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夜景,宛若灑落地麵的星辰。


    不夜城。以人造光掃滅黑暗的千萬都市。一名少女毫無感慨般地,俯視著這個自己的所有物之一。以外國大教堂為概念建造的摩天大樓──其雙塔結構中的南塔頂上,那名超常少女帶著兩騎仆從【使役者】靜靜佇立。


    沙條愛歌,生來即有全能的力量,一舉一動卻像個少女。


    她的愛戀之心要吞噬東京,甚至整個世界。


    一九九一年二月某日,深夜。


    東京都新宿區,都廳第一總部樓頂。


    「──報告愛歌大人。」


    在這離地達二四〇公尺的高處,呼嘯夜風中,一名高瘦男子向他的少女主人報告近況。魔法師帕拉賽爾蘇斯。即使主人說不必特地跟來,忠實的魔法師仍一臉理所當然地站在主人身邊,不知該說是忠心還是太認真。雖然原本就有那種傾向,不過最近幾天,那份頑固更是變本加厲。


    (這也難怪。)


    同樣靜候於少女身旁的刺客在心中低語。


    (你也知道了大聖杯的真麵目吧。)


    應該說,態度能維持不變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使役者對聖杯許願的欲望愈強,對從前人生的後悔或悲歎愈深,大聖杯所造成的震撼應該也就愈巨大。


    刺客心想,假如自己沒有邂逅、接觸主人──或是沒遇見那個少年【巽】──一定當場就崩潰了吧。英雄應有的強韌意誌、崇高傲骨,自己毫不具備。這副身軀始終是教團的武器、兵器,對所有感性事物都極不擅長。


    可是,魔法師卻沒有崩潰。


    他平靜的眼神、沉穩的氣質一如既往,出於忠誠的各種行動也一樣。


    那種不染俗塵的魔術師印象,沒有任何改變。


    盡管緊張的弦已經繃得藏不住,少女也無意責備他。應該不會是沒有察覺。魔法師說主人不僅支配了東京,整個世界都形同落入她的掌心。這種人不會有不可能的事。


    既然她選擇沉默,就表示那才是正確之舉吧。


    「從昨天起,劍兵終日在東京各地遊蕩。屬下猜想,他恐怕是在尋找東京大聖杯的位置。」


    即使在強風中,魔法師的輕聲細語仍流暢地傳入耳裏。


    可能是用上風元素魔術的傳聲術吧。真機靈。


    「嗬嗬,劍兵真是個急性子。」


    「您說得是。」


    「主賓就應該耐心等派對開始才對嘛。」


    少女聲如歌詠般地說道。


    她沒有使用任何魔術手段,聲音卻神奇地不受風聲掩蓋,清楚傳播。主人是朵花,是朵絕不會被任何風暴折斷的永恒之花。無論刀刃、詛咒、魔術,就連沉睡於聖杯中的「獸」也傷不了她。


    月光與散布地麵的無數燈火,都是給少女的祝福。


    直到最後一刻。


    「我雖然做了很多事──」


    主人。主宰者。


    接觸劇毒也不會喪命的少女。


    在地下的黑暗中,不追究刺客下意識袒護了巽的隆恩光輝。


    使刺客再次宣誓絕對效忠,絕不再犯下那般可恥之舉。


    「在時光洪流中完全固定的事象……無法跨越。就算我能創造讓不列顛延續下來的可能性,一旦撞上事象的節點也會輕易毀滅。光榮的不列顛無論如何都會亡國,撒克遜人將建立新的國家,孕育出這個延續至今的英國。」


    「事象會自我修整?」


    「對。最後,世界會發展成現在的麵貌。」


    主人的聲音中,摻雜憂慮的音調。


    非常罕見。


    是有如太陽在大白天突然消失的異常狀況。


    「那麽,為了他,我非得阻止、破壞這一切不可──」


    即使不聽到最後,刺客也懂她的意思,魔法師應該也是。


    過去、曆史、人類史。為了破壞構成這世界的一切,主人才需要聖杯。


    需要默示錄之獸【beast】。


    當成進一步提升主人力量的增幅器。


    據說,主人身上的魔術回路甚至近乎全能,足以達成超越神秘的奇跡,具有堪稱異常的超常效能。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由於那種力量實在過於特異,無法大量使用。即使能造就各種不可能的奇跡,規模與次數仍受到某種程度的局限。


