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裏,於是就有好幾個人嘿嘿嗬嗬地笑,比奸更軒的軒笑,比傻更傻的傻笑,你隻好叫它作浪笑。我看見他們眼裏的所見,他們看見他們不知在哪兒的女人,他們把她安置在這張已經被我們拆裝三次的床上,祭旗坡的爛泥以及去他媽的西岸,他們在東岸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不辣忽然開始大驚小怪地鬼叫:“看那個小眼晶晶的賊啊!我就知道他最色啦,你看他看著別人家的床口水都流出來啦!”


    我忽然發現所有人渣們都看著我在發笑,於是我明白了我確實像不辣所說的那樣不堪,於是我連忙把我的小眼晶晶挪開,但那種挪開讓他們更加哄堂大笑,於是我索性走向那張床,試圖把他們的注意力挪到一些別的東西上。


    我:“這個花刻得不錯,禪達的木工一向就不錯。窗子位置也好,看這光照的,外邊景色秀得很。”


    然後我就得迎接又一回哄堂大笑,連郝老頭也在大笑。


    蛇屁股:“讀書人就這麽假模假式的。以為就他吃過豬肉,別人就沒見過豬走路。”


    我窘得不行,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臆想的女人是誰,而我知道,我隻好堅強地繼續研究那張床的結構,幸好迷龍在樓下大叫。


    迷龍:“幹活的呢?幹活的人呢?”


    那家夥重重地踏得樓板直顫,但我們看見第一個從樓梯口現身的不是迷龍,而是頂著一張桌子的阿譯,桌子被卡在陡峭的樓梯上,阿譯像一隻蝸牛的軟體部分,痛苦地在其下掙紮。


    阿譯:“我在下麵叫,叫,你們也沒個人下來幫忙。”


    迷龍等不耐煩。從他身後猛擠了一下,算是把阿譯連他的桌子擠過了狹道,阿譯便把桌子猛放在地上,再把自己放在桌子上呼呼地喘氣。迷龍沒空關心他,他找的是我們。


    迷龍:“咋都擠在這啦?幹活呀幹活呀!”


    喪門星:“幹完了呀。


    克虜伯甜蜜地:“等吃飯呢,等吃飯。”


    迷龍:“真幹完啦?”


    阿譯趴在桌上呼哧地喘著氣:“幹,幹完啦。連你的貨都放,放進地下室啦。”


    迷龍:“那叫窖,地窖,還可以凍大白菜。”


    在做這種有口無心的糾正時。我們已經看見他賊眼溜溜地在算計,從真誠的算計,到算計過的真誠,丫一會功夫轉了十七八個轉,然後他撲通跪了下來,砸得我們覺得這樓要塌。


    迷龍:“各位叔叔大伯,鄉裏鄉親,親兄親弟噯。虧了你們老子才有個窩噯,這裏磕頭謝過啦。”


    郝獸醫嚇一跳,連忙去給他往起裏扶。我們在後邊冷一言熱一語的。


    我:“還自稱老子呢。”


    不辣:“也沒見他磕呀?”


    迷龍:“我這個傻小子是明白的,這地方那是地主老財住的,能輪到我個傻小子住進來,那是弟兄們搏出來的。我得了便宜不能再賣乖,這個窩子,過了今天,那就是弟兄們大家的。”


    我們聽得訝異得不行,又總覺得有那麽點兒不對位。


    喪門星感慨:“他總算說句人話啦。”


    蛇屁股疑惑:“他是傻小子嗎?他是傻小子?”


    不辣解惑:“他就算說他是火宮殿的臭豆腐。那也不能吃。迷龍,啥時候開飯?這個要緊。吃完飯老子們要鬧洞房。”


    克虜伯焦急著:“對呀,啥時候開飯?”


    豆餅憧憬著:“嗯,鬧洞房。嘿嘿。”


    我就跟自己犯著納悶:“什麽叫過了今天?”


    但迷龍是一概當沒聽見,打就著勢被郝獸醫攙起來。他就很嚴肅地往我們往樓下領。


    迷龍:“我現在帶弟兄們看看我這窩子。”


    喪門星抗議:“看過啦。”


    迷龍:“整好的沒看。這我家樓梯,下了梯子是院子。”


    郝獸醫:“我在這磕過腦袋,我還摔過。”


    不辣:“梯子上邊是洞房。老子們要吃飯,吃完了鬧洞房。”


    管他三七二十幾的,迷龍帶著我們一幫傻帽拖拖拉拉地下到了一樓。


    迷龍:“這裏還有間小房子,沒瞅見吧?誰知道我家有多少間房子?”


    阿譯:“想數的。還沒數。”


    我:“臭顯個什麽?”


