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效風花雪月,稱得上附庸風雅,但最有意思的,還是模仿人類。一同參與人類的日常生活或是節慶活動,實在樂趣無窮。這種戒不掉的習性肯定是遠從桓武天皇時代便脈脈相傳至今,我已故的父親稱之為“傻瓜的血脈”。


    “這都是傻瓜的血脈使然。”


    每當我們兄弟闖禍,鬧得雞飛狗跳,父親總會笑著這麽說。


    最能象征夏日風情的五山送火之夜,人類陶醉,我們狸貓也跟著陶醉,說穿了,這都是傻瓜的血脈使然。


    我之所以特別喜歡五山送火,是因為這讓我想起父親。父親總是將飛天納涼船“萬福丸”裝飾得金光閃閃,欣賞山上點燃的篝火,彈琴擊鼓,嘻鬧玩樂。他變身成布袋和尚,抬頭挺胸地站在船首,一臉眉開眼笑的模樣,至今仍曆曆在目。父親總是像這樣,威風十足地向祖靈們炫耀下鴨一族的健康與幸福。


    父親遠赴黃泉後,母親和我們每年還是會在五山送火之夜派出納涼船,不過什麽下鴨一族的祖先,我們根本沒放在心上,盡管有時會想起父親,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夏日的夜空盡情玩樂嘻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我們是狸貓呢。


    這也是傻瓜的血派使然。


    ○


    時序來到八月,五山送火的日子已近。


    某個午後,在揮之不去的惱人酷暑悶熏下,我帶著麽弟矢四郎走出糾之森。我們徒步走過葵橋,前往出町的商店街。


    我們在商店街,替恩師紅玉老師買了鬆花堂便當和出町的雙葉豆餅。我們的天狗老師擁有“如意嶽藥師坊”這個響亮名號,教導過許多狸貓,如今他卻隱居在商店街後的寒酸公寓,獨自唾棄世上萬物。


    前些日子我為了幫老師提振精力,刻意變身成青春少女,結果竟被罵得狗血淋頭,受盡屈辱。沒想到我足以做為弟子表率的用心,得到的回禮居然是一頓臭罵,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趁著這天酷熱難當,我故意變身成一個灰頭土臉的大學生。


    麽弟矢四郎變身成少年,將一大瓶紅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麽弟隻會粗淺的變身術,而且隻要稍有怯意便會如字麵上形容的,露出狸貓尾巴。因為太軟弱了,大家給他取了個“穿幫小子”的綽號,說來實在可憐。


    那年夏天,麽弟悄悄向我透露了一個秘密。


    “哥,我可以幫手機充電哦。”


    接著,他一臉自豪地以小小的手指幫手機充電。不過,如果能用電鍋煮飯倒還另當別論,在這到處布滿電線的城市能替手機充電有什麽用處?除非出外時手機剛好沒電,這招倒是相當方便,但除此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場。我這天真的麽弟在偽電氣白蘭工廠暑休時,每天都窩在糾之森的樹下替手機充電,以此自娛。


    “你到底要打電話給誰啊?”我邊走邊問。


    “打給媽啊。”


    “可你不是整天和媽在一起嗎?”


    “才沒有呢,去工廠的時候就不在一起啊。”


    我們信步而行,邊走邊聊。


    從商店街中心延伸而出的巷弄往北轉,有一棟舊公寓,外觀與自由翱翔天際的天狗一點也不相襯。紅玉老師就住在這裏。


    今天前來,為的不是替喝著思心濃粥、日益衰老的老師獻上食物和紅酒,其實我另有要事。


    我是為萬福丸而來的。


    ○


    五山送火的日子漸漸逼近,但下鴨家卻沒有飛天納涼船可坐。


    因為去年的五山送火之夜,我們與夷山家展開沒意義的紛爭,萬福丸就此付諸一炬,實在令人惋惜。


    夷川家的人堅稱:“是炒熱氣氛用的煙火引發火災,純屬意外事故。”