    可是,有了以聖杯為搖籃的「獸」之魔力,就能解除這個限製。


    隻差一點點。


    沒錯,再踏出最後一步就行了。


    刺客和魔法師這幾天從東京奮力搜集來的純潔靈魂,眾多少女的生命,將在今晚勉強達到相當於一騎靈魂的份量吧。等兩騎仆人再獻上生命,大聖杯就能實際啟動。


    多半就是在今夜。


    世間的一切,將從這個遠東之地的都市開始毀滅,實現主人的心願。


    「刺客。」


    有人呼喚刺客。


    身陷思慮之中,使得她反應遲了。


    刺客經過半次呼吸的時間才抬頭,見到高居燦爛東京夜景之巔的主人轉過身來。宛如嬌美花朵的沙條愛歌向刺客伸出手。啊,她要碰我了,要被她碰到了。有別人【魔法師】在看啊。


    順著皮膚、下顎──


    那纖白指尖,溫柔地撫摸碰每一寸都是死亡的褐色肌膚。


    像碰觸易碎品那麽輕。


    像戳點脆弱的泡泡。


    之前,自己是如何反應?


    記得是顫抖。全身哆嗦、激動得發燙,甚至沸騰。


    (啊,愛歌大人。)


    從遇見您那天起,我就全心全意地服侍您。


    並相信聖杯給我第二次生命,就是要讓我與您相遇。


    然而──


    (我不停尋覓的,被人觸碰的喜悅──)


    非常相近,就算斷言為一模一樣也無妨。


    (除了您之外,我也在他【巽】身上找到了。)


    幸虧有骷髏麵具蓋住我的臉。


    恍惚與喜悅、陶醉與昂揚所導致的微笑。


    自責與羞愧、孤獨與哀戚所導致的哭泣。


    兩種表情交雜,一定讓我的臉變得很難看吧。


    「哈山,你之前自稱吉兒是吧?」


    刺客揚起視線。


    見到少女的臉,有些愣住。


    她的表情,臉上的情緒,不曾存在於刺客的記憶之中。那是──


    「前天的你好棒喔。那個男生是死是活明明都無所謂,你還那麽拚命保護他。」


    那是有如午間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我想,你一定也了解我這種感覺……愛上一個人,心裏都是他,為他癡迷,真的是世界上任何事物中──」


    同時也帶有夜影般的哀愁眼神。


    「最美的一個啊。」


    刺客無言以對。


    對於少女投來的視線、說出的話,完全無法回答。


    就隻是愣在那裏。


    顫抖著,感覺身體急速發冷,彷佛被奪走了什麽。


    「你們兩個都辛苦啦。不用再搜集祭品了,我自己去拉一個。」


    不用跟來。


    刺客隻能看著話一說完,就消失在黑暗中的少女背影。


    ──殊不知這一晚,這一瞬間。


    ──是第二次生命中最後一次見到她。


    ?


