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年前的春天,乘坐飯田線時候的事情”


    第四個開始訴說的,是田邊桑。


    田邊桑在一眾人中最年長,比中井桑還大兩歲的樣子。長穀川桑失蹤那年,田邊桑已經大學畢業,加入友人所開辦的一家劇團。


    外表看上去非常豪爽,卻也是有著細膩心思的人。


    武田君和中井桑經常在田邊桑的宿舍裏借宿共飲。我也被邀約去過好幾次。自從長穀川失蹤第二年以來,他忙於兼職和劇團活動,英語會話教室裏也再沒出現。


    數年時間劇團遭遇解散,其後在東京幹了幾年,現在是回家鄉豐橋在自家的家具店裏工作的樣子。


    接下來是田邊桑的話。


    ○


    我的伯母夫婦住在伊那市。


    以前就說過讓我來玩,正好出差在附近就去了。同事先坐車回去,我則在伯母這邊住一晚上,第二天和表姐一家吃飯,也鬧騰了一天。


    所以為了回豐橋而到飯田線的伊那市站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似乎正是本地高中生放學的當兒,雙車廂編成的列車正是滿員。


    車窗外可以望見和駒嶽山相連的中部阿爾卑斯(日本阿爾卑斯是日本中部飛騨山脈,木曾山脈,赤石山脈的總稱),山頂附近還殘留著積雪。沿線每到一站乘客漸減,我也終於能享受到包廂席的座位。因為和中央阿爾卑斯正是反麵,車窗外鋪陳開廣闊的農村風景,夕陽照射下的南阿爾卑斯無比清晰。


    突然,就對對麵包廂裏坐著對話的兩人產生了興趣。一個是純樸模樣的女高中生,卷著紅色圍巾,抱著個掛著史努比玩偶的書包。另外一個是光頭的中年僧人,身著黑衣抱著皮質旅行包,腳邊放著平整的包裹。這個兩人組,從在伊那市站站台看到起就說個不停。是當地的僧人和橝家(喪葬全權由此寺廟負責,平日提供供養的家庭成為橝家)的姑娘吧。


    突然女高中生問我道。


    “是要坐到哪裏?”


    “要到豐橋”


    “到終點?真的嗎?”


    身子往這邊側過來,一副想要訴說什麽的眼神。僧人哂笑一聲轉向旁邊。


    “前麵的路還長著呢”


    我的一句話,女高中生似乎是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難不成和這個僧人正犯尷尬也說不定。


    這時候轉彎的電車進入山陰部,車內變得有如穿越水底一般的暗仄。僧人眼神瞥向我。就像是在瞪人一樣。


    ○


    穿過山陰車窗外射來西陽,女高中生和僧人沐浴其中。胳膊支在支架上的女高中生整個臉頰突出,仿若向陽處膨鬆的被子一樣。和沉在河底的山椒魚一般的血色暗沉的僧人正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說自己是伊那市高中二年級的學生。


    在她的常識看來,這之後數時間都在同一輛列車裏搖晃,除了苦行以外,什麽都不是。【是鐵道迷嗎?】還這樣問我。即使不是鐵道迷,還是會想來這樣一場旅行。【這樣的旅行間所有的東西都會忘卻一下放空自己】我這樣說道。


    “是有什麽煩惱嗎?”


    “嘛,也算是吧”


    “誒-”


    “煩惱的話你也應該有吧”


    我說著,她嘻嘻嘻嘻的笑了起來。


    “怎麽說呢。是打算有來著”


    實在招人疼愛的笑顏。


    那之後我們就隔著中間的過道聊天。車窗外緩錯的田地以及才開放的紅梅,還有揮發米黃色的瓦屋頂流瀉而過。甚至有一種在鄉下房子屋台上曬太陽的舒暢氣氛。


    之間,不知為什麽窗邊的僧人一言不發。膝蓋上攤開厚重的口袋版時刻表在思考什麽的樣子。說起來,這個女高中生才是到底要坐到哪呢。從伊那市出發已經搖晃了超過一個小時。


    “你上學一趟還真遠啊”


    【可不是】她俯身擺弄掛在書包上的玩偶。【真的是好辛苦。平常都是在列車裏學習的,今天就算了】


    很快列車停靠在了小站上。


    車門打開,冷冷的空氣流竄進來,時間有如停止一樣的靜寂包裹住周圍。突然女高中生從扶手直起身來,整個貼在車窗上。紅色的圍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摘掉,窈窕的脖子漏了出來。


    她伸出手臂,指著窗子對麵。


    “那裏有商店誒。看到了嗎?”


    我探出身子後,僧人也隨之看向窗外。


    穿過檢票口前麵是小型廣場,對麵是聯排的古舊建築。【商店】就是其中之一,褪色的山崎麵包看板。店口放著冰激淩用冰箱以及自動販賣機。屋簷下是沉於夕陽的暗色,散起濕氣的土間(沒有鋪地板,露出土地的空間)的味道氤氳在腦海。二樓的雨棚不知為什麽關著,屋簷下是吊著數串洋蔥。鄉下常見的馬上就要倒閉的商店。


    她看著車窗說道。


    “每天看著看著,就變得在意起來了。為什麽一直都是那麽昏暗的樣子呢,為什麽沒看到任何人呢,為什麽二樓的雨棚一直都是關著的呢。一旦變得在意起來,就每次忍不住去看它。越看越覺得奇怪。你也會有這種體驗嗎?還是說我變得奇怪了呢?”


    車窗外的眺望,對我來說是非日常的所為,對她來說,已然是一種日常。然而即使說是日常的風景,也不限於就是平凡的東西。正因為每天的眺望,才會開始在意到那些微妙的東西。人還真是不能貌相,這孩子倒意外的是個妄想家呢。


    “那麽在意的話,下去看看不就行了”


    “夢裏的話有下去過哦”


    又是一句很妙的話。


    “經常會做這樣的夢。造訪那些從列車上看到的風景地的夢。還非常的真實。回想起來簡直讓我以為自己真的去過那裏的程度的真實。像這樣看著車窗的時候,【上周去過那裏】就會自然的這樣想,過了一會,終於反應過來,不對不對,那是在夢裏……抱歉,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那,就是一次也沒有真的去過?”


