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呼吸同步的空氣泄漏聲傳入耳中。


    設置在床沿的機械。


    從機械延伸出來的管線插入自己的胸腔深處,不斷將氧氣輸送過來。男子望向自己宛如氣球般時而膨脹、時而萎縮的胸口。究竟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呢?他的時間感相當模糊。


    這裏是被純白牆壁籠罩的單人房。


    遭遇意外事故而失去意識後,再次醒來時,男子就發現自己待在這個場所。


    他無法隨心所欲地讓仰躺在床上的這個身軀動作。


    點滴、心電儀、呼吸器。在這些精密儀器圍繞之下,男子判斷自己的傷勢恐怕不是一般嚴重。因為無法照鏡子,所以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狀況到底如何……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


    家人都死了。


    盡管目前的身體狀況無法讓男子確認家人的安否,但他已經堅信這個事實。


    他失去了在這個世上最珍愛、最無可取代的兩個人。


    他沒能好好保護自己發誓要賭命守護的那些存在。


    約定在死亡將彼此分開之前,要一直相親相愛到老的妻子,還有喜歡唱歌,同時聰明又溫柔的女兒。這些全都宛如黃粱一夢般從自己身邊消逝。就連想要和妻子一起看女兒披上婚紗的小小夢想,都已成了無法實現的願望。


    他已經一無所有。


    他被孤單地留在這個世上。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男子感覺自己對這個世界再無眷戀。


    好想死。


    隻有這個願望理所當然地充斥在腦中。


    因燒傷、潰爛而纏滿繃帶的醜陋麵容,緩緩滲出了淚水。


    發不出聲音的喉嚨,讓男子甚至無法哽咽。


    墜入無力和絕望深淵的怪物,隻能仰望著病房中刺眼的白色天花板流淚。


    「──真令人難過。」


    病床後方傳來一個人聲。


    那是個無法分辨來自少年或少女的中性嗓音。


    男子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這聲音不屬於任何一個他認識的人。


    既然不是自己認識的人,對方又為何會在這裏?


    躺在病床上的他無法動彈,所以也無法轉頭確認這名人物的長相。


    「在祈禱自己獲得幸福的同時,每個人都希望他人變得不幸。因為『他人的不幸正是自己的幸福』這種扭曲的真理紮根在眾人心中。人們必須透過將自己和他人做比較的行為,才能夠確實感受到幸福。最重要的是『我的人生比那家夥好多了』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


    對方這麽一說,男子朦朧的記憶在腦中複蘇。


    自己最珍貴的家人遭烈焰吞噬而痛苦死去時,一旁有著彷佛在那裏看好戲的陌生人。


    他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為什麽會樂在其中?


    男子完全無法理解。


    「不,你應該能理解才對喔。隻要『將他人的不幸視為自身的幸福』這種人存在,這個世界就同樣會有『傷害他人』的人存在。這些家夥平常總是躲在不顯眼的地方,虎視眈眈地等待著機會。他們是敵人。這個世界原本就處處都是敵人。為了不受到傷害,我們隻能做好準備、集結在一起,然後隨時起身應戰。」


    說話聲不知何時來到男子的耳畔。


    「你被敵人狠狠地傷害了。單方麵遭受攻擊並不是一件好事。對於那些奪走你的珍貴存在的敵人,你必須憎恨他們、和他們戰鬥、徹底報複他們。如果不這麽做,豈不是無法替『被殺害的』那兩人爭一口氣了嗎?」


    「……!」


    「我相信你有起身戰鬥的理由。」


    朝男子攀談的人物,將類似小紙條的東西放入他的手中。


    那是──一張支票。


    雖然看不清正確的數字,但出現在上頭的「0」多到令人難以置信。


    「為此,我也想為你獻上棉薄之力。」


    語畢,男子聽到慢慢遠離病床的腳步聲。


    朝他攀談的人物或許已經打算離開病房了吧。


    「我很期待看到你出院喔,風間忠雄先生。」


    留下最後這句話之後,對方的氣息便從病房中消失。


    房裏隻剩下心電儀和呼吸器發出的機械動作聲。


    ──被殺害的那兩人。


    對方確實是這麽說的。


    迎麵衝過來的那輛車,把整個副駕駛座撞到凹陷變形。妻子想必是當場死亡吧。但女兒又如何呢?被困在後座的她,在大火包圍下痛苦地吶喊求援。


    在一旁笑著眺望此情此景的那些家夥──不正是自己的「敵人」嗎?


    沸騰而扭曲的想法從男子的胸中滾滾湧現。


    高漲的情緒化為一片烈焰,熾熱到幾乎足以將這個一度因火吻而不成人形的身體燒成灰燼。


    必須打倒那些敵人。


    蔓延在這個世上的所有敵人。


    男子感覺到自己原本因大火而形同死灰的身心,現在又再次靜靜地開始燃起黑煙。


    ? day2 19 : 38 ?


    東京晴空塔的四樓展示著十二高塔的藝術裝置。充分欣賞被燈光打亮的獨特外型後……少女靜靜地踏出腳步。


    她有著黑色長發和一雙鳳眼。


    身型修長而高挑,穿著一套全黑的連身騎士服。


    她步入一般入場者的人群之中。


    在盡是一家大小或情侶一同前來的遊客裏,她獨自踏進天望穿梭電梯。少女的目的地是位於三百五十公尺高的天望甲板。


    電梯裏頭的燈光效果十分夢幻,讓人彷佛置身於深海之中。


    設置在電梯門上方的數位麵板,在抵達六樓之後,顯示內容開始從樓層切換成目前距離地麵的高度。眨眼之間,高度從一百公尺、兩百公尺不斷往上增加。片刻後,數字在顯示為三百五十公尺時停止。


    電梯門敞開,「歡迎光臨350天望甲板」的語音導覽聲跟著傳來。


    出現在眼前的──是整片關東平原的絕景。


    「……」


    那是個足以魅惑人心的美麗夜景。


    宛如璀璨的寶石散落在漆黑海底一般的光景。透過展望台的整麵玻璃牆,入場者能夠將這片景色盡收眼底。天望甲板隻有地板和天花板設置了微弱的光源,照亮室內的,是來自外頭的夜景的光芒。