    關於主人發狂失控。


    參加聖杯戰爭的魔術師,也就是運用英靈【使役者】投入壯烈廝殺的主人,大都懷有宿願。


    而且是值得他們冒生命危險參加儀式的宿願。對他們而言,等於是一種人生目標吧。


    照理說,魔術師的大


    願都是抵達根源,但也有例外。


    最需要關注的就是例外。


    因為懷有大願之人,不太可能拋棄自己魔術師的一麵。


    聖杯戰爭這個難得的魔術儀式,並不是通往根源的唯一道路。


    甚至該說,經過世代鑽研的家係魔術才是正道。


    因此,並未失去大願的參戰者,較容易冷靜觀察戰局。


    直到最後都可能為自保而選擇放棄聖杯。


    但是,擁有私人宿願的人……


    在某些情況下特別容易失控。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少女飛翔在東京夜空中。


    降落於高樓林立的西新宿街道,輕盈穿越深夜時分杳無人蹤的馬路,橫跨像座森林的中央公園,一步又一步地跳過已沒有多少班車行駛,相當寬闊的鐵道。


    就像圖畫書中,妖精跑過湖麵的畫麵。


    她麵帶微笑,雙眼同時也因酸楚而濕潤──


    最後抵達東京都杉並區。


    生活了很多年,卻仍很難說是住慣的清幽住宅區。


    在這段時間,她一定是睡著了。


    睡得香甜安穩,一無所知,毫無所悉。


    ──如果她會醒來就更好了。


    玄關、走廊、樓梯和寢室門上,都設有魔術結界。


    是少女的父親所布下的。


    是擔憂弱小女兒的安危吧。聖杯戰爭都等同結束了,還真是一絲不苟。雖說事實上,那並非不必要的憂慮。


    原來如此,父親這樣的行為很可貴。


    可是那實在太過脆弱,對少女來說全無意義。


    她僅僅是走過去,結界就自動解開。


    低語幾聲,魔術就失去效力。


    ──不知道那孩子會是什麽表情。


    道別的話,已經對她說過了。


    就在前天早上。少女沒有遺忘。


    『我很高興你這麽親近我。』


    『你也會有明白我心情的一天嗎?』


    『不會。我想,不見麵應該對你比較好。』


    少女沒有說謊,那都是她的真心話。假如她有心可言。


    ──我改變心意了。不過呢,那都是因為你喔?


    她預測,自己再也不會回家。


    她預測,再也沒機會見到那張臉。


    由於她貫徹自訂的規矩,絕不預視關於自己的未來,才會有這般預測失準的時候。說不定,少女也有點驚訝。


    這麽幼小的生命。


    可憐、易逝、脆弱至極的普通凡人,居然能改變她的行動。


    來到寢室,站在枕邊,少女低頭注視妹妹的睡臉。


    妹妹。不過是人類的生物,以她想像中的模樣沉睡著。


    睡得香甜安穩,一無所知,也不知自己做了什麽。


    ──原來她的睡臉是這樣啊,我頭一次看到。


    「姊姊……?」


    少女往臉頰輕輕一吹,妹妹才終於醒來。


    她揉著惺忪睡眼,投來恍惚的視線。


    「對不起喔,這麽晚叫醒你。」


    少女溫柔地……


    不,她仍未察覺那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的情緒,伸出了手。


    那是什麽。


    比點更小,隻有一些些,非常微薄的黑點落在她純白的精神上。


    由於少女太過全能,使她無法理解。


    地位與人類相差太遠,使她無法摸清。


    就連人們是否稱之為「嫉妒」都不懂。


    「綾香,我問你喔。」


    ──你昨晚有遇到一個人對不對?


    ?


    「你好像很喜歡我送的禮物嘛。」


    問題來得很突然。


    就在刺客目送少女主人離去之後。


    在東京某處地下空間,具有以大聖杯為中心的立體魔法陣,定為新根據地的寬廣儀式場,有個配給刺客的房間。就在她要回那裏時,耳中聽見了那句話。不是透過魔術,是直接以聲音傳達。


    今晚難得發生的事還真多。


    前幾天收到那件禮物以來,已經好久沒像這樣和他獨處、聽見他的聲音了。刺客原以為這名魔術師是盡可能不與她直接對話,不過她不曾直接問過對方,其實並不太能確定。


    是一時心血來潮嗎?


    不。刺客不認為魔法師的思慮像她那麽淺薄。


    他會親口說話,一定有他的用意。


    「魔法師,我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


    「這樣啊。」


    原以為他會轉身就走。


    但這個舉世聞名的煉金術大家卻當場紋風不動。


    他就此佇立在黑暗中。很適合他,他就是這麽一個適合陰影與黑暗的人。就像注定要在黑暗中活動、潛行、殺人的刺客一樣。盡管最後死於非命,他仍是一時廣為人知的醫界人士,有眾多仰慕者,擁有一段值得刻入英靈座的人生。然而──


