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正月十六,京城就恢複了宵禁。


    雖然城池依舊燈火通明,但夜色降臨後,除了巡城的兵衛,巡夜的更夫,偶爾冒出來的醉漢,再沒有喧鬧的燈山人海。


    相比之下,離開碼頭滑入金水河中的花樓船熱鬧無比。


    白籬站在最高處,扶著欄杆往下看,透過天井能看到一樓的歌舞曼妙,二樓的紙醉金迷。


    她在看熱鬧,熱鬧裏也有人看向她。


    “看,那個小娘子,新來的嗎?以前沒見過。”


    “孫兄,花樓裏每個小娘子你都記住了啊?你還說是來靜心構思新畫作的?”


    “我的新畫作就是百美圖,當然要記住每個美人!”


    “怎麽就新來的?穿著打扮跟其他人一樣啊。”


    “劉兄,你這雙眼除了牌什麽都不看啊?那小娘子臉上多一條珠簾遮麵,與其他人不一樣。”


    “為什麽要遮麵?”


    “當然是為了讓人千呼萬喚,如此才稱得上美人。”


    “也可能是太醜了。”


    議論間看到上官月搖搖晃晃走到那美人身邊,滿麵笑意地說什麽。


    雖然上官月一直自詡笑臉迎客,但到底是紈絝子弟,笑容總是帶著幾分得意,又幾分挑釁,讓人不敢真親近。


    此時此刻的上官月笑的燦爛又親和。


    看熱鬧的人們忍不住拉住正好經過的仆從吉祥。


    “你們公子的新寵?”他們問。


    也有人覺得這句話不對:“上官小郎先前也沒舊寵啊。”


    吉祥輕咳一聲:“那是金玉公主給公子的婢女。”


    也對,現在的上官月不是外室子了,終於登堂入室,能稱呼金玉公主為母親。


    現在上官月人前人後都張口閉口自己是“公主之子”


    公主母親疼惜兒子,給婢女是常見的。


    他們說著話,看到上官月遞給那新婢女一杯酒…..


    新婢女坦然接過,掀著珍珠遮麵嚐了口,搖頭,遞給上官月,上官月忙轉身,從樓梯口站著的侍酒婢女托盤中又取了兩杯,忙忙地再遞給新婢女。


    新婢女各自嚐了口,最終選定一杯,對上官月點點頭。


    上官月臉上綻開笑容。


    樓下的人們看得怔怔:“這伺候的是很好。”


    這誇讚自然不是說那婢女,是說上官月,這也不是誇讚,而是嬉笑,吉祥沒好氣地說:“關你們什麽事,公主賜的婢女,你們想伺候還沒機會呢。”


    諸人頓時哄笑“是,是,我等沒有這個機會。”“上官小郎好福氣啊。”


    吉祥擺手“快去看自己的牌吧,別再輸了。”將諸人驅散,他自己看向三樓,皺了皺眉頭。


    這個新婢當然不是金玉公主賜的,他都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今天突然就出現在公子身邊。


    公子也不解釋她的來曆,問了就讓他們當作新來的。


    新來的什麽啊?


    這副做派哪裏像婢女,像是來作威作福。


    到底什麽來路?天上掉下來的仙女?


    …..


    ….


    “我以前喝的酒都不好喝。”白籬說,饒有興趣的看著自己選的這杯酒。


    不管是父親的酒,還是莊先生的。


    上官月看著她,打量一眼:“以前?你那麽小就喝酒了?”


    白籬對他一笑:“我小時候可不是個乖小孩。”


    父親當然不許她喝酒,莊先生生病也被禁止飲酒,但世間既然有酒水,她看到了,當然要偷偷嚐一下。


    難喝。


    想到這裏她扁嘴,似乎還能感受到的味道,以及看到自己皺巴巴臉的模樣。


    她不由笑了,笑容一閃而過沉寂。


    “可能是我以前喝的都不是好酒。”她說,環視樓船,滿目讚歎,“我以為東陽侯府已經很豪華了,直到進了皇宮,我以為皇宮已經很豪華了,直到來到上官郎君的樓船,真是厲害厲害。”


