,他們除了一身擦傷淤傷外基本完好。門早打不開了,但貨艙被撕開了比門更大的縫,我們從縫裏跳將下去。


    當我們從C46的殘骸上落入草叢時,看到了那位美國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讓飛機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霧氣中根本無法分辯地表,於是在最後關頭他選擇用枝叢和藤蔓來阻止撞擊,飛機在衝至叢林的邊緣時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殘破的機頭露在叢林與空地的邊沿,我們跌跌撞撞,七葷八素,從枝叢裏紮進空地,然後驚魂未定地看著那架載我們上天堂又下地獄的C46殘骸。


    它並沒有爆炸,但是我們卻聽到爆炸聲。我們下意識地躲避,然後才發現爆炸不是來自飛機殘骸,而是來自我們背後的霧氣之中-那是槍聲炮聲,和一種,比如說吧,把彈yao庫點著的聲音。


    我們茫然地看著身後的霧氣,就像我們剛才茫然看著身前的霧氣,直到聽見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聲。我們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一輛吉普衝破霧氣不緊不慢地駛來,車上坐著兩個同樣不緊不慢的英**人。


    阿譯大概覺得禮貌更適合這樣的外交場合,於是以一種中國式的拘謹微微鞠了一躬,“先生們好。”


    但是那兩位都是帶著武器的,於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爾德步槍和一支司登式衝鋒槍指著我們。


    “我們是朋友。”我用英語說,我說這話時著實有點臉紅,因為無論如何不該出現一支隻擁有褲衩的軍隊,“中**隊。”


    槍倒是放下來了,車繼續往前駛。


    我追著他們問:“我們是迫降的!這是在哪兒?”


    車駛過我們一段才停下的,車上的英國人用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看著我們,那種活死人一樣的漠不關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沒有關心,連好奇也沒有——通常我們也用那種態度對待彼此。


    英國人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地說:“亞細亞啊,這該死的叢林難道會是歐羅巴嗎?”


    我笑不出來,從那幾位一絲不苟的表情上來看他們也沒認為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開的,所以他們不和我們開玩笑——幸虧他們的司機覺得我們的差距還沒差到完全不可以對話。


    他說:“你們降錯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種很想笑但表現出來是一種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們是迫降,我們被日本人打下來的。”


    “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八公裏。”那說急倒毫不掩飾他的憤怒,“你們總是搞錯地方。”


    我身邊的阿譯下意識地看表,但是顯然他隻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來。


    我耐心地說:“尊敬的先生,隻需要一個單詞,您就可以讓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們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驅動了車,冷淡地說:“看你們的地圖。”


    他那樣理直氣壯,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僅有的一條褲衩,以確定那裏邊確實沒藏著一份高比例軍用地圖,而我抬頭的時候那輛車已經驅動。


    “您從哪兒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圖在內的整座倉庫?——我們他媽的在哪兒?!”我根本顧不得外交禮儀了。


    那輛車揚長而去了,你禮貌或者無禮對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隻丟下一個死樣活氣回答:“我們在撤退。”


    阿譯問我:“他們說什麽?”


    我狂怒地揮了揮手,“說他們已經死了!不問活人的瑣碎!”我撿起一截樹枝照著吞沒了那輛車的茫茫霧氣扔了過去,顯然不可能命中,我隻好聽著遙遠的爆炸中,惡毒地臆想著兩位活死人大爺已經被流彈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獸醫忽然跳了起來,“沒死!噯呀!他還沒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殘骸跑了過去,我們不明所已地跟著,當想清楚他要做什麽時,我們跑到了他前邊。


    我們從殘骸裏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國飛行員搬了出來,我們盡可能緩解他的痛苦,因為他曾平等地對待過我們,郝獸醫盡一切能力救護,可惜隻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國人混濁的眼睛終於清亮了一會兒,看了看簇擁在他身周的我們,又看了看霧濁濁的天空。


    “去打仗啊。他媽的你們。”他說,然後就死了。我們愣著。


    迷龍疑惑地問:“他叨咕啥?”


    “他媽的你們,去打仗啊。”我說。


    迷龍問我:“…和他媽的誰打?”


    我問阿譯:“…營座,和他媽的誰打?”


