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喜歡跟這兒待著!咋的呀!這就都癟犢子玩意兒啦,咋的呀!癟犢子玩意兒都我弟兄,我們一塊兒生來死去時還沒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攔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動中不辣和蛇屁股鑽了進來,兩人臉上末日般的一種亢奮。


    “打起來啦打起來啦!這個好看,他兩個還不光會在床上打呢!”


    “東北老爺們發威啦,發雌威,哈哈。”


    我衝他們噓著,以免幹擾下邊的進行時,迷龍正讓我們麵麵相覷。


    迷龍換了口氣,“…噯,我沒攔你啊。我話沒說完啊。我說天亮了你走啊,兒撒半句,攔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說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寶兒是我兒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兒子留下啊,兒撒半句,要攔你我是你生的啊!”


    這真是荒唐得讓我們笑都笑不出來啦,在又一次的震動中喪門星牽著雷寶兒進來。


    喪門星說話的口氣跟郝獸醫一模一樣,“噯呀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點兒不在乎,找個軟和地方倒頭就睡,他已經很熟練了——倒是我們在看著小孩子發愣。


    不辣疑惑地說:“我說,他媽挨揍,他怎麽一點兒不在乎啊?”


    我說:“吃了痛的喊得最響,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龍他老婆吧?”


    於是我們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譯整個晚上像平時一樣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著什麽。


    那晚上我們又沒睡好,因為那兩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們很高興,因為有人比我們更不高興。


    一個妻子不願意丈夫與整群不事創造,也沒有破壞能力的廢物為伍而已,她想走。於是我們一直嘲笑著她的長頭發與短見識。


    天快亮了,我們東倒西歪地在屋裏,蹺著腿,哼著曲,伴和著我們看不見的迷龍一迷龍的叫嚎現在已經改成了帶著幽怨的哭腔哭調,“…我沒打你啊。你說,你看看我。你說我那叫打嗎?”


    我們哄堂大笑著,因為不辣正跪在地上,給迷龍的聲音配著姿態。


    “好吧,是撣了幾手指頭。你沒見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龍說。


    我說:“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嗎?。”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兒?單你我也好說了。可咱還帶著孩兒。”聽起來迷龍簡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提迷龍找到一個辦法,“要飯咯。”


    不辣說:“這兵荒饑荒的,誰嘴裏能有多餘飯?豆餅可就是要飯要回來的,看那樣。”


    蛇屁股說:“迷龍會搶咯。”


    “帶著婆娘和伢崽?”不辣問。


    我幹滯地笑了笑。


    禪達是怠惰的蜘蛛網,收容站是結網的蜘蛛精。虞師不擔心逃兵,因為全師都是飄泊的外鄉人。逃跑是餓死。除了這沒人會給一幹一稀的每天兩頓。掙紮是徒勞,我們最後學會的是把蛛網當溫床,甚至擅長了從中找些古怪的樂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幾個家夥臉上也是同樣古怪的表情,因為我們很清楚地聽見迷龍的聲音。


    “成。那就走。你覺得你男人在這裏不像個男人,那就走。三個外鄉人,三個紮一捆,三個成一家,三個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們沉默,我想其他能聽得見迷龍他屋裏的人也一樣在沉默,迷龍也在沉默,這裏的晚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過。


    然後我們聽見迷龍說:“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腳結束了這場爭執。我們又感覺到一下震動,然後是那邊在拿盆拿桶,重重地開門關門。迷龍出去洗他的澡。


    我們呆愣著,那麽現在不光是死一個了,還要走三個,也許是再死三個。


    迷龍在他慣常用的那個角落。用打來的涼水衝洗著自己。迷龍他老婆給他拿來他忘拿的布巾。迷龍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開。


    我看了一會。輕聲地走過去。


    我說:“噯,迷龍。”


    迷龍回道:“噯,弟兄。”


    我因這個實在少見的稱呼而愣了一下,迷龍轉過身來。如果不是心裏抑鬱著什麽,我很可能就著迷龍轉過來的臉笑出來,那老兄臉上清晰的幾道撓痕,我撣了眼迷龍正進屋的老婆,同樣的災情慘重,迷龍的撣了幾指頭足可以叫一個女人臉上有了青腫。


    迷龍因此有些赧然,“娘兒們失了管教,著實讓弟兄們笑話。”


