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屁股又捅了不辣一下,幸好他們還有點兒情份,後來就不打臉,否則兩人早把彼此抽成豬頭了,但就這樣也早已經打急了。蛇屁股邊捅邊說:“我叫你哭!”


    不辣立刻打了回來,“我叫你打!”


    蛇屁股巴掌抬了老高,看來這回是不出人命誓不罷休,但卻停住了,“我再理你,我是你灰孫!”


    不辣一點兒不吃虧,“要你理?我是你玄孫!”


    於是不理了,蛇屁股找了塊兒離不辣最遠的殘磚坐下來,你很可以奇怪這麽大個收容站,他為什麽就還坐在那殘磚圍的小圈子裏——然後倆人像兩條打累了的狗一樣互瞪著喘氣。


    郝獸醫拖著從他那醫院清出來的、可包叫花子都不要的破爛兒從兩人中走過,打斷了一下他們的瞪視。郝老頭奇怪地看了看那兩位的表情,但什麽也沒說,他再經過阿譯身邊時停了下來,並且蹲了下來,“阿譯,死啦死啦到底咋回事,你就再給我說說唄。”


    但是阿譯不說,阿譯就是一直蹲在那翻來覆去地倒騰他的殘樹根。


    因為和大官聊過,阿譯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後成了新聞發布官,他說被騙了,死啦死啦不是團長,連中校都不是,隻是個煩啦一樣的中尉。煩啦是二十四歲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的中尉,可說毫無前程。


    喪門星用上了砍刀才把繃帶弄開,我在他的忙碌中無欲無求地東張西望。


    死啦死啦的狗終於在院子裏撒尿,它已經決定這裏是它的地盤。


    我們同一批被零碎運到緬甸時,虞團已經回師,而那家夥膽大包天,一個中校死於日軍炮火下,他扒了人軍銜開始發號施令。死定了,軍法從事。阿譯說。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們這些盲從者的不辯是非,但南天門上的戰與我們無關,固守江防力挽狂瀾這樣的壯舉自然與沒番號沒主子的潰兵無關。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著,看著我們。我幾乎有點兒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們的方式像郝獸醫一樣悲傷,但因為它是一條狗,又帶著死啦死啦看我們一樣的促狹和挑剔。


    我轉開了頭,“那家夥長了一臉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他會害死我們。”


    喪門星茫然地抬頭,“誰?”


    “你說是誰?”


    喪門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家夥。”


    我們罵著他,可我們並不覺得憤怒。我們不憤怒卻一直罵著他。


    阿譯被郝獸醫纏著,忽然就沒來由地罵:“死剁頭的!他媽的!”


    阿譯罵人是件稀罕事,而郝獸醫沒怎麽著,那邊火氣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罵誰?”


    阿譯說:“你說是誰?本來打這麽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媽拉巴子的。”不辣也罵了一句。


    郝獸醫歎了口氣,搖著頭站起來,他終於注意到喪門星在我腿上的折騰,“喪門星你別胡搞,我來我來…阿譯啊,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啊,都說這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的地方,你再種下去試試。”


    “都好當柴燒了。”阿譯喪氣地說。


    郝獸醫鼓勵他:“種下去試試。”


    然後他開始料理我的腿。我越過郝獸醫的頭看著死啦死啦的狗,它一直看著我們,都說狗眼看人低,可我覺得它好像在俯視蒼生。


    我歪著頭,看著大門發呆,哨兵泥蛋和滿漢終於學會把我這種長期的凝視當作無物,但他們的心理素質也注定了:我這樣看著門,對他們永遠是個煎熬。


    迷龍的門終於開了,開得和關得一樣重,他跑到別人的房外,瞪著瓦簷撒尿。


    阿譯終於把他的樹根又植回了原地,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並且他以他老哥特有的細心和多餘掘了幾條蚯蚓放在土裏,然後開始跟他的蚯蚓說話:“勞煩你們啊。搬哪都一樣的,你們該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龍打他身邊走過,“惡心吧唧的。賊像你。”


    蛇屁股聞聲而追在他身後嚷嚷:“迷龍你行家富貴!一天不探頭,探頭尿我牆根下,尿出來的都給我舔回去!”