    她一副認真的樣子,【應該是】這麽回答道。


    再一次,我向檢票口對麵商店的深處望去。這樣說來確實能感到一股異樣的氣息。那個時候,櫃台內部的昏暗出似乎什麽東西動了一下。下一個瞬間列車發出,隻有不知什麽東西誇張起身一般的模糊動作留在印象裏。


    慵懶的夕陽爬遍整個車廂。


    “你要坐到哪裏?”


    我的發問,讓她抬起眼睛看著這邊。


    “……你覺得呢?”


    眼神裏含著一股魅惑。像是本來潛身於河底的靚魚,一瞬間浮出水麵的感覺。我一時怔住後,她的視線接著漂浮在虛空,唐突下向窗邊的僧人開口道。


    “大師,再猜不著就到了哦”


    僧人放下口袋版時刻表抬起頭。含糊不清的嘀咕著什麽接著看向我。臉上,竟意外的有一絲不安。


    “投降,小姐。是我輸了”


    ○


    到底怎麽回事,還一下子無法判斷。


    “哦,這就投降嗎?”


    女高中生的嘴邊飄著笑容,和看上去不安的僧人形成對照。看起來,她和僧人剛才是在進行什麽【遊戲】的樣子。


    乘務員從後麵的車廂而來,通過我們之間。就那樣走過去,和從剛才停靠的站點上上來的婆孫二人攀談起來。一時間車廂內頓時冷清了下來。乘客包括我們三人在內也不過六人。後麵的車廂裏,好像也沒什麽人的樣子。距離天龍峽還有三十分鍾吧,我這樣想道。


    女高中生朝我這邊探出身子小聲道。


    麽誇張了”


    “能讀人心還不誇張?”


    “但讓你失望了不是”


    僧人這麽說道,麵向女高中生微笑。


    說起話來才發現僧人比看起來要年輕。


    以前在京都修行,現在在高遠的某個窮寺廟裏受任為住持的樣子。和女高中生是在伊那市偶然認識的關係。但女高中生的【超能力者】還是讓人在意。反正看起來就是很可疑的男人。據說是去豐橋參加一個會議的樣子,但這個時候從伊那市特意坐飯橋線也是讓人覺得不自然。當然關於這點我自己也是一樣不好說別人什麽就是了。


    “以前,有在京都住過”


    我試探性的問了一句。“您是在哪裏修行呢?”


    “嘛,到處都有了”


    大言不慚的轉移話題看起來倒是很熟練的感覺。怕是給純樸的女高中生胡吹了一通什麽,我沒想太多也加入了這場混局,也許是因為心裏也在困惑。


    “勝負是怎麽回事?”


    “我說如果能讀到我內心的話,就請猜猜我要在哪一站下車”


    所以僧人才會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默默看著時刻表啊。就算再怎麽巧舌如簧,讓他說點什麽具體的事情也犯難了吧。


    “聽上去很有趣”


    “沒有沒有”


    “真的能夠讀心嗎?”


    “嚴密來說不是讀而是【看】”


    他【比如說-】這樣指著車窗。


    連綿的中央阿爾卑斯結束,褪色的人家和工廠,醫院及學校,種種地方都市的風景流瀉而來。


    “像這樣眺望窗外風景的時候,對自己眼中所映出的一個個風景賦出語言。在日常隻是漠然眺望的景色,試著用所有的語言去形容。重要的是給自己施壓。強迫自己直到發不出語言為止,為風景賦言。持續進行這種事情,很快頭腦的最深處會疲倦不堪,最終什麽語言都無法施展出來。語言已然追趕不上眼前流過的風景。這個時候,突然從風景處,迄今為止完全沒有意識到的什麽倏然竄進心扉。我所【看】到的,也就是這樣的東西”


    說的越來越玄乎。


    “我們像是看著車窗其實又沒有看著車窗,所以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差不多。但在這裏還是說一句,這樣倒不是說是錯的,隻要作為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一定會用眼睛去和眾多的事物碰撞。語言在遮蔽我們的雙眼。比如說你把眼睛對準車窗就會看到什麽。但是,在你沒意識到的時候隻是看著【語言】”


    女高中生嘻嘻的笑了。


    “這樣的感覺,我倒完全沒有過誒”


    “因為沒有這樣的感覺才能保持正常啊,小姐”


    我小心的問道。


    “這和讀心術又有什麽關係呢?”


    “一樣的東西啊。我們看著別人的樣子但又沒有看著。生氣,哭泣,可疑,隻是賦予固定樣式的語言。隻是在看著自己投向別人的語言,說起來的話就是自己左右互搏。然而風景有無限的深度的話,人的長相也是一樣。不依靠語言而能夠觀察他人的相貌的話,看不見的東西就會自發的顯現出來。但那斷然不是想看到什麽就看到什麽。明白了嗎?”


    滔滔不絕的僧人咳嗽一聲看著女高中生。


    “所以了,本來和猜測的方向就不一樣”


    “總是有點在找理由的感覺誒”


    “沒辦法,【看】就是這樣的東西”


    這個時候,僧人放在腳邊的包裹啪的倒下。僧人【誒】的伏下身子,慢慢的把包裹端上,放在對麵的座位上。


    突然女高中生說道。


    “大師。這個人你又看到了什麽?”


    僧人看著我小聲道。


    “您剛才說有在京都待過是吧”


    我【誒】點頭。反正肯定是說些怎樣解釋都通的,曖昧的話來蒙混過去吧。我想的是簡單,僧人接下來具體的話著實讓我吃驚。


    “能看到夜裏的房子”


    僧人一邊小聲一邊眯上冷冷的眼睛。


    “吸引你的人物所住的家……到訪的時候總是在夜裏。對方是戀人,或者是親密的友人對吧。那棟房子的記憶讓你的人生現在都還陰暗著”


    然後僧人微微一笑。


    “怎麽樣?”


