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流,輝耀,熾熱。


    不該出現在深夜,令人聯想到太陽的光芒。


    那是彷佛耀燒盡黑暗天空的光之洪流。


    甚至月光也顯黯淡,近乎暴力的炫光。


    飛翔於遙遠高空的「船」所放射的「金黃色魔力光」,一次又一次地傾注至黑森林,吞噬其鎖定的赭瞳異形與周圍樹木。無止無盡,綿延不絕。那是毫無節製傾注之光,帶來破壞的毀滅之光。


    「哈哈!沒錯,望天瞻仰!下跪膜拜!五體投地!


    見到萬王之王降臨,就該拿出應有的態度!


    目睹餘之神光,就表示你們離開這世界的時刻不遠了!」


    騁空之「船」的船首站了個人。


    他大大地橫展雙臂。


    從至高之處傲視萬物。


    插圖015


    同時一陣又一陣地向地麵投射與太陽同等的光、熱與死亡。


    「哈哈!逃吧,跑吧,跳吧!


    盡量掙紮!哭吧,叫吧!


    你們三騎,全都注定被餘之神光燒得屍骨無存!」


    不僅是遭熾烈至極的光之雨所鎖定的異形狂獸,還有其他英靈在玲瓏館邸的「黑森林」中戰得如火如荼。


    訕笑不停撒落。


    沒有一個人企圖阻止他。


    誰阻止得了?


    不,誰也不行。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即使是締造一生勇猛戰績的英靈也無法與之抗衡。


    全然不同於帶來遍地豐饒的溫暖陽光,擺明有意趕盡殺絕的閃光,從暴怒的太陽竄出的猛毒光蛇(uraeus),有誰擋得住?


    稱作黑森林的玲瓏館邸針葉樹林,就這麽慘遭蹂躪。


    森林中央的異形對這死亡之光束手無策,隻能沐浴其中。


    盡管如此,那異形凶獸仍仗恃他驚人的生命力,試圖在光中站起,並且──


    『■■■■■■■■■■──!』


    咆哮。


    然而那應將搖撼森林的震動,卻也被更強大的光給淹沒。


    狂亂的異形,發瘋的凶獸(berserker),肉體漸漸崩毀。


    無論那四肢蘊含如何的可怕膂力,一旦被那光芒碎解,灼燒,消滅也毫無意義。崩毀不斷持續,不會有任何恢複的手段。


    此時,應當指引,輔助這使役者活動的魔術師(主人)已命喪黃泉。那名青年對神秘與魔術都所知甚淺,單憑一點點微乎其微的使命感便參與聖杯戰爭。就在前不久,奉主人之命而悄悄接近他的毒女(刺客)隻是輕輕一擁,一吻,就讓他從聖杯戰爭中除名了。當令人陶醉的甜美劇毒破壞他每一寸生命與意識,將他導向死亡時,青年腦中一隅還曾為認同其目的的狂戰士擔憂安危;但不消兩秒時間,他每一滴腦髓,每一條神經都被巨大的快樂濁流吞噬殆盡,成了一具屍體。


    因此,這頭狂獸就連萬分之一的勝率也沒有。


    若置之不理,不用多久便會消逝無蹤。


    隻要沒有「單獨行動」技能,得不到主人提供魔力的使役者將無法維持自身肉體,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盡管如此。


    狂獸在所剩無幾的時間中,也一心為達成主人的目的而行動。也就是打倒君臨東京,正嚐試完成「某種邪惡儀式」的魔術師,消滅玲瓏館當家與其使役者。這狂獸,就是為了這麽一個不知魔術,不懂神秘,也不明白在這東京召開的聖杯戰爭所為何事,憑著一股盲目使命感一再挑戰玲瓏館家的莽直青年,戰鬥至此。


    而今晚,局麵終於出現決定性的改變。


    狂獸在他每晚都突襲破綻,企圖鑽過強力結界的玲瓏館邸黑森林中遭遇了埋伏。昨晚與他爪刃交鋒的劍之英靈──劍兵也在森林中。兩人自然再度交戰,但事情沒有這麽簡單。還有幾個英靈介入了使盡最後一絲力量狂暴化的狂獸與劍兵的一對一激鬥中。