    踏入這裏,就好像在水族館裏頭隔著水槽一窺深海世界,讓人有種不可思議的沉沒感。少女走向其中一麵玻璃牆,站在那裏眺望了片刻夜景。


    每個光點之中,都存在著眾多的生命。


    每個光點之中,都有歡笑、哭泣、歡喜、悲傷等情緒生息著。


    然而,在這些光點之中──同樣躲藏著令人恨之入骨的存在。


    「……盡是冒牌貨綻放光芒的世界啊。」


    雖然是個美麗到令人忍不住一直眺望下去的世界,但少女無法這麽悠哉。


    她走向玻璃牆前方的長椅坐下,然後從手提包裏頭取出平板電腦、手持攝影機和三腳架。


    少女將攝影機固定在三腳架上頭,讓鏡頭麵對夜景的方向,然後再用傳輸線連接攝影機和平板電腦。這樣一來,準備差不多就大功告成了。


    最後,少女又從手提包裏頭取出某個東西。


    是纏繞在頸部使用的「人工聲帶裝置」。


    「────你果然到這裏來了,賀上優希。」


    「!」


    突然有人從一旁的長椅開口呼喚她的名字。


    嚇了一大跳的少女──賀上優希轉頭望向旁邊的長椅。


    在昏暗的室內,一名少年坐在那張長椅上。


    剪得有如狗啃般淩亂的黑發,看起來比外頭的夜空更加漆黑深邃的雙眼。夾克外套和破爛牛仔褲的打扮也似曾相識。優希知道這名少年是誰。正因如此,她的內心隨著湧現焦躁。


    「黑木彼方……!」


    彼方沒有望向優希,隻是靠著長椅的椅背默默坐著。


    然後繼續眺望著窗外動人的夜景。


    對優希而言,他從容不迫的態度反而更令人不安。這是緊急事態。


    凝視著彼方被窗外光源照耀的側臉,優希不禁開口問道:


    「……你怎麽會在這裏呢?」


    「可以放棄用那種做作的『語氣』說話了。我已經徹底明白你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


    彼方的發言讓優希渾身一顫。


    被他發現了?


    不可能有這種事。至今,一切應該都確實按照計畫在進行才對。


    他是個被血盟團俘虜,隻能透過對方給予的有限情報來推理真相的存在。


    怎麽可能會被他識破呢?


    麵對優希沉默不語的反應,察覺到她內心焦慮的彼方再次淡淡開口。


    「在攻擊中城廣場的行動後,我們被懷疑是調查機關的內奸,然後被帶往血盟團的作戰據點。那時,大眾公敵說了一句明顯不對勁的發言。」


    「……不對勁的發言?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麵對著窗外夜景的彼方,緩緩移動自己的眸子,對一旁的優希投以犀利的視線。


    「那時候,大眾公敵為何會說在場者即是『所有的』幹部成員?」


    「……!」


    明白彼方起疑的原因後,優希背後瞬間竄出冷汗。


    理解這個致命失誤的她,不禁瞪大雙眼,啞口無言。


    「我不確定參與恐怖攻擊計畫的幹部當時是否真的都在場。畢竟我沒有見過所有的幹部。但其中一名明顯有參與計畫,同時也是『我見過的』幹部並不在那裏。然而,大眾公敵卻說幹部已經全員到齊了。『賀上優希』明明不在,他為什麽會這麽說?」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彼方,現在轉過身來麵對優希。


    他帶著足以讓人凍結的眼神,再次對臉色蒼白的優希開口。


    「這也有可能隻是一時口誤。大眾公敵根本沒有必要在那種場合說謊。所以,在意這件事的我,就試著反向思考。倘若大眾公敵說的是事實,並非謊言呢?如果賀上優希隻是『看起來不在場』,但實際上『真的在場』的話呢?所以大眾公敵才會『說溜嘴』吧?」


    「……」


    「仔細想想,賀上優希這號人物的存在,原本就有點不可思議。盡管身為協助大眾公敵執行作戰計畫的幹部,卻不曾看過她實際參加這類作戰。而且,她也從未和大眾公敵同時露臉過。彷佛是個隻有名字和肉體的亡靈一般,雖然存在,卻沒有半點存在感。這是為什麽?」


    彼方刻意這麽提問。


    他已經知道答案了。接著,彼方繼續說道:


    「放在血盟團作戰據點的那些4d列印機,實在是相當有趣的機械。放入金屬素材的話,就連槍炮或炸彈都能製造出來。我們也從那裏尋獲了樹脂、橡膠等其他原料。使用這些東西的話,應該也能製造出『人造皮』吧?」


    彼方緩緩從長椅上起身,俯瞰著仍坐在椅子上的優希。


    他以冰冷的視線確實看穿了優希內心的焦躁。


    彷佛企圖將負傷的野獸逼入走投無路的絕境一般,彼方終於開口道出他超乎常理的結論。


    「你透過4d列印機──打造出賀上優希的模樣。」


    優希沒有出聲回應。


    她隻是抬起雙眸,以悔恨的眼神瞅著彼方,並緊閉著雙唇。


    「……這是……騙人的吧……?」


    彼方原本坐著的那張長椅對側,有另一名少年從黑暗中走出來。


    是頭上纏著頭巾的冰阪修哉。


    聽到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似乎讓他精神上遭受到不小的打擊。


    他腳步踉蹌地緩緩走向優希,然後開口問道:


    「黑木,你剛才說什麽啊……有人打造出優希的模樣?這種事真的能實現嗎?這樣的話……在我眼前的優希,難道是優希以外的『其他人』?」


    彼方無言。於是,修哉轉而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詢問優希:


    「騙人的吧……你是優希對吧?」


    「……」


    「你是優希對吧?不是什麽冒牌貨吧?」


    「……」


    「你……你為什麽一句話都不說啊!快點回答我啊!」


    聽到修哉突然拉高音量大喊,周遭的一般入場者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們敏銳地察覺到彼方等人可能起了某種爭執,於是紛紛和三人拉開距離。


    彼方伸出一隻手,阻止修哉幾乎要撲上去揪住優希的動作。


    隨後,他對這名有著優希樣貌的「某人」開口。


    「大眾公敵因為全身遭到燒傷,而失去了耳朵和鼻子。如果活用這樣的特質,無論是什麽樣的麵具,應該都能輕鬆戴上,極其自然地化身其他人的模樣。」


    「…………」


    「而你身上的連身騎士服,正好足以掩藏被火燒傷的四肢。再加上賀上優希是一名比較高挑的女性,身高和大眾公敵差不多,所以更適合做為假扮的對象。」


    「…………夠了。」


    「我看過大眾公敵的診療紀錄,無法說話這點,可是天大的謊言。他移植了4d列印機製造出來的人造喉嚨。為了『完全變成』優希,那個人造喉嚨想必有著和優希相同嗓音的設計吧。倘若平時『佯裝成』沒有人造聲帶就無法說話的狀態,那不管用什麽嗓音開口,都不會因此被識破真正的身分。」


    「我說夠了!」


    有著優希樣貌的「某人」放聲怒吼。


    看到對方以憤怒而充血的雙眼筆直瞪著自己,彼方露出自信的笑容。


    「你終於打算露出本性了啊。」


    假扮成優希的怪物將手伸向自己的後腦杓,像是企圖撕掉黏在臉上的薄膜一般──將優希的臉皮向上翻開。


    褪去麵具之後,一張被燒得麵目全非的男子麵容跟著顯現。


    目睹這段震撼的脫皮過程,其他的一般入場者紛紛發出尖叫聲。


    在宛如鳥獸散一般逃離現場的人群中,臉色蒼白的修哉茫然杵在原地。


    經過再三挑釁對方的行為,彼方終於道出真相。


    「我等你很久了,賀上優希──不對,應該是大眾公敵風間忠雄。」


    在無數光點閃耀的黑暗中,殺人魔和怪物對峙著。


    ? day2 19 : 52 ?