    我一時絕句。心裏如五江翻滾。


    “你是在說岸田嗎?”


    “……我隻是說出我看到的東西”


    這麽說著僧人的神情又複歸平靜。


    ○


    岸田道生是在京都開設畫室的銅版畫家。


    遇見的時候,岸田和我都還隻是二十多歲。


    岸田從海外留學回來經過了數年,其才能讓柳畫廊的主人大加讚賞,然而在一般人中還是無名。那是其連作【夜行】進入公眾視野還要之前的事情。


    他把鴨川沿岸一處父母遺留下來的的房子改造成畫室,然後在夷川大道的家具店還打著零工。恰巧那個店鋪是由我父親的友人經營,在京都住著的時候我也經常去。所以也不時和岸田碰麵。但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是銅版畫家。也不是那種容易搭上話的氛圍。


    “那個時候還是在蓄積實力。所以有點陰鬱”


    岸田在之後這麽說道。


    不久岸田辭掉兼職,再也不見蹤影。


    之後再次看到岸田,是在鞍馬火祭長穀川事件那年年末,夜晚的木屋町。我所常去的酒吧裏,岸田的身影倏忽出現。【好像見過這個男人】這麽意識到之後,因為什麽契機開始交談,這才認出就是岸田。


    我們倆喝著酒聊著天。我因為長穀川的事件心情沉悶的不行,岸田也正好想找個人說話的樣子。知道他是銅板畫家也是那晚上。


    鞍馬的事件在新聞上看到了,他這麽說。


    “那天晚上我也去了鞍馬。所以之後也是吃了一驚。就沒有什麽線索嗎?”


    “現在還不清楚”


    和長穀川桑也不是說特別親近。英語會話教室的班級本來就不一樣,也就是有時在中井的邀約下聚在一起說說話的關係。然而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


    和她說話的時候,有一種一眼被看透一樣的感覺。而且她從來不說多餘的事情。一定要說的話是那種內斂的,把隻屬於自己的【夜的世界】藏在心裏的人。而這正是我喜歡的地方。


    我把這些給岸田說了。


    岸田一句【確實是讓人很感興趣的人呐】。【這種人好像感覺更容易遭遇到【神隱】】


    “你想說容易被天狗擄去嗎?”


    “場所也是,而且還是祭典的夜裏”


    “我可不相信,你剛才說的”


    “我也隻是在比喻而已”


    但諷刺的是。


    消失蹤影之後,長穀川桑的存在感卻反而愈加鮮明。鞍馬的夜晚,火把下的她的側臉在腦中浮起。她還在那個夜裏。我總是抑製不住這麽想。但那隻不過是我的妄想罷了。


    暫且交代了鞍馬的事件後,我說起了自己的劇團活動。我雖然不是特別親切的人,但對方是岸田的話好像聊天沒那麽困難了。岸田有跟長穀川桑相似的部分。她也是熱心聽別人說話,但都不怎麽說自己的人。


    “你最近做什麽呢?”我問道。


    ,尊敬之念肅然而起。


    我們意氣相投,飲酒散步直至天明。


    “要再來工作室”


    這麽說著岸田像是逃避天明一樣回去。以此為契機我來岸田家的次數多了起來。


    到訪岸田總是在夜裏。鴨川的土牆下一間古老的房屋,一直從窗口泄漏出明亮。除了我之外還有不少其他訪客,夜裏無眠的眾人被岸田家的燈光所引誘。那因此也被稱為【岸田salon】。


    岸田道生喜歡聽人說話。可說是善於傾聽。自己內心深處的東西就好像被又引出來的感覺。家裏麵四處擺放著岸田的作品,所以自然有就作品互相探討的橋段,岸田同時也想聽看過作品的人的意見。不管是什麽意見都津津有味的聽取。訪問岸田salon的人們,不用說,當然也被岸田這種人德所吸引。


    屋外廣闊的夜的暗也是岸田salon不可欠的要素。在那個家裏敘談的時候,有時就會有置身於真夜的世界。坐居於那個地方的眾人,就仿佛是遠隔千裏再聚的老朋友。而如果在白晝和他/她們再聚,絕不會有這種感覺吧。


    劇團內部的紛亂,借貸,以及和兩親的不合,對我來說本應是暗沉的日子,但一想到岸田salon,當時的世界真的帶上了不可思議的層次和深度。客廳裏漂滾的咖啡香味,作品於目前交迭的語言,鴨川沿岸真夜中的散步……那是已經久遠的學生時代後,仿若飛地一樣驀然出現的青春。一切都得自於岸田。


    然而,那都已然是過去的事情。我乘上飯田線的時候,距離岸天道生死去已經過了五年。


    ○


    讀心術什麽的真的存在嗎。


    小時候,聽過【覺】這種山裏妖怪的事情。一個樵夫在山間小屋過夜的時候,【覺】不期而至。樵夫正想著【這下不好辦了】,對方馬上說【你是在想【這下不好辦了】吧】。這之後不管樵夫想什麽,對方都能馬上說中。


    小的時候是心驚膽跳,但仔細想想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猜中瑟瑟發抖的人在想什麽並不是件難事,而當對方是抓在山中小屋的純樸的農夫的話就更是如此了。直覺敏銳的人隨便說個什麽還真能把旁人唬住。


    然而僧人的話可不是什麽唬話。


    女高中生【說中了嗎?】一邊看著我,我微微點頭後,她一副崇敬的不得了的樣子扭頭向窗邊的僧人。


    “厲害,果然是真的呢”


    “虧得他承認了”


    “我開始還有點懷疑,真是抱歉”


    “但從小姐臉上什麽也看不到也是真的”


    僧人一副讓人不舒服的薄笑。


    “……不可思議。是為什麽呢”


    “那應該是因為在放空吧。我的放空症太嚴重了。朋友不知道說了我多少回了。說我就好像在做夢一樣”


    這時候女高中生【抱歉】起身。然後從走廊走向後麵的車廂。是去廁所吧。


    僧人扭過頭,目送她離去的身影。臉上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似乎流露出不安。這不,我也會【讀心術】了。很快僧人重新坐好,看向我的眼神大有深意。


    “不覺得這孩子很不可思議嗎?”