    但我認為事有蹊蹺,因為我親眼目睹了夷川家那對人稱“金閣、銀閣”的傻瓜兄弟朝我們的船發射煙火,嘴裏還語意不明地喊著:“吳越同舟!吳越同舟!”我看那些壞心狸貓降生在這世上本身,才是“意外事故”吧。


    該上哪兒找新船替代,我心裏早已有譜。隻不過大哥矢一郎凡事隻仰仗自己的政治謀略,懷疑自己親弟弟的才幹,根本不想和我有瓜葛。打從開始他便不打算找我幫忙,對我的提議置若罔聞。我也因而大動肝火,前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將對大哥的咒罵穢言一古腦兒往井底宣泄。


    母親一直很期待能坐納涼船欣賞五山送火,盡管本意是為了喧鬧玩樂,但這也是思念亡父的重要儀式。大哥費盡心思,苦思取得“萬福丸二代”的方法,最後決定向奈良的朋友借船。


    隻可惜就在前不久,他們摸黑將船從奈良運來,誰知萬福丸二代竟在途中失事墜落,還沒來得及發揮本領,就落寞地成為木津川沙洲上的一艘破船。眼看五山送火在即,大哥的計劃卻泡湯了。


    在母親的開導下,大哥低頭請我幫忙。


    “算我拜托你,想想辦法吧。”


    要是一開始就請我這位才幹卓越的弟弟幫忙,辦起事來不就容易多了。我冷眼望著低頭的大哥,雙腳泡在糾之森的小河,咕嘟咕嘟地喝著碗裏的彈珠汽水。


    “這次是矢一郎不對,不過現在隻能靠你了。”母親說。


    “他要是跪下來向我磕頭,我可以想想辦法。”


    大哥聽了氣得狸毛顫動,但似乎有意下跪磕頭。


    這時母親大發雷霆,大吼一聲:“你太不像話了!”一把將我推進小河。


    “你大哥這麽傷腦筋,你竟然還叫他磕頭,世上哪有你這種弟弟!”


    我爬上岸,甩掉身上的水滴。


    如此這般,我不得不替毛茸茸的大哥擦屁股,決定執行原本的計劃,向紅玉老師商借“藥師坊的飛天房”一用。


    “藥師坊的飛天房”是天狗的交通工具,狀似小茶室,四周設有外廊,用來展開空中旅行最舒服不過了。紅玉老師不喜歡仰賴交通工具,鮮少使用飛天房,但總不至於已經轉賣給熟識的古董商吧。我猜飛天房現在八成布滿塵埃,靜靜待在公寓的某個角落。


    老態龍鍾、喪失飛行能力的紅玉老師,為什麽不乘坐方便的飛天房呢?“就算再怎麽墮落,天狗還是天狗,我可不想四處宣揚自己已喪失天狗的法力。”想必他心裏仍存在著這種無謂的掙紮吧。不過,原因不隻如此。


    紅玉老師的飛天房是以紅玉波特酒當燃料,與其喂交通工具喝酒,他寧可全把酒喝進自己肚中,在想像的天空中自在翱翔。


    我還真想問他一句——身為天狗,你這樣滿足嗎?


    ○


    一踏進紅玉老師的公寓,熱得像在洗三溫暖。雜物堆積如山,從窗外射進的陽光中滿是飛舞的塵埃,光看就教人鼻頭發癢。麽弟打了個噴嚏,露出狸貓尾巴。


    “原來是你們。”


    紅玉老師懶洋洋地打完招呼,又繼續和他的訪客交談。狹窄的房間中央,紅玉老師穿著泛黃內衣盤腿而坐,他對麵坐著另一名老人。


    那是岩屋山金光坊,也是天狗。


    他轉過頭來,以不似天狗的和善口吻對我說:“原來是下鴨家的矢三郎。你長大了,看起來很威風呢。”他的黑框眼鏡閃著白光,襯衫被汗水濡濕,脖子上垂著一條領帶。


    “傻瓜!狸貓長得威風有什麽用。”紅玉老師扇著扇子說道。“你對狸貓太好了,就是這樣那些毛球才會拿翹。”


