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小聲,聲音是小了,說話可還像打了結:“讓炮灰都回家吧。他們打不過的,給他們留個全屍。”


    虞嘯卿的臉色終於變得難看起來了:“什麽打不過?”


    死啦死啦:“不管我們叫他們赤匪,共黨,還是紅腦殼,都打不過的。”


    張立憲便氣忿忿地替他剛和解的師座不平:“我拿一個營,打他們整團的叫化子都嫌不公道——對他們不公道。”


    死啦死啦:“打不過的。老頭子打不過年青人,我說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我有沒有騙過你?你信我。我不是在為紅腦殼說話,我是為我們說的。”


    張立憲便囁嚅,對他來說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門上三十八天廝守下來的信任,或者不如說給了點麵子。死啦死啦現在很不安,實際上他急燥得說話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張立憲,看看虞嘯卿,看看我,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這樣不安過,神經質得倒像一樁禍事已經降臨在我們頭上。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也知道他為什麽這樣說,但是我不信,畢竟每一種年青都將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見識過紅色武裝那點可憐的戰鬥力。


    唐基:“龍團長也是真愛開玩笑。這個玩笑開得不好——回頭再說。”


    那便叫定論,擱下再說便是定論,既然台上已經等得有點急躁。虞嘯卿給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領,火氣沒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驗他忍耐力的人。


    虞嘯卿:“你現在老實點,再挺半小時就結了這盤殘棋。”他回頭向那台上的嗡嗡聲點了點頭:“回頭我在溫泉等你,咱們再說。還有你、你、你…”他點了張立憲、我,連阿譯也在其中:“我們有將來要議。”


    死啦死啦:“師座,放我們回家吧。”


    虞嘯卿終於嚴厲起來:“我看你是曬暈頭了!”


    他頭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對著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著什麽。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個看上去幾乎與我們不相關的位置。


    我:“求求你…我看你又該喝藥啦。”


    死啦死啦:“藥喝完啦。”


    我:“…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說了。”


    他沒聽見一樣,隻是茫然聽著周圍忽起的掌聲——那是因為虞嘯卿在台上向他攤了攤手,讓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


    唐基笑嗬嗬地:“龍團長,你站的那個地方實在過謙,請上來為大家說幾句。”


    他呆呆地站著,有些打晃,我真以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


    唐基:“龍團長?”


    他便猶猶豫豫地開始起步,他的衣服從我手上滑脫。我顧不得眾目睽睽,叮囑那個也許根本沒在聽的背影:“就說感謝栽培!”


    台子並不高,也不遠,他沒去走階梯,而是用一個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遞了過來。他沒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畏畏縮縮的,看上去就像隻暴露在陽光下的夜蟲子,就是讓人看了難受的。


    虞嘯卿瞪他一眼,順便跺了他的腳尖,就虞嘯卿來說,那實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開始笑:“我們這個龍團長,衝鋒陷陣在前,下來了卻訥訥無言。就應了水泊梁山黑旋風那句話,卻吃我殺得快活!”


    他在笑聲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個喇叭,好吧,不說就不說,唐基遮得過。絕對遮得過。我也鬆口氣,他今天不對勁,非常不對勁,我簡直有點感激唐基。


    死啦死啦:“我說我是個招魂的…”


    盡管是猶豫不決外加含糊不清,但他總是開始說了,唐基便隻好讓了一邊。死啦死啦也沒用喇叭。剛開始幾個字像是對自己說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於是他便重複了一遍,聲音大得發炸。


    死啦死啦:“我說我是個招魂的,那是騙人,可騙得多了,我真以為我在給弟兄們招魂。狂妄得很,該遭天譴的狂妄。天譴已經到了,剛到的,我剛搞明白,原來我不是招魂的,我是個挖墳坑地,兩年,三千個人的墳。


    我最該做的是讓我活著的弟兄們回家,我在這給死了的弟兄們挖墳,挖一輩子的墳。可是你們說人死得不夠,再去打仗。”


    他停頓了會,戳在那裏好像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湧了一下,被虞嘯卿拿手止住了——虞嘯卿氣惱地看著他的冤家對頭,他還在把這理解成一種個人意氣之爭。