    迷龍站住了,回身,這時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懷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就被嗆住了,也轉了身,實在下不來台就對死啦死啦的狗學了聲狗叫。


    那條狗以絕對讓人從襠底涼透的低聲咆哮作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極迅速地進屋,關門時幾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門給關脫了榧子。


    迷龍哈哈地幹笑了兩聲,那種笑聲殊無半點兒歡樂。阿譯埋著頭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讓了讓。迷龍現在一門心思地惹事泄憤,生死與共已是昨日黃花。


    但迷龍在我身邊站了下來,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們兒住哪兒的,住那兒都是幹那個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著臉,“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龍快讓我氣結了,他把兩隻手塞在腋下撲打著,兩隻腳撲答登踏著,“小雞小雞!咯答咯答!”


    我還擊道:“你老婆呢?”


    迷龍極其堅強地又幹笑兩聲,然後極不合時宜地瞪著天吸了吸鼻子,他這次回屋時關門關得又比開得還重。


    我瞪著死啦死啦的狗,它搖了搖尾巴,別的狗搖尾巴表示奉迎,但發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我們回到了從前,互相捅開瘡疤,同時我們有一種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們笑話。


    沒錯,這像他幹的事情。


    於是我很想揍那條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條狗都夠用了——除了這條,而這條正氣定神閑地看著我。於是我挑了另一跟,另一跟跟筷子差不多,長度是筷子的兩倍。


    我捏著那跟筷子,壯了壯膽,走向那條狗。


    蛇屁股和不辣相攜相擁著從屋裏出來,沒人去管他們怎麽又和好了,他們出自無聊而鬧翻,又出自無聊而和好,而既然康丫和要麻都死了,這兩位也就別無選擇地隻好成為哥們。


    為了對抗迷龍,不辣和蛇屁股又成哥們兒,但這一對兒遠不如不辣要麻的前組合來得結實,實際上他們用來彼此爭吵的時候比什麽都多。


    這兩哥們站我身後看我耍把戲,我正羞羞答答拿著那樹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嚇得把樹枝再次掉在地上,於是那兩貨的怪笑聲像雙胞胎似的,我瞪了他們倆一眼。


    “我的狗怎麽樣?”我問。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麵前像貓。”


    蛇屁股跟著嘲笑我:“這麽不要臉會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麽名字?”


    我準備想個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饑腸雷鳴,我摸摸肚子,“它叫哪啥,狗肉。”


    “狗肉?”這名字對同樣饑饉的蛇屁股是大刺激,“香肉好啊!老湯香肉!”


    不辣舔了舔嘴唇,“要放多辣椒。”


    我繼續用小棍和狗肉逗趣,“我研究半天了,它合適紅燒。”


    蛇屁股忽發奇想,“我說,守著幾十斤好肉聽肚子唱,咱幹嗎不把它燉了呢?”


    我半死不活地敷衍他:“對啊好呀。”


    不辣精神抖擻地地說:“你來。我會扒皮,給你弄床狗皮褥子。”


    蛇屁股見能吃的就有點兒短路,舔舔嘴唇就正上,盡管他隻是想摸摸狗肉的肥瘦,但狗肉終於正眼看了他,喉嚨裏低低地哼了一聲。


    蛇屁股的反應跟我想的一樣,抽筋似的往回猛縮,“…不好了。我怎麽覺得它看我倒像在看著人肉呢。”


    於是我和狗肉、不辣一起看著蛇屁股。


    “如果是你的話,我喜歡清燉的。”我說。


    蛇屁股被我們仨看得打了個寒噤,呸一口掉頭就走,這時候我們聽見車聲,車聲在我們這兒停下,我們注目院門,在屋裏的也從屋裏出來,無論好壞它都是一個意外。


    何書光帶著一個醫官和一個小兵進來,手上拿的不是武器——扛的米和麵,彈yao箱裝的肉類菜蔬、罐頭,有人背著急救箱,這一切讓餓得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們眼睛發直。


