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你少來啦!你嚇不到我…活著時候就那麽個人,死了又能壞到哪去?我、我見過死人的,不是你這樣的,你個死老頭子有點公德心好不好?”


    可那個西北口帶著土味,確實是從墳頭方向傳過來的:“可我想喝酒啊。”


    我:“…你活著也沒啥毛病,怎麽死了倒做酒鬼啦?”


    我想試著再往地上倒點酒,這回我想多倒點,於是一個家夥從墳堆後撲了出來,西北黃土腔改做了一口東北大碴子——迷龍伸手就從我手上搶走了瓶子,我爬在那兒發愣,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望,而迷龍咚咚地就往嘴裏灌了一口。


    迷龍:“是酒啊!你喝不了也別往地上整啊!——哈哈,嚇暈菜你啦!整迷糊啦!我報仇啦,上回上回再上回還有那回你們都合了夥整我!”


    我也不知道他在扯個什麽勁,他隻是灌了自己兩口,然後便苦著臉研究酒瓶子,“這咋整出來的?馬尿對糧食?”


    我有點茫然,我又摸了摸那塊墓碑,從心裏想著得把老頭子被我們驚擾了的靈魂安頓下來,“反正有糧食。酒是糧食精。”


    迷龍又給自己喝了一口,露出一臉真的是喝了馬尿才有的神情。我坐下,轉頭看看他,那家夥立刻驚乍著連滾帶爬地讓開。


    我:“…你幹嘛?”


    迷龍:“你個大陰人,一定會報複。”


    我:“我不會。”


    迷龍:“當我傻啊?眼裏有鬼!看出來啦。”


    我:“你就咋呼吧。把老頭子咋呼活了,也比跟你個大馬熊呆著得勁。”


    我確定是我的沒精打采,而不是出自對我的信任他才慢悠悠回到我身邊,拿著酒瓶。


    提不起勇氣再喝,一邊打量著我,但先問話的是我。


    我:“你在這幹啥?憋著嚇活人?——這麽有耐心的事不像你幹的。”


    迷龍:“你不跟鬼獸醫說了嗎?那邊太熱。”


    我:“哪裏熱了?今晚上冷啊。沒瞧見師直屬的猢猻都抱著火堆不放啦?”


    迷龍:“熱啊,太熱了。”他拿手指頭碰了碰我:“你很冷。你也不去借點陽氣,就撩悄地跟個死人呆著。”


    然後他躺在墳堆上我們拿郝獸醫做著枕頭。迷龍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不斷發出“難喝得要命”“整死我啦”之類的感慨——他也不給我一口。


    迷龍,我最喜歡的死東北佬。他沒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沒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爾是我們中最富裕的,但眨眼又變得什麽都沒有。可這時你發現他有老婆和孩子——我時常疑心他才是我們中最聰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


    我瞧了他兩眼,他便瞧著我做鬼臉。大拇指扳著自己的嘴,中指把眼皮下拉。


    我:“你是聰明的還是傻的啊?迷龍。你是善人還是惡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還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還是被人欺的?”


    迷龍:“不知道哇。我不在家。”


    我就敲他的腦袋:“有人在家嗎?”


    迷龍:“你聰明的傻的啊?我說的是我不在黑龍江我老家啊。跟老屯子裏呆著,種了地種孩子,下雪天就燒熱炕貓冬,我用得著跟現在這樣半瘋子一樣嗎?現在這樣也沒啥不好,可我就說不清我是個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個倒黴蛋都要被混帳王八蛋從自家屯子裏趕出來的。”


    我:“那我再問你。你到底姓啥,東北人沒有姓迷的。”


    迷龍:“祖墳都被刨了的貨,就別說那個丟人現眼的話了。”


    我:“你現在就一戲子,沒真沒假。要不你就活不下來。”


    迷龍倒很滿意這個評斷,賴在地上擰了擰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轉,大秧歌。”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丫的似乎什麽都沒想。倒是連累我要想很多——我悶了一會。去奪他的酒瓶子,他當然不給。


    迷龍:“你個小肚子。一兩滴就把你泡死啦——搶什麽?”


    我:“我不要喝——可你也給郝老頭子喝兩口!”


    迷龍:“那我來——我自己來!”他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兩滴,我瞪著他,他瞧我一眼,總算多倒了幾滴。


    迷龍:“老頭。老頭。哭中生來,就想個笑中死去。你老頭啥也沒劃拉上,可是真不咋地。啥也不說啦,都也是一塊做過一鍋豬肉燉粉條子的人,都也是鍋裏燉的貨一來一口,來兩口,來三口,來四口。”


    我都想抽他,那家夥說個“來一口”就是倒地上一滴,當然他往下喝進自己嘴裏的是結結實實的一口。


    我:“你個黑心蘿卜!數倒沒數錯,那是四滴…”


    然後我們聽見了細碎,從漆黑裏傳來。我和迷龍對了個眼神,這個部分一定是我們生命中最默契的部分。


    我:“迷龍不辣蛇屁股?”