    大眾公敵抽搐雙肩發出低沉笑聲。


    就連他本人,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愉快。


    不過,在發笑的同時,他也拚命試著維護開始出現破綻的計畫。


    為了讓焦躁的內心冷靜下來,大眾公敵以重重的歎息取代深呼吸,然後恨恨地望著彼方說道:


    「……真是服了你呢。」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感想。


    「我完全沒料到會因為僅僅一句失言,就讓自己的真實身分曝光呢。就連其他團員、板倉,甚至是身為青梅竹馬的修哉,我都成功騙過去了……實在令人驚歎。」


    說話的不是之前那種電子合成音,而是賀上優希的嗓音。


    「到底為什麽啊!」


    出聲怒吼的人不是彼方,而是站在他身旁的修哉。


    修哉握緊雙拳,露出宛如憤怒野獸般的猙獰表情,狠狠瞪著大眾公敵問道。


    「你為什麽要假扮成優希!回答我!」


    想當然爾,大眾公敵沒有義務要老實回答修哉這個問題。


    看到大眾公敵笑而不語的從容反應,修哉幾乎想要馬上撲過去。為了製止他,彼方回答了修哉的問題。


    「……打從一開始,這家夥這麽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控製你的行動,修哉。」


    「你說啥!」


    「仔細想想吧。假扮成賀上優希,能讓這家夥獲得什麽好處?」


    彼方以冷冷的視線朝修哉望了一眼。


    「在這個計畫完成後,大眾公敵想必得暫時躲起來避風頭。雖然血盟團的團員亦是如此,但大眾公敵還有著『引人注目的樣貌』這個不利於逃亡的特徵。所以,這家夥打算透過假扮成賀上優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利用冰阪修哉的善意獲得『特赦』,也在他的計畫之中。」


    「什麽……!」


    修哉露出極度錯愕的表情。


    背叛血盟團,交換條件是讓自己和優希獲得特赦──修哉原以為這隻是自己單方麵的決定。現在,聽到這也在大眾公敵的預料之中,讓他倍感震撼。


    「賀上優希跟你是青梅竹馬,同時也是血盟團剛成立時便加入的元老級成員。每個團員都知道你們倆走得很近的事實。你之前說過,在優希變成幹部之後,你就沒什麽機會跟她見麵了,對吧?大眾公敵正是基於這樣的理由,而選擇了賀上優希。跟自己的身型特徵類似,以及她絕妙的地位。」


    「你說……絕妙的地位……?」


    彼方繼續說明。


    「個性相較善良的團員,想必無法坐視血盟團愈來愈荒腔走板的行徑吧。有團員自發性協助調查機關,或許也是不難預料的事情。就『確保逃亡手段』而言,大眾公敵的計畫需要『冰阪修哉』這個叛徒的存在。因為平常很少見到麵,所以被你揭穿真實身分的風險也很低。另外,他可以透過自己的言語或態度誘導你的行動。而且,他還看穿了一件事──無須弄髒自己的手,你就會幫忙去爭取『特赦處分』。」


    至此,修哉終於理解了。


    「所以……大眾公敵是為了獲取特赦,利用了我嗎……!」


    「嗯。因為人的善意,是相當容易利用的東西。」


    聽完彼方的論述後,大眾公敵以優希的嗓音開口:


    「嗬嗬嗬嗬。很完美的推理。既然我的真實身分已經被你揭穿,就沒辦法再找藉口了呢。如你所言,為了避免在計畫執行後過著狼狽的逃亡生活,我想獲得特赦。」


    大眾公敵朝修哉露出嘲笑的表情,然後繼續說道:


    「隻要獲得特赦,恐怖攻擊行動的罪狀就會被免除,也不用生活在遭到通緝的陰影之下。運氣好的話,我或許還能以賀上優希的身分重新開始犯案。」


    以優希的嗓音侃侃而談的怪物。


    這讓修哉再也無法忍受。


    「開什麽玩笑啊!真正的優希現在人在哪裏!」


    「你真是缺乏想像力呢。我已經假扮成賀上優希兩個月左右了。這段期間,你認為我還會讓她安然無恙地活著嗎?」


    「……!」


    這個過於駭人的事實,讓修哉一臉慘白地閉上嘴巴。


    臉上淌著冷汗的他,帶著苦澀的表情垂下頭。


    他懊悔不已地顫抖著雙肩,然後開始沒出息地落下鬥大淚珠。


    被大眾公敵的回應擊潰的修哉。


    在彼方以眼角餘光注視修哉的時候,這次換大眾公敵向他提問。


    「可以告訴我一件事嗎?你剛才已經說明自己會發現我的真實身分的緣由。那麽,你又為什麽知道我會出現在這裏?」


    「一定要一一說明,你才會明白嗎?」


    彼方聳聳肩,表現出輕視的態度。


    他從正麵望向大眾公敵,以平淡的語氣如此斷言:


    「因為我知道你『真正的攻擊目標』並非內閣總理大臣。」


    「……你為什麽會知道?」


    彼方已經了解了一切──大眾公敵的直覺這麽告訴自己。


    明白辯解已經不具任何意義的他,基於好奇心繼續向彼方提出問題。


    看似有些無奈的彼方,繼續以淡淡的語氣回應:


    「最初,讓我覺得不太對勁的,是中城廣場的攻擊行動。在那之前,你殺害的對象都是被視為社會毒瘤的人物。但不知為何,在那棟大樓裏的時候,你也虐殺了目標以外的員工,或是他們的家人。原本總是會在影片中哼歌的慣例,也完全沒出現。你那次的犯案模式,很明顯地不同於以往。」


