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大駭,想到隨從說的話。


    那個柔娘,病死了!


    死了!


    不是人!


    是鬼!


    他奮力掙紮,啞澀的聲音終於從口中衝出來。


    啊——


    伴著這聲在耳邊響起的喊,他的視線變得搖晃,身前倚著的女子頭顱碎裂。


    噩夢,這是噩夢,快醒過來。


    他心裏狂喊,努力要睜開眼。


    隻要睜開眼就沒事了。


    但女子頭顱碎裂,白骨消散的那一刻,有一綹青絲從白骨中冒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粗,沿著他的胸口爬上他的脖頸,一層一層纏繞。


    朱善奮力掙紮,撕扯,慢慢的動作越來越小,眼神也越來越渙散。


    渙散的視線中,看到破碎的室內凝固成形,有桌有椅子,桌上擺放著紙張,似乎有夜風輕輕翻動,一個女子身影站在床前。


    像是適才坐著哭泣的婦人,但又不是。


    她散發著陌生的氣息。


    是人?


    是鬼?


    是….誰?


    朱善發不出聲音詢問,看著那女子雙眼幽幽看著他,慢慢將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掐住,似乎要自己掐死自己。


    她掐的是自己,為什麽窒息的是他?


    伴著最後的念頭閃過,朱善閉上了眼,陷入黑暗中。


    …….


    …….


    昏昏夜色中,莊籬看著自己的雙手。


    朱善已死,從他的夢境中脫離出來,三重夢境跨過,她的手已經有些透明。


    不過,眼前的夜色裏,沒有鈴響,也沒有崩坍破碎。


    夢境安穩,虛實相安無事。


    她嘴角浮現一絲嘲笑。


    果然是隻護著皇嗣帝血,在那帝鍾眼裏,其他人都不算是人。


    那麽那帝鍾雖然讓她不能接近白瑛,但不能威脅她的存在。


    無妨,她會等。


    等那皇嗣生下來。


    她轉身要走,莫名又停下來,視線落在桌案上,紙張嘩啦翻動,隱隱可見寫的人名。


    突然想起這個朱善當街殺人,查蔣後餘黨。


    嗯,那被他寫下的名字,自然也是蔣後黨。


    既然這麽巧,就再讓大家認為是蔣後鬼魂索命吧。


    她伸出手,煽動夜風在室內飛旋,一下兩下裹著那兩張紙飛起來,散落在朱善身上。


    嘈雜的腳步從外間傳來。


    “老大?”


    門外響起詢問聲,有燈火搖曳。


    朱善跟張擇一樣警覺,睡覺時候身邊也有隨從守護,這是聽到異動過來了。


    因為沒有回應,隨從猛地推開門,手中舉著的燈火也傾瀉室內,明暗交匯時似乎有霧氣浮動流散,又似乎隻是他眼花了。


    隨從用力睜眼,下一刻便看到朱善斜靠在床邊,臉色青白,雙目爆瞪,舌頭吐出,床帳被扯下來,一圈一圈繞在脖子裏,雙手猶自緊緊抓著床帳兩頭。


    伴著燭火光亮,朱善口鼻眼中有血緩緩流下來。


    隨從隻覺得心神碎裂,手中的燭燈啪的摔在地上。


    “來人啊——老大自縊了——”


    ……


    ……


    耳邊似乎有嘈雜聲,又似乎蟲聲呢喃。


    吱吱吱。


    聲音變得清晰,宛如蟋蟀在耳邊跳過。


    林主事猛地一點頭,睜開眼,昏昏不清中,看到床帳隨著他的動作搖晃,似乎有黑色的蟲子一閃而過。


    都初冬了,哪來的蟲子。


    林主事心想,下一刻人變得清明,香爐已經燃盡,室內青光蒙蒙,原來他靠著床睡著了。


    看到手裏還攥著那本小冊子,想到先前是在給妻子讀書,沒想到讀著讀著自己睡去了。


    他看著手中的冊子,已經到了最後一頁,手指正按在一行字上。


    “後歲餘,成子精神複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鬥,今始蘇耳。”


    他念出來,不由一笑。


    真是個有趣的故事。


    他看向床上:“柔娘,你一直這麽睡著,是不是也變成蟋蟀了?”說到這裏又搖頭,“不對,你這麽美,應該變成蝴蝶。”