    迷龍就冤枉得很:“我在這啊。”


    我:“嚇死他們!”


    下一個秒鍾我們就翻到墳堆後了,比頂著彈雨時伏得還低還到位——我們頻繁交換著誰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後我們就很後悔,因為我們先看見阿譯的一張寡臉,自然,他攙著那個叫唐基的家夥。


    迷龍掐著我,我掐著迷龍,這回好啦,我們都被封在這沒地跑了。而那兩個,墳堆就在個瞎子都不會錯過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東張西望,而阿譯,從看見墳堆時眼神就已經定住。


    然後我們的副師座就說著諸如這樣的廢話:“就是這裏吧?是這裏了?”


    阿譯:“就是這裏了。”他的眼神好像飄在墓前上,又好像飄在自己頭頂上:“他下葬時我沒來。”


    唐基:“怪我怪我,也怪你。怎麽咱們就有那麽多話要說,你也不說手足弟兄有殯儀。”


    如果是往常。阿譯一定要感動得連尿也流出來,可現在他被啥玩意塞滿了。我不得不說,這會的阿譯比較真實,沒有被他生活中自訂的一萬個必須給拖累。


    阿譯:“殯了,可也沒什麽儀。也說不上手足弟兄。好像連話也沒說過幾句。可就是…我真不知道怎麽啦。”


    他開始哭泣,就像他聽首《野花閑草蓬春生》也要哭一樣。唐基開始拍打。


    唐基:“哭吧,哭吧。紅塵又哪裏是望得斷的東西?四大皆空皆非空。哭吧小娃兒,你哭你的,我說我的。對亡人吧,咱們要各有自己的話。不是什麽光烈千秋的套話,這才顯得恭敬。”


    我和迷龍已經安了心決定耗到他走了,阿譯還在悲切。我和迷龍安靜地趴著。唐基對著墳鞠了個躬,然後瞧了瞧墓碑,又禪了撣墓碑。


    唐基:“這不好啊。木頭板子一塊,還拿個墨寫。雨一淋就沒了嘛。誰還記得他?”


    阿譯就哭腔哭調地:“我去辦。做石頭的,要刻的。”


    唐基:“…算啦。不啦。刻作翡翠的又怎樣?他家裏沒人了,沒人能記得他…十幾年幾十年後又有誰記得我們在這裏做過什麽?”


    阿譯:“他有個兒子的。在中原戰場。”


    唐基:“死啦。也是像你一樣的大好青年,灰飛煙滅。”


    迷龍瞪著我,一個疑惑的表情,我愣著,我也不知道何以一位副師長能知道這下裏巴人郝獸醫的家事——但是唐基又鞠下一個躬。讓我幾乎對他有了好感。


    唐基:“老哥哥,那天跟你嘮家常。是我有個跟你差不多的年齡,也有個兒子,還有張閑不住的嘴。得啦。倒好,我都沒曾想我這老塌塌了的胸脯子還能容得下人哭。謝謝啦。人跟人有多不一樣?人跟人又有啥不一樣?再跟你鞠個躬——就為你跟我說了些老頭子老漢漢才聽得懂的話。一個坐車,一個走路,可我跟你一樣嘞,馬驢同群,老哥倆都跟毛小子楞頭青混著…哦,不算哥倆,就是老頭子半路上撞見了另一個老頭子。”


    然後他直起腰來,兩個躬倒也鞠得盡心盡力到腰痛,阿譯在發愣,而唐基捶了捶自己的腰。


    唐基:“我走啦。今晚要跟你們師座在祭旗坡過了,寒氣重啦。你不要來,有的是人管我,你要管的有黃土下地,可還有黃土上的。”


    我籲了口氣,也許迷龍這種粗條神經還聽不出來,可我聽出來了,我拽了把迷龍,我們倆一起悻悻地在墳堆後站著,阿譯茫然地戳在那,而唐基這回倒幹脆,掉了身便走了。


    然後我和迷龍和阿譯便互相悻悻地看著,阿譯想起來便連忙想把自己擦成沒哭過的樣子,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樣,弄巧成拙。


    迷龍:“…你那啥,抱大樹去。”


    但是我從阿譯眼裏看出一種和我相似的東西,如此相似,幾乎像我們同用過一個靈魂,很久以前。


    我:“別咋呼啦。借你的話,我們都是一塊做過一鍋豬肉燉粉條子的人。他是豬肉兄,我是粉條子弟。”


    迷龍:“那我是啥?白菜爹?”