    金光坊將岩屋山天狗的地位讓給第二代接班,如今基於興趣在大阪經營一家中古相機店。身為大天狗卻著迷於相機,我記得紅玉老師曾拿這事取笑他。金光坊說才剛到,打開放在榻榻米上的禮物包裹,招呼我們:“藥師坊說不要,你們拿去吃吧。”


    “不過話說回來,你竟然從大阪搭電車到京都二具是有辱天狗的


    名聲啊。”


    紅玉老師不滿地說,金光坊露出苦笑。


    “這種大熱天,你自己從大阪飛到京都看看,包準連腦漿都會煮沸。坐京阪電車涼快多了。”


    “天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不過,我還真嚇一跳呢。我到出町後,想見你一麵,就飛到如意嶽,沒想到山裏全是鞍馬天狗,你竟然搬到了出町的商店街,這事太教我驚訝了。”


    “我嫌麻煩,就把如意嶽交給他們管理。”


    “堂堂的如意嶽藥師坊,怎麽能做這種事呢!”金光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鬧別扭的小孩。


    “我實在不喜歡鞍馬那班人,個個白得像豆芽菜,看了就不舒服。”


    約莫一年前,紅玉老師在天狗的戰爭中一敗塗地,結果被趕出如意嶽。但老師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始終堅稱:“我隻是請鞍馬那班人代為管理”,逞強的模樣實在教人同情。


    “如果想趕走他們,可以請我家的第二代幫忙。”金光坊親叨地說。“隻要你開口,愛宕山也會幫忙的。雖然太郎坊和你不合,但他向來很討厭鞍馬那班人。”


    “不用你們多管閑事。”


    “搞定這件事之後,你也將如意嶽讓給第二代接手吧。”


    “我和那個蠢材早就斷絕關係了。”


    聽說紅玉老師有個兒子,而且一點也看不出和老師有血緣關係,生得俊美無倫,人稱“美男天狗”。然而經過漫長的歲月,和他有關的傳聞經過添油加醋,全都又臭又長,真假難辦。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俊美的接班人與父親反目成仇,父子倆大打一場,撼動了東山三十六峰。當時紅玉老師還是威風凜凜的大天狗,他毫不留情地對兒子展開痛擊。據說獅子會將自己的孩子推入深穀,不過老師是否是為了鍛煉兒子才含淚揮動愛鞭,此事令人質疑。我看老師八成隻是氣昏了頭,一時殺紅了眼。


    兩人大戰了三天三夜,最後年輕的接班人敗得一蹋塗地,逃出京都。此後他輾轉流浪於日本各地,甚至遠渡英國,自那之後行蹤成謎。也許他在抬頭挺胸假扮紳士的過程中,完全融入了大英帝國的生活,就此錯失歸國的機會。


    附帶一提,聽說兩人大打出手的原因是為了女人爭風吃醋。


    ○


    “如果第二代不回來,一切就不用提了。”


    “他不可能回來的。”


    紅玉老師將手中扇子扇得呼呼作響,望著從窗戶射進的炎熱陽光,低語道:


    “倒是有個人可以接我的位子。”


    “你還有其他兒子嗎?”


    “不是兒子,是個還有待修行的女孩,我很看好她。”


    我大吃一驚,全身狸毛直豎,跪著移身向前。


    “老師,冒昧請問,您說的那位接班人難不成是弁天小姐?”


    紅玉老師頷首,我、麽弟和金光坊三人不約而同長歎一聲。


    “這怎麽行!”金光坊歎息地說。“她的本性太壞了。”


    “有哪個天狗的本性是好的?你不僅就別亂說。”


    “她是個禍根,絕不能挑她。”


    紅玉老師板起臉,瞪視著金光坊,但不久就像豬隻般發出呼嚕聲,把扇子丟向一旁,橫身躺下。都已經好幾百歲的人了,但每次情況不妙,就躺在地上來個相應不理,充分展現如意嶽藥師坊的本色。


    看到紅玉老師的態度,金光坊端正坐好,低頭不語,汗水不斷滴落榻榻米上。


    “五山送火就快到了,不能待在自己的山上你不會難過嗎?”