    真是太諷刺了。


    這個實至名歸的正派英靈,竟與本質完全不同,稱之為反英雄的邪惡刺客共事一主。


    為了同樣的目的,尤其是在這幾天反覆作惡。


    擄來眾多毫不知情,與神秘和聖杯都無關的無辜少女──


    「抱歉。我也知道一再重複講同一句話很不識趣,可是──」


    「既然要道歉,那就別說了。」


    「不,毒女,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魔法師把臉湊近過來。


    近到唇與唇幾乎相觸。


    「她,統馭我們的那位大人,對你絕不會感興趣。你懂不懂我為什麽會這樣說?」


    「……懂。」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你對她的感情,與你生前渴望的高貴感情不同。那不是愛,也不是情。或許是想從她那邊得到些什麽,但也無法否定那隻是表麵如此的可能吧。那是──」


    「我知道。」


    刺客輕聲打斷那名魔術師的話。


    沒必要再聽下去。


    因為刺客十分明白那天、那晚,他手指著活屍說要送給她究竟是為什麽。他說,刺客有必要知道她真正愛的是什麽。當時還完全想不通那是什麽意思,現在已能把握、理解。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那晚的延續。


    聽擔心她安危的少年說話──不,曾是少年的那具屍體所重述的話。


    每當他反覆說出那些話。


    都像是用短刀往她的心口挖。


    所以,不再計較了。


    魔法師令人發指的行為,刺客如今已不再怨恨。


    「那麽刺客,你還有選擇的餘地。」


    「你說什麽……」


    「這裏已經成為黑暗淵藪、惡獸的搖籃。可是,你的靈魂並沒有在這極度的無情與殘酷中失去光芒。那晚,你舍身保護少年的屍體,表示你還有機會找回曾是英雄的自己。」


    你要繼續前進?


    還是就此死滅?


    成為一個棲居陰影的黑暗之徒,一切光明事物的敵人。


    甚至蝕世之獸的褓姆,這樣真的好嗎──


    沒錯,這名魔術師拋出了問題。


    問她要墮落到什麽地步。


    如同先前遇見的古波斯弓兵。


    「謝謝你,魔術師閣下。」


    唉,你究竟要管多少次閑事啊,魔法師帕拉賽爾蘇斯。


    假如變身能力能再高超一點,刺客恨不得想立刻變成鏡子反彈他的話,而她隻能慢慢點頭。沒有迷惘。應該是之前主人觸摸她的那一瞬間,或是昨夜情急之下掩護少年屍體的那一刻,她的


    末路就已注定。


    「我也有自知之明。我相信……我已得到真正的滿足。」


    所以,請你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走在邪惡之路上,卻又期盼善良正義得以伸張的愚昧魔術師啊。


    「但即使如此,


    若不是沙條愛歌,我也無法體會那種感覺。」


    ?


    我的心智很正常。


    我的感覺很平靜。


    完整接受任何一切現實的心,如止水般透澈。


    沒有一絲動搖。


    沒有半分迷惘。


    ……不,大概不是。


    我心智異常,根本不平靜,充滿動搖、迷惘。


    我是不是已經瘋了?


    我是靜謐的哈山。


    哈山?薩瓦哈,以影之英靈【刺客】身分現界於現代的昏愚之徒。


    當那獨一無二的少女在東京遊蕩途中收留我後,我明明已經當她是永遠的主人,誓言效忠,現在卻成了夜夜擁抱著巽,感覺肉體因而火熱、亢奮,卻也因而厭惡自己而流淚的膚淺女子。


