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許家老宅關了大門。


    紅色的喜字還貼在門上,大紅色的燈籠在夜色中照出蒙蒙一層光線,來客都離去了,仆人們打掃著庭院涮洗著地麵,後廚成堆的碗碟還在水裏浸泡著。


    老宅留的仆人本就少,今天還租借了幾個酒樓的廚子和跑堂小二才撐下來整場親事,他們收工走了以後,許家的仆人們還要繼續幹活,好在許老爺給每個人都包了封紅,雖然不多,但是和大少爺二少爺當時成親時包的數額一樣,大家都在心裏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雖然三少爺癡傻無用了,三少奶奶出身低賤,但老爺對三房是一樣重視。


    許老爺喚了徐孝全前來問話:“三少爺那邊歇息了沒有?”


    “回老爺,杏春說三少爺和三少奶奶相處的很好,三少奶奶親自喂三少爺吃了宵夜,還和三少爺說了好久的話,就是……就是不會圓房,三少奶奶睡的守夜的小榻。”


    “嗯。”許老爺揮揮手讓他退下了。


    小三子居然沒有吵鬧?是不是穆先生給教的?


    穆先生為什麽一直到現在還不走?小三子病了以後,穆先生年年都在給他找大夫,自己都放棄了,穆先生還沒有放棄,為什麽?


    許老爺摸摸下巴上稀疏的幾根胡須,皺著眉頭回憶,是不是自己有什麽地方想岔了?


    許家現在正要插手碼頭幫會的選派,現在分管滇西府漕運的候正江,是朝廷上麵分管水運的候大閣士候績的本家侄孫,侯正江又暗地裏扶持著漕運最大的幫派青頭幫。青頭幫幫主去年的時候因搶奪鎮江州的碼頭線路而受傷,今年快要死了,群龍無首,又是一塊大肥肉,人人都想咬一口,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任何錯誤。


    許家不僅要站對了隊伍,押對了人,還要提供一部分的財力支持,拿下兩條漕運的線路,許家就能更上一個台階了。


    要是,三少奶奶真的是那家的人的話,那就能更上好幾個台階了。


    三少奶奶還有個弟弟,但據說那家是傳女不傳男,否則皇祖臨終皇子****的那時候,活下來的也許就是那家的兒子們了。先打探清楚是或否,再決定要不要施恩三少奶奶的弟弟。


    但願這次賭對了。


    阿西完全不知道許老爺為什麽一定要娶她做三兒媳婦,她現在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雨露貼心的拿了床幔撐了起來,裏麵就是一個小小的空間。


    被褥柔軟又幹燥,應該是下午的時候晾曬過。七月份的天氣,下雨過後來不及回潮就已經曬幹了。


    阿爸和阿弟應該已經睡下了吧,他們還習慣嗎?晚上吃飯了沒有,阿弟那個做飯的臭水平,不知道阿爸能不能吃習慣……


    “喂,你睡了嗎?”三少爺突然開口。


    “沒有。”阿西坐起身,躺著和一個陌生男子說話,雖然沒睡在一張床上,也感覺很別扭。


    “你叫什麽名字?”三少爺的麵容在黑暗裏看不清,唯有兩隻眼睛亮亮的。


    “宋西。”阿西輕聲回答。


    “哪個‘西’?”


    “東南西北的西。”


    “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我阿媽起的,懷了我的時候夢到一首詩,開頭兩句是‘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然後給我起名西,我阿弟就叫北。”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感覺這個時候的三少爺怪怪的。


    “哦,你阿媽會背詩啊?”


    “嗯。”阿西挪動了一下身子。


    哪裏怪怪的呢?三少爺問的問題?


    “你呢?”阿西反問道,她也應該知道他的名字吧,不然成親了,還不知道自己相公叫什麽,總不能一直叫他三少爺吧。


    無人回答。


    阿西等了許久,突然聽到輕微的鼾聲,她無奈的苦笑了一下,真是小孩子,說著話就睡著了。


    阿西重新躺了下來。


    一夜再無話。


    睡意朦朧中,阿西看到了阿媽。


    阿媽嘴角微微帶著笑,就那樣坐在一邊看著阿西,她頭上簪著那枚荼蘼花的金簪,耳邊墜著兩顆米粒大小的白色珠子,穿了一身阿西從來沒見過的衣服,江牙海水的紋路,絲絹綢緞質地,手腕上帶了副碧翠碧翠的玉鐲子。


    “阿媽?”阿西睜大了眼睛。


    “夭夭。”是阿媽溫柔的聲音。


    夭夭。


    阿西眼淚一瞬間流了出來。


    阿媽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喊過自己夭夭。


    那是隻有阿媽會叫的名字,連阿爸都沒有那麽叫過自己。阿媽說,我的女兒屬木,以後一定是樹林裏一棵茂盛筆直的參天大樹。


    阿媽說,夭夭,不要信命,因為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阿媽說,夭夭,阿媽教給你的東西,你學會就好了。財不外露,女孩子的學識也一樣。


    夭夭,夭夭。


    “阿媽!我好想你!”阿西委屈極了,阿媽走了以後,她一次都沒有夢到過她。今天是她成親的第一個晚上,原本應該是她的洞房夜,現在她一個人睡在外間的小榻上麵,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


    阿西嘴唇發抖呼吸急促,她抹著眼淚伸出手去,想要抱住阿媽。可是她怎麽也伸不出手。就好像麵前有一堵無形的屏障擋住了她一樣。


    “夭夭,天要黑了。”阿媽抬手按了按鬢角。


    “阿媽,阿媽……”阿西慌亂的坐了起來,她發現不是自己和阿媽之間有屏障,而是阿媽周身不能觸碰到。她可以掀開被子,可以推開枕頭,就是觸摸不到阿媽。


    “夭夭,天要黑了。”阿媽微微蹙眉,按著鬢角的手放了下來,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姿態優雅,一臉正經卻又帶有一絲焦慮。


    “阿媽,阿媽我好想你,”阿西吸著鼻子:“你走了以後,阿爸也病了,你走了,家裏天都塌了,阿媽……”


    “夭夭,天要黑了。”阿媽轉頭。


    阿西看到阿媽的側臉,和發間那枚金簪。


    “夭夭,”阿媽又轉回頭,溫柔的望著阿西:“別怕,天黑了以後,很快就天亮了。”


    “阿媽……”饒是阿西有諸多委屈,這會兒也注意到不對勁。


    阿媽一直說天黑了,天黑了,然後說天很快會亮。


    什麽意思?


    “阿媽?”阿西抹了眼淚,剛想問話,就看到阿媽的身影漸漸變淡,變稀薄。


    “阿媽!”阿西慌了神:“阿媽你去哪兒!阿媽你別走!阿媽!”


    “夭夭,別怕,天會亮。”阿媽的身影消失無蹤。


    阿西終於能伸出手了,可是空氣裏一片虛無,什麽都沒有。


    “阿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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