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禪達田野外/日/晴


    於是我從埋在地裏的那口破水缸裏鑽出了頭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那口大缸本來也許是拿來儲水的,也許拿來儲肥的,但早幹涸了,現在積滿的是青幽幽的帶著落葉、寄生蟲和水蛭的雨水。


    人就有這麽奇怪的時候,我快被水憋死了,但我現在快渴死了,我大口喝著快憋死了我的水。


    然後我想起得感謝我的那位救命恩人,我連泥帶水地爬出來,一邊還要拔掉身上的幾個水蛭,我忙乎著走向那家夥,那家夥一直在刨地。


    他刨的是一個坑,很大的一個坑,因為大,所以很淺,越過他刨出的土堆,我看見林邊的三具屍體,一個成年人,女的,加上兩個小的,加上他,一個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來剛好可以埋四個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魚網,我能清晰地看見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淺,一定是他也衡量過自己的體力——這是個全家已死,奄奄待斃的人,但我從他眼裏看到的不是哀憐,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個坑才能讓他與全家同穴都已經算計過了。


    他向我表示這樣的遺憾:“隻能挖這麽深了。再多,沒力氣埋人了。”


    我:“…你家裏人?”


    我說了句廢話,他也沒有回答。我伸手去搶他的鎬頭,而他迅速地閃開,並且因為這個劇烈的動作輕咳了幾聲。


    他:“我有病。”


    我看著他那雙病態的被傳染病菌燒識的眼睛,於是我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我:“…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邊一個用芭蕉葉和茅草搭的棚子,那東西幾乎和莽林同化了。


    於是我明白了:“你從江那邊撤過來的。”


    他沒說話,沒回答,有必要嗎?左右是沒家了。


    我把所有的東西,包裹早跑丟了。我把小醉給的錢,小醉給的鐲子全放在地上,然後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我這輩子還未有過這樣真心的鞠躬。


    我:“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個人用不了這麽大坑。”


    他漠然地看著我。


    我:“我沒死。你也不要死。”


    我看著他,退進了林子裏。最後他也沒去動我放在地上的財帛,我很希望他去動那些財帛,因為那表示他決心活著。


    19、禪達山野外/日/晴


    我暈乎乎地蹣跚在與路平行的山林邊沿,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丟在哪道該死的斷崖上了。我全身的骨頭大概都已經摔裂了。


    我(OS):“滇邊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雲端。路其實就窄窄的一條,但雲山霧罩地,讓你以為很空闊。”


    然後我聽見一個奇怪的震動聲,剛開始我是用自己的軀體感覺到的,但我無法確定,我從林子裏蹦到路沿上。


    我把耳朵貼在路麵上,現在我確定了,那種讓我心悸的震顫。


    ——我在南天門上瘋狂地刨著散兵坑,我瞪著踩著腳踏車瘋狂襲來的日軍,**著,叫喊著,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瘋狗。


    我(OS):“我聽見日軍踩著他們永遠沒有輪圈的腳踏車,蝗蟲匯成的毒龍。從後方突破了我們的防線。”


    那種震顫已經不需要我費力去聽了,那種震顫越來越近,撼動著樹林,野鳥驚飛,山鼠逃逸。樹木的顫抖連肉眼都看得見。


    (OS):“在那裏!王八羔子!”


    我回頭,看見李冰和他的幫凶們。


    我:“找掩蔽!鬼子!日軍!坦克!”


    金屬磨擦地麵的聲音已經如此清晰,我聽見金屬的履帶將泥土和草叢連根翻起,所過之處土地盡成波瀾。


    我開始試圖用手在我的腳下刨出一個散兵坑,我怪叫,百忙中回頭。我的追捕者拿著槍。錯愕地瞪著我。因為過於驚訝,他們沒有說話。


    於是我意識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這樣的硬土上掘出掩體。我跳了起來,向著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來不及啦!把坦克放過去,殺步兵!進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槍柄一家夥把我錘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頭暈目眩地躺在他們腳下,我終於看見讓我抓狂的東西,他們正轉過山彎,向我們壓近:


    坦克、卡車、火炮,翻卷著地麵,讓所過之處盡成波瀾。盡管連白五星都沒及擦掉,但上邊同時插著青天白日旗和星條旗,載著戴著M5德盔的中國兵和戴著M1美盔的美國兵,他們轟轟隆隆地從我們身邊駛過,把枯枝爛葉和泥土卷起來扔在我們身上,我們幾乎被油煙籠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質替用品,那是真正的軍用燃油。


    李冰們也在同樣的神馳目眩著,他們也許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們高舉了手,“盟軍萬歲!中國萬歲!美國萬歲!”