    “得了。有你們在,弟兄們每晚上才有點兒事做。”


    這個迷龍倒絕不會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會兒,即使就迷龍的粗神經,也知道我們要扯的絕不是這個。


    “當真的,迷龍?”我問。


    “真的。我衝頭一晚上了,冷水一激還真的覺得就是真的。你說我整啥玩意兒來了,照著群苦大力欺軟欺硬,被喝豬似的跟人混兩頓一幹一稀?命都不要過,還圖這三三兩兩散碎賞銀。那就還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撓個滿臉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著,無論怎麽看那個三十八歲的笑容都比我這個二十四歲的要來得年青,於是我毫無愉悅地強笑,“把丟人事拿出來說就不丟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豬頭胖臉?”


    迷龍嘿嘿一笑,“就是撣了幾指頭。”


    我說:“哪個手指頭?剁了吧。”


    迷龍便伸出一個巴掌比了一下,順便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記,表示一種並無自責的自責,然後他開始擦幹自己。


    自從有了老婆,迷龍成了我們中間最幹淨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個色迷迷的香寶寶——現在這種幹淨有了別的意思。


    迷龍邊擦邊說:“豆餅要死啦,他旁邊有個獸醫了,我要再擠過去就是裝。我不愛裝。以前沒對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這時候裝犢子。以後我再碰見這種人,要對他好,這不能假惺惺叫還債,不是他可憐我就欠他,對不對?是我做人做得學了個乖。你說對不對?讀書人,說說你的見識。”


    “我沒這個見識,書裏讀不到的…你也沒覺得我有見識,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


    迷龍幾乎是溫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們不說,不說。可照著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聰明點兒,可不是聰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對不對。傻得跟土豆燉一鍋。”


    我點頭稱是。


    迷龍忽然罵道:“你他娘的給我看一副哭臉幹什麽?”


    我否認,“沒有啊。”


    確實是,我瞪著他,我確實很想哭,但我有一副笑臉。


    “恭喜你。”我說。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撿回來了都沒見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興頭去把件事情做好。還有,我覺著是嫂子從我們中間把你撿走啦。”


    “你他娘的給我一副酸白菜腔幹什麽?”迷龍說。


    我幹澀地笑了笑。迷龍便也不再看我了,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會哭出來——我們都不喜歡那樣——迷龍低了頭穿著衣服,順便撣了我身後一眼,“你弟弟出來啦。今天又不曉得要搞什麽。”


    我回頭瞧了眼,阿譯和著幾個人正出來,他們手上的東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是唐基派給我們,而我們又從未正眼看過的籃球籃網。


    “誰是我弟弟?”我問迷龍。


    他說:“興許是你哥哥。反正是孿生的。你不覺得你們倆真是很像嗎?想出一句損話就趕快告訴他,我沒見過這麽要好的哥兒倆。”


    我已經知道他說的是誰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也斜著阿譯,我罵他:“你媽拉個巴子。”


    然後我走向初晨的人們,告別完畢。我走向我必須繼續混跡其中的人們。


    阿譯在做一件你明白個中深意就會覺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為此推究了一晚,這就更加可笑——他和喪門星、克虜伯這樣不怎麽愛用腦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這樣就愛瞎起哄的,正試圖在院子裏搭出一個籃球場,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並沒有籃球架。隻好把籃筐就地上牆,我們的院子又並沒按他所想長出一個籃球場的形狀。甚至連兩個籃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盡管很多人在幫他,但每個人都是一臉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裝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著,不想涉入這樣一件傻B事,迷龍正回他的屋,一個被撓得滿臉花的男人正愛憐地觸摸著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老婆,那真讓我羨慕,但我同樣無法涉入。


    迷龍去意已決。一頭驢子站起來了,用他剛生出來的手撣開鼻子前麵的胡蘿卜,他已經弄懂不做驢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蘿卜。


    剩下的驢子滿心悲涼,我是以為生命就是驢子追隨著胡蘿卜,我也是恨透了胡蘿卜的驢子。


    阿譯們用白粉在畫他們的籃球場,沒有任何打線工具,這院也根本不是一個籃球場的尺寸,於是他們隻能在湊合中成就自己。


    有鑒於我們中間知道籃球場長相的人可能隻那麽三兩個,阿譯終於不情願地向我發問——之前他盡量把我的旁觀當作不存在的——現在他小心翼翼到帶點兒期待,“三分線在哪,煩啦?”