    上官月哈哈笑了:“多謝讚譽。”又環視樓船,自嘲,“豪華而一無是處。”


    宛如牢籠。


    他看著白籬。


    “倒不如你那般小時候在山林間,又跟著莊先生夫婦四處遊曆,所見廣闊,自由自在。”


    白籬跟他講了自己不是鬼,沒有死,因為從小被視為不吉,遠離四鄰,混跡山林間,後來又被莊先生夫婦收為徒,帶著遊曆山川大河,所以幸免遇難。


    說到這裏,上官月又苦笑一下。


    “隻是,現在你也不得不困居在這裏了。”


    白籬一笑:“我若自由,與所處無關,山林也好,樓船也好,都一樣。”


    上官月看著眼前的女子,其實他說她小時候自由,隻不過是美化之詞,實際上他明白,她那是從小被嫌棄,不得不離群索居,又遭遇滅門大禍,徹底失去了家,假借身份避難,最終又死遁離開,真是悲慘。


    但白籬臉上沒有絲毫的悲傷,絕望,哀怨,她手握酒杯,眼神恬靜,清麗孤遠。


    察覺到他不說話,白籬看向他,一笑:“我是不是應該表現的悲傷些?”


    當個嬌滴滴的可憐小娘子。


    “我知道,你不是不悲傷,是悲傷無用。”上官月看著她輕聲說。


    是啊,悲傷無用,白籬垂目,從小她就知道,悲傷哀怨改變不了什麽。


    還是想想怎麽避免下一次悲傷吧。


    小時候避免的辦法是嚇跑那些惹哭她的人,現在麽


    白籬轉過身看向船外。


    她原本避世而居,遊離人間外,結果先是家族之災,又被沈青莊先生當作他人載體,拉到這裏來。


    除了她,還有周景雲,以及周景雲一家都受到了牽連,改變了本該平靜的生活。


    事情不能就這麽算了。


    既然他們把她拉過來了,他們就要承受後果。


    白籬看著前方璀璨的城池,將酒一飲而盡。


    上官月在後看著她,輕聲說:“我還是那句話,你有需要,我來幫你。”


    白籬笑了,轉頭看他:“你還沒說呢,你有什麽所想所願?”


    上官月笑了,先前白籬說要報答他,問他有什麽所願所想,問的太突然,他也沒回答。


    “我嘛….”


    “太大的心願還不好說,既然你許諾,那我更要認真想想。”


    “不過目前有個小心願。”


    白籬問:“什麽小心願?”


    上官月一笑:“我想睡個好覺。”說罷苦惱歎氣,“說實話,我這些日子真的睡不好,一睡就驚醒。”


    經曆這麽多事,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白籬點點頭:“沒問題,讓人睡覺我是最拿手的。”


    上官月舒口氣:“那可太好了。”他將酒一飲而盡,站在白籬身旁看著金水河夜色。


    白籬忽地伸手指了指岸邊。


    “你知道嗎?”她說,“其實我剛進京的時候,就見到你了。”


    那是她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化夢而行,走的稍微遠一些,然後看到了這座花樓船。


    她站在岸邊的夜色裏,遙望船上站在欄杆處的年輕公子。


    那是她第一次見上官月。


    但那時候可沒想到有一天會和他一起並肩站在這樓船上。


    回想當初,像做夢一樣。


    她看向夜色裏漸漸遠去的街道。


    不知道那一家人現在在做什麽,是否已經入睡。


    ……


    ……


    夜燈搖曳,節慶的花燈已經撤下,喪事的白燈籠也取下了,院落裏越發寂寥。


    值夜的婢女坐在室內,看著燈火發呆。


    “世子回來了。”


    外邊傳來仆婦的通稟。


    婢女猛地站起來,高興地對內轉頭:“少夫人,世子回——”


    內室和東側間都亮著燈,但書桌前沒有女子安坐看書寫字,臥房內也沒有女子整理床鋪。


    空空一片。


    周景雲邁進來,看到春月神情呆呆,下一刻低下頭,對著他有些慌亂地施禮。


    “世子。”她說,聲音哽咽。


    顯然又哭了。


    周景雲默然一刻:“下去吧,我自己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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