    “有嗎?”


    “很讓我在意。跟她交談開始就一直很在意”


    “因為自己得意的讀心術不靈了?”


    我的話讓僧人哼了一聲。


    “不相信我的話?”


    “不相信。最多有點神秘而已”


    “世上我們不了解的東西多了去了。保持懷疑總是一件好事”僧人微微笑道。“而她,也是我們不了解的其中一件”


    “反正在我看來就是個普通的女高中生”


    “你還真的這麽想那”


    確實作為鄉下的女高中生,又感覺蠻沉得住氣的樣子。麵對僧人和我這種萍水相逢,說的不好聽一點滿嘴山炮的中年男人,還能夠應答如流的不要不要的。和【純樸】還真的是有點差距。


    僧人一副咀嚼的語氣說道。


    “好像和那孩子在哪裏見過的感覺”


    “因為是當地人當然了”


    “我不是本地人”


    “不是說是高遠寺的住持嗎”


    “我是假僧人”


    我是有隱隱的感覺但就這麽直截了當的說出來還是不免吃驚。但對方好像並無所謂的樣子。望向車窗小聲道。【離開伊那市已經快兩個小時了,那孩子究竟要去哪裏呢】


    “這種事情直接問本人不就好了”


    我有點不愉快的別過眼神,看向左手的車窗。


    這時候列車正走過高台,眼下沉落在藍色夕陽中的地方小鎮鋪陳開來。一一開始散落的點點燈光對麵晦明的天龍川隱約可見。天龍峽站馬上就到了。因為漂流和溫泉而為人所知的觀光地通過之後,即將進入在飯田線中也是最險惡的秘境區間。幾乎完全沒有人下車的數個中間站後,還有一個小時的樣子我們就要被夜所追上。


    去廁所的女高中生一直沒回來。


    不久車窗外天龍川的河床展開。


    呆看之中,河對岸現出一棵櫻樹。滿開的花瓣似放出光彩一般在夕陽的暗色中沉浮之感。眼睛嗖的一下被吸引過去。和流過車窗的其它景色不同,滿開的櫻花似定住一般穩穩停留在那裏的感覺。我一聲歎息。


    背後的僧人像在吟歌一般。


    “散華如夢——”


    我轉過去,僧人脫下雪靴盤腿而坐,百無聊賴的靠在車窗上。似乎已經厭倦了扮演僧人。手邊是小瓶威士忌。


    “在京都是相當久之前的事情”


    突然僧人這樣說道。


    “當時我雖然失眠,卻有個對我很親切的人。岸田道生就是那個奇怪的家夥”


    接著他像是哂笑一般。


    “我當時也在salon。你還沒想起來嗎”


    ○


    岸田salon迎來各式各樣的人。


    沒有事前的打招呼也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規定的會見日。不時岸田雖然也會前往被稱為【夜的冒險】的散步,但也不會給自己家門上鎖。訪問者一邊喝著咖啡,隻待岸田從夜的冒險回來。雖然有夠不謹慎,但就我所知從來沒有引起過什麽問題。


    岸田不在的時候碰上其他的訪問者,最開始是有點尷尬,卻也是馬上變得熟識起來。藝大的學生,一乘寺裏古道具屋的女主人,甚至有從歐洲而來的研究者。和四條的柳畫廊的主人年齡相近意氣相合。他住的地方就在相國寺的內麵,理我的公寓也很近。聊天聊到了淩晨將至的時候,就經常會一起走著回去。


    但在有出入salon的人裏,有一個怎麽也喜歡不起來,名為佐伯的男人。


    “我可是降靈術師喏”


    第一次在畫室碰麵的時候,佐伯媚笑著說道。第一次見麵就有不好的印象。佐伯穿著華麗的開襟襯衫,頭發和胡子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搭在一旁。有時候談到自己的工作說出來的也全是讓人高度懷疑的詐欺師一般的話語。從畫廊的柳生那裏了解到佐伯是根據地設在飛騨的某新興宗教團體的人,和另一個獨立寺院的吞並活動的騷亂也有所關係。


    “還是當心一點比較好”柳生這麽說道。


    見過數次之後,佐伯這樣說道。


    “你是討厭我吧”


    我“確實不知道怎麽跟你打交道”


    他又哂笑起來。


    事情。離開京都後從來沒有想起過他的事情,剃光頭發披上袈裟是個人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但就現在看來,眼前的僧人,還真依稀有那哂笑佐伯的樣子。


    當時,我還不知道佐伯在為失眠症所苦。熱情的他真的看不出來。那是,幾乎讓人耐受不住的充滿空洞感的熱情。啪啪啪的一個勁的獨言。果然敢給自己冠個【降靈術師】的名號,對於宗教和故事的來曆雖不是那麽詳細但確實有點知識的樣子。岸田倒是頗有興致,每次佐伯在的時候,多半會談到佛教的曆史和覺悟的話題。


    佐伯有一次說到了【魔境】。


    一個大學生【我們絕不可能看到這個世界的實相】這樣說。把遮覆我們眼睛的種種迷障除去,讓我們瞥見真實世界的一角的,就是藝術家的職責。然而佐伯卻【這根本就是魔境】對此嗤之以鼻。


    所謂魔境就是修行的僧人所體驗到的虛假的覺悟。


    今昔物語中有【伊吹山的三修禪師,迎天狗得道】這樣的故事。


    以前在伊吹山有三修禪師這樣一位聖人。虔誠念佛一心向往極樂往生。一日,空中傳來【引汝往極樂淨土】的聲音。感激和狂喜之下念佛等之,西邊的天空五彩觀音菩薩降臨,引禪師的手於天上,就這樣他前往極樂之旅,然七日後,被發現綁在杉樹頂端還一邊念佛。就算弟子們拉他下來,還一直叫喚【為何阻止我的往生】。反正是被天狗障眼了的樣子。帶回去後做了治療仍舊神誌不清,三天之後過世的樣子。