    槍之英靈ncer)。身披甲冑,持用巨大長槍的長發女子。


    弓之英靈(archer)。神出鬼沒,從林木縫隙間放箭的男子。


    以及──


    乘飛翔之「船」現身的騎之英靈(rider)。


    捱了劍兵的刃、槍兵的槍,應來自弓兵的冷箭,也為完成目的不斷搗毀黑森林進擊的狂獸,在猛烈光雨之下也隻有焚燒的份。


    滿身灼光的他,以最後僅存的意識默想。


    這就對了。


    身為惡念的發露,在主人指引下找尋自我的自己(hyde),終究無法為正義而戰。原本,他不可能會這樣理性(jekyll)思考,但這瞬間,那的確存在於狂獸崩解的腦髓中。


    若問什麽是他最大的遺憾。


    劍之英靈,劍兵。


    就是沒能回饋這身披蒼銀的人物,直到最後都期望與他對決的心意吧。麵臨這扭曲的畸形身心,其他英靈與恐怖的光之洪流,那高潔的英靈仍開口說:


    「這是我的戰鬥!如果可以,請你們不要插手!」


    何其「善良」的使役者啊。


    那絕不是天真。


    他道出口的,是對狂獸的慈悲。


    剛開始與劍兵再戰時,狂獸的心髒已在前次戰鬥中被看不見的劍貫穿,靈核相當虛弱。爾後更在槍兵與弓兵的偷襲中捱槍中箭,因主人之死而失去魔力來源。能不就地消散,持續對英靈們張牙舞爪,化為破壞的暴風,全賴寶具靈藥所賦予的幾項技能。尤其是巨幅強化耐力的狂暴技能,以及能將其發揮至最大極限的自我改造技能。可惜到頭來,沒拖得任何一騎路上相伴。


    勝負已經底定。


    但那名劍士仍要求一對一,刃與爪的對決。


    對於既無尊嚴也不英勇,隻有滿腦子昏愚的狂獸,那簡直是眩目的無上榮耀。


    『────!』


    最後一瞬。


    向天高伸的狂獸鉤爪是為了阻擋攻擊,還是渴望抓取遠在飛翔之「船」上方的明月呢?


    抑或是,向高潔的騎士以爪致謝?


    無論如何。


    那鉤爪已消失在光輝之中。


    ?


    「……真是強大的英靈。」


    東京都杉並區,能夠遠望玲瓏館邸的高層公寓頂端。


    一名女子輕聲呢喃。


    那是個年輕的女子。


    有著褐色肌膚。


    從骷髏形象的白色麵具下透出的視線,緊盯著從高空持續放射光芒的「船」。這船並不存在於她生前的知識中,但以使役者身分現界的現在,她認得出那是古代埃及神話中的「太陽船」。


    會以此為寶具的英靈相當有限。


    必然是至神之王──法老的其中之一。


    古埃及王朝曆代法老中,能操縱那般強力寶具的,肯定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絕世霸主。使役者的「強度」雖不與其威名成正比,但那總歸是遠在紀元前就獲得神秘,締造偉業之人,實力絕不容小覷。


    「必須盡早處理才行。」


    她簡短低語。


    可是又立即稍微搖頭:


    「……不,不可以。」


    怎麽能不知分寸,自作主張。


    自己真正的主人,那天真爛漫,比盛開花朵更美麗的少女,一定能以自己始料未及的手段漂亮地了結他的性命。即使太陽、月亮,都無法企及那名少女的光輝。


    自己,隻需遵從主人的命令。


    就像前不久──


    沒錯。不久之前,她就「殺了一個」。


    用這肢體,深深擁抱對於聖杯戰爭一無所知,卻稱狂獸為「朋友」,高喊正義的可悲青年。


    優雅


    ,輕柔地擁抱,抹上滿滿的毒。


    唇與唇交接。


    溫柔而濃情。


    融化他所有腦髓與神經,將他殺害。


    其實,那是她現界以來,主人第一次直接下達的殺人命令。這讓她與那青年相吻的瞬間激動不已,甚至不禁發抖。從背脊直竄腦門的火熱與甘甜滋味,相信會比青年所感到的還要強烈。


