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啊?”死啦死啦晃過來。為了好看一點兒,我們是按軍銜排的,所以頭一個是阿譯,所以他頭一個抓住的就是阿譯。然後那家夥扯開了阿譯的衣領,沒費什麽勁兒就從阿譯身上抓出了某種寄生蟲。


    “嘴張開。”那家夥說。


    阿譯臉發白,嘴雖還沒張,但傻子都知道,死啦死啦一準兒會把那玩意扔進阿譯的嘴裏。


    蛇屁股勸道:“別搞啦。人家不是我們,會把腸子吐出來的。”


    死啦死啦絲毫不理會蛇屁股,“嘴張開。”


    阿譯猶豫著,並且真的打算張嘴。


    “報告團座,您現在揪的是副團座。”我說。


    死啦死啦仍細心地在尋找阿譯嘴上張開的縫,“哈?”


    蛇屁股說:“不要哈。還是督導,副團座兼督導。”


    不辣說:“督導就是拿尚方寶劍頂著我們上,還有管你怎麽打仗的那個。”


    “就是你的上司。唐副師座上午來親封的。”我補充道。


    阿譯卻說:“他們瞎扯。我是你的部下。”


    他現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張開了,而且那絕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隻虱子扔進自己嘴裏,嚼巴嚼巴咽了。


    我們哈哈大笑,誰管阿譯是什麽呀,我們隻想看死啦死啦狼狽,而且我們看到了。


    然後他開始嚷嚷:“弄兩汽油桶來!”


    我們有點兒傻了,麵麵相覷,我背後不知道是誰做了一個精簡的總結:“完啦,他急了。”


    關於汽油桶,這裏大部分人都有極不愉快的記憶。


    兩個汽油桶放在我們麵前了,燒飯的火堆沒用來燒飯,燒了熱水。熱水已經被我們倒進了汽油桶裏,冒著熱氣——本來洗個熱水澡是件美事,可死啦死啦正可勁往裏邊倒殺蟲粉一類的玩意兒,那玩意兒是我們打掃衛生時使的。


    他一邊倒還要一邊念:“感謝新生活,殺蟲粉倒是不缺。”


    我們苦著臉看他把那玩意兒攪拌均勻。


    迷龍歎道:“完啦。上回是黑的,這回是白的。”


    “團座啊,缺德一兩下就行啦。會死人的。”我說。


    死啦死啦可勁兒往裏倒著,“誰說的。我這麽給自己除過蟲,一兩年內啥蟲也不生。”


    不辣說:“那是啊,豬皮都殺脫啦。”


    “誰能跟您比啊。說您是鐵打的都嫌輕啦。還得是鐵打的蟑螂。”我奚落他。


    但是看來怎麽損都不可能讓他脫開他要做的事情,那家夥咣咣敲打著桶沿。“諸位早也油成精了,知道瘧疾傷寒殺我們比日本人殺得還多,而且這是我的團,哪怕這就麽二十二條…”


    克虜伯的犯渾是陣發性的,“二十三。”


    死啦死啦仔細瞧了瞧他,“沒見過這人。”


    “撿來的。”蛇屁股酸酸地表明我們的立場。“炮兵,所以肥頭大耳。”


    於是我們看清了人能勢利眼到什麽地步,死啦死啦立刻就像馬克·吐溫的人物瞧見了百萬英鎊,“肥嘟嘟地養眼啊。什麽炮?”


    克虜伯回這話的時候終於不是帶死不活了,甚至有種軍人的精確,“PAK7,戰防炮。第一主射手。”


    “打過日本坦克嗎?”


    “打過。筷子捅豆腐,穿啦。日本坦克好打,德國坦克才不好打。”


    我因我的坦克恐怖症而頗有悻悻,“你從外國回來的?打過德國坦克?”


    克虜伯要死不活地說:“肚子餓了才要吃飯嘛。肯定是坦克結實得打不穿了。所以才要把戰防炮搞好。”


    我噎得說不出話來,就是個簡單不過矛和盾的邏輯,從個吃貨嘴裏蹦出來,就是把我噎了。


    克虜伯繼續他半死不活地抱怨:“這裏沒炮。”


    “會有的會有的。”死啦死啦對克虜伯承諾,然後就開始嚷嚷。“老子的團,哪怕就這麽二十三條,他也是幹幹淨淨的二十三條!誰要被寄生蟲耗死了,要埋我都請他換塊兒地兒。脫!——衣服進這桶,人進那桶。——給我泡!”