    想到這裏不由喃喃。


    莊生夢蝶。


    妻子不會真的在睡夢裏變成蝴蝶,再也不回來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腦子一片空白,看著妻子沉睡的臉,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眼淚不由滑落。


    下一刻,忽地見妻子的眉頭皺了皺。


    是眼花了嗎?林主事忙睜大眼,看到妻子發出一聲悶哼,胸口也開始劇烈起伏,似乎要咳嗽,但咳不出來。


    “柔娘,柔娘。”他忙撲過去,書中的冊子掉在地上也顧不得。


    外間的婢女仆婦聽到動靜也都忙跑進來,幫著將林夫人攙扶起來,捶打肩背。


    伴著劇烈的咳嗽,林夫人吐出一口黑血,人也睜開眼。


    “我,我——”她要說話,但嗓子沙啞,旋即又咳嗽。


    “柔娘。”林主事顫抖聲喊,催促仆婦,“快去請章大夫。”


    仆婦急急慌慌去了。


    林夫人倒是比剛才緩和了,也不再咳嗽,蒼白的臉上浮現紅暈,看著林主事,忽地笑了:“七郎,我做了一個夢,美夢。”


    說到這裏眼神又有些茫然。


    “但,但我想不起來了。”


    明明吐血那一刻還清晰的夢境,宛如退潮的海水遠去,留下幹淨無痕的沙灘,空空蕩蕩。


    林主事聽不懂,也不在意,夢記不得就記不得吧,隻要現在不是夢就行。


    他緊緊握著林夫人的手:“沒事沒事,你醒來,就是美夢成真了。”


    ……


    ……


    周景雲走進來,晨光裏看到春月正將一層布小心地纏在莊籬手上,不由嚇了一跳。


    “怎麽回事?”他問。


    昨晚又出事了?


    他皺起眉頭,根本就沒好,不能獨睡。


    莊籬忙解釋:“我早上醒的早,自己烹茶,不小心打翻了被燙了一下。”又看著被裹住的手,“其實沒那麽嚴重,就是紅腫一些,沒有出水泡,因為擦了藥,怕蹭到身上才裹上。”


    說著要解開給周景雲看。


    周景雲忙製止,看了眼春月。


    春月滿臉自責。


    但周景雲知道,莊籬習慣不讓婢女們在身邊伺候,更不讓陪睡,也怪不得她。


    以往早上他有喝水的習慣,這些日子醒來後自己喝一杯,也給莊籬倒一杯。


    要怪也隻能怪他忘記叮囑春月準備好。


    “以後注意點。”他隻說。


    莊籬對他一笑應聲是,這個傷當然不是被茶水燙傷的,是昨晚她用手扇動那幾張紙落在朱善身上,那時候她是夢境虛幻,紙是真實,她以虛幻碰觸真實,穿透了虛實界限,才被灼傷。


    這是她夢行中的大忌,但偶爾淺淺一下也不嚴重,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昨晚睡得很好。”莊籬換個話題,含笑問,“世子睡得也好吧?”


    周景雲略有些好笑,哪有當妻子的問去妾室那裏睡的丈夫睡得好不好的。


    夫妻之間的關心不是這樣的。


    沒看到屋子裏的婢女神情都變得古怪了嗎?


    不過,當然,他知道她這不是作為妻子的關心,而是作為莊籬的關心。


    周景雲抿了抿嘴點頭含糊一聲,吩咐春月:“擺飯吧。”


    ……


    ……


    按照府裏的規矩,主母用完飯,妾室這邊才擺飯。


    兩個婆子拎著食盒來到梅姨娘院子,卻見屋門緊閉,小丫頭在廊下坐著裁鞋樣子。


    看到婆子們送飯忙擺手。


    “姨娘補覺呢,不吃飯了,等午飯的時候再吃。”她小聲說。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露出古怪的笑。


    “看來姨娘昨晚累壞了。”她們說,“那好好歇息吧。”


    外邊說話聲低低傳進來,她聽不清也懶得聽,翻個身用被子蓋住頭繼續睡。


    誰想到世子在屋裏看了一晚上書,她幾乎都沒合眼。


    真是困死了。


    今晚世子可千萬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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