    殺人後亢奮得喘不過氣,這還是第一次。


    自己對主人,


    就是如此地──


    「我的一切,都要獻給主人。」


    女子再次低語。


    兩眼直瞪「太陽船」。


    召出弓兵的魔術師,日前已在奧多摩山區命喪那少女之手。無論弓兵是多麽精悍,多麽強大的英靈,也已經不是少女的對手。


    其他六騎中,少女已將含自己在內的三騎納入掌中。


    隻剩下槍女(槍兵)和魔術男(魔法師),以及──


    在視線彼端操弄光輝的那名英靈。


    缺乏正麵戰力的自己怎麽也敵不過他,恐怕接近之前就會被那光輝燒得灰飛煙滅。盡管如此,倘若少女那對令人憐愛的唇之間吐出的聲音、言語下令,自己一定毫不遲疑執行。


    即使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接近他。


    無論他人在空中,


    還是深居要塞,


    甚至寢室或任何地方。


    自己必將全力潛入,與他一吻。若有必要,可以做得更多。


    「……愛歌大人。」


    女子念出少女的名字。


    沒錯,不管對手是何方神聖,隻要她一聲令下。


    隻要,能讓那澄澈的雙眸多看一眼。


    隻要,能讓那眩目的光輝照耀。


    哪怕是飛翔的光輝之王,心懷哀愁的女子,清廉的魔術師,手持聖劍的騎士王──


    甚至年紀輕輕的孩童。


    都必將以這唇、手指、肌膚、肢體,殺給您看。


    ?


    關於與其他陣營合作。


    聖杯戰爭中,其他六騎英靈與六名魔術師當然都是敵人。


    都是遲早得打垮、殺害的對象。


    但是,這同樣有例外情況。


    為避免於戰爭初期消耗過多,主人之間可能暫時結盟。


    藉兩騎英靈聯手的方式,有效排除其他單獨英靈後,再與同盟對象一決雌雄──


    這是種效率極高的手段。


    以一敵二也不至於陷入苦戰的英靈,不太可能存在。


    然而同時,這手段暗藏極大風險。


    畢竟,同盟的使役者和主人終究還是敵人。


    隨時都有可能背叛,務必提高警覺。


    慎防暗箭。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英靈,老練的魔術師,遭偷襲時都非常脆弱,不堪一擊。


    無論下哪一步棋都一樣。


    一刻也不能大意。


    認為動手時機到了就千萬別猶豫,立刻動手。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她曾試著睡著。


    其實她已換上睡衣,像這樣躺在床上。


    插圖016


    「嗯……」


    但就是做不到。


    覺得今晚怎麽也睡不著。


    玲瓏館美沙夜在主邸二樓的自己房間,茫然望向浮在窗外的明月,靜待瞌睡蟲造訪。


    日前獨自闖入後院黑森林的事,當然惹來了父親的責罵,從此夜間禁止外出,就連院子也不行,還說盡量不要在屋子裏走動。說穿了,就是天一黑就乖乖睡覺的意思。


    美沙夜十分明白自己做了怎樣的蠢事,認為父親的要求合情合理。


    所以想早點睡著。


    在柔軟的床墊上,裹著溫暖的毛毯。


    不過睡不著。


    意識清醒得很,養不起睡意。


    因為──


    「睡不著……」


    睡不著,沒睡意。


    其原因,美沙夜也很清楚。


    那就是昨晚後院林中發生的一切。雖然禁止使用使魔後,隻能在窗邊看,但美沙夜還是以她的雙眸清楚看見了。


    光流,輝耀,熾熱。


    不該出現在深夜,耀眼得令人想到陽光的光之洪流。


    以千裏眼(ric voyance)魔術所捕捉到的身影,無疑是那名男子──造訪這玲瓏館並與父親結盟的英靈騎兵,不會是其他人。而他腳下的一定就是他的寶具。飄浮夜空的「太陽船」,以及它所放射過分強大的烈光──