    “在山下欣賞五山送火還比較有意思,待在山上根本就不知道美在哪裏。”


    “又在強詞奪理。”


    金光坊就此不再多言,紅玉老師則是一直緊閉雙眼,時間就這麽悄然流逝。


    “大”字篝火所在的大文字山,位於如意嶽西側。


    紅玉老師是如意嶽的主人,他總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一直認為大文字送火是歸自己管轄。想必自認為是監督者,覺得必須讓人類知道他的厲害,所以每年五山送火之夜,他總會在大文字篝火四周遊蕩,把人家辛苦架好的火把推倒,遭下鴨警署的員警追捕。但那是他被鞍馬天狗趕出如意嶽,退居出町商店街之前的事了。如今紅玉老師被迫和過去最瞧不起的人類比鄰而居,隻能仰望昔日受自己管轄的山嶽。可憐的紅玉老師,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


    “老師,關於五山送火……”


    “怎麽啦,矢三郎。”老師閉著眼睛低語。


    “您應該知道,我家每年都會派出納涼船吧?”


    “知道啊,狸貓真是無藥可救的蠢蛋。”


    “去年我們中了夷川一族的卑劣伎倆,飛天納涼船慘遭燒毀,今年我們費盡心思想找替代的船,但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因此,我才來這裏拜見老師,希望可借用您的飛天房一晚。”


    “飛天房是什麽?”


    “老師,就是長得像小茶室,能在天上飛的那個啊。”


    “噢,那個啊。經你這麽一提,我把它收到哪兒去了?”


    紅玉老師霍然起身,一臉茫然地說。


    “我想起來了,我送給弁天了。”


    在場的人莫不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鴉雀無聲。


    紅玉老師毫不吝惜地將風神雷神扇送給弁天,聽者無不皺眉,有人還說:“老師被來路不明的女人給吸幹了。”此事記憶猶新。沒想到他竟連飛天房都送給了弁天,那他手上還留著什麽?既不能飛天,也無法刮起旋風,老師的天狗法力幾乎蕩然無存,而他竟然還把天狗寶物慷慨大放送,實在令人傻眼。


    這下就連一向尊敬老師的我也按捺不住。雖然這情形並不少見。


    “你也該適可而止吧!”我怒吼道。“為什麽把所有寶貝都給了她!”


    紅玉老師盤腿而坐,臉脹得通紅,皺紋密布的一張臉糾結著,氣得抄起手邊的一個大不倒翁丟我。金光坊在一旁勸他消氣,但老師怒不可抑,丟完不倒翁改丟招財貓,丟完招財貓改丟福助(注:福助人偶,被視為招來幸福的象徽。造形是一個跪座的男子,有顆大大的腦袋。),丟完福助又丟不倒翁,拿起東西就朝我扔。我隻能縮著脖子,四處逃竄。


    “你還不懂嗎,這個傻瓜!”


    我偉大的恩師大吼。


    “我隻是想看她開心的模樣啊!”


    ○


    安撫紅玉老師的情緒後,我和麽弟陪同岩屋山金光坊一起步出公寓。


    走出出町商店街,金光坊對我們說:“聽說你們常照顧藥師坊,這份用心令人感佩。”


    “這差事是不知不覺落在我們頭上的,誰教其他學生都不來探望老師。”


    “藥師坊雖然老愛抱怨,但他心裏一定心存感激。”


    “口頭上的安慰就不必了。”


    “哎呀。”金光坊用力拍了一下前額。“我也真是的,竟然說這種不得體的話。”


    “像他那麽不可靠的人,絕不能對他期望太高。”


    “說的一點都沒錯。”


    金光坊接下來打算在岩屋山住一陣子。他開心地告訴我,原本不打算回岩屋山了,但兒子老邀他回去。還說五山送火那天,他打算下山好好欣賞一番。


    “可否也讓藥師坊一同坐納涼船呢?也算老朽一份。”


    “就這麽辦吧。”


    “還有,對弁天可千萬不能大意哦。”