    那是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也一刀,我們打算脫。但忽然想起什麽又停住。有幾個沒腦子的。被人附耳了一下,看了眼身後的某個房子。也就一臉怪相地停住。


    死啦死啦也斜著我們,他倒還真沒想到這麽一道簡單命令都會被我們拒絕。


    我們一幫,有些脫光了膀子,有些敞著懷提著褲子,一臉怪相地瞧著他。


    疾病造成的非戰鬥減員比日軍還要命,他說的是實情,而且我們肯定,他要我們做的事情不會害死我們。


    可是就會有一個女人看見我們的**,我們想女人,越想就越羞於在女人麵前暴露出我們的**。


    我們中間隻有一個王八蛋在嘿嘿有聲地樂,迷龍哼哼著歌,快手快腳地脫。死啦死啦的眼球立刻就被他吸引了,這可不是個傻子。


    於是他過去拍了迷龍一巴掌,看了看自己的手,當然,那種觸覺一定來自一個每天洗一到兩次澡的人。


    他瞪了眼迷龍,迷龍樂著,把自己屁股上的肉拍得分外響亮。


    “你倒是挺幹淨。”死啦死啦說。


    迷龍便衝他亮腋窩,“要聞不?香的。”


    死啦死啦便打量了一眼被我們回望過的某間屋子,用不著去看,他有十分十的數了——於是那家夥掉身走回了隊列之前,方便罵人的位置。


    “蒼蠅老鼠蟑螂跳虱女人!老子的團有幹幹淨淨的二十三條男人,不是女人!要女人你沒被日軍打死的話可以盡管去找!這個團不帶!隻有我待過那個鴉片團才帶女人!”


    迷龍就不樂了,有點兒發蒙,“老子在南天門帶上的啊!你看見的啊!”


    死啦死啦讓我們看清一個小人可以得誌到如此地步,“那時候我沒團!現在我有團啦!”


    我們立刻開始可著勁打擊他。


    “什麽團?”


    “瞧不上鴉片團,你比得上鴉片團?班長都能娶小老婆。”


    “炮灰團。”


    “哪兒有團?鬼的團啊。”


    “再來一個班,他就夠一個排嘛。排座啊,大鬧傷身。您小搞下就成啦。”


    死啦死啦不理會,宣布道:“你們就是我的團!三天後領人領裝備——你們這樣的垃圾我還能領來一百多群,這就是我的團!打仗時候我把你們老婆孩子排在隊頭還是隊尾?迷龍,你晚上辦事就讓這幫活鬼跟旁邊打拍子?”


    迷龍哼哼哈哈,盡管死啦死啦真的很嚴厲,但我們想起這段時間的晚上就忍不住哄堂地樂。


    “每天早上我跟你們說別支帳篷啦,拿家夥,別拿錯啦,是拿那根槍杆子?這時候了,男人去死。沒死了再來管女人的心思。我沒閑暇替你想那門心思。所以,我的團。要女人出去找,要牽家帶口進來,滾蛋。”死啦死啦幹脆地說。


    迷龍已經不再笑了,也不哼哈,以一種我們很熟悉的悲壯表情站著。我們也不笑了,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正笑的家夥是當真的。


    迷龍臉上寫著。那你再斃我一次,盡管誰都知道沒等斃他,他又會說爺噯,快幫我求個情。


    但是他不滾蛋,盡管一小時前他正要滾蛋,但從看見死啦死啦,他再不滾蛋。


    那倆貨就在那沉默著,迷龍以為可以比耐心,但卻沒人要跟他比耐心。


    死啦死啦催促道:“一還是二?這世上啞巴男人夠多的了,迷龍你不要再添多一個。”


    迷龍囁嚅著說:“…三…成不?”


    我們沒人因為這家夥的窮極胡掰而笑出來,因為我們一直在意的那屋門開了,迷龍老婆牽著雷寶兒出來,她走向我們的隊列,她裝作沒看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裝作沒看見她——他們真是世仇的樣子。


    “長官您忙您的大事,我就是來幫我丈夫洗點兒衣服。洗好了,這就回去。”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是一副我沒看見你的表情,實在很失風範。


    迷龍老婆看了眼她的丈夫,她能那樣淡靜真是不易,因為迷龍是光著的。她就在我們一群男人中看她的丈夫如看一個衣冠楚楚甚至全副武裝的家夥。


    她平靜地說:“你想做就好了。我們沒事的。”


    迷龍便衝著雷寶兒哭一樣地笑了笑。“叫爸爸。”


    雷寶兒皺著眉刮臉,“光屁股。”


    早有預料的迷龍便擠了個死人樣的表情。看著他老婆牽著孩子離開。


    雷寶兒回了下頭,說:“爸爸。”


    我們看見迷龍的腦袋被狠槌了一樣轉開來,從此後他一直看著腳下的地麵,他的頸骨像被打斷了一樣,一直到他老婆孩子的身影在大門口消失。


    我們也同樣地對待著地麵。


    我們不知道要做什麽,我保證死啦死啦也不知道要做什麽,但是我們中僅有的一點——或者該說兩點的不一樣,就被驅逐出我們的世界。


    外邊是個連狗肉也要擔心變成燉狗肉的凶悍世界。


    於是我們恢複記憶了,死啦死啦曾被我們當作最可惡的人,不是空穴來風。


    已經入夜了,我們還在沉默著,泥蛋和滿漢也被帶累得以一個折磨腰子的姿勢一直立正著,而迷龍的家裏早已消失於淡淡的夜色。


    死啦死啦在狠狠打擊了我們之後開始覺得有必要說一些振奮的話:“兵力和裝備很快就會得到補充,我以人格擔保。”