    雷寶兒在研究院角的青苔,抬頭衝我翻個白眼。吐舌頭,我吐回去。而那幫家夥關心的是在夥房生火的迷龍老婆。


    克虜伯:“噯呀。嫂子做飯了,嘿嘿。”


    迷龍老婆便彬彬有禮,又見外又不見外地向我們鞠了個躬:“剛生上火。”


    豆餅便一邊積極地回著躬,邊被我們踢著屁股:“嘿嘿,嫂子。”


    迷龍:“現在咱們打外邊瞅瞅我這窩子。”


    我:“上外邊看啥呀?在外邊陪著你屁股都坐爛啦,再看院子都看塌啦。”


    迷龍管他七三二十幾地把我們往外引:“瞅瞅,再瞅瞅。”


    郝獸醫厚道地理解著:“他得意啊。自己家是瞧不夠的。”


    於是迷龍就把我們帶出了院子。


    現在我們又站在當時耍無賴靜坐的鬼地方,在迷龍的引領下遠眺。


    迷龍:“瞅那塊,那是咱們祭旗坡,那是狗娘養的橫瀾山,那邊要有啥動靜,我這裏第一眼就瞅得見,弟兄們要打那邊來,我第一眼也瞅得見。”


    蛇屁股:“瞅什麽?我們是你老子啊?你會等在這瞅我們來?”


    迷龍豪氣幹雲地:“眾弟兄就是我迷龍的老子。”


    郝獸醫撓著頭苦笑:“那你對你老子還真不賴。”


    我:“要被他瞅著,我雞皮疙瘩能從祭旗坡一直掉到這。”


    不辣:“那你就真成白骨精啦。哈哈,煩啦就是雞皮疙瘩加骨頭架子。”


    我氣得有點兒打結,還沒找到回應的話,迷龍指著一個遙遠的看似人形的小點開始大叫:“死啦死啦!”


    我們便簇一堆兒極目遠眺,那根本是個人類目力難辯的小點,你甚至分不清那是人是動物。


    阿譯:“團座不是在監著新兵蓋營房嗎?”


    我:“他也不樂意唄。那是苦差。想想你周圍幾百張豆餅。”


    豆餅就冤得很:“關我什麽事呀?”


    然後我們聽見身後一陣暴風暴雨般的腳步聲。我們回頭時正好瞧見迷龍已經跑回自己家門邊,還在門口的青苔上滑了個狗吃屎,但那一點兒沒打攪他的興致,還衝我們擠出個涎笑的臉——他剛才的架勢我們很不熟,這樣的涎笑可熟得很。


    然後丫閃身進門,門關上,我們聽見一個家夥在後邊關門上板加閂子的聲音。


    我們忽省過來就衝過去砸門打板,迷龍在那頭嘿嘿地奸笑。


    我憤怒地嚷嚷:“我就覺得不對!”


    不辣:“迷龍你就這麽對你老子啊?!”


    豆餅:“迷龍哥,我是豆餅。你開個門。”


    克虜伯悲憤得快要哭了:“我還沒吃飯呢!”


    郝獸醫:“這不成話,真不成話。”


    我們聽著裏邊踢裏踏啦的腳步聲。喪門星把腦袋頂在門上看著,頂得眼珠子都快杵進門縫裏去了。然後向我們宣布這樣的消息。


    喪門星:“他扯了他老婆就上樓啦!不單是扯的,還用抱的!”


    阿譯總是慢半拍地拱在門上:“看不見啊?沒看見。”


    喪門星:“不光抱的!還親了個嘴!”


    蛇屁股憤怒地大叫著:“天殺的天殺的!”


    不辣:“他就這麽猴急啊?衝開門閹了他!”


    郝獸醫又開始替人著想:“他憋好久啦。打死啦死啦回來就沒跟老婆同過房。”


    我:“他每星期都回來,每次回都去他老婆住的客棧。”


    郝獸醫:“他老婆孩子都住的大通鋪。”


    不辣:“那也不行!那也不行!”


    克虜伯:“我餓啦。”


    郝獸醫:“你以為他有幾個子?收拾出這個窩都快叫他衝家了,咱們這幫人,這肚子,再一頓。日子不要過了。”


    蛇屁股:“那也不行。嫂子,開下門!我們知道你是好人!”


    我忽然有些意興索然:“別叫啦。迷龍老婆也不喜歡我們。”


    那幫家夥便訝然地盯著我。


    豆餅:“為啥?我們又沒做壞事。”


    我:“咱們是丘八,殺人的,就這樣子。她上個家就是被我們這樣人毀掉的。”


    喪門星嚇一跳:“那那那那又不是我們幹的。”


    我:“都是拿槍的。”


    不辣很忿忿:“那迷龍拿的是掃帚啊?老大個兒,機槍,捷克造。”


    郝獸醫:“…她男人嘛。女人家。”


    我:“行行行!行啦!我也是瞎猜的。”


    我們從七嘴八舌轉入了沉寂,不辣悻悻地作勢,看那架子我倒不懷疑他能一腳把門踢開,我們也沉默地看著,他也終於沒踢。


    我們落落地站在院牆外。那是因為幾個最悻悻的,如不辣蛇屁股之流還要往迷龍家睡房的窗戶裏摔幾個小石頭。


    幾個石頭後,迷龍光著膀子從那個窗眼裏現身,衝著我們就哈哈地涎樂。


    豆餅便見了日出似地:“迷龍哥!”