    金光坊要在出町柳車站搭公車前往岩屋山,我們便在加茂大橋西側與他告別。太陽已升至中天,陽光普照,鴨川水量也減少許多。我和麽弟目送金光坊步履蹣姍地走過冒著熱氣的加


    茂大橋。


    老師告訴過我,弁天常到三條高倉的扇子店“西崎源右衛門商店”走動,於是我和麽弟在河原町通坐上市內公車。麽弟坐下後,全身緊繃。他很害怕,眼看就要露出狸貓尾巴,我忙出言安撫:“弁天也不是天天吃狸貓火鍋,隻有尾牙宴的時候才吃。”


    因為紅玉老師的關係,我和弁天算是舊識,兩人之間有段切不斷的宿緣。老實說,她其實是我有緣無分的初戀情人。


    “不然,你先回去好了。”我說。


    但麽弟鼓起勇氣應道:“我也要一起去。老媽叫我要磨練膽識。”


    ○


    從三條高倉略往北走的一處悄靜市街,有一間外觀古色古香,看起來與民宅無異的扇子店,名叫“西崎源右衛門商店”。


    有店名浮雕的玻璃嵌在店門上,我拉開門輕喊一聲:“有人在嗎?”走進店內,店裏相當涼爽,有焚香的氣味。昏暗的土間(注:日式房屋入門處沒埔木板的黃土地麵。)設有木製展示台,許多美麗的扇子陳列在上頭,就像暫時停翅的蝴蝶。源右衛門坐在入門台階處與客人聊天,我和麽弟打聲招呼,脫鞋走上台階。


    穿過藏青色的暖簾,走在鋪有黑色木板的走廊,焚香氣味熏人,幾乎連呼吸都有困難。我們極力忍耐繼續前行,也許是鹽分的關係,腳掌黏答答的,不時吸附著地板。街道的聲音遠去,宛如置身世界盡頭般的寧靜包覆著我們,這時頭上傳來海鷗的嗚叫。走廊轉向左方,射進屋內的陽光微微搖曳。


    繞過走廊,來到一間小餐廳。


    海風吹送,入口處暖簾隨風搖曳,餐廳裏滿是水麵映照的波光。鋪設木質地板的大廳擺有質樸的餐桌,牆上掛有褪色的菜單木牌,但不見半個客人。走出餐廳,眼前出現一座碼頭,停靠了幾艘小船。前方是遼闊大海,浪潮平穩地打向岸邊,波光粼粼。被風吹響的風鈴、藍天之上徘徊的海鷗叫聲,與浪潮禍互融合,令人興起一股與三條高倉一帶大異其趣的旅愁。


    一名老太婆從廚房走來。


    “弁天小姐在鍾樓嗎?”我問。


    “是的,她在那裏。”老太婆應道,指著外海。盡管薄霧迷濛,視線不佳,還是依稀看得見屹立海上的建築。


    “前些日子,外海風強浪大,不過今天天氣很好呢。”老太婆走向碼頭準備小船。


    我和麽弟坐上小船,劃著槳繼續前行,海水在船身下嘩啦作響。起初麽弟還覺得新鮮,但隨著愈接近外海,海水顏色愈深,他的臉色漸顯蒼白。我劃著小船,確認目標,但回頭時已不見少年蹤影,隻見一頭全身覆滿密毛、縮成一團的小狸。


    “還是不行嗎?”


    “哥,對不起。我太害怕了,沒辦法變身。”


    “算了,你放心,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屹立海上的建築離我們愈來愈近。


    這棟建築是大正時代某個大貿易商興建的氣派洋館,多年來任憑風吹雨淋,如今有八成已經沒入海中。聽說這棟洋館昔日是家頗負盛名的飯店,而聳立於海麵的這座鍾樓則扮演著宣傳塔的角色。然而這座遠近馳名的鍾樓在海風的日夜吹拂下,如今早已鏽斑密布,時鍾指針再也無法運行。


    鍾樓底下,一座浮台在海麵隨波搖蕩,上頭有把顏色鮮豔的海灘傘。


    “喂!”我放聲叫喚。躺著休息的弁天站起身,朝我揮手。她今天穿著t恤和短褲,t恤上還大大寫著“天下無敵”這句成語,品味當真古怪。


    ○


    我將小船停靠在浮台旁,弁天望了一眼縮在小船角落的小狸貓,摘下墨鏡說:“哎呀,好可愛。是你弟弟嗎?”