    “要我說藝術家全都是這樣子的”


    這麽說著佐伯笑道。


    佐伯不承認岸天工作的價值,對我的工作則更是如此。說自己就不被任何東西障眼的時候總是一副自得的樣子。我實在不知道岸田為什麽和這種男人能玩到一起,把這種意見提出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然而岸田總是一臉淡淡的笑容。


    “就是有各種各樣的人不是嗎”他說道。“而且佐伯君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


    ○


    佐伯把小瓶威士忌向我伸來。


    “能在這裏碰到,真是奇妙的偶然。不會是岸田亡靈的引導吧”


    “沒想到還能再見麵”


    “是不想再見了吧”


    “確實從來沒想到過你”


    我喝幹廉價的威士忌。


    這也確實可能是岸田的引導。


    不是因為相信靈魂,佐伯也是一樣吧。然而他特意跟著我坐上飯田線的合理理由一個都沒有。即使說是偶然,或者即使說是網友的引導,這也隻是單單表現上的差異而已。


    我把小瓶威士忌遞還給他。這時不自主的就看向放在佐伯對麵席位上的包袱。


    突然湧出【這不會就是岸田的作品吧】的想法。


    ○


    因為是岸田去世的春天的事情所以記得很清楚。


    我在深夜時分造訪岸田的家。


    畫室和客廳都煌煌如白日,玄關之前都還飄散著咖啡的香氣,家中一如閑靜。就仿若乘客和乘務員都消失了的幽靈船一般的氣氛。


    岸田是去夜行散步了吧。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喝著冷咖啡一邊眺望庭院。都沒怎麽打理的原因,庭木如叢林一般茂盛繁衍。稍稍恍惚之後,我突然起身。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好像從裏麵的小房間裏傳來。


    那個小房間是麵向庭院的走廊盡頭的某間四疊半(7平方米)大小的房間,岸田稱之為【暗室】。如名字所示,就是把窗子全部塗黑光線一點都進來不了。我知道他有時候就會待在暗室中沉思。難道岸田是在暗室嗎。但很奇怪啊。他在暗室,一般都是在送走所有客人之後。


    走到暗室之前發現門稍稍敞開。客廳的燈光還照不到這裏,從門的縫隙處能看到的隻是黑暗。側耳傾聽什麽聲音都沒有。


    “岸田,你在那裏嗎?”


    我又謹慎的再問了一遍但是沒有回答。


    我回到客廳再次坐在沙發上……怎樣也平靜不下來。總感覺那個暗室裏坐著正體不明的某個人物,耳朵不自覺的就豎起來。每當這時就又什麽也聽不見了。怎麽沒來由的一股膽寒呢。客廳的吊鍾敲響兩點的時候幾乎覺得心髒要停止。再也忍受不了一個人待在這裏,我往鴨川行去。岸田恐怕這個時候也在河邊散步。


    穿過住宅地走上石階,鴨川的堤壩很快就在車道兩旁延伸呈現。醜三之時(淩晨2點到兩點半)本來車就很少。晦暗的鴨川對岸也的住宅地平鋪開來,再往遠方是黑黝黝的東山山巒連綿。


    我向著北邊沿鴨川堤壩而行。


    夜蔓延無盡的感覺。


    像這樣自己彷徨在夜裏的時候,再遠的街道也被同樣的暗夜所包裹,一億多的人們編織連接各自的夢境。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驀然間讓人感到一種莊嚴。從沒有像出入岸田salon那段日子裏那樣感到夜的精髓。這是岸田所教給我的夜的世界的廣大。


    鴨川的堤壩上是滿開的櫻花,下麵坐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岸田,另一個是佐伯。


    看到他們的瞬間,像剛才那樣在岸田的家裏所感到的膽寒,以及龐大的夜的感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占領我的心的是嫉妒。我想說為什麽你會和佐伯這種人夜裏跑去散步。這種人他懂什麽。理解你的孤獨的不是隻有我嗎——。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麽強的嫉妒。讓人生氣的是佐伯一眼就看穿我的嫉妒。走進的時候就見佐伯嘻嘻的笑著。岸田看向這邊,【呀】的抬手打招呼。


    “不知不覺夜櫻就滿開了”


    我在他旁邊一邊坐下一邊說道。


    “我在你家等了半天都不見你回來”


    “抱歉,看櫻花就看癡了”


    “不覺得很美嗎,田邊君”佐伯說道。“我的黑心腸也洗幹淨了不少呢”


    春寒料峭的夜風下白色的花瓣飄落。


    “春風散華如夢——”


    “怎麽說”


    佐伯問道,岸田接著說道。


    “夢醒時分心亦醉”


    這是西行法師的吟歌,說這話的時候岸田的臉色如夜櫻一樣煞白。是太憔悴了吧。從那個冬天一直到春天,岸田就如狂人一般進行著工作。


    “明白嗎”岸田說道。“這即是【夜行】啊”


    ○


    女高中生返回來是在抵達天龍峽站的時候。


    那個時候正在把臉貼向左手的窗戶,眺望河對岸賓館的明滅。群青色的天空上隻留下些許明亮,晦暗的風景裏我和佐伯的麵貌映照重疊。


    “馬上就要被夜追上了”


    這麽想的時候,車窗的風景上映出一個女性。如夜櫻一般臉色蒼白的靚麗女人。略有些熟悉的麵龐。一時看癡了,她這時笑了。猛地轉過去,是剛才那個女高中生。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她明朗的語調,輕輕坐在我的對麵。我是有點吃驚的看著她。樣子好像跟剛才不太一樣的感覺。她麵向佐伯笑道。


    “師傅,您還真是心寬那”


    “誒,小姐,還以為你偷偷就下車了呢”


    “怎麽會呢”


    “是要坐到那裏”


    “……開到哪就坐到哪”