    甚至給美沙夜置身於神代傳說的錯覺。


    幸好那是發生在魔法師展至高空的結界之內,一般人應該不會看見那些情境。未經魔力加持的眼,別說是飛翔的船,就連那些光都看不見吧,但他們仍會將那些破壞當作間歇性的地震。


    若以魔術製造那麽大規模的破壞,將會是多麽巨大的魔術呢?光是想像,就讓美沙夜感到頭暈。同時她也深深地自覺到,自己正親眼見證聖杯戰爭這空前絕後的廝殺漩渦。認知這事實,使緊張感理所當然地湧上,還有種更強烈,近似興奮的感覺。但願自己全部情緒中,後者占了較大部分。


    然而事實是如何呢?


    真正想的──不是昨晚的情景,而是父親。


    父親的神情烙印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戰況怎麽說也不算壞。魔法師以這屋宅為中心編造的結界,堅實地抵禦了使役者們的入侵。那三騎使役者至今以各種強力手段嚐試入侵許多次,但沒有一次能夠到達主邸。唯一可能將結界視若無物,大剌剌侵門踏戶的強力使役者騎兵,已與玲瓏館家結盟。


    而昨晚黑森林的戰鬥中,狂戰士已在劍兵的刃前倒下,被騎兵的光完全消滅。


    雖然與那般強大的騎兵同盟,到頭來還是要與他對陣,見到那光景的魔法師依然對美沙夜表示「不必擔心」,可見他對自己的魔術或寶具有著絕對的自信。


    「我很安心」之類的話,美沙夜知道自己說不出口。


    恐怕這就是聖杯戰爭的本質吧。美沙夜心想。


    不過,盡管如此。


    光雨結束後,父親的神情──


    竟是非比尋常的驚惶,從平時的他根本無從想像。


    他看著美沙夜,似乎有兩秒以上說不出話。


    父親究竟見到了什麽呢?


    真令人掛意。


    這就是美沙夜輾轉難眠的最大原因。


    「嗯嗯……」


    不行。


    怎麽躺都睡不著,閉上眼也很快就忍不住張開。


    於是,美沙夜跳下了床。


    穿上兔子造型的溫暖室內脫鞋。


    伸手碰觸老舊東歐製大木桌上的收音機。美沙夜隻有在睡不著的時候才會動它。盡管美沙夜與絕大多數生活於現代的魔術師一樣,對機械不怎麽拿手,日常鮮少接觸電器用品,但媽媽送的這台收音機則另當別論。


    美沙夜旋動圓形零件,調整頻率。


    她知道收音機的原理。以am收音機來說,是以天線接收經過調變的音訊電波,再將接收的訊號複原,播放音訊。經過這些過程,四穀或曙橋一帶的市內電台所錄製的節目,就能在遠離都市的玲瓏館家中稍微晚一點點地響起。


    結果──


    「……奇怪,怎麽一台也沒有?」


    什麽也聽不見。


    正確而言,不管怎麽轉都隻有雜音。


    會是壞了嗎?操弄神秘的魔術師和機械這樣的文明產物怎麽也處不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這在魔術世界中是眾所皆知,買來


    沒多久就壞掉的事也屢見不鮮。


    隻是美沙夜不太能接受。


    明明自己是那麽地愛惜。


    「壞了就壞了吧,等聖杯戰爭結束以後再找人來修。」


    請傭人處理一下就行了。


    美沙夜稍稍想過請目前作為臨時傭人的人造人來處理,最後還是默默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們總歸是魔法師的所有物,不該當作玲瓏館家的傭人使喚。


    那麽,現在該怎麽辦呢?