    海灘傘旁淩亂地擺放著弁天中意的小型收音機、讀到一半的文庫本、吃得層掉滿地的甜甜圈、望遠鏡、以及難得一見的特大瓶偽電氣白蘭。弁天將準備要吃的甜甜圈遞給麽弟,麽弟忸忸怩伲吃將起來,不時噎著說不出話來。


    “話說回來,你這模樣看了就熱,就不能變個清爽一點的模樣嗎?”


    我板著臉盤腿而坐,指謫地說:“那你這件t恤又怎樣?品味這麽古怪,一點都不像你。”


    弁天低頭望著自己豐滿的胸部。“這是夷川家的狸貓送我的。”


    “是金閣、銀閣嗎?”


    “沒錯,這瓶偽電氣白蘭也是。”


    我向她說明今天來訪的目的,弁天一麵聽一麵啜飲著偽電氣白蘭。我提到去年納涼船被金閣、銀閣燒毀的事時,她還拍著白皙的大腿朗聲大笑。


    “昨天金閭、銀閣來找我,還說你一定會來找我,他們希望我別插手狸貓之間的紛爭,留下這件古怪的t恤和偽電氣白蘭。”


    “好小氣的賄賂。”


    “沒錯。我要是想要,愛拿多少就拿多少。”


    “那對傻瓜兄弟的思慮就是這般淺薄。”


    弁天不懷好意地笑著。“你想要飛天房是嗎?”


    “想要得不得了。”


    “怎麽辦好呢?可是借給你,我又得不到任何好處。”


    弁天如此說道,雙手抱膝坐成三角形,興致勃勃地凝望外海。


    我心想此事強迫不來,決定以退為進!“你今天在這裏做什麽?”


    “等鯨魚。”


    “有這種東西嗎?”


    “不時會從遠方冒出頭來。”她指著外海說。“我今天一早醒來,突然很想拉拉看鯨魚的尾鰭,就專程到這裏等它們,可是它們偏偏不現身。”


    “世事就是這樣。”


    我們天南地北閑聊著,陪她一起等鯨魚。在她的勸進下,我喝起偽電氣白蘭。酒醉、天熱,再加上浮台的搖晃,我的腦袋漸漸麻痹。


    ○


    一艘小船從碼頭搖搖晃晃地劃來,扇子店的源右衛門獨自坐在船上。


    弁天霍然起身,嫣然一笑。源右衛門老爺爺拜倒在地,獻上一隻小木箱,便匆匆返回。


    “那是什麽?”


    “你打開來看看。”


    木箱裏的,是一把闔上的漂亮扇子。


    正是那威名遠播的風神雷神扇。昔日紅玉老師總是將這把扇子揣在懷中,隨心所欲操弄京都的天氣。隻要以風神那麵用力一扇,便會刮起大風,以雷神那麵使勁一揮,便會降下雷雨。紅玉老師就是利用這把扇子,多次讓不想出席的聚會就此“流會”。老師將這把扇子送給弁天,可說是前所未有的輕率之舉。


    “我請源右衛門先生替我修扇子,上個月你模仿那須與一將它射出一個大洞,你忘了嗎?”


    “過去的事,我是不回頭看的。”


    “你這狸貓可真糟糕,真該好好反省。”


    弁天從木箱取出扇子,敞開它。


    以金粉裝飾的扇麵在盛夏豔陽的照耀下閃閃生輝。她喜孜孜地笑著,像在跳舞般轉動著扇子,但弁天應該不是想跳舞。隻見她注視著外海,高高舉起風神雷神扇,她用力一揮,瞬時卷起一陣強風,白色的水煙陀螺般朝天際旋繞而去。