    「透過這些,你明白了什麽?」


    「正當你打算一如往常地殺害那些社會毒瘤時,其中一名員工出聲支持你的犯行,要你快點殺了目標。那時候,聽到這種發言的你──『動怒』了吧?」


    「……」


    「說得簡單點,在我看來,那時的你已經『陷入混亂』了。」


    聽到彼方過於犀利的指摘,大眾公敵啞口無言。


    麵對他沉默的反應,彼方明白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然後又繼續說下去。


    「那次的處刑,除了諾德股份有限公司的社長和幹部以外,你把周遭的觀眾都一起拉下水了。真要說的話,感覺你甚至偏重在傷害觀眾的行為上。」


    這番推論,已經不是「犀利」一詞所足以形容。


    彼方的直覺簡直有如怪物般敏銳。


    「我們被逮捕之後,你刻意當著我們的麵提示了『暗殺內閣總理大臣』的情報。所以,中城廣場攻擊事件中的疑點,一直遺留在我的腦內。比起眼前那些『顯而易見的惡人』,『懷抱惡意的觀眾』更讓你憤怒。這樣的男人將總理當成下手目標,總讓人覺得哪裏不太對。這個情報實在太淺顯易懂,彷佛是為了讓我們上鉤而設置的餌食一般。」


    大眾公敵隻能以充血的雙眼瞪視著彼方。


    「我真正察覺到你的身分,是在俄羅斯輪盤那時候。我判斷你或許是利用修哉,刻意讓臥底調查官混進血盟團之中,進而明白這一切都是你為了讓我們相信『暗殺總理』的情報,而費心設下的布局。最後,那把『沒有裝填子彈的轉輪手槍』讓我更確定自己的推論。」


    來自彼方的強大壓力。大眾公敵咬牙承受著那彷佛能將自己射殺的銳利目光。


    彼方宛如宣告般道出自己斷定的事實。


    「從一開始,你就把臥底調查官──亦即我們的出現列為計畫的一環。然後,你打算讓我們掌握到暗殺總理這個錯誤的情報,再讓我們活著離開。」


    「……」


    「板倉是不受控製的一頭瘋狗。要是放任不管,他恐怕會設法偷偷殺光我們一行人。你利用這一點,誘導他提出進行俄羅斯輪盤遊戲的要求。我想,你當時應該有察覺到城堡她們逃走了吧,所以才能推敲出調查機關的部隊可能衝進作戰據點的時間。於是,你就在恰當的時間點交出沒裝子彈的轉輪手槍,讓我們開始進行遊戲。這是為了爭取讓部隊衝進來營救我們的時間。隻要子彈沒擊發,遊戲就會一直進行下去。你打算讓我們帶著錯誤的情報離開,藉此讓調查機關受騙上當。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在這一刻將注意力『從真正的目標身上移開』。」


    「……告訴我,黑木。」


    原本一直沉默聆聽兩人對話的修哉,這時向彼方發出懇求。


    「讓這個家夥就算犧牲優希,也不惜殺害的真正目標,究竟是何方神聖啊……!」


    修哉憤怒到幾近瘋狂的程度。


    自己最珍惜的人被奪走的理由,是為了讓大眾公敵達成目的。


    倘若對他的目的一無所知,等於是讓優希


    死得不明不白。


    修哉帶著憑吊優希的心情,以淌著冷汗的一張臉望向彼方。


    彼方開口說出最關鍵的真相。


    「大眾公敵所說的『這個國家最為罪孽深重的存在』。透過這一連串的事件,讓大眾公敵亟欲除之為後快的真正大眾公敵。其真實身分──就是『收看影片的觀眾』吧。」


    「你說……影片的觀眾……!」


    「在中城廣場時,大眾公敵將憤怒的矛頭指向了『懷抱惡意的觀眾』。我是從他這樣的行動推測出這個結果。」


    大眾公敵沒有說話。


    然而,那張沒有鼻子和嘴唇的詭異麵容上,透露出顯而易見的焦慮。


    彼方麵向大眾公敵繼續說道:


    「網路公開處刑事件。這家夥所有的犯行,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為了『揪出』真正的大眾公敵。我認為,想厘清這起事件的話,把之前的一連串犯行想成是宣傳活動,或許會比較好懂。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為了讓社會大眾關注他接下來即將上傳的影片,而先行播放的『宣傳節目』。」


    彼方的論述持續著:


    「一開始,原本還是不太起眼的殺人事件。但隨著次數增加,這家夥的犯案行徑也愈來愈囂張。到了殺害醫院院長和女演員那段期間,他的犯行已經成了各大新聞台爭相報導的內容。同時,也出現了相當熱中於收看他的影片的觀眾。」


    修哉啞然,但彼方的推理仍未停止。


    「警視廳本部辦公大樓的攻擊行動,以及在辦公大樓外頭屠殺媒體人的行為。這些聳動的事件成功獲得了社會大眾的關注,所以,收看那些處刑影片的人數,想必也跟著往上跳了好幾級吧。」


    至此,彼方露出自信的笑容。


    「到了這個地步,接下來要做的,就隻剩調查是哪些人收看處刑影片了吧?」


    「……」


    「中城廣場的攻擊行動。那時,這家夥讓分頭行動的團員去壓製伺服器室。那看起來像是為了避免影片播放受到幹擾的處置。然而,大眾公敵真正的目標並不僅於此。針對那些同步收看自己的處刑影片的觀眾,這家夥希望能獲得他們的『個人情報』。在調查機關布下天羅地網的時期,就算冒著被逮捕的風險,也要攻擊那棟大樓,正是為了取得『目標名單』。這麽推敲的話,就說得過去了。」


    語畢,彼方接著表態:


    「以上都是我『個人的推測』。沒有任何證據。」


    正因如此,狩月才會否定他這番推理。


    「大眾公敵企圖暗殺總理大臣的證據,在作戰據點簡直俯拾皆是。然而,能夠證實我的推理內容的證據,卻半個都找不到。所以,我原本也很猶豫。你真正的目標,真的是總理大臣嗎?又或是我所預測的那些人?說實話,這個賭注的勝率隻有一半。所以,我把總理的問題交給內閣情報調查局負責,自己則是賭上另一個答案而來到這裏。看來,大致上沒猜錯呢。」


    麵對完全無法反駁的大眾公敵,彼方以挖苦的語氣問道:


    「我以上的推理,有什麽錯誤的地方嗎?」


    大眾公敵看起來依舊不打算回答。


    之後,他嚴肅地輕聲開口:


    「……你沒有回答我剛才提出的『為何知道我會出現在這裏』的問題。不過,既然你都已經了解這麽多了……那確實不需要再刻意說明了呢。」


    麵對眼前這個名為彼方、超乎常人的天才,蒙混帶過的行為完全沒有意義。


    大眾公敵決定將一切毫不保留地說出來。


    「──你們知道最應該被唾棄的惡是什麽嗎?」


    他娓娓道來的語氣聽起來有些落寞。


    「過去,我曾經有一名妻子,以及即將滿八歲的女兒。我和妻子在大學時認識。我們倆經曆長時間的交往,然後在我晉升上班族時結婚了。我們生下的孩子叫做美香,是我最心愛的女兒。」