    車上也歡哄哄地:“萬歲!萬歲!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汙水和泥土拋撒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裏。


    來自美國的物資,嚴重滯後,缺油少糖,現在終於到來。讓虛弱的人以為憑此就可以變得堅強。麵黃肌瘦的中國兵再一次偷偷摸著腦二頭肌,幻想再一次的奮起。


    我開始尖聲怪叫,我的聲音比誰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槍柄掄在我頭上,“你喊什麽喊?孬種。”


    我舔了舔流進嘴裏的血,又輕輕擦了一下。


    是的,我挑來一個最不合的時宜做了逃兵。


    於是我用了更加聲嘶力竭的聲音,“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著一根大木頭,站在祭旗坡和橫瀾山之間的空地上,這地方是日軍炮兵的射擊死角,又兩山看得見,照常是大規模集結所用的地方。我團的建立上次也在此處。


    我的兩個腳踝用一根繩子綁著,有點空間,好讓我自己走道。兩個師裏的兵押著我,他們扛著槍,一個還懶懶散散拿著一個鎬頭,一個拿著繩子,鎬頭叫邢三棟,繩子叫程四八。


    邢三棟:“挖?”


    我:“我看行。”


    程四八是個結巴:“誰、誰誰問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棟:“挖。”


    我終於可以把那根死木頭放下啦。


    我在刨著坑,一個能把那根木頭埋進去的坑。邢三棟和程四八叼著煙,扯著蛋,監視。


    虞師對逃兵絕無寬恕,我也理解。


    兩軍相峙,對逃兵絕對不敢寬恕。


    坑刨得啦,大木頭樁子也埋好了,邢三棟讓我靠了上去,然後綁上,程四八在木樁的我腦後位置敲了個大釘子。然後從那裏係了個繩套,係在我脖子上——這並不是要吊死我,而是為了防止我躲懶把身子往下出溜。


    然後他們開始在蔭涼地給自己搭一個休息的草棚。


    我以為我會像耶穌一樣被釘死,但我的同胞並沒那麽強宗教意識,他們隻打算讓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見我,以示效尤,然後在我還剩那麽點意識時再給一發七九子彈。


    我可能餓死,渴死,曬死,但虞師對我最後的要求是被槍斃。


    我在我的樁子上擰答著。看著遠處,遠處像集市一樣熱鬧,那是因為虞師正在派發新到達的美援,主力團在空地上列著隊,就像炮灰團初建時在空地上建著隊。不過他們的隊可比我們好看多了,給到他們手上的東西像樣得多了。


    我看著卡賓槍和衝鋒槍在他們手上被拉得槍栓卡砰真響。看著何書光們這樣的驕子光了屁股大笑大鬧著換穿著美軍的服裝,那裝具看著就知道好使,無論如何也好使過不辣用來係手榴彈的繩子和豆餅用來裝機槍零碎的筐。我看著迫擊炮和重機槍在被他們推來挪去,裝槍的板條箱被他們一個一個打開,保養良好地槍械從箱裏拿出來又被人圍上。偶爾響起一個沉悶的連發。那是隨行的美軍人員在教他們使用。


    虞師的節日來了,晚了一年多才到的美援就在我眼前交接。最好的給了主力團。最最好的,虞嘯卿則留在自己手裏。


    我一直期待著祭旗坡的炮灰也來接領裝備。等到天荒地老,也沒看見他們。


    於是我便悶悶地發表觀點:“虞嘯卿,偏心啊。”


    和我一起望呆的程四八便一拳敲上了我的肚子,這樣敲人真是太順手了,你連吃了痛想彎腰都不成。


    我:“是偏心啊。看你兩位生龍活虎,槍拿得也久經沙場,老兵吧?逃兵的命賤過蟑螂,耗個三五天還瞪眼是客氣的。兩位就得陪著,這種苦差——不是偏心是什麽?”


    邢三棟便大有同感,不過他比克虜伯還木訥:“…是。”


    我們便一起望呆,兩個拉著老步槍的,一個綁在柱子上的,那些歡欣、鼓舞、笑語全都與我們無關。


    我:“哈哈,瞧那些美國佬,每個人火力頂我們半個班,可是絕不打仗的,人家不是像我們一樣的可消耗物資。”


    邢三棟:“可不是。”


    程四八:“誰、誰誰跟你個孬種逃兵是我我們?”