    “你們長官呢?出來領糧!”吆喝豬也就他那架勢了,但阿譯忙不迭地紮了出去,我們都麵露喜色。


    蛇屁股高興地說:“不用吃狗肉了。”


    我和不辣異口同聲地回他:“不用吃蛇屁股了。”


    何書光厭憎地看了看竊語的我們,看起來他真是被派了絕大的苦差,“傷員往牆邊站。長官看你們有傷員,派醫生來看看。”


    不辣囁嚅著問:“…哪個長官?”


    何書光瞪他一眼,一個大耳光子扇了過去,“站好!上等兵!哪個長官輪得到你來問嗎?-誰是傷員?”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會兒,想了想這是十足十的在人簷下也就立正了。何書光隻是個上尉,但連少校阿譯也被他逼得點頭哈腰的。我和幾個傷員舉手。


    何書光跟他帶來的人交代:“你們在這縫縫補補吧。我出去呆著。”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開始支攤子準備進行所謂的縫補,郝獸醫往上湊了湊,他有事情。


    醫官問他:“是傷員嗎?”


    郝獸醫說:“不是。哪啥…我們團長他怎麽樣了…”


    醫官不耐煩地說:“不是離遠點兒——脫褲子。”


    郝老頭委屈巴巴地站開了,我開始脫我的褲子。


    老頭子反應比較慢,他就沒想過,我們不會餓死了,因為我們已經有新主子了。我們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說…他問的人已經死了。


    醫官粗魯地捏著我的腿,我咬著牙,望著天,盡量讓自己不要尖叫出聲。


    我將一塊美國餅幹叼在嘴上嚼著,係著新軍裝的扣子,我的褲子再不用在大腿上開個口子,以便隨時查看永遠好不了的傷口——因為它已經快痊愈了,我甚至能以一種別扭的姿勢半蹲著,中尉的軍銜已經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著餅幹,一邊看著阿譯的花樹根,這地方的生物生機旺盛得讓我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發出了綠芽——這一切讓我感覺良好。


    二十多天過去,兩軍仍隔江對峙,冒牌兒團長也遝無音信,唯一的新聞是虞嘯卿固防有功,升任師長。他拒絕了隨之而來的少將銜,稱西岸不複,永居校職,這搞法讓上峰擊節讚歎,但我們最關心的是虞師座給我們吃飽。”


    我的同僚們在屋裏打著鼾,那真他媽叫抑揚頓挫,醒來後他們自己都不會相信自己能唱出這種高音。我很想做點兒什麽,於是哈下身子想把阿譯的樹根拔出來,但阿譯這回把它埋得很深,根本拔不動。


    我聽見身後一聲低沉的咕嚕聲,我開始苦笑,我回過頭,看著狗肉。它那種咕嚕聲倒不是威嚇,責備的意思更多點兒。


    我說:“狗拿耗子不是嗎?關你什麽事呢?”


    狗肉刨了兩爪子土,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離開。我拿手比著槍砰它,它沒有人類的手指和舌頭可以做出反擊,這樣我也算贏得了某種形式上的勝利。


    隻要不胡思亂想,事情總是會往好處走的,比如說冒牌兒團長沒權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盡管隻是空銜;比如說我們都在試著忘掉那個攪得我們不人不鬼的家夥,我們學會當狗肉隻是一條普通的狗,我們沒把它做成狗肉隻因為惹不起它;比如說我跟看管我們的家夥關係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們的看守,他們兩個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頭轉向,於是我徑直走向他們,他們更加難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還是長官,他們就更吃不準該不該敬禮立正。


    我跟那倆人說:“裝什麽稻草人嘛?那條狗撲過來你們都要扔了槍就跑。噯,你們要真能一直幹戳著,老子掉腚就走。”