    我從嘴裏“撲”的吐出一個怪音,因為某人的人格。


    “因為有一個有人格也有資本的人,以人格向我擔保。”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確保我不會再搞什麽怪動靜,“而你們,跟補充兵不一樣,我們是從緬甸那個鬼雨林裏一起同生共死打過來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記得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可那不表示我們要號哭吧?於是我們半死不活地哼哼:“記——得。”


    “跟在那裏一樣,再來幾千人,這裏的二十三條都是我的指揮部。”死啦死啦手一劃又劃個圈子,把我們全圈在裏邊。覺得還不夠,又強調和糾正,“還不止,你們都是我的心腹。”


    他的二十二個心腹一起悻悻地瞪著他。


    這家夥在師部學了壞,學會給自己找心腹。手段低劣之極——唐基絕不會對著所有人嚷嚷你們是我的心腹,那形同沒有心腹。


    阿譯的虛銜轉實現在明白不過,監視,以及牽製,但連阿譯也被他叫作心腹。


    而死啦死啦此時正對泥蛋和滿漢大叫著,因為那兩個神情怪異地看著他。“你們以後也算我團裏的啦!你們也是我的心腹!”


    他嚇得那兩鄉下人趕緊立正了,便很得意衝我們轉過臉來。“現在咱們有二十五條啦。”


    “是啊。排座。”我說。


    然後他猛拍了一下腦瓜,甭管我們恢複沒恢複,他已經從迷龍家人給我們帶來的沮喪中恢複過來,“我會忘了正經事嗎?我不會忘了正經事。”


    不辣諷刺道:“你有正經事嗎?”


    “殺蟲,消毒。進去,泡著!”


    我們一個個脫了。把衣服扔進一隻汽油桶裏,把自己泡進另一個桶裏。


    稀釋之後的藥水仍然非常辛辣,我們被熏得淚水直流。


    迷龍陰鬱地出來,我咬著牙進去。


    我們想念過他沒錯,但現在我們回憶起他是一個瘋子。我們浸進藥水裏,讓想念和著寄生蟲一起被藥水殺死。


    第二天早上飄起了雨。禪達的雨下起來像是霧靄,很煩人也很纏人,狗肉寞寞地站在院子裏看著自己打濕的腳爪,而怪異的哨子聲在其中尖銳地穿越——那絕不是軍隊常用的哨聲,比那個更加難聽和刺耳。


    打盹的滿漢驚得差點兒沒摔在自己拉著的槍上。然後連忙地立正。


    我們各屋的房門都沒動靜。隻有郝獸醫開了一下門,然後又被我拖了回去。


    不辣罵道:“他媽地!拿個一分錢買來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於是那家夥仍站在雨地裏,可勁兒吹他那個哄小孩子的,泥燒的,花花綠綠的哨子。我們都不出來,他戳在一直吹到帽簷像屋簷一樣往下滴答水。


    我們去領裝備和補充兵那天正在下雨,這裏的雨下起來冷死人,真正的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冰雪水。


    連我們也很難不想起不知在哪個屋簷下棲身的迷龍那家人。


    沒了老婆的迷龍湊我屋來了,陰鬱地在牆邊靠坐著。我正把郝獸醫拖回來。外邊雨地裏死啦死啦終於離開。


    郝獸醫有點兒過意不去。“這不像話。他怎麽說還是個團長。”


    “那是師裏拿他逗著玩呢。跟弼馬溫一個意思。”我說。


    郝獸醫說:“他要說聲違令不從軍法從事,你們不還得出去?”


    “那他就輸啦。迷龍。小太爺今天讓他淋出肺炎。”


    迷龍沒搭理我。


    他管得我們挺死,這幾天我們別再想自由進出,但靠的不是軍令,而是…用我這些年早混了的不知道哪地方言來說…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歎:“又回來了啦。拿家夥啦。”


    我這裏也看見那家夥又站回了剛才站的地方,拿了一口鍋,拿了一口鏟。


    “做和尚了,玩敲鍾啦。”我說。


    隔壁的不辣敲著牆回應:“敲他腦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家夥不用敲的,他拿鏟子在鍋上狠刮,那種不堪入耳的聲音入了人耳便直刺腦仁兒。我們掩住了耳朵,連一向沉靜的狗肉也對著他大叫起來。


    那家夥邊刮邊說:“我沒事啊。我可以刮到這鍋漏了,漏了還更難聽。”


    他又開始刮。而我們捂著耳朵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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