    睡不著。


    意識十分清醒,能打發時間的收音機也無用武之地。


    是能看看魔術書或複習學校課業,不過她完全提不起勁。白天能走動的時候,兩者都做過了。尤其是學校課業,對她而言實在是無聊到極點,早就自修到了國中以後的必修科目,而且都快學完了。照這速度來看,很快就要邁入高中學科。


    換作魔術則是怎麽練也不會覺得足夠,自己也總是不遺餘力,但那是白天的情況。若在隻是眼睛或意識清楚,卻能感到身體需要睡眠的狀況下,再怎麽翻魔術書籍也一定記不好。


    因此,美沙夜稍微想了想。


    接著輕輕走到門邊。


    盡量不發出聲音。


    溜到走廊上──雖然禁止外出,在屋裏走動隻是「盡量避免」,並沒有完全禁止。而且她也想好理由,且是個不算說謊,能讓人準她出房間的理由。沒錯,就是去化妝室。就隻是為了這個目的走動,並不是為了離開房間;不小心多繞了點路的部分,還請多多包涵。


    一出走廊,嘴裏呼出的氣就變白了。


    二月的空氣依然冰冷,尤其是夜晚。


    走廊和房間不同,沒有地暖設備,拖鞋暖得讓人安心。


    美沙夜盡可能不發出腳步聲地走著,忽然望向窗外。


    (應該沒問題吧。這不是我該擔心的事……吧。)


    並在心中嘀咕。


    不能派遣使魔,就無法掌握目前屋內整體狀況。


    然而,屋內設有無數感知魔術。雖然之前的戰鬥發生至今已有數小時,不太可能還會有人試圖入侵,但萬一真有不速之客,魔法師或父親也會立即察覺。


    「……無數啊。」


    不禁出聲呢喃。


    今晚,玲瓏館美沙夜她也想起了自己的不成熟舉動。


    無數。沒錯,一如字麵。即表示──


    「就是這麽回事,你也發現了吧?」


    他的聲音接著響起。


    美沙夜偷偷地微歎一口氣,轉過身去。


    視線彼端,想當然耳,是高個子的他。


    烏亮的長發,深謀遠慮的眼眸。


    獲得暫時肉體而現界於現代的魔法師。


    「玲瓏館家的屬地裏,每個角落都有我的『眼線』,走廊也不例外。


    這麽晚了,不可以在外麵走動喔,美沙夜。你知道令尊有多擔心你吧?」


    美沙夜就這麽被請回寢室了。


    由於說謊不好,她最後還是將「去化妝室」的理由化為事實。就結果而言,他在那段時間也一直等在走廊上。即使美沙夜不太高興,要他別做傭人般的事,他也若無其事。


    「我會等你。」


    「不用啦。請別這樣,魔法師。」


    「不行。」


    「就說……」


    「我會等你。快吧,美沙夜。」


    拗不過他。


    有種難以言喻的難堪。


    被他喊出名字時,美沙夜才明白這是一種懲罰。


    於是乖乖接受,忍受羞赧。不久離開化妝室,穿過走廊,返回房間。


    「來,快上床。那雙可愛的拖鞋,就讓我幫你脫吧。」


    「……不用了,這種事我自己來就好。」


    美沙夜默默地咽下幾乎成形的失落感。


    這場麵,這局麵下,無論怎麽想,自己都居於劣勢。他那副「我要盯著你到上床闔眼為止」的行動,也許在平常有點過分,但現在合情合理。


    從淑女教育的觀點來看,對於夜間有男性進寢室當然是有所抵抗。


    但他不以為意。


    不僅如此,還有種將美沙夜當幼兒看待,認為在床邊看著她入睡是種義務的感覺。這讓不服與失望又差點衝上她心頭,現於表情。現在非得默默接受、忍耐不可。


    「哦?哎呀?這是現代的機械嗎?」


    「是的,那叫作收音機。」


    「嗯,原來這就是收音機啊。」


    「您對那有興趣嗎?」


    美沙夜在他專注於桌麵時脫下兔子拖鞋。


    並一下子就將裸露的雙足縮進床上毛毯底下,向他詢問。


    「就是啊,我很有興趣。隻要是精良的技術,無論是什麽樣的機械,都能成為很好的參考。創意或靈感,都需要平時一點點累積的知識才能發光發熱。」


    魔術師興致盎然地不斷觀察收音機。


    英靈對現代社會的文明都有基礎認知才對,為什麽一台收音機會讓他看得這麽入迷呢?