    大眾公敵眯起雙眼,露出宛如眺望著遠方的神情。


    「就算我很晚才回到家,妻子也都會醒著等我,對我說一句『歡迎回來』。我的女兒非常喜歡唱歌,為了讓疲倦的我得到療愈,她總是努力地唱歌給我聽。女兒曾說她將來想當新娘子,不過,想到要讓她離開我身邊,簡直沒有比這更令人不舍的事情了。我打從心底深愛著這兩人。」


    說著,大眾公敵的臉頰出現一道淚痕。


    從瞪大的雙眼溢出,將燒焦潰爛的臉頰沾濕的淚水。大眾公敵沒有伸手擦乾它,繼續訴說著自身的過去。


    「對我來說,家人就是一切。為了她們,吃再多的苦我都願意。無論遭遇何種困境,我都要成為誓死守護她們的盾牌。我明明這麽發誓過,可是……我為何卻在那場意外事故中『殺了她們』呢?」


    他口中的意外事故,想必就是讓風間忠雄失去家人的那場車禍吧。


    失控的車輛從對向車道迎麵撞過來,讓風間忠雄的家人在他眼前活活被燒死。


    於是,大眾公敵誕生了。


    「我的妻子當場死亡。然而,車禍發生的當下,我坐在後座的女兒其實還活著。意外發生過後,我聽說後座的火勢其實比較不猛烈,倘若能馬上將她救出來的話,我的女兒或許能毫發無傷地存活下來。那時,我拚命地出聲求援,附近也有許多能夠伸出援手的人。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出麵幫忙。他們隻是在原地嘲笑我們的不幸。」


    「……」


    「車禍發生後,我的家人遭遇不幸的消息,在網路上被炒作而成為話題。在事故現場用手機錄影、拍照的那些看熱鬧的民眾,毫不在意地將影片、照片上傳到自己的社群網站。有的人覺得我渾身著火,在地上痛苦打滾的照片很有趣。錄下我女兒被燒死前拚命求助、尖叫的影片,甚至讓某些觀眾樂在其中。這個世上,存在著能夠發自內心笑看他人遭遇不幸的殘忍怪物。這種無可救藥的惡,就生息在自己的身旁,若無其事地披著人類的外皮生活著。這讓我完全無法忍受,簡直恐懼得作嘔。」


    大眾公敵的雙眼透露出胸中熊熊燃燒的憎恨之情。


    「我剛才問過兩位『最應該被唾棄的惡是什麽』對吧?那就是──『不被製裁之惡』。」


    大眾公敵帶著充滿怒意的眸子,露出宛如臉頰皸裂般的笑容。


    那是瘋子的麵容,讓目睹者感受到無可救藥的瘋狂的一張臉。


    「這個世上,有許多持續祈禱他人遭遇不幸的殘酷人類存在。他們總是潛伏在我們的身旁,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傷害我們的機會。我無法原諒這種惡人。這個國家最為罪孽深重的存在,他們正是再三觀看我上傳的殘忍影片,並樂在其中的那些人渣。所以,兩天前,我對著攝影機鏡頭這麽警告過──『我會在今天這個時間點殺了你們』。」


    大眾公敵口沫橫飛地說著,連太陽穴都浮現了青筋。


    現在的他,激動到難以和平常那種悠哉態度聯想在一起。


    說著,大眾公敵起動手中的平板電腦。


    然後舉起它,將螢幕朝向彼方和修哉說道:


    「網路實況轉播馬上就要開始了。」


    「……」


    「我們所製造的三百五十顆炸彈,並沒有被運往首相官邸,而是被送到觀看我的影片的『特定觀眾的住家』。我已經替那些人準備好一如他們所願的死亡。我針對接下來即將開始的實況轉播,讓定時炸彈依據收看的觀眾人數動作。等到觀眾人數達到十萬人,引爆訊號就會一口氣從這座晴空塔傳送出去。他們會因為自身的好奇心,而因爆炸事故自取滅亡。」


    「這就是你真正的計畫嗎!」


    修哉激動地瞪著大眾公敵怒吼。


    平板


    電腦的螢幕上,顯示著詢問是否要開始播放影片的視窗。倘若大眾公敵按下「yes」的按鈕,實況轉播就會開始。


    「這座晴空塔的建造理由之一,就是為了提供廣範圍而穩定的地麵數位播放電波。如果利用這些電波來傳送引爆訊號,就算位在極度遙遠的距離之外,我也能讓炸彈爆炸。你應該也明白這一點吧?所以,你才預測我會到這裏來進行最後的安排。我想,這就是你的答案。」


    彼方沒有出聲回應。


    盡管無法確定他這樣的態度代表什麽,但大眾公敵並不在意,又自顧自地表示:


    「聽你的說法,你是憑藉個人的推測而來到這裏。這真的是隻能用『萬分精彩』來形容的事跡。不過,你的同夥──亦即內閣情報調查局,似乎正對我刻意釋出的錯誤情報深信不疑,而傻傻地守衛著不會有人進攻的首相官邸。你現在沒有其他同夥。我有說錯嗎?」


    「……嗯。現在的我沒有眾多同夥,也沒有內閣情報調查局的後援。」


    彼方坦率地肯定大眾公敵的說法。在沒有確實證據的情況下,彼方無法要求內閣情報調查局配合他的行動。在這裏,能算得上是彼方同夥的人,就隻有修哉了吧。


    站在大眾公敵的立場,彼方他們隻是兩個人單獨前來的刺客。


    事到如今,他們倆不可能阻止自己。這讓大眾公敵對自身的勝利堅信不移。


    「你們打算在實況轉播開始前,單憑兩個人的力量來阻止我嗎?這樣的話,我隻能表示遺憾了。接下來,隻要我輕輕一按,實況轉播就會開始。是我按下按鈕的動作比較快,還是你們壓製我的速度比較快?我想,答案應該再明確不過了吧?」


    「你盡管試吧。」


    「……?」


    「我叫你盡管試試看。」


    他打算將計就計嗎?即使處於沒有半點勝算的狀況下,彼方的態度仍然相當強勢。


    是虛張聲勢,抑或有其他打算?


    無論如何,大眾公敵要做的事情都沒有改變。


    「不用你說,我也會如你所願地按下去!」


    語畢──大眾公敵按下了按鈕。


    實況轉播開始。現在,攝影機捕捉到的夜景,已經透過網路化為全世界都能觀看的內容。


    對於懷抱惡意的觀眾來說,大眾公敵今晚的實況轉播相當特別。


    直至目前為止,因多次高調的犯罪行為,而引起社會熱議的大眾公敵,在兩天前透過聳動的宣傳方式,宣布自己即將進行大規模的殺人計畫。這是讓觀眾們相當「引頸期盼」的實況內容。一心想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麽事的惡劣觀眾,必定像參加祭典那樣期待不已。


    點進影片,會發現畫麵映照出從晴空塔的天望甲板看出去的夜景。


    被引爆的自宅,或許下一刻就會出現在這片夜景之中──這點恐怕沒人能夠料到吧。大眾公敵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愉悅,興奮到近乎血脈賁張。


    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因自身的好奇心而被炸死的人。


    麵對罪孽深重的同類之死,感受到錯愕與沉重打擊的全國觀眾的表情。


    這次,會死的隻有被大眾公敵選中的三百五十名觀眾。但他們的死,會讓人們察覺到一些事情。自身的罪過,以及自己或許也已經被盯上的恐懼。


    沒有受到製裁的惡人們,將會發現自己犯下的罪,並因此受到傷害。這不正是令人期待已久的瞬間嗎?