    即使獲得了主人。


    滿足到幾乎滿溢而出。


    自認能為她而死。


    現在卻如此貪求他人給我的感受。


    昨天和前天,在地下空間屬於我的角落,魔法師所製作的石牢般房間裏,我都在擁抱那個曾經在東京生活、曾是那名少年之物,應該曾有過心願與執著的可敬殘骸。


    看。


    他依然在等我回來。


    我刻意發出腳步聲出現,那死去的肉塊跟著就向我伸出了手。


    巽。不,曾經是巽的東西。


    「啊、啊……你、你……要……」


    他的時間已經停滯。


    依照被我的唇融化腦髓之前,大腦所紀錄的那一小段資訊。


    「快、逃……」


    要我逃走。


    當我是被遭聖杯戰爭波及的可憐少女。


    認為有必要保護我,遠離魔術、聖杯、神秘等超常危險。


    盡管你是那麽地脆弱,那麽地無力,在當時和現在卻都如此為我著想。彷佛童話中邂逅公主的騎士,要守護可貴的事物,成為正義使者。


    「巽。」


    我從臉上摘下白色骷髏。


    露出原來的臉。由於暗殺手段需要,我仍保有原來的臉。


    暗殺教團之主,曆任哈山?薩瓦哈之中,也曾有人為割舍過去的自己而甚至舍棄了自己的臉,但我畢竟不是那種英傑。到頭來,我隻是一個生為女性、發揮女性功能、死為女性的人。假如我堅強到能舍棄自己,會不會活得比較不一樣?


    還會是毒女、毒花嗎?


    「我回來了。」


    「快、逃……你、要……活下、去……」


    「謝謝。我還活著喔,小巽。」


    我輕聲細語著擁抱了他。如同過去。


    冰冷的你,來野巽。


    我已經不記得你在世時的體溫了。


    即使奪去你性命那一刻的甜蜜觸感、嘴唇的柔軟仍能清晰憶起。


    「巽。」


    真的隻要這樣輕輕摸一下,人就會被我的肉體殺死。


    構成肉體的一切都是為了奪命而製造、規範、運用的人形劇毒,那就是我。在身亡而刻於英靈座之前,為製裁敵視我教義的一切而活動。


    「我是殺手喔?你記得嗎?」


    對,我殺了很多人。


    一殺再殺。


    一殺再殺。


    有英雄之稱的勇猛將軍或騎士,還有你這樣的少年,都曾死在我手中。


    「我殺的人,多到數不清了。」


    因此,深夜廣播節目將我描述得像「死神」一樣實在很貼切。


    戴著骷髏麵具的暗殺者。


    暗殺教團教主,曆任哈山?薩瓦哈之一,擁有靜謐稱號的毒殺高手。這樣的我,是教團模仿從紀元前就開始在印度等世界各地流傳的傳說人物「毒女」,在現實製造出來的暗殺工具、兵器。


    我以極高效率不停殺死目標。


    在枕邊、巷弄、暗處。隻要服用特殊藥物調整體內毒素再配合正確風向,甚至能毒死一整支軍隊,不過大多時候是一對一。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觸對手,奪其性命。


    「就像殺死你一樣。」


    勾起保護欲的少女外表,完全是假象。


    這副肉體對任何毒素免疫,同時也是毒的結晶。從指甲、皮膚到體液都是劇毒,能輕易在國王、貴族或將軍的寢室,無聲無息地殺了他們──


    因為我成了他們的情人或未婚妻。


    動手之前,與暗殺目標構築出那種關係的情況相當多。


    「……雖然命令上都說那是該死的敵人,可是被我用這雙手、這身體、嘴唇殺死的人,每一個都曾經活過。」


    有親人,有朋友。


    一個活生生的人。


    為使目標放鬆戒心而與其親近的過程中,自然會知道那些事。


    其中個性博得我好感的人並不少。讓我覺得萬一發生奇跡而真的和他結了婚,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的人,也不是完全沒有。