    他沒有收音機的相關知識?還是說,母親送的──傳自祖母的這台收音機,不在現代知識的範疇內,所以不懂?還是因為它造型特殊?


    盡管不懂,美沙夜仍姑且說出口。


    收音機。音訊電波、電子信號的收發係統,以及遠端播放裝置的總稱。


    使用目的有──


    「休閑、通訊還有宣傳嗎?」


    「對。有休閑節目、傳播資訊的新聞節目,也會用在宣傳商品、公告事項上麵。」


    「和所謂的電視很像嘛。」


    「我也覺得很像,差別就在於電視有影像,收音機沒有。收音機流行於全世界之後,電視才發明出來,然後快速普及。」


    「原來如此,真有趣。」


    魔法師深深點頭。


    想不到這名被人奉為傳說的煉金術師,會對現代日本任何人都用得理所當然的收音機這麽感興趣。這樣下去,要是聊到了b.b. call,說不定還舍不得讓美沙夜入睡呢。


    若時間充裕,這也不壞。


    畢竟他是個很懂得提問的人。


    包括使用目的、原理、普及率、不同世代的傾向等。


    他就這麽一一對不懂的事發問,並仔細咀嚼,將所得資訊納為己有。在如此理解與提問並行的狀況下,美沙夜也越答越洗練,相談甚歡。該說真是聊對了嗎?


    雖然美沙夜心中,的確還想多聊一會兒。


    但覺得有點累了。


    眼皮好重。


    前不久還毫無感覺的睡意陣陣逼來。


    一這麽想,意識就跟著模糊。明晰的思緒逐漸崩潰,昏昏沉沉。


    「美沙夜。」


    「什麽……事……」


    「今晚真是謝謝你了。你就睡吧,不必操心。」


    「嗯……」


    眼皮,不由自主地闔上。


    彷佛是受到他那沉穩語氣的引導:


    「安心睡吧。有能力破壞我這魔術要塞的騎兵,和令尊結下了主人間的同盟協定,可惡的劍兵目前也不會打算強行入侵吧。你大可安心入睡。」


    魔法師如此細語的同時──


    手,與他相觸。


    「祝好夢。」


    在頸部後方──


    與「後頸」相觸的左手,有種不可思議的暖意。


    前幾天的他體溫是那麽低,今天卻溫暖多了。


    美沙夜忽然放鬆,越沉越深。


    「咦……」


    「這是幫你好好睡一覺的小法術。」


    「小……法……術……」


    眼皮閉闔的瞬間。


    美沙夜望著溫柔微笑的魔法師,恍惚地想著──


    為什麽?


    他為什麽會用「可惡」形容劍兵呢?


    前幾天不是才用「高潔的英靈」形容那名蒼銀騎士嗎?


    現在卻變了。


    究竟是什麽,讓他改變了形容──


    ?


    關於英靈的彼此關係。


    如前所述,參與聖杯戰爭的英靈將例外地擁有人格。


    過去也曾論及恐因此發生的問題,而這裏再舉一例。


    英靈與英靈。


    除了成為可怕破壞的化身相互激鬥之外,他們也可能發展出其他關係。


    當一騎英靈因人格驅使而對其他英靈產生某種執著時,非常可能發生主人也無法控製的狀況。


    極少數的英靈,可能擁有必須執著至一定「深度」,才能發揮最大力量的寶具。召喚出這種英靈時,利用魔術或靈藥等強製性手段加強他對其他英靈的感情,也是種不壞的手段。但是,這完全是例外狀況。