    於是泥蛋、滿漢一塊轉過頭來,泥蛋一臉不忿,滿漢是禪達本地人,民風淳樸,沒抵禦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說,你講的就是鬼話,逗了我們窮開心,還要當真聽。講了沒幾天,一算,你一個人幹掉的鬼子倒有三兩百了。”


    “不會吧?老子殺人的時候也沒人幫數數。”


    泥蛋哼一聲,“我算過了。”


    “打仗的事,會就活,不會死。我爹幹什麽的?馬匪,殺人賽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寧。這裏二十一號爺們兒為什麽要供起來?在緬甸我們被日軍叫二十一煞的,頭七衝煞的煞啊,殺人的料。看你們那手,那爪子,掄鍬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這樣掰一個試試。”我說。


    我天生骨頭軟,尤其手指頭軟得根本就是個怪胎,於是我就手給掰到一個常人已經要斷了骨頭的程度——何況掄鋤頭掄得指頭如木頭的鄉下人。滿漢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發出“噯呀媽的”一聲。


    “這是天生殺人的手,長出來就是要摸槍的。想想我這手摳你們那槍,賽機關槍——把槍給我。”我說。


    泥蛋堅持道:“不給。”


    不但不給,本來提著挎著的槍都倍緊張地收上了正肩,簡直是怕一槍在手我就屠了半個禪達的德行。


    滿漢看看我的手指,說:“是有點兒道行…那你們後來怎麽把樹梢上那小鬼子給敲下來的?”


    “說可以,說完了小太爺想出去遛遛。”我說。


    泥蛋拒絕道:“這不成,長官說你們不能到處亂跑。”


    “長官一月前露過臉!我跑啥?你湖北佬兒九頭鳥,給你扔了槍往家跑你幹嗎?又兵荒又饑荒的,住在這雲南米四川鹽巴美國餅幹,喂得你人頭豬腦,想餓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兒呢?”


    滿漢忙著去哨位後邊拿那半截木頭樁子——我的座兒,他是早想聽我胡訕了。泥蛋還在撓頭,“這個吧…”


    “那個媽!我也是長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戰,回頭打仗點名要了你去排頭,知道什麽是排頭嗎?”我說。


    滿漢的木頭樁子也端過來了,我們這地方根本就沒人要來,看守生戳在那兒完全是源於和我們這幫犯軍的互相監視,於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對意見同流合汙了。


    我坐下開始白話:“上次說到日本鬼子在樹上打暗槍是吧?正好告訴你們什麽是排頭,就是走最前邊,一探道,二勾得鬼子開槍,當然也是最先死的。我們排頭那個四川兵腦袋當時就被打開花了…你再撓頭我就讓你做排頭。”


    於是泥蛋連撓頭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說的事讓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滿漢提詞:“排頭的四川兵腦袋被打開花了,你上次說過他叫麻什麽的。”


    “麻什麽嗎?我想不起來了。算了,不說死的了,機槍手…”


    這裏離迷龍的屋很近,迷龍在他屋裏吼叫:“別他媽提我!”


    我說:“嗯,不提。機槍手叫迷糊,可不是咱們的關門睡覺大神迷龍,腦花子濺在迷糊臉上,迷糊當時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腦花子來!”迷龍喝道。


    我涎著臉隨手拈來,“迷糊說我打出你腦花子來,叫鬼子給日了,在樹上…”


    迷龍把一個鞋一類的東西重重砸在門上,他都懶得抗議了。於是我張牙舞爪地說,嚇唬著那兩沒打過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頭兵,我當然記得你叫要麻。沒什麽腦花子,你隻是著了一槍就安靜地躺下,我們以為你會爬起來就說先人板板,可你再沒起來。”


    我在心裏看見了要麻,他仍趴在緬甸叢林裏那個我們不知名的角落裏,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比他生前遠為美麗。


    我看著狗肉,狗肉在院裏看著我,我張牙舞爪地嚇唬著看守為自己換取路引。


    別怪我拿你當作談資,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著狗肉,想著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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