    死啦死啦:“師座說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戰百敗的天才,偷雞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虛的。我現在說實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悲傷又驕傲,那股吹破天的勁又上了臉,本來從南天門上下來後它已蹤影不見:“實地就是,我隻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我是這麽一個狗屁不通的天才!條條路都走不通,可我還是做不到,做不到你們要我做的,把陋習說成美德,把假話變成了規矩,把抹殺良心說成明智,把自私說成了愛國,把無恥變成了表演,把陽痿說成守身如玉,把欺淩弱成正義,把人變成炮灰,把炮灰變成榮譽…”


    他後來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氣還是說得自己難過了。周圍一邊嗡嗡之聲,虞嘯卿站在他一米開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但是有了我們所見過最難看的神情——幾乎不亞於唐基。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別再說了。”我念咒一樣的嘀咕。


    張立憲在發愣,餘治地嘴合不上,克虜伯同時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喪門星看著自己的腳尖,阿譯在那裏使勁擰自己的指頭,像個女人。


    我:“這個坑沒底,你他媽別跳。”


    但是那家夥抬了頭,看著所有人。他又怎麽可能不跳?


    死啦死啦:“…把內戰說成無奈,把屠殺說成必然之舉。我平生最快活的時候居然是在南天門上的三十八天,因為在那裏敵人就叫作敵人,穿和我們不一樣的衣服,向我們開槍,魚和網的關係,死和活的問題。現在,我說了這麽些話,你們再用不著我了,你們就當我是瘋子。”


    虞嘯卿:“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鐵青的臉色來說,他絕沒把眼前這家夥當作瘋子:“帶下去。禁閉。”


    死啦死啦:“可是我還有袍澤弟兄。我倒是開脫了,我還沒幫他們…我得幫他們。”


    盡管烈日,虞嘯卿說話的語氣冷得像要嗬氣成冰:“你幫不到他們。”


    那家夥在台上看著我們,笑得有所圖謀又有點心碎:“…我現在就幫他們。”然後他就提了提氣,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們爬到祭旗坡上也聽得到:“——請師座讓我帶著共黨的軍隊去蕩平日寇吧!”


    人群中轟了一下子。台後開始騷動,虞嘯卿已經不再鐵青了,而是有些慌張,他往台後掃了一眼,不知道那裏有什麽居然能夠讓他慌張——然後他自相矛盾地下著命令。


    虞嘯卿:“你發神經了!下去!——李冰!李連長!禁閉!”


    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聲勢倒是更壯:“——請讓我帶著共黨的軍隊在中原與日寇決戰吧!”


    然後人群就從台後炸開了,幾個人揮舞的不是槍杆子,而是包膠的鉛棍,技能真是嫻熟之極。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們看著人腿紛錯中我們那位團長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個人用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再也不能發出任何大逆不道的聲音。


    我們哄地一聲便往台上衝。完全無人發起,全是在南天門上給生造出來的本能反射,連阿譯、連張立憲、連餘治,全在其中。幾十個槍托把我們砸了回來,幾十條槍栓在我們周圍拉動,幾十個槍口對準我們。


    我架穩了被一槍托砸得頭破血流地張立憲。阿譯不分青紅皂白地護住我們。當弄清對著他的是什麽時,他便開始在正午的陽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擺子。


    我越過阿譯抖得不成話的背影。看著台上虞嘯卿束手無策地看著,唐基蹙著眉頭觀望,那幫人——肯定不是軍人,他們穿著青藍色的便裝——用繩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顆頭,後者唾沫橫飛地還打算再嚷那麽一句,一棍子敲了上來,讓他被繩子勒住地頭也低垂了下去。


    槍托揮了過來,輕鬆就越過了阿譯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個槍托在我眼前越變越大,於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第四十三章


    進去了以後便有一個人表情古怪地看著我們,兩種表情在他臉上迅速交替,先是“來了”,後是“何必”,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動起來都像是拿來氣人的,於是虞嘯卿的臉色比進來前更加難看,隻怕他真是虞嘯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樣氣老虞都未遂,他剛和虞嘯卿打了個照麵,老虞已經是一副找碴的神情。


    張立憲在發呆,像我們去見一個並不是很熟的將死之人一樣。我則是個沒心沒肺的家夥,打量著他所處地這個小間,比我那個二乘二乘二的空間好多了,顯然整治他的人也發現整治他是沒什麽意義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張椅子,甚至還有一本書,我們進來時他正在看那本書。他今天穿得很鬆快,被卸掉了軍銜的軍裝掛在椅背上,穿著幹幹淨淨地配發汗衫,他半敞著胸口,露著脖子上掛的那顆幸運彈,氣色比按時去嗑藥那會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我:“…你他媽是待宰的豬吧?”