    阿譯用他那種近似偏執的認真:“整棵白菜是不辣的,爛白菜是要麻的。”


    迷龍:“…削你啊!”


    我:“行啦,有哪個副團長容得你說這種話的——他不錯啦。你就是牛肉,牛肉老大。”


    迷龍:“豬肉燉粉條子咋跑出牛肉來啦?這不對啊!”


    我:“你整的。”我不想跟迷龍陷入一種沒完了的糾纏:“我們是豬肉兄,粉條子弟和牛肉大哥。天地是爐鼎,萬物是芻狗,咱們都被一起燉啦。”


    阿譯隻是看著我們,一種非常非常遠又非常非常近的眼神看著我們,有點愣,有點瘋狂,後來他的眼神定在迷龍拿的酒瓶上。


    阿譯:“這是酒?”


    迷龍:“咋?敢喝嗎?”


    如果一個木偶會發怒,那就是阿譯現在的動態,他愣衝衝地跨過來,把酒瓶從迷龍手上奪了,往下我們沒有阻攔,因為他咚咚地把多半瓶酒倒進了自己嘴裏,我隻見過一個人這麽喝過迷龍被人卡住脖子的時候——而且並無他現在這種自殺的豪情。


    然後那家夥把酒瓶子扔在地上,看了看我們,他再也不怒氣衝衝了,全被酒帶跑了——現在的阿譯我們很熟悉了,一頭永遠哀憐的在心裏小聲啜泣的動物。


    阿譯:“…要打仗了。”


    然後他便伏在郝獸醫的墳頭,呼呼地睡去。


    我跟迷龍麵麵相覷地看著,迷龍愣一會,撿起酒瓶,他隻能倒到自己嘴裏僅存的幾滴,他悻悻地對那個人事不省的家夥虛踢一腳,然後看著我。


    獸醫,獸醫,我們已經被扔進個瘋轉的轉輪,我們再沒法把無能當作芶活的借口。獸醫,獸醫,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你,就算你現在活著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也會想死你。


    第三十章


    阿譯占領著墳頭,迷龍把自己擔在墳上,我靠在墳尾,三條山寒瘴氣沒能整死的賤命沉沉地睡著。


    像我們一樣不畏山寒的還有蚊子,我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臉上的一隻蚊子,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龍的一條腿拽過來一點,抱在懷裏那總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後我又一片惺忪地睡去。


    我們三個,三個都見過,也都經過被熾熱燃燒成灰,我們都怕熱。我們三個在郝老頭的新窩裏睡了一夜,老頭子家裏又清涼,又溫暖。讓我記一輩子的那件事在天最黑的時候,也是睡意最濃的時候發生。


    猛然的尖叫,就在身邊,又像在地底,撕裂著空氣傳來。我抽了筋一樣地彈起來去摸我並不存在的武器,迷龍從墳頭上摔了下來,再爬起來時抓了一塊石頭——然後我們瞪著阿譯。


    阿譯還在尖叫,瞪著眼,但是眼裏是虛無的,他什麽也沒有看見——隻是尖叫,不是一聲,而是長得我覺得他要把自己嗓子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動物,但就是不像阿譯——一個總也是上過殺場的成年男人。


    他仍在他的夢魘之中,那夢魘強烈到我們都以為我們也在他的夢魘之中。繁星如塵,可我們卻恐慌無限。


    迷龍終於一個巴掌摔了過去,但連打斷他的嘶吼都沒能做到。我衝過去,再這樣我真要瘋了,我猛力地搖晃他,“醒來!別做夢啦!別夢啦!——你在做夢!”


    我聲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譯終於歇止,看著我們,他是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個夢境,我看他的眼神幾乎看不出哪一個更好,哪一個更壞——他幾乎意識不到剛發出那樣非人的尖叫,意識不到真好,我真羨慕。


    阿譯現在終於看得見我們了,但是,仍然一他是那樣一個來自墳墓裏的腔調,已經被嚇丟了三魂六魄的腔調,冰冷的腔調,“我夢見我們。”


    迷龍很悻悻,我也一樣,我們現在大概還有一半的魂被他嚇飄在外邊。


    迷龍:“除了上海和我們,你還能夢見誰們啊?”


    阿譯:“我夢見我們死了,全都死了。”


    我:“閉嘴。”


    阿譯:“不閉嘴,我夢見死了,什麽也沒夢見,就是夢見死了。就是想說話,可什麽也說不出來。什麽都沒變,可就是什麽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著,我們已經死了。”


    我:“閉…”


    我忽然有些失聲,因為我看見在阿譯的身後,一個人影,看著我,什麽也沒做,就是看著我,就是對阿譯的話表示讚同——郝獸醫,一閃即沒的郝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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