    總歸來說,我──


    就是反覆地親手構築不會成就的幸福,再親手奪走。


    「有的是壞人,有的能感覺出來是好人。」


    而他們都被我所殺。負起教團之主的使命。


    漸漸地,我的精神開始出問題。


    開始迷惘、動搖,失去平靜,甚至無法正常思考。


    「我變得不再是自己,沒辦法再殺人,發瘋了……啊,或許是恢複正常了。」


    我閉眼回想。


    巽,那段記憶,和對你動手的那當下一樣清晰。


    教團紀錄中對我,靜謐的哈山這名女子的死法,有的說是將軍覺得我連手都不讓人碰很可疑,便砍了我的頭;有的說我表明自己殺手的身分,請求將軍殺了我──


    而事實相當單純。


    我愛上了將軍,想說明我其實是教團派來的殺手,結果在他不注意時,被那位大人,形同恐懼支配者的那位偉人,親手砍了我的頭。


    「我被那位大人肅清了。能讓我以身為哈山?薩瓦哈而驕傲的,就隻有那一刻吧。」


    「…………」


    巽。無論我說什麽,你的反應都沒什麽變化。


    完全就是個損壞的機器。


    你今晚也會說我不想殺你、別過來或快逃吧。


    我懂。


    你早就毀壞了,而且是我弄壞的。


    無論怎麽修,你都不說其他的話。


    到最後一刻也不會說吧。


    「哈、山。」


    聲音在石牢中回蕩。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經過一整段呼吸後,我抬頭見到的,是你。不可能學習新知的你,向我伸出了手。


    啊,你想碰我。要被你碰了。


    皮膚、臉頰。


    冰冷的指尖,接觸殺了你的褐色皮膚。


    有如孩子尋求母親。


    有如母親安慰孩子。


    我的身體猛然一顫,竄過背脊的感覺甚至堪稱衝擊,使我不禁喘息。這是什麽?在乙太構成的虛假肉體中奔馳的感覺,是驚愕?是昂揚?還是情欲?抑或是──


    「那名字……」


    臉上沒有骷髏麵具掩蓋。


    情緒顯露無遺。


    反映我實際心情的臉孔,究竟是什麽模樣?


    「你怎麽……知道我的真名……」


    「別、去。」


    啊,巽。


    難道你真的懂?


    「別、死。」


    啊,真的沒錯。


    你這麽說,是因為早已明白我想做什麽。


    那是魔法師所精煉的「賢者之石」所導致的偶然,還是大腦保存狀態其實超乎預料地良好而導致的必然?我無從斷定。無論如何,奇跡發生了,巽呼喚了我的名字,呼喚了真名。


    即使淪落成現在這樣,你還是在關心他人的安全啊。


    來野巽。


    你具有與那個人不同的光輝。


    我這種人,根本不配擁有你──


    那應該是個能與你相依偎,攜手走向明天的人。


    「謝謝。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麽說的人。」


    對不起。


    在這一刻伴著你的人是我,對不起。


    「……巽,從殺了你的那一瞬間開始,我就愛上你了。」


    說著示愛之言──


    我,淡然微笑。


    我,悲傷流淚。


    握起你的手──


    輕輕揮起以魔力構成的短刀。


    ?


    別死


    別殺


    快逃


    活下去


    (摘自刻於石牢中的文字)


    ?


    然後──


    我在通往寬闊地下空間的道路上獨自等候。


    通往地麵的路隻有一條。


    要抵達沉睡於東京最深處的大聖杯,這裏是必經之地。


    我有預感。


    也很確定。


    他一定會來。


    排除萬難,跨越任何障礙,找出威脅世界的獸之搖籃。


    以刺客之身現界的我,沒有預測未來的能力。


    但我仍能察覺自己是否接近死亡。好歹是第二次了。


    「是刺客啊。」


    看,來了吧。


    不該有光線的地下通道中,出現了彷佛渾身散發光輝的騎士。


    蒼銀的騎士。有那麽一瞬間,我愣住了。


    他的視線就是那麽強勁,充滿堅韌的意誌與決心。


    啊,那是……


    就是正義英雄的眼神吧。


    與反英雄完全不同。那是名副其實,受人長久傳頌的救世勇士。


    他跟你一定會很聊得來吧,巽。


    「劍兵,最優秀的使役者……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你是擅長在城市裏調查、搜索的英靈。」


    「這並不是靠我自己的力量。」


    原來如此,你請求沙條家當家的協助了嗎。


    「主人正在用大聖杯進行儀式,不準你通過這裏一步。」


    「讓開。」


    「辦不到。」


    「我不會再說第二次。」這句話帶著劍刃般的銳氣。


    他想阻止儀式。


    主人為啟動大聖杯而投注全心全意的,最後儀式──


    「為什麽?」我不客氣地問。


    心中並無氣憤,隻想對認定為主人的人物奉上最後的忠誠。


    「主人的行為恐怕是屠殺沒錯,可是,那都是為了實現你的願望!」


    「願望應該托付給明天,托付給人民去實現。」


    說這麽冠冕堂皇的話。


    你已經給主人定罪了嗎,劍兵?