    而大眾公敵本人,同樣也是持續祈禱他人遭遇不幸的罪人之一。


    正因如此,他才會選擇這樣的化名。


    自從以這個名字自稱之後,他耗費了漫長的時光,才終於抵達這個極樂的瞬間。


    …………


    ……


    「……為什麽?」


    大眾公敵不禁輕聲發出疑問。


    他低頭凝視平板電腦的畫麵,然後露出錯愕的表情。


    影片點閱率…………幾乎完全沒有在動。


    「怪了……這是怎麽搞的……為什麽!我不是大肆宣傳過了嗎!你們應該很想看才對啊!你們不是最希望看到他人不幸的模樣嗎!」


    大眾公敵焦躁地對著在畫麵另一頭的觀眾咆哮。


    比照以往的情況,在實況轉播開始後,通常不消一分鍾,就能夠達成破萬的點閱率。照理來說,今晚的實況轉播,點閱率應該會以更驚人的速度攀升才對。


    但現在──點閱率竟然還停在三百。


    「怎麽了?難道是因為點閱率遲遲沒有增加,讓你很傷腦筋嗎?」


    彼方以明顯鄙視的態度朝大眾公敵問道。


    看到他半開玩笑的態度,大眾公敵隨即察覺到不對勁。


    「你……你到底做了什麽……!」


    「真是遲鈍的家夥。你還不明白嗎?就是這個。」


    說著,彼方拾起放在他之前坐的那張長椅上的某個東西。


    是手持攝影機。顯示正在攝影的紅色led燈亮著,至於鏡頭,則是從剛才就一直對著大眾公敵所在的方向。彼方再次將攝影機的鏡頭轉向大眾公敵,然後說道:


    「的確,有很多觀眾都在等待你今晚的實況轉播。不過,如果出現了『比你的實況影片更有趣的實況影片』,他們會轉而收看後者,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吧?」


    「……!」


    「很簡單。我隻是做了『跟你相同的事情』罷了。」


    大眾公敵終於理解了彼方的手法。


    他的全身上下竄起一股令人不快的寒意。


    大眾公敵以顫抖的嗓音道出彼方的所作所為。


    「難道……你把我剛才的自白實況轉播出去了嗎!」


    「你察覺得真慢呢。」


    語畢,彼方將攝影機放回長椅上。鏡頭依舊朝向大眾公敵的方向。被這個奇謀妙計重挫的大眾公敵全身僵硬,宛如一尊雕像般杵在原地。看到他的反應,彼方再次乘勝追擊。


    「我知道你會在晚上八點開始實況轉播。所以,我早一步開始轉播你道出真相的過程。讓整個社會討論得沸沸揚揚的大眾公敵的計畫。我的影片能讓觀眾看到這個計畫露出破綻的瞬間。持續祈禱他人遭遇不幸的觀眾,豈會放過你陷入不幸的影片?你的影片點閱率大約才三百左右,但我的影片點閱率──已經達到一百萬人次了。」


    大眾公敵全身無力地跪坐在地。


    他垂下雙肩,癱軟地低下頭來。


    這樣的他看起來極度衰弱,彷佛是一頭已經體會到敗北滋味的喪家犬。


    「蔓延在這個國家四處的大眾公敵的抹殺計畫──我已經透過網路,將你的企圖和真實身分散播到世界各個角落。很遺憾,是你輸了。」


    聽到彼方的宣言,大眾公敵仍低垂著頭,沒有出聲回應他。


    但最後──他出乎意料地開始輕輕抽動雙肩。


    「……嗬嗬……」


    大眾公敵輕笑出聲。


    下個瞬間,輕笑聲轉變為大笑聲。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哎呀呀,被將了一軍嗎?我完全沒料到你會透過這種出奇製勝的方式,來阻撓我進行計畫呢。我由衷感到佩服。」


    說著,大眾公敵緩緩從原地起身。


    不知為何,那張異樣的麵容再次恢複冷靜。


    盡管彼方已經宣布了他的敗北,但大眾公敵臉上卻沒有半點敗者的神情。


    「我要報告一件令你遺憾的事情。」


    大眾公敵突然開始操作手中的平板電腦。


    「就算觀眾被你搶走,也隻是代表


    影片點閱率這個引爆條件失效罷了。現在,炸彈已經被送往那些觀眾的住家,而且我依然能夠從這裏發送引爆訊號。也就是說──我可以透過手動的方式來引爆炸彈。」


    「啥……!」


    這不知道是彼方身旁的修哉今晚第幾次露出錯愕的表情。


    盡管想出聲說些什麽,但或許是大眾公敵預留的一手讓他過於震驚,修哉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另一方麵,彼方仍隻是對大眾公敵投以冷冷的視線。


    「這樣一來,設定就完成了。」


    大眾公敵再次將平板電腦的螢幕朝向彼方和修哉。


    上頭顯示著「是否以手動方式傳送引爆訊號?」的確認視窗。


    隻要大眾公敵再次按下「yes」,引爆訊號就會立刻傳送出去,讓目前仍無從判別身分的三百五十名觀眾喪命。


    眾多人之死,就取決於這一個按鈕。大眾公敵高聲宣布:


    「這次……這次真的結束了!」


    他發出有些自暴自棄的咆哮聲,然後按下平板電腦的按鈕。


    下一刻──夜景之中出現因爆炸而產生的巨大火光。


    位於附近的炸彈被引爆了。


    爆炸的衝擊直達這個天望甲板,讓整座晴空塔跟著搖晃不已。地板因震動而吱嘎作響,一般入場者紛紛放聲尖叫起來。盡管他們企圖遠離彼方一行人,但因必須等待通往一樓的電梯,所以至今仍有人留在天望甲板裏頭。


    震動平息後,大眾公敵為自身的勝利而放聲大笑。


    回蕩在天望甲板裏頭的,隻剩下為了複仇而發狂的男子哀戚的笑聲。


    在他不知大笑了多久以後──


    「……………?」


    大眾公敵再次發現事有蹊蹺。


    在手動送出引爆訊號後,炸彈確實爆炸了。


    然而,從天望甲板看出去的夜景之中,噴發火柱的地點──隻有一處。


    而且,不知為何,那還是八成無人的河畔。


    大眾公敵原本想像的,是這片夜景噴發出三百五十道絢爛火柱的景觀。


    預料中的景觀沒有出現的原因,讓他想破頭都無法理解。


    「……沒想到事情發展真的都跟你說的一樣呢。」


    「……!」


    修哉的這句低語,讓大眾公敵的心髒激烈抽動起來。


    他剛才說什麽?