    她吃吃的笑了。


    錯了嘛”女高中生說道。


    “沒有這回事”


    我道出了我和佐伯認識契機的岸田salon,所以說這家夥的所謂【讀心術】都是不靠譜的,佐伯馬上【喂喂,你這家夥】苦笑起來。然而她像是對佐伯這種欺詐行為不是很在意一樣,反而是對京都時代的我們坐進當地線同一輛車裏的偶然顯得饒有興味。


    “還有這樣的偶然那”


    “可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偶然”我說道。


    她想了一下接著說。


    “那個叫做岸田的人是畫家對吧”


    “恩”我點點頭。


    然後她指著佐伯的包袱。


    “這就是那個岸田的畫不是嗎”


    像是水浸染入砂地一般佐伯的微笑一並消失。怒瞪的雙眼讓人有些心驚,女高中生確實一點不為所動的樣子。是因為遲鈍還是有膽魄不得而知。


    “喂,難道不是嗎?”


    佐伯勉強擠出笑容摸著自己的光頭。


    “你也會讀心術啦”


    “就是不自覺的會這麽想”


    “確實如你說的,這是岸田的畫。他死之前給我的。我雖然不懂得藝術的價值,但對他為人之道表示尊敬。所以到現在還帶在身邊”


    “友情那”


    “怎麽說呢,也許並不是聽上去這麽好的東西”


    為什麽佐伯會拿著岸田的畫呢。


    我沒有買過岸田的作品。當然也是由經濟方麵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要買的話岸田一定會直接送給我。正因為知道那是岸田花了多少心血才作成的世界,所以絕不會俗氣的說【我想要買】這種話。這種自我禁欲的姿態我想才是對岸田的敬意。這,才是對岸田藝術看不太起的佐伯會擁有前者作品這件事覺得憤怒的真正緣由吧。


    佐伯拿起報複放在膝蓋上。


    “我打開了哦”


    出現在眼前的,毫無疑問就是岸田的銅版畫。


    黝黑的河水流過暗黑的山穀之間。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光線給河麵籠上一層不祥的光暈。引人注目的是河對岸,駿黑穿天而過的山巒衣擺下鋪陳而開的廣闊沙濱,以及綻放滿眼的夜櫻。櫻花下站著一個沒有臉的女性。似是召喚一般抬起右手。


    春風散華如夢——


    “這是叫做【夜行】係列作中的【天龍峽】”


    “好不可思議,就像夢裏的風景一樣”


    “岸田畫的,都是這些個玩意兒”


    佐伯又開始哂笑。


    “那家夥是瘋了”


    “師傅來這,也是因為這幅畫?”


    “也有這個原因。很在意這幅畫裏的風景到底是不是真的”


    佐伯倒是毫不掩飾。看起來也不像假話。


    女高中生把臉湊向銅版畫熱心的看起來。


    “這裏有個女人,是誰?”


    “妄想的女人”


    “妄想的女人?”


    “岸田是為了想和妄想的女人見麵才畫這些畫的”


    “不了解別人就不要隨便說話”我說道。“岸田所畫的,才不是這麽廉價的東西”


    “你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根據佐伯的說法,岸田來回說了很多有畫中女人出現的故事。留學地的師傅所持有的古舊銅版畫,以及圍繞那張畫的ghost story開始有了興趣。然而我是從來沒聽岸田說過這種事情。佐伯不過是隨口編的這些東西,目的還是貶損岸田,我是這麽想的。


    佐伯像嘲笑一樣說道。


    “那家夥是被畫裏的女人憑殺的。這也是他的本望吧。發生了他所期望看到的事情”


    漆黑的車窗映上我們的影子。女高中生的容貌讓人有些在意。她在車窗上的投影朝我微笑。那張容貌宛若他人一般成熟嫵媚。


    ○


    確實【夜行】中描繪了謎一樣的女人。


    然而岸田是個不喜歡對自己的作品說明的人。對於【這個女人是誰】的問題從來不作回答。


    “暗室裏看見的”


    也許隻說過這種程度的話。


    岸田等太陽落下後再開始工作。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已是深夜,接著就出去夜行散步,或者和岸田salon的訪問者暢談。但訪問者必須在天明前回去。訪問者回去之後,岸田才進入暗室開始冥想。


    岸田抓住【夜行】這個想法,全都是在暗室之中。那裏放有單人沙發和茶幾,茶幾上是小素描本和鉛筆。他就坐在黑暗中等著,把那倏然從黑暗深處迸發的意向經過,在快速的畫下。這些素描經過選擇,組合,很快成為作品。委身於黑暗中也什麽什麽都看不到的時候也有。但他還是會等一段時間後再從暗室出來誓然不見陽光一樣就睡著了。他固執的堅守著這特殊如苦行僧一般的工作態度。


    我出於擔心數次忠告道。


    “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是嗎,我可是覺得身體棒的很”


    “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恩。也該告一段落了——”


    這一段落以他的死亡而告終。


    由他的死而中斷的【夜行】共有四十八作。尾道,奧飛騨,津輕等等,每副作品都以地名相稱,不是因為岸田去了這些地方再畫的畫。給了他各個地方靈感的,是那些訪問岸田salon的人們。


    岸田salon夜裏的風景如此讓人緬懷。鋪地板的客廳總是充盈溫暖的光線,飄蕩咖啡的香味。看著岸田的繪畫互相訴說之中,任誰都開始長敘起旅途的風情。佐伯有說,我也有說過。囊括伊勢,礪波,長崎。岸田極為熱心的聽著訪客的對話。訪客訴說的物語,和暗室的冥想契合的時候,新作【夜行】就此誕生。


    隻有一次進入過那個暗室,是和岸田一起。


    把門關上後,是連自己的手掌都看不見的純黑。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讓人想起清水寺的【胎內回禮】(京都清水寺因為供奉安產,求子的神靈,於2000年之後開設【胎內回禮】,以純黑的環境模擬母親子宮內的環境,進入其中,以牆上數枚珠子作為指引,五分鍾的行程後,還複陽光之下體驗新生的感覺,門票100日元,約6元人民幣)。就在旁邊的岸田的呼吸聲也感覺不到。


    “岸田,你真的在那嗎?”