    蛇屁股猛的便一個爆栗:“別見了你親媽似的!”


    克虜伯:“我還沒吃飯呢!”


    迷龍連個屁也沒吭,咣當一聲就把窗戶關上了。窗戶還沒合縫時我們已經瞧見他奔向我們瞧不見的床。


    我們便站在那裏,每一個人都心裏滔了天地覺得自己是個傻B。


    不辣:“走吧。等什麽?”


    迷龍那邊廂已經開始嚎上啦:“姐兒們巧打扮哪,去把那戲來觀。”


    我:“等著了。走吧。”


    我們鬱鬱地回去祭旗坡,沒走幾步就碰見那個被迷龍指作死啦死啦的東西,那是一個禪達佬趕著一頭驢,那驢衝我們高叫著。我們覺得我們蠢得像驢。


    我們發誓要把迷龍收拾個臭死。實際上他回來後立刻被我們收拾了個臭死。但還能怎麽樣呢?我後來想迷龍是仁慈的,他讓我們憤怒地離開。好過在曲終人散時寥落地離開。那樣的話,我們隻會想起我們什麽也沒做,連替人高興的能力都已喪失,我們隻會眼紅、咒罵和嫉妒。


    這回那輛車終於是在我們祭旗坡下停的,死啦死啦和阿譯在完成著幾個大帆布袋子的交接,交接方地餘治一臉地不耐煩勁,何書光甚至懶得下車,以他最愛好的姿勢倒坐在車上搗騰著手風琴。


    車開走的時候手風琴也就響起來啦,歡快得很,師部來的貨直奔他們最愛去的橫瀾山。


    阿譯在我們已經搭出輪廓來了的營房旁邊支了張三腳桌子。坐了個三腳小凳,翻著那本爛糟糟的名冊。點著更爛糟糟的一堆國幣,幾個總算還識得數字的兵在幫他打點——他幹這個可真是太合適了,我恨不得給他套個袖套。


    我們在領餉,新丁們眼光光地瞪著即將到手的餉,因為傻瓜們沒領過幾次餉。老家夥們愛搭不理地看著他們的餉,因為知道那幾個子也絕不夠幹個什麽。


    死啦死啦點頭哈腰地領著他那份在我們中間肯定是最多的餉。


    虞嘯卿的好處是在乎名聲。包括在炮灰團這幫爛柴中的名聲,但求無愧於心,他可能拖餉,但絕不吞餉扣餉。


    迷龍站在一個拆出來的磚堆上,臉上還帶著被我們當樹栽了之後存下的泥殼子,衣服也是泥泥水水的,丫快活得不行。


    迷龍:“老子成親啦!發糖發糖!說一聲萬年好合給一塊糖!”


    我們抓著我們那幾個破餉,很有尊嚴地看著。


    我:“萬年好合?你漚煤炭哪?”


    迷龍:“這個家夥沒得糖吃。”


    我:“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萬年好合——十塊!拿來!”


    迷龍掩著口袋便跳下來要跑,我們擁上去,嘴裏沒口子大叫著萬年好合。有時喊成萬年好合個王八蛋什麽的,沒一會丫就剩兩個被撕巴開的口袋了。我們把硬糖塊塞進了嘴裏,眼光光地看著我們這片號稱團營地的荒地,真甜。迷龍可得意了,連衣服都被我們撕開了。丫敞著個胸脯對我們嚷嚷,“我對弟兄們不錯吧?著實不錯!”


    豆餅甜得眯著眼:“嗯!”


    蛇屁股:“你是在拍馬屁吧?”


    豆餅:“嗯!”


    迷龍才不管那個呢,他得意啦,他高興啦,他終於過上了他從南天門上便開始向往的生活。“有奶就是娘!”他拍著胸脯:“我有奶,我就是你們眾人的娘!——對不對呀?”


    “對不對”是對我們這個人圈子外說的。死啦死啦正低眉順眼地過去。


    死啦死啦便沒口子地點頭:“對對對對對。”


    迷龍:“餉領了沒有啊?”


    死啦死啦:“領啦。”


    迷龍便拿出一摞欠條來:“那就拿來呀。”


    死啦死啦便向了我們:“我是你們眾人的孫子!誰有錢借我?”


    我們便哄的一聲作鳥獸散。但是那沒用,死啦死啦追在我們每一個人身後。那壓根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


    迷龍便拍著手上的欠條等待著,狗肉眼光光地看著,看著它的主人從每一個人身上敲詐出來若幹,再加上自己的餉交給迷龍,換回一摞欠條中的那麽一張。


    我們現在都說狗肉比死啦死啦要闊氣,它那身肉上東市怎說還能賣兩子,而死啦死啦撩街上可保隻能臭大街——於是一到發餉時,死啦死啦便水蛭似地盯著我們這幫光棍。


    我看著那家夥衝著我便過來了,忙閃身就走,可沒輒,這種生物你甩不掉。我便站住了,“你是我爺爺,我沒錢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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