    他說「事情發展都跟你說的一樣」?


    大眾公敵緩緩地、戰戰兢兢地轉頭望向那名少年。


    站在原地的少年──此時笑出聲來。


    哼哼。哼哼哼。雙肩微微顫抖的他,彷佛在嘲弄欣喜狂笑的大眾公敵像個小醜。


    看到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大眾公敵第一次打從內心感到不寒而栗。


    綻放出蒼白光芒,宛如冰塊打造而成的一雙眸子。泛著比地獄盡頭更加深沉的黑暗的眸子。近似非人者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光是這樣和他對峙,就讓人有種血液都為之凍結的異常壓迫感。出現在眼前的,彷佛隻是某種有著少年外貌的謎樣怪物。


    「我也要報告一件令你遺憾的事情。你的炸彈已經全數『回收完畢』了。不過,我很親切地留下一輛卡車的份量給你。怎麽樣──你滿意這場煙火秀嗎?」


    「這……這怎麽可能!」


    這句話讓大眾公敵大受打擊。他感覺自己的視野開始扭曲變形。


    陷入恐慌的他,甚至連雙腳都有些站不穩。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大眾公敵有種彷佛誤入異次元世界的強烈困惑感。


    他必須開口問。要是不問,自己就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你們怎麽……怎麽有辦法回收那些炸彈!一共有三百五十顆吶!必須用七輛卡車載運的份量!更何況,你們還不知道那些炸彈到底被運往都內的何處!你們明明隻有兩個人而已啊!光憑兩個人,要如何做到這些事情!」


    「誰告訴過你『我們隻有兩個人』了?」


    彼方裝模作樣地歪過頭問道。


    「的確,我沒有調查機關做為自己的後盾。能夠以『我的同夥』這種身分行動的,也隻有在這裏的冰阪修哉了。然而,就算我沒有同夥,但『你依然有很多敵人』,對吧?」


    這時,天望甲板的暗處──毫無預警地傳來一聲槍響。


    「!」


    飛過來的子彈唐突地打穿大眾公敵手中的平板電腦。


    遭到破壞的平板電腦從他的手中摔落地麵。


    隨著緩緩的拍手聲,一名坐在黑暗之中的男子從長椅上起身。


    不知何時便坐在那裏的他,從暗處現身於夜景映入室內的光亮中。


    對方是個身穿高級西裝,相貌看起來十分有魄力的中年男子。


    他配戴著看起來相當昂貴的金表,脖子上纏繞著花色鮮豔的絲巾。男子單手握著槍口仍竄出一縷硝煙的手槍,和掌聲一同現身。大眾公敵認識這名男子。


    「你是東刃會老大半藤元介……!」


    「我說,你至今好像做了不少把我們看扁的行為嘛,大眾公敵先生?」


    現身的男子,是管轄血盟團的高層組織,亦即關東兩大勢力的黑道集團之一的領袖──半藤元介。


    看到神情宛如喪家之犬的大眾公敵,半藤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彼方沒有望向半藤,隻是繼續向大眾公敵說明:


    「在你的指示下,血盟團製造了大量的槍炮彈藥和炸彈。然而,你們沒有能夠製造火藥的原料。隻有這樣東西,必須透過以列印機生產以外的方式入手。」


    說著,彼方將雙手插入自己的口袋。


    然後慢慢走近大眾公敵。


    「足以打造出為數龐大的槍炮彈藥的火藥──走私這種東西的話,一定馬上會被海上保安廳之類的調查機關逮個正著。國外管道不能用的話,就隻能仰賴國內了。必須從原本便貯藏著大量火藥的地方入手。但這樣的場所非常有限。」


    天望甲板的暗處開始陸陸續續出現其他身影。


    彷佛要將大眾公敵團團圍住的這些人,手上清一色握著手槍。


    他想必馬上就會發現這些人都是半藤的部下了吧。彼方於是繼續說道:


    「而東刃會正是囤積了血盟團迫切需求的火藥量的組織。身為領導人的大眾公敵擁有雄厚的資金,所以,想要買到所需份量的火藥,應該不成問題。然而,東刃會能夠允許旗下組織持有如此大量的火藥嗎?除了這個問題以外,麵對購入大量火藥的血盟團,他們想必會確認『真正的用途』。倘若東刃會在得知你們的目的之後,仍允諾將火藥賣給你們,就等於是表態支持你們的恐怖攻擊行動。對東刃會而言,這是一筆完全不劃算的交易。我個人認為,他們不可能答應販賣火藥給你們。」


    或許是被彼方說中了吧,大眾公敵露出憤恨咬牙的表情。


    「城堡詢問火藥的來源時,板倉說他是跟熟人『借用了』一些回來。我想,他的意思應該是『偷來的』才對吧。雖然調查機關判斷東刃會在背後支援血盟團的恐怖攻擊行動,但實際上,東刃會隻是無端被卷入的受害者。」


    彼方在距離大眾公敵極近的位置停下腳步。兩人互瞪著對方,讓對話停了下來。


    這時,半藤接著開口:


    「真的讓人笑不出來啊。為了監視血盟團而派過去的板倉,沒想到竟然被你用錢釣走,然後背叛了我們。因為他內神通外鬼的行為,我們的火藥庫幾乎被搜刮一空吶。」


    半藤從懷裏取出菸盒,一邊打開一邊繼續說道:


    「這就是俗話說的養老鼠咬布袋吧。損


    失了大量火藥的東刃會,在其他幫派眼中顏麵盡失。而且,還有些蠢貨以為我們的勢力會因此衰敗,就打算主動挑釁,開始在我們的地盤裏作亂呢。」


    看到半藤叼起香菸,一旁的部下連忙掏出打火機為他點火。


    「然後呢,這位小哥登場了。」


    看似心情還不錯的半藤帶著微笑望向彼方。


    「簡直讓我目瞪口呆啊。他竟然提著叛徒板倉的『腦袋』,直接殺到我們幫派據點的正門前,然後闖進來說要跟老大談判。看到如此猖狂的家夥現身,我真是打從內心感動不已吶。這種有前途的家夥,我豈能將他攆出去呢?」