    我看著他那幾乎是三角的,並且在兩分線位置的三分線,“什麽三分線?”


    阿譯支吾其詞,“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這啥?你要帶大男人踢毽嗎?”


    阿譯的臉又開始有點發白,“籃球場啊…我說,你不要裝傻。”


    “為什麽偏偏是籃球場啊?”我問。


    阿譯:“因為我們有籃球啊…你真的不要裝傻。”


    我裝作很誠懇地問他:“你的績學勳章是打球贏的嗎?…你不要繃臉,我是說你是個熱愛運動的人嗎?我真的想知道。”


    阿譯憋一會兒,憋出極嚴肅的八個字:“健身保國,陶治情操。”他咬著牙等了一會兒,說:“你可以笑了。”


    但是我沒笑,我很認真地敬了個禮,敬禮在我們中間如此罕見,以致阿譯搞不清是不是該回禮。


    我說:“向唐副師座的訓導致敬。冒牌兒貨讓人渣從緬甸活回禪達,正經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籃球,以國家民族的名義。哈哈,我知道你要向他學習。”


    我立刻看見阿譯憤怒得發了暈,說真的,怒成這樣還沒向我撲來,放在別人身上是件讓人疑惑的事情,阿譯隻是著了魔一樣在那念叨,他氣噎在那裏。


    “我沒招你啊?沒招你,沒招你啊沒招你。招你啦嗎?沒招啊。我沒來不招你,從來不招你,我一點兒不招你,我…”


    我捂著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腳下。”


    阿譯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腳下,然後又看著我。不辣那幫畫籃球場早已煩了,現在用一種比幹活更快樂的神情期待著我們。


    我解釋道:“三分線啊。還有,你找根繩子繃點兒白灰不就直了嗎?這畫得像個蜘蛛網,招你的規矩進了場要繞不出來。”


    阿譯瞪著我,盡管我已經明顯表示出和解的意思。我蹲下來,歎了口氣,說“其實你不在乎三分線,就是想我誇你一句。挺好的。我認真地說。帶著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該做的事兒——隻要你帶得動,隻是我沒法不覺得荒唐。”


    我也斜著阿譯,那位的拳頭正越捏越緊,我顧自用手指在地上畫著一個小型的籃球場,我有一種挨揍的莫名**。


    喪門星說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倆從來就隻吐口水。”


    我看著阿譯,“要耍猴子給猴子看嗎?”


    阿譯的臉白了再白,他終於以一種遲緩猶豫的步態走開去修整他的畫線,那樣的遲緩和猶豫跡近痛苦。


    於是我向不辣們做了個怪臉,“猴子,沒戲看啦。”


    不辣全無愧色,像猴子一樣撓了撓自己,他們繼續去幫阿譯的忙,或者我誠實點兒說,幫倒忙和看笑話。


    郝獸醫遠離了外邊的喧囂,老頭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餅身邊,擦著,洗著,換塊熱點兒的毛巾,喂點兒米湯——我們唯一的營養品,做著他徒勞無用的聊盡人事。


    阿譯終於向他籠絡的拉雜球隊授球,那隻能說是一個笑話的開始。阿譯自己都懂不太清籃球規則,更不是個擅長合作型運動的人,我們能看到的隻是一群人在一個過小的場地裏推擠衝撞,阿譯跟在某個挾著球狂奔的人後邊大叫“放下!犯規!”


    喪門星很快明智地從一堆人下邊爬了出來,坐在遠離危險的地方喘氣,即使這樣他的胳臂上已經被咬了一口——這場球無論從哪個方麵說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現在掙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亂揮的人堆,在死黨不辣的掩護下可勁兒一跳,球砸在擱籃筐的的牆麵上足飛往另一向,進自然是沒進,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時手肘結結實實撞在他鼻梁上。


    於是我們看著不辣鼻血狂噴,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團——這倒沒什麽好擔心的,至少我沒見過人流鼻血流死——迷龍站得很遠,嗬嗬地樂,你很少能看見丫笑得那麽憨厚。


    迷龍將要生離,豆餅將要死別。阿譯帶著他的糊塗大軍追逐一個皮質的球體,倒好像老天會因此給生命賞賜一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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