    “唔。你覺得我在哪呢?”


    岸田的聲音像從遠方傳來一樣,將自身包裹在內的黑暗忽然變得廣大起來的感覺。


    “這黑暗哪裏都可以抵達”岸田說道。


    ○


    佐伯盤腿而坐,一邊望著立在對麵座位上的銅版畫說道。


    “真是個怪人啊,那家夥”


    “這點承認”我說道。


    “被魔境蠱惑。說什麽都沒用了”


    他感懷一般喝著威士忌。剛才幾句話不像是裝出來的。佐伯,也是真的在緬懷他出入岸田salon那些日子吧。


    “你就沒有見過名叫【曙光】的畫嗎?”


    突然間佐伯說道。


    我吃驚的抬起頭。


    “也是係列作?”


    “你見過?”


    “不,沒有”


    岸田曾經說過這係列作品事情。【曙光】似乎是和【夜行】對應的係列作。【夜行】如果是描述永夜的作品的話,【曙光】就是描寫那僅有一次的清晨——岸田這樣說道。然而據說畫廊的主人柳生都沒有見過。所以恐怕隻是存在於岸田的想象之中,我是這樣想的。


    “你有見過嗎?”


    “沒有”佐伯說道。“放心了吧?”


    不覺得岸田應該畫【曙光】嗎。被這種畫蠱惑可是不行的”


    這番話裏有強烈的感情。


    女高中生站起來坐在佐伯的旁邊。仔細看向銅版畫,用手指著那個沒有臉的女人。


    “岸田桑是喜歡上這個人了嗎?”


    “……這種可以叫喜歡嗎,小姐?”


    “就算是畫裏的人喜歡就是喜歡並沒有變啊”


    “小姐的話真溫柔那”


    佐伯看著女高中生笑道。


    “但我看這幅畫就會覺得恐懼。會覺得岸田是不是就是被這個女人帶走了。你知道為什麽會是【夜行】這個標題嗎。就是百鬼夜行的夜行啊。岸田所描繪的女人全都是鬼,所以沒有臉。這些家夥都是在岸田的魔境裏所生出的怪物,最後從畫裏出來把岸田吞了。這也算是他的願望了”


    佐伯說完後,眼睛望向窗外。


    我們側耳傾聽列車連接部的哐當哐當聲。


    列車走行在暗處。森林到了盡頭,通過建在岸邊的變電站後,稀稀落落的明滅映照在車窗。列車到達山間町落的小站。


    “真是什麽地方都有人居住那”佐伯說道。


    從伊那市坐上這趟列車,仿佛是幾天前的事情一樣。因為和佐伯未曾料想的重逢激發了對往日的回憶當然有,還有一點原因是隨著列車前進車窗外的景色也大幅改變。列車再次啟程後,山間町落的燈光也被飲入夜的暗部消失。


    開出沒多久,就見暗色的山腳下船塢一樣的木房列於其上。和天龍川的岸邊相連的棧橋上設置的電燈照射著浮在川麵上的船隻。


    突然女高中生問佐伯。


    “岸田桑是怎麽死的?”


    “一個人死的”佐伯說道。“半夜心髒停了,我就說他太勉強自己了”


    “那不是很可憐?”


    “怎麽說呢。死了就結束了。也就這麽點事而已”


    這個時候她從旁邊盯著佐伯。


    “怎麽了”他有些困惑。


    “……所以想要把那幅畫據為己有?”


    她的話,讓佐伯的臉變得慘白。


    “說什麽呢,小姑娘!”


    “岸田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對吧”


    “……喂,沒聽我說話嗎”佐伯道。


    而她毫不留意的繼續說道。


    “你伸手摸向那個人的臉頰。溫柔至極。就像是戀人一樣”


    佐伯茫然的囁嚅道。


    “……你怎麽會知道?”


    ○


    “我可忠告過無數遍了”佐伯說道。


    從他死前年的秋天開始,岸田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開始拚命工作。說是悟到自己將死所以加快了工作節奏,但也可以說正是這種不要命的精神促使了他的早死。


    佐伯擔心岸田的身體。在佐伯看來,岸田是把自己關在了【夜行】這個暗室裏。扯什麽藝術。岸田salon裏出入的那些人都太不負責任了,完全是眼睜睜的看著岸田走向破滅。


    “暫時不想畫的事情出去走走。也算是找靈感。就去【夜行】裏你描繪的哪些地方”


    佐伯數次跟岸田說過這個提議。


    岸田也像是有興致的樣子。


    “行啊。畫滿五十副出去走走也不錯”


    這麽說道。


    但那個春天的夜裏,佐伯去岸田家的時候,看見垂頭靠在沙發上的岸田。佐伯伸手去摸岸田的臉。像是睡著一樣,但岸田的身體已經完全冰冷。這時候知道已然沒救了。


    “那時候就想一切都結束了”


    佐伯從座位起身,拿起銅版畫。


    “那天夜裏就萌生離開京都的想法。就這樣不管岸田雖然是可憐,但反正死了也沒有感覺。首先不想被卷入什麽麻煩事裏,其次就算我不管他那些訪客也很快就會發現的吧。準備走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了岸田放在桌上的那幅畫,對那家夥的藝術什麽的是沒興趣,但不知為什麽,就是很強烈的想把這幅畫帶走。也許是想作為那家夥的遺物吧”


    “所以就自作主張的拿了?”


    我說完,佐伯看著手邊的銅版畫蹙眉起來。像是在拚命想什麽一樣。


    “那之後……那之後我怎麽了?”