    整片天空突然烏雲密布。


    宛如轉動巨大石臼的隆隆聲響從四麵八方傳來,一道銀色閃電閃過天空,照亮聳立海上的鍾樓。豆大的雨點打向海麵,眼前遼闊的大海泛起鉛色,波浪起伏。


    “難得的好天氣就這麽沒了。”弁天在雨中愉快地說。“我決定了。既然你都開口拜托了,就將飛天房借你一用吧。”


    “感激不盡。”


    “不過要是飛天房像這把扇子一樣毀了,該怎麽辦?”弁天蹙眉問道。“你的粗暴可是出了名的。”


    “我定會好好珍惜。”


    “有了!”弁天舒顏展眉,開心擊掌。“正好有人請我安排餘興節目,要是你弄壞飛天房,就請你到星


    期五俱樂部表演助興吧。要是你的表演太無聊,就把你煮成狸貓鍋。”


    “我可一點都不好吃。”


    “那沒關係,我很喜歡你,喜歡得想要吃掉你。”


    說到吃,就連有百年交情的知己也下得了口,這正是弁天。被初戀對象吞進肚裏,這樣的死法倒挺有意思的,不過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做呢。


    空中響起一陣響亮的雷鳴,麽弟像被壓扁似地厲聲慘叫。


    “啊,你看。”弁天手持望遠鏡,像海盜船長般瞪著外海。


    起伏的波浪間,一個黝黑巨物出沒在海麵上,龐大的身軀如同一座小島。想必那就是鯨魚。


    弁天挺身脫去衣物,瞬時一絲不掛,她麵朝遠方波浪間忽隱忽現的鯨魚,像天狗般優雅地縱身一躍,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在烏雲低垂閃電交錯的海上,飛向那頭黝黑的大鯨。就在巨大的尾鰭即將潛入海中的那一刻,弁天一把抓住,隻見她使勁飛向空中,似乎打算將鯨魚拉出海麵。


    我欣賞著弁天與鯨魚在外海的這場對決。


    “啵!”身後傳來像是布丁倒進盤中時的聲響,轉頭一看,膽小的麽弟竟將肚子裏的甜甜圈吐了一地。麽弟全身狸毛被雨淋濕,隻見他隨波搖晃,一臉恍惚地望著自己的嘔吐物。


    我抱起顫抖的麽弟,等候弁天歸來。


    她清亮的天狗笑聲,在荒涼昏暗的海麵上翻騰。


    ○


    我們和弁天約在四條烏丸的某座大樓屋頂,借取飛天房。


    飛天房大約四張榻榻米大,房內附有壁龕,四麵設有可愛的圓形欄杆窗的土牆,以及和室拉門。房裏除了弁天使用的小衣櫃,別無他物。打開拉門,外頭是環繞茶室的外廊。飛行時可以坐在那裏,搖晃著雙腳享受夜風,欣賞夜景。還有扇窄小的木板門,隻可惜我們不是天狗,無法從那裏進出。因為木板門外沒有外廊,飛行時要是一腳踏出去,可會直接墜入眼前的夜景。


    房間中央設有一座火爐,裏頭有個狀似肮髒鏡餅(注:新年時供奉神明的祭品,由大小兩個圓形扁平糕餅重疊而成。)的鍋爐引擎。附帶一提,這鍋爐不光能讓飛天房浮在空中,還能用來煮開水,相當方便。


    弁天在角落的小衣櫃粗魯翻找,隨手撥開看似價格不菲的皮包或寶石,取出一瓶紅玉波特酒。


    “看好嘍,就是這樣啟動。”


    弁天將紅酒倒進鍋爐。伴隨著卡啦卡啦的聲響,飛天房飄浮起來。


    閃爍的鬧街燈火來到腳下,我們享受著這片刻的夜空漫步。


    不久,她交由我和麽弟操縱,並再三叮嚀:“好好開,別弄壞哦。”說完她便推開木板門,飛向夜空。想必是享受奢靡的夜生活去了吧。


    ○


    我和麽弟意氣風發地操縱飛天房,飛越夜空。


    我們抱著衣錦還鄉的心情回到糾之森,不料大哥竟冷言冷語地說:“要坐這玩意兒欣賞五山送火?太難看了吧!”八成是不能由他主導一切,心裏很不是滋味。不過母親說:“挺不錯的呀!”和麽弟愉快地在榻榻米上四處打滾。