    他哈哈大笑,而虞嘯卿回頭嚴厲地瞪了我一眼,顯然他做這麽大功夫來了這裏,不是為了方便我們鬥嘴。


    虞嘯卿:“我來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不錯的。這些年仗打的,難得有人像我這麽狗運的,死之前還能有空想想事。”


    虞嘯卿:“願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永遠也不要想通。四萬萬個腦袋拚出來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變。做該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幹嘛?學了你拿些土皇帝訂的規矩照人腦袋上瞎扣?你看我們張營長都被你逼成了什麽樣子?”


    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讓你無法跟他生氣。而張立憲一直在怔怔地看著他,一被提到便趕緊做了個麵無表情。


    虞嘯卿:“我今天不是來和你鬥嘴。”


    死啦死啦:“我知道。師座做你該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說過的胡話。”


    虞嘯卿:“…你現在也知道你那天說的是胡話了?”


    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進這裏來的那些話?不是胡話。”


    我無心去聽他們兩人的爭論,我把手伸進了口袋,摸著口袋裏藏著的東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發顫,張立憲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裏我一定更像那個就要送去吃槍子的人。


    而虞嘯卿在那裏忽然變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麽打哈哈!我對得起你!早幾天隻要你認個錯我還救得回你,現在我已經被你逼得走投無路!”


    死啦死啦:“我認錯。我那天是說滑了嘴。最要緊地話沒說,現在說了。希望師座揮師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時候想得起來。我們根本打不過共黨,三萬三十萬鐵甲,三百萬都會一潰如沙,我們會慘過南天門。”


    那兩位又鬥上了牛,兩個腦袋幾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嘯卿對共黨什麽的並沒有那麽多的憤怒。他為之憤怒的是我的團長。


    虞嘯卿:“你真地是共黨嗎?那我現在就告訴你,隻要十萬鐵甲,我讓你做了死鬼還無黨無派。”


    死啦死啦:“不是。我隻是個不願意和你們一起伐異的同黨。打了太久的戰,打得你手一指我就會撲上去,就像我的一個朋友,我一說,狗肉,上——它就撲上去。我不想那樣。你想?”


    張立憲望得很緊張,因為虞嘯卿幾乎是在掐著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沒有在聽,完全無心聽。現在虞嘯卿是背著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裏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張立憲的屋裏貓來的——我一直盯著虞嘯卿腰上地那枝手槍。


    我的蠢計劃終將現形,它會讓我的團長笑掉大牙。拿刀換槍,拿虞嘯卿換回我的團長,然後我們逃進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會覺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們。


    而那兩個家夥仍在那裏做著爭執。世界上沒人能被另一個人說服。


    死啦死啦:“…殺上癮了的總要被人殺,就像現在地日軍。錯一定輸給對。年青總會取代年老,隻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歡盛氣淩人,可你我其實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黨。我不了解共黨,可不能因為不了解就大開殺戒——總算從殺場上退下來了,能象人一樣想事,我就這麽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樣衰老。”


    虞嘯卿咆哮著,拳頭就快頂到了死啦死啦臉上:“衰老?!”


    拳頭變了指尖,指著我和張立憲,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嚇了炸掉,我忙乎著把剛掏出來的刀子縮回袖筒。


    虞嘯卿:“看看他們!這樣的青年我們有百萬之眾!衰老?!”


    死啦死啦看著我和張立憲歎了口氣:“所以更加…你們來地時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頭子出去。”


    我倒沒什麽反應,我心思也不在這上邊,張立憲發夢一樣點了點頭,那可讓虞嘯卿更加生氣。


    虞嘯卿:“老頭子…幾年來拿命相護地東西,你就給了這三個字。”


    死啦死啦:“到頭了,會年青起來的。否則這麽好些人死得真就全無值償了。我們會等來個想不到地東西,它終究會比我們好,沒有這個,我死到臨頭又如何笑得出來?…噯,有煙嗎?”


    剛被虞嘯卿嚇了一跳,現在又被他嚇了一跳,我正盯著虞嘯卿氣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著刀尖,而那家夥衝我們捏著兩隻指頭。


    我和張立憲都搖頭。


    虞嘯卿:“你確實是死有餘辜。”——但他仍然摸出一隻皺巴巴的煙扔給死啦死啦,那還是在車上張立憲給他的,因我的火柴劃不著而幸存了。


    死啦死啦:“怎麽咬得全是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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