    客廳的掛鍾鳴響起來,佐伯手裏拿著桌上的銅版畫,像是怯生生的動物一樣豎起耳朵。掛鍾的聲音停止後,隻感到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一想到隨時有可能有人在這個時候來訪岸田salon。


    “被人看到就麻煩了”


    雖然清楚這點可身子就是動彈不得。


    從客廳處能望見的庭院浸入濃密的黑暗,癱在沙發上的岸田和抱著銅版畫的自己映照在玻璃之上。岸田和自己看上去都像幽靈一般。為什麽會這麽寂靜。就仿佛永遠的夜一樣不是嗎。


    這時候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來。


    那裏是隻有窗子全都塗上的那個【暗室】。【是岸田嗎?】這樣的不由自主的想法,慌忙從腦中拂掉。在想些什麽呢。岸田不是在眼前死了嗎。


    然而屏息凝神後,確實那個暗室裏有人的動靜。如果是有人看到我然後藏起來了,那之後就麻煩了。所以現在有必要確認一下。


    佐伯穿過暗廊走向暗室。


    “然後——”


    佐伯突然停了下來。


    “然後?”


    即使我催促,他也不再說話。


    此時列車抵達山間的無人站。


    佐伯抓住包站起身,推開女高中生一樣走過通道。看起來是要下車。


    怎麽突然這麽急。


    “喂,等等。你要在這種地方下車嗎?”


    我站起來叫道。


    佐伯回過頭來,神情有些抽畜。


    “殺岸田的是那個女人——”


    仿若悲鳴一樣的聲音。


    佐伯踉蹌的下車。很快列車發動,他死人一樣的臉龐消失在夜的黑暗中。


    ○


    我麵向女高中生坐下來。


    她在微笑。


    “師傅下車了呐”


    “在那種地方下車不知道他怎麽想的”


    “好可憐的樣子”


    我看著車內燈光下她的臉龐。


    越看越覺得一種莫名的吸引。那不僅僅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不明身份的女人。但盡管如此不覺得恐怖。不僅如此還湧出一種甘甜的熟悉的感情。


    她看向昏暗的車窗,盯著黑暗深處。


    “夜的夢中行遍了各種各樣的地方”


    “去了什麽樣的地方?”


    “哪裏都能通往。夜是向哪裏都能通往的”


    我不由得也看向車窗。


    森林的盡頭處天龍川幽幽的水流映入眼簾。背對盛大的黝黑的林木純白的沙灘蜿蜒曲折。


    那裏我所見到的,是溢滿花瓣的滿開的櫻花。那一片片花瓣在夜的底部放著冷光。櫻樹下站著一個女人,像招徠我一樣抬起手。正是岸田的銅版畫中所描述的風景。


    “夜往哪裏都可以通達”


    女高中生如囁嚅一般說道。


    “春風散華如夢——”


    我的視線轉離窗戶,看向對麵的她。


    她的黑發上沾著櫻花花瓣。透過那煞白的臉龐浮現出岸田的麵影。我伸出手,欲取那花瓣。這個時候才終於是醒悟過來。這個女子是岸田在逡巡魔境中遇到的鬼。


    想起那個暗室中岸田所說的話。


    如果說藝術家這種人的目的是把隱藏於表麵之下的真實世界描繪出來的話,這種定義可謂是十分完備。但我是不相信這種具備理性美的說明。所謂真實的世界在哪裏都不存在。世界是無法把握的無限擴展膨脹的魔境的總體。


    田邊君的話一定能明白吧。我所描繪的夜的風景如果是魔境的話,夢醒後仍讓人沉醉的西行法師的櫻花也是魔境。我們被廣大的魔境的夜晚裹在其中。


    “世界總在夜中”岸田說道。


    ○


    那個春天的夜裏,我造訪了岸田的家。


    走出禦靈神社旁邊的一棟公寓,走在夜色已深的住宅地間。夜氣驟冷,夜暗迷蒙。


    從我的公寓到岸田家並不是直道,剛剛還是一排瀟灑的住宅小區,接著就是廢物一般的建築物,又或是小小的家庭菜園就此出現。走在細碎的道路上突然間就停下腳步,路燈照射下的夜櫻開始彌漫。


    那個時候我在考慮要離開京都。


    眾多的事情壓在一起,結果前年秋天所屬的劇團停止了活動。當時就想再在京都留著也沒有意義了。豐橋的兩親也發出消息說讓我回來。那也許就是該做舍棄的人生落潮之時。我還在京都的理由就隻有岸田了。


    岸田的家一如往常,在夜的通底燈火璀璨。


    然而什麽聲音都沒有。


    我進入客廳發現岸田。打了招呼也沒有回答,搖動肩膀也沒有反應。他已經死了。眼前的桌子上隻放著冰冷的咖啡。他異常般的安詳。我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然後我坐在岸田的旁邊。岸田仿佛熟睡一樣,臉上甚至掛著微笑。看著這樣的神情,那些在岸田salon度過的歲月不覺蘇醒。


    “原來你踏上自己的旅程了啊”


    我在心中這樣對岸田說道。我既沒有藝術的素養,或許也沒有喜愛他作品的資格。但我一直對你十分尊敬。即便在漫長的夜的盡頭處抵達的是魔境也一樣。自此我要離開京都,這之後不管發生什麽,和你度過的幾乎全都是夜晚的那些日子不會再有了吧。


    那個時候走廊深處的暗室似乎發出什麽聲音。


    我站起來沿著走廊走向暗室,但這隻是推測,真的發生什麽記憶已然模糊。救護車應該來了,但也沒有這樣的記憶。清晰記得的,是推開暗室的門融入濃密黑暗的那一瞬間。黑暗中微小的柔軟的東西降下。像是櫻花的花瓣。


    突然間包裹自己的黑暗就升起一股宏大感。


    “世界總在夜中”我輕吟道。


    ○


    列車在黑暗中持續走行。


    我吧櫻花花瓣放在掌中凝望。


    那個夜晚之後我仍然身處暗室之中。


    岸田離去了之後,我感覺自己仿佛身處不該身處的地方。眼前所見的東西抵達不了自己的心裏。理由好像終於是明白了。在東京和豐橋所度過的那些日子,其實隻不過是映照在走行列車上車窗上的夢吧。


    我們被廣大的魔境所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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