    英靈執著於其他英靈,是一件危險的事。


    無論那是敵意或愛慕。


    過剩的執著,將使主人難以構築必勝局勢。


    假如置之不理,英靈與主人的關係將輕易決裂;若已與其他陣營結盟,也多半會危及同盟關係。


    在此提供一個應對方法。


    那就是用心理解自己的英靈,掌握他的故事,認識他的心理。


    要正確解決因英靈人格所產生的問題,就必須如前述所言,除彼此交心、構築良好關係外,別無他法。


    務必與自己的英靈建立起能夠淩駕任何執著的關係。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天才──


    天賦之才,指的完全就是那東西吧。


    主人階級第一級熾天使。


    使役者位階第一階劍之英靈的所有人。


    那個女孩。


    叫作沙條愛歌。


    事到如今,我才將那個男人過去所說的話放在心上。


    沙條家現任當家,和我這玲瓏館現任當家屬同輩,又都是以同個城市為據點,擁有古老血脈的魔術師,至今自然有過不少交流。所以我知道,那個男人不是會開無聊玩笑的人,更不會自取其辱、虛張聲勢。


    雖說有過不少交流──但僅止於魔術層麵,與俗人那樣的私交相差甚遠,其實有隻有聊過幾次關於研討魔術的話題。盡管如此,比起其他魔術師已堪稱是「親近」很多。雖然從這樣的標準來看,那些隱藏魔術師身分與我接近的近鄰,或許還要比他來得更「親近」。


    在那幾次的交談中,他的確曾經說過──


    自己的女兒沙條愛歌。


    是沙條家係中從未出現的天才。


    愛歌身上確實具有以家係血脈代代相傳的魔術回路,但他不確定那是否算是沙條家的魔術回路;而後幾年出生的綾香身上,就是不折不扣的沙條家魔術回路。


    他說:她的一切都是例外。


    不僅是魔術回路、學習速度、魔術適應性,就連父親或沙條家曆代當家都不曾接觸的魔術,她也能以驚人速度駕輕就熟。


    一時間,我怎麽可能相信這種話。就算那不是玩笑,也不是作勢,也應該摻了不少誇張成分。或許沙條愛歌真的是屬於秀才、天才一類,但那種「怪物」絕對不可能存在。應該隻是和魔術回路一出世就比我更優秀,一身好資質的我的愛女美沙夜一樣,生了一個擁有稀世才能的繼承人而已。


    當時的我,居然會愚蠢到這麽認為。


    啊啊……啊啊,一點也沒錯。


    我真是太愚蠢了!


    「……原來如此。哈哈,我懂了。」


    玲瓏館邸的地下研究室中,我不禁微笑。


    映在玻璃瓶上的表情,空洞至極。


    豈能讓女兒和妻子見到我這種窩囊樣。


    空虛的笑臉。是啊,我是笑了。


    但不是因為歡喜。


    這笑臉,無疑是恐懼的具體呈現。


    可愛。因想起原本能這麽形容的表情而顯露的恐懼──


    那東西,那個具有人類外形的東西,的確──


    的確是「天才」。


    若非如此──


    『你好啊,玲瓏館叔叔。該說幸會嗎?』


    那燦爛如花的微笑。


    美麗妖精般的細語。


    以及,映在那對眼眸深處,「不應存在的某種東西」。


    一想到那少女當時對著我微笑的模樣,我就怕得全身緊繃。


    她是,幾天前於東京召開的史上第一次聖杯戰爭開始以來,隻見過那唯一一次的女孩,出生於沙條家的長女。


    「究竟是……什麽時候……」


    美沙夜──


    我的女兒遭遇狂戰士和劍兵那晚,似乎真的沒有看見沙條愛歌,我還記得當時自己有多麽放心。啊啊,太好了。根本就沒對她怎麽樣嘛。當時那些話,果然隻是嚇唬人而已。


    『比起對主人本身下手,如果他有缺乏抵抗能力的「弱點」,攻擊那裏應該比較有效率。叔叔你覺得呢?不對嗎?


    例如美沙夜,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要是失去了她──叔叔,你應該會非常痛苦吧?』


    沒錯。對,一點也沒錯。


    她隻是故弄玄虛,所以美沙夜才沒事。真的什麽也沒有,沒有一點傷,當然也沒被人奪去性命。那個少女說那些話,不過是想牽製我而已。無論她父親把她形容得多麽天才,也不可能敵得過以魔法師位階現界的傳說煉金術師帕拉塞爾蘇斯,即馮?霍恩海姆的萬全魔術。對。我在那晚下了這樣的判斷,還覺得鬆了口氣。


    但是為什麽?