    阿譯看起來此事完全與他無關一樣,也難怪,過很久他才想起他是營座。他總算在軍官訓練團混過,於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哦,我先得知道我們在什麽地方。煩啦,我們在什麽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幾秒,讓阿譯幾乎覺得神秘莫測起來。


    “別逼我再說損話了。損人又不利己的。”我咬著牙說。


    於是我們沉默。過一會康丫撓了撓頭,“有鍬的沒?”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麽要那玩意兒,“衣服,槍,哪個都比鍬要緊啊。要鍬做麽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們瞪著他,因為這個不算自私的建議竟然來自一向隻顧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們最後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屍體在林邊排開,用拆下的樹枝遮蓋。


    這場進軍更像潰敗,在不知其然之中我們已經折損近半。死了的安詳,活著的倒茫然。我們聽康丫的建議簡單地料理了死者的後事,無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都是一樣,他們注定無名無姓地在異國的土地上埋葬。


    忙完這件事的迷龍開始嚐試著從飛機上找下的一根撬棍。阿譯拿著一支從飛行員身上找到的自衛手槍,和我一塊在地上畫地圖。那一幫家夥在用鐵片分解從飛機上搬下來的帆布,想為自己找點兒禦寒遮身之物。


    飛行員曾把我們當人看待,所以我們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槍被派給了最高長官阿譯。阿譯和我成立了臨時指揮部,我們想找到十一點半方向八公裏外的機場,但這是拿著地圖也會迷路的叢林和山巒。


    阿譯撓著頭,我撓著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無所事事中。


    背後傳來一句日本話:“你們好。”


    我們愕然地回頭,看著從霧氣裏出現的那名日軍,他拿著一支跟他一樣長的三八式步槍,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介乎於友好和羞澀之間的微笑。那貨應該是從叢林裏鑽出來的,一手提著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荊棘藤蔓撕開了——我們瞪著他,我們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他微笑著叨咕:“緬甸人,朋友。德欽人,撣族人,克欽人,朋友。英國人,中國人,美國人,敵人。”


    我們沒人聽得懂日語,隻能傻嗬嗬地瞪著他,而那位顯然也不會說緬語,他已經先入為主地把我們當作緬甸反英武裝,於是又鞠了一個躬,並絲毫不帶戒心地打算從我們中間通過,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們讓一讓。


    緬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軍嚷著解放緬甸進入緬甸,於是緬甸人連帶著把中美英同盟一塊反了,幾月後他們開始反抗繼英國之後侵占他們國土的日本人。


    現在我們這副尊容被他當作友軍,因為看上去我們在打劫美國飛機,而且常年出沒叢林的人確實不怎麽愛穿衣服。”


    “你姥姥!”隨著怒罵,迷龍一撬棍把那個日本人拍死了,然後從屍骸身上拿過了步槍掛在自己肩上,接著開始扒那日軍的衣服,信奉著一個人的就是大家的這種邏輯,我們都過去扒那日軍的衣服。


    一發子彈從我們這幫食腐動物頭上飛過,我們抬頭,看見從叢林裏鑽出的又一個日本人,迷龍站起來打算再拍死一個,但我們接著看見的是仍在與枝葉與藤蔓糾纏不清的又十多個日軍。開槍的日軍一臉不善的神情,那是自然,因為我們正在扒他們的斥候。


    日軍遠遠喝道:“你們在幹什麽?”


    迷龍槍仍背在背上,揮了一下撬棍做出一個攻擊姿勢,我以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個了,但結果他是以進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為他這句話抽他,但迷龍一馬當先,康丫奮起直追,眾人已經一潰如沙,我隻能拖著一條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後一個。阿譯用一種驚訝之極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跑在我之前,當我已經快落在最後一個時,郝獸醫和不辣一邊一個架起了我,我們沿著林邊奔跑。


    康丫那一聲鬼叫和我們這通跑已經讓日軍完全醒過味來。“中國人!(日語)”“射擊!(日語)”這樣的吆喝聲在身後此起彼伏,他們開始射擊,落在最後的幾個同僚一頭栽倒。我們開始插斜道往林子裏鑽。


    林中的那條羊腸小徑在我眼前直晃蕩,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澀得我視線模糊。我身邊的郝獸醫和不辣也在氣喘如牛,長期饑饉讓我們的體力根本不堪這樣的狂奔。


    我們三個猛然絆倒在什麽東西上邊,我飛跌出去的時候把自己摔得兩眼發黑。我被一個人扶起來,那是阿譯,同時我視線昏沉地看了一下那個絆倒我的東西:那是豆餅。


    阿譯問我:“怎麽辦?”


    “你是營長!你說怎麽辦?”我反問他。


    “你是連長。”阿譯居然有臉這麽說。


    我愕然了一下,看著阿譯那張絕對六神無主的臉,剛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龍得到了褲子,都不合身,但一個有上衣而沒褲子的男人看起來絕對比光屁股還要滑稽。而我們周圍,所有跑不動的人全癱在這裏等著我的一個辦法,那幾乎是我們全部。


    我說:“分開跑。隻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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