    邢三棟:“不是。”


    他便又揍我,揍完了我們仨一起望呆。


    我曾經比這裏的任何一人更強烈地盼望這些精良的機械,真正現代的武器,當它終於來臨時,我所有的盼望卻已消磨殆盡,和兩個表達都成問題的家夥耗過我的餘生。


    我被勒在那,遠遠地看著祭旗坡,實際上我一直在看著祭旗坡,我終於看見我想看見的人,死啦死啦,因為遠,而連他開著的威利斯都小得像隻蟲子——丫正脅迫司機教他學車,我眼看著他笨手笨腳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車紮進了樹叢裏,然後跳出來拔著紮身上的刺棵子。


    他沒有看見我。我用了整天,使勁在想沒有我的炮灰團會怎麽樣了?答案很沮喪——掉落了一根頭發的腦袋後來怎麽樣了?


    我想他是裝作沒看見我。


    於是我哈哈大笑,沒吃沒喝,嗓子啞得很。就成了無聲的大笑。邢三棟、程四八窩在涼棚裏,出於無聊而非懲戒拿石頭扔我,有時候也會有路過的同僚關心我,對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書光調理著一枝卡賓槍從我幾米開外過去,張立憲幫他背著手風琴,而那枝小巧的卡賓小得讓何書光驚喜。


    何書光:“小得跟沒碰過男人的小娘們似的——這也打得死人?”


    張立憲:“你覺得呢?要像你每天招來的那些大娘們?大胳膊大腿大屁股大腰子?”


    何書光就嗬嗬地笑,張立憲去藍伽鍍金了一趟,兩個狗友有點久別重逢。


    張立憲:“要麽你就拉個柴禾妞鑽草叢,天天又不理又要招,算什麽呀?”


    何書光:“老子要有女人盯著才覺得像個人樣。”


    張立憲沒怎麽的。我哈哈大笑,那完全是為引起別人注意的幹笑。他們可以揍我可以罵我什麽的,隻要別再讓我覺得這樣被人遺忘。但是那兩家夥嫌惡地看我一眼,加快了腳步,讓我再也聽不到他哥兒倆說笑的聲音。


    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情,我不會死於槍斃或者饑渴,我也沒被綁在樁子上。因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裏了,我會寂寞而死。


    今天虞師仍在發放裝備,但我已經沒興趣也看了。邢三棟把飯拿回來時,我正盡力把被繩子栓著的脖子掙長一點,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沒一隻想從我腳下逃開的螞蟻,而程四八在看著我發呆。


    程四八:“這這這小子挺會玩的。”


    邢三棟:“吃吃吃飯。”


    程四八嚇一跳:“你你你怎麽也結巴了?”


    邢三棟:“跟跟跟你呆的。”


    我繼續對地上的螞蟻趁勝追擊,程四八扒拉著飯,那當然沒我的份,一邊看著我發呆,一邊把一隻蒼蠅放在我腳下,以便招來更多的螞蟻。


    說是殺雞儆猴以竟效尤,但逃兵從未斷過,像我這樣被綁上柱子的雞也從不缺貨,猴子們早懶得看了。


    第二天我開始想是不是該早點咽氣,省得兩位劊子手跟我一起淪落孤島。


    這樣想是很危險的。我便仰起頭對自己大叫:“不準死!不準死!不準死!”


    邢三棟:“又又又發神經了。”


    我:“要開心!要開心!要開心!”


    然後我嗚嗚咽咽地幹嚎,我的幹嚎聽起來永遠像笑。


    我脖子把繩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墜著,像個死人一樣呆滯地盯著山巒之上的黃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著手指。


    程四八:“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槍斃他的的!”


    邢三棟:“不不會。剛剛才還在看人。”


    程四八:“烏珠子不不不動啦,舌舌頭吐出來啦!”


    我瞄了他一眼。順便做出個翻白眼吐舌頭的吊死鬼。程四八嚇得往後跳。


    程四八又想打:“他他嚇嚇我。”


    邢三棟:“算算啦。”


    但是程四八的眼睛就有些發直,我現在不作怪了。


    沒什麽能讓他眼發直的事情,但是程四八和邢三棟一齊直楞楞地看著我的側麵。


    我轉脖子不方便,我終於費了勁轉過去便看見那個逆著黃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站在十來米開外,被我旁邊久沒近過女人的結巴子呆呆看著,她手裏拿著什麽。


    我決定像人一些,在她麵前我這個麵子還是要的,我掙紮著讓自己站直。但小醉沒給我這個麵子,她忽然尖叫了一聲:“你不要死啊!”


    然後她衝了過來,那種姿勢很像我們在戰場上不辣顧頭不顧腚地投彈。


    邢三棟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後他和程四八衝了過去,好把這名襲擊者製止於人犯有效範圍之外。小醉手裏拿的是食物,顯然她是想搶上來喂我幾口食,湯打了,飯撒了,我看著小醉相當勇猛並且一聲不吭地和兩個壯漢撕巴,當終於發現沒有接近我的指望時,她把一個雞蛋扔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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