    到底是什麽時候?


    美沙夜一直是由這魔術要塞重重保衛──


    沙條家那個女兒究竟是「怎麽下手」的?


    「……我算什麽東西?什麽遠東第一的魔術師?被一個小丫頭弄成這樣……」


    在嗚咽中,我笑了。


    我在研究室中茫然踱步,拿起到處放置的魔術禮裝看幾眼,再不耐地摔碎在地。不對,不對,這不是我要的,要快點找到才行。這原本是該聯絡魔術協會或全球黑市,用盡一切手段徵調的東西,但現在與外界接觸的風險太大。


    聖杯戰爭這個本該讓我成就大願,造就無上榮耀的儀式,現在卻成了最高的牆,阻礙我一切行動。現在的我離不開這座被結界保護的宅院,外麵的人也進不來。就算我要找的東西真的就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送不進來也沒意義。


    所以,我開始在玲瓏館邸中不停找尋。


    雖然我的搜集品沒那種東西,但祖父的遺物裏或許會有。


    我懷著這樣的希望,找了又找。


    同時,心裏藏著極為明顯強烈的「疑念」。


    「在哪裏?到底在哪裏?就是那個,如果沒有那個就完了。」


    持續不停找著──


    「美沙夜……美沙夜沒有那個『就完了』。」


    那可不行。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不隻是我,魔法師也發現了。


    詛咒的痕跡。我的女兒美沙夜身上,有被人下咒的痕跡。雖然所幸她自己還沒發現,但她畢竟是我和妻子所生的優秀女兒,很可能再過一陣子就會自己發現了。


    我和魔法師是幾小時前發現的。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是在消滅狂戰士那場戰鬥中被暗算的嗎?


    不會有這種事,任何人都不可能穿過我


    和魔法師的監視網。


    但是──


    沙條愛歌──


    如果是那個少女。


    就能像那天穿過監視網,出現在我眼前一樣。


    若她是趁我和魔法師的注意力都集中於戰況時,躲過我們的「眼」和美沙夜接觸而對她下咒,事情就說得通了。


    我知道她天賦異秉,但那根本不止於此。


    簡直是怪物。


    竟然能在我玲瓏館邸這半異界化的魔術空間來去自如,而且還兩次。


    因為她是個魔術師?


    就連麵對使役者都不會這麽恐懼的我,強忍著隨時可能衝出口的哀號,到處翻找。


    尋覓我現在──


    不,是「美沙夜現在」需要的東西。


    應該還來得及。


    一定要讓我趕上。拜托,拜托──


    ?


    「……祝你作個好夢……」


    他(魔法師)注視著入睡的少女,悄然低語。


    靜靜地,坐在床邊。


    伸出右手,以手背溫柔觸摸少女雪白的臉頰。


    插圖017


    「美沙夜。」


    並呢喃她的名字。


    那是,這閉眼沉睡的少女。


    那是,這父疼母愛的少女。


    那是,自己選作高貴祭牲的少女。


    有那麽一剎那,憂傷浮上他的表情。


    但他沒有違令。


    因為他的背叛已是事實。


    於是他張開雙唇,對不在這裏的某個人獻上自己的言語。


    「我的主人,我已經照您的吩咐,和她連結得『更深』了。」


    同時──


    注視著少女。


    「是,請隨意。


    無論任何詛咒,隻要您想,隨時都能從外麵降咒。」


    就像──沒錯,就像收音機一樣。


    他淡淡地接著說。


    沒有回話的聲音,說不定隻有他能聽見。


    「不。全世界都是您一個人的。


    隻要是您決定的事,我怎麽想都沒有意義。」


    他──


    向虛空行了一禮。


    「我的主人,為統領天下萬物而降世的根源之女啊。


    就連充斥真正星光的遠古諸神,也無法媲美您的光輝。」


    恭敬地──


    彷佛麵對他「真正該侍奉的主人」。


    「──沙條愛歌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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