    半藤看起來相當中意彼方的樣子。然而,原本麵帶微笑的他,這時突然收起笑容,轉而對大眾公敵露出宛如鯊魚般凶惡的眼神。


    「原本隻是因為對他感興趣,所以就聽這位小哥說了幾句。沒想到他提供的消息還真是耐人尋味啊。你跟血盟團的那群小鬼在都內開車到處跑,然後隨意濫用從東刃會偷來的東西?之前,我們一直不知道你們把東西藏在哪裏,但隻要得知你們打算把它們運到哪兒去,就可以守株待兔了吧?」


    「怎麽可能!你們是知道炸彈運送的目的地,然後在半路埋伏嗎!」


    回答大眾公敵這個詫異不已的提問的人,不是半藤,而是彼方。


    「這並不困難。隻要從你的觀點出發,『像你那樣』選擇對象就好了。既然炸彈隻有三百五十顆,就表示目標最多三百五十人。被你選擇做為殺害對象的,隻有從諾德取得的『目標名單』裏頭的人,亦即透過諾德的伺服器來上網的用戶。」


    彼方毫不留情地繼續淡淡說明:


    「針對這些名單,我以如下的條件來鎖定人選──住在晴空塔的電波傳送範圍之內的人、至今已經數度收看你的實況轉播的人。而每次都會刻意留言的人,被選中的可能性就更高。一如你所做的,我從名單裏頭選出了惡劣至極的一群混蛋。」


    「……!」


    「放在血盟團作戰據點的那些紙箱,是宅配業者的東西吧。我推測團員們是偽裝成宅配業者,將貨物配送到那些觀眾的家中。隻要他們是以『運完一家再去下一家』的方式運送炸彈,那麽,在極有可能被你選上的觀眾的家門口等待,團員們遲早會現身。」


    「我出動了幫派裏的所有人,要他們分頭去埋伏,結果就手到擒來啦。被抓到的那些人,我之後會再好~好地教訓他們一番。當然,你也一起。」


    「就是這麽一回事。至於已經送達的炸彈,隻要在逮捕團員後逼問他們下落就行了。」


    計畫被彼方和半藤一一道破之後,這次真的是大眾公敵徹底敗北了。


    明白一切都已經泡湯的他,隻能佇立在原地,無力地垂下頭來。


    垂在身體兩側的雙臂,感覺比以往都要來得沉重。


    不隻是雙臂。雙腳、頭和身體,全都變得沉重無比。


    讓他有種彷佛全身都被重力強烈扯向地麵的錯覺。


    最後──大眾公敵將手中的手槍對準玻璃牆。


    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自暴自棄的他,此刻似乎還想再做些什麽。


    目睹大眾公敵的行動,東刃會的部下們急忙同時舉槍。


    「住手!」


    但彼方卻開口大聲喝阻他們。


    部下們個個為此吃了一驚。這時,半藤發出「給這位小哥一點麵子吧」的指示。


    部下們按照彼方的要求放下槍枝。


    隨後,大眾公敵開始無言地朝玻璃槍開槍。


    他不斷、不斷、不斷反覆地扣下扳機。於是玻璃牆開始出現裂痕。


    在彈匣被清空的同時,同一處持續遭到射擊的強化玻璃,終於應聲碎裂。


    玻璃碎片向外灑落。強風刮進此刻和外頭打通的位置。天望甲板內部瞬間充滿流動的風,導覽手冊等較輕的紙類跟著漫天飛舞起來。大眾公敵凝視著強風吹進來的方向,開口朝彼方問道:


    「……你為什麽要阻止他們殺了我?」


    「我沒有親切到會刻意動手殺掉一心求死的人。」


    麵對沒有轉頭望向自己的大眾公敵,彼方一如往常,麵無表情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打從開始犯案的時候,你就已經抱持著一死的決心了吧。倘若計畫成功,就繼續進行殺戮,倘若計畫失敗,就自行赴死。從一開始,你便等同於自暴自棄的死人。像這樣沒有退路、也不可能繼續遂行計畫的情況下,你已經沒有活著的理由了。」


    「你允許我求死嗎……嗬嗬。在你的麵前,我簡直是一絲不掛的孩子吶。」


    語畢,大眾公敵開始緩緩走向玻璃碎裂處。


    抵達窗邊的時候,他轉身麵對彼方開口:


    「我有時會這麽想……讓我想要從這個世上抹殺的那些大眾公敵,或許並不是以他人的不幸為樂的卑劣存在。他們隻是未能發現身邊無可取代的事物,然後在無意間踐踏了那些事物的『毫無自覺之惡』。」


    「……」


    「而我自己,一定也是這樣的存在之一。」


    語畢,大眾公敵朝彼方問道:


    「請告訴我。」


    開口詢問的異樣麵容上帶著微笑,以及溫熱的淚水。


    「你們為什麽願意留在這個滿是怪物的世界裏呢?」


    被強風吹撫著瀏海和夾克衣領的彼方回答:


    「正因為這是個遍布怪物的殘酷世界,才會希望自己能留下來,守護在某人身邊。」


    「……」


    「珍惜之人是否還在自己的身旁──我和你的不同之處僅在於此。宛如一張紙那樣單薄的差異。我和你差不了多少。都隻是充斥在這個世界各處的大眾公敵罷了。」


    這或許就是彼方的溫柔吧。


    有著異樣外貌的男子似乎很滿足這樣的答案。


    「那麽,你絕不能放開珍惜之人的手。從出生到死亡的這段期間,能夠讓我們珍惜的存在為數不多。無論陷入多麽深邃的黑暗之中,請你都要陪伴在那個人身旁,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因為你跟我不同,不是應該對這個世界絕望的人。」


    語畢,大眾公敵轉身背對彼方,然後縱身躍出窗外──頭下腳上往地麵墜落。


    為了斷絕自身性命而向下跳的他,將身子交給在耳邊呼嘯的狂風。


    尖銳的風聲讓他一度以為自己的鼓膜會被震破。


    胸口湧現一種肺部受到擠壓的惡心感。


    他理應是躍入寶石閃閃發光的海底,但逐漸逼近的,卻不是光芒,而是和他本人相呼應的、吞噬視野的一整片壓倒性的黑暗。


    從三百五十公尺高的樓層墜落地麵為止的這段期間,許許多多的回憶在男子腦中輪流浮現。


    和妻子相遇的日子。


    鼓起所有勇氣向她求婚的日子。


    最心愛的、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兒出生,人生中最美好的那個日子。


    以及露出天使般微笑的女兒,唱給他聽的那首令人難以忘懷的歌曲。


    「……我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喲……」


    曾幾何時,男子又開始哼唱那首歌。


    他的眼淚在狂風中霧散,歌聲也被風聲無情地掩蓋。


    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因為,每次哼唱這首歌的時候,男子就能感覺女兒陪在他的身旁。


    ──花朵盛開的山丘上 在那裏休憩的朋友們


    ──徐風吹撫 陽光灑落


    ──歡喜之心 幸福滿溢


    ──吾等的歡樂頌響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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