    表示你不想依靠邪惡,主人所做的事全都錯了?


    「……而且我發過誓,要保護讓我明白這點的孩子。」


    誰?什麽孩子?


    霎時,我想起主人的妹妹──


    不會吧。我沒有足夠資訊推導,也沒時間思考。


    「為什麽?你怎麽會有如此崇高耀眼的慈愛?」


    我低持短刀。血已經擦乾了。


    思考到此為止。


    「我不準你到主人那邊。」


    開始廝殺吧。若你執意前進,我也別無選擇!


    加速。紫電。


    交錯。切斷。


    騎士【劍兵】與殺手【刺客】交鋒的瞬間,黑暗中迸出光芒。


    「…………!」


    啊,原來差距這麽大。


    還以為自己對於撂倒重裝備騎士有點心得了,結果完全是自大的錯覺。我的刀根本沒機會抹進他堅固鎧甲的縫隙。


    到第二回合還擋得住,但劍勢猛然提升,擊中我的身體。


    盡管靠體術避開了被當場一刀兩斷,靈核卻已遭到致命傷害。


    他用的是具有絕大威力的黃金之劍。那就是聖劍解除風之結界後的樣貌?


    我實在不是對手。


    怎樣也無法活著戰勝他。


    「漂亮。」


    麵具也破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會為露出女性仿徨臉孔這種不名譽的事感到羞愧。


    快想。該怎麽戰鬥,怎麽殺死他?


    我最後的絕技,以這身血肉轉化成的毒花,就算要不了你的命也能痛咬一口!


    然而,我明明心意已決。


    我的咽喉卻徑自──


    「無論計畫成功與否……


    一旦大聖杯啟動,東京一千萬人口都會消失。」


    說出這樣的話。


    明明根本就不想說。


    即使魔力隻剩下一點點,應該要立刻用來攻擊。


    「我什麽都沒想。就算天崩地裂,世界末日到來,我心中對主人的忠誠……也絕對不變。」


    唇與舌,卻不聽使喚。


    「可是……」


    違背我的意誌。


    不,說不定那才是我要的。


    「現在,巽的妹妹也在東京。


    其實我也希望,她能……活下去……」


    發自內心。


    發自靈魂深處。


    我如此祈禱,如此期盼。


    盡管再怎麽努力保持思緒清醒、心情平靜,嘴上還是不受控製。


    為己迷惘、為愛困惑、為死恐懼的我不停顫抖。


    我──


    「我……是不是瘋了……」


    ?


    關於必將現界為影之英靈的使役者──


    刺客的運用方式。


    就戰力觀點而言,召喚為此一職階的英靈確實堪慮。


    若是直接對上以戰力見長的三騎士或狂之英靈【狂戰士】,差距更是顯著。必須避免蠻力的比拚。


    刺客具有斷絕氣息的能力,當然還是得用於暗殺。


    英靈不僅能感受魔力的存在,也能察覺使役者固有的氣息。


    而刺客能避開這個感測能力。


    能保持完全隱形的刺客,在偷襲上能發揮最高的優勢。


    然而──


    不是用於英靈之間的對戰上。


    切記,刺客在暗殺主人時,才能發揮最大效果。


    若狀況允許,或許有機會消滅三騎士之一。


    即使如此,若是在並未維持斷絕氣息的狀態下戰鬥,勝算並不樂觀。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我沒能聽見他的回答。


    劍兵說的話。我已經聽不見了。


    所以,該辦正事了。


    就讓我完成在這裏該做的事吧。


    既然是真名為哈山?薩瓦哈的刺客,就該有不負真名的死法。


    我將化為毒花而死。


    為第二次生命閉幕。


    哪怕粉身碎骨,違反天理自然一切倫常,億萬魔神【shaitan】阻擋,我也必將穿過死亡之門,助您實現願望。


    沒錯,都是為了您。


    我親愛的主人啊。


    您比任何人都耀眼。


    您比任何人都可怕。


    讓我學會如何擁抱心愛的人──


    與我同樣,愛著某人的您。


    沙條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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