    五山送火前夕,我們忙著將弁天的飛天房改造成萬福丸二代,以抹布擦拭每個角落,在外廊擺上多盞方形座燈,綁上以金銀絲線裝飾的彩帶球,並準備宴會上的佳肴美酒及祭拜祖先的供品。趁著忙祿的空檔,我和麽弟把紅玉波特酒倒進鍋爐引擎鬧著玩,讓飛天房騰空浮起,結果挨了不小心從外廊跌落地麵的大哥一頓臭罵。


    “夷川那班人今年也會派出豪華的納涼船吧?”母親將方形座燈排在外廊上,如此說道。


    “應該吧。”大哥一臉嚴肅地說。“金閣、銀閣這次要是敢再放火,我絕不善罷甘休。上回一定是叔叔在背後指使的。”


    夷川家的大當家夷川早雲,是父親的弟弟,也是送金閣和銀閣來到這世上的罪魁禍首。他向來痛恨下鴨家,逮到機會便使出迂回的奸計整我們。


    “希望別惹出什麽麻煩才好。”母親歎了口氣說。


    五山送火的前一天傍晚,我去邀請紅玉老師。我決定遵照金光坊的請托,邀請老師與我們共乘納涼船。


    “你要老朽搭你們這些毛球的便船欣賞五山送火?”老師的嘴歪成倒v字形。“你還真好意思開口呢。”


    “家母會準備散壽司款待您。”


    “吃狸貓做的壽司會被毛球噎死的。”


    “如果您肯賞光,明晚七點請栘駕糾之森。”


    “我記得的話也許會去,也或許不會去。你們就等著吧,別期望太高。”


    我想紅玉老師應該會來,就這麽回去向母親覆命。


    ○


    夏天漫長的白日將盡,東山對麵已經暗下來了。


    人潮眾集在鴨川沿岸,爭相一睹大文字的風采,喧鬧人聲一路傳到了糾之森。飛天房內酒宴已經備妥,外廊上的方形座燈點燃了,就隻等在鍋爐注入紅酒。然而,紅玉老師遲遲不現身。


    我們望眼欲穿,佳肴擺滿房內卻無法盡情品嚐。大哥變身成布袋和尚坐在飛天房中央,宛如果凍般的圓肚頻頻顫動。


    先父在五山送火之夜總會變身成布袋和尚,緣由雖不清楚,但已成了規炬。大哥仿效父親變身布袋和尚,還命我們變身成七福神,不過狸貓個性生來別扭,若是有人強逼自己變身,我們偏不想照辦。於是我變身成平常的委靡大學生,麽弟因為變身能力太差,索性不變身;母親則是堅持變身成偏愛的寶塚美男子。誰都不肯照大哥的意思做。陷入孤立窘境的大哥氣得圓肚發顫,隻能抓扯房內榻榻米的藺草泄憤。


    我盤腿坐在外廊,等候恩師。


    不久,紅玉老師揮動著拐杖穿過樹叢而來。


    一路上,老師不時停步,時而仰望樹梢,時而撕碎雜草。明明早就看到我們,他卻刻意佯裝沒發現,好裝作是湊巧路過此地,而不是赴狸貓的約。


    “啊,這不是矢三郎嗎?你在這裏做什麽?”紅玉老師停下腳步,向我喚道。


    “哎呀,這不是老師嗎?真是巧遇。您來散步嗎?”


    “是啊,難得今宵如此涼爽宜人。”


    “那真是太好了。老師,您知道今晚是五山送火之夜嗎?”


    “噢,是這樣嗎?”


    “您來得正好,我們正準備搭上向您借來的飛天房,在天上欣賞五山送火呢。如果您沒急事,可否賞個光呢?我們備有一些濁酒粗食。”


    “啊,經這麽一提,你好像跟我提過這件事。”紅玉老師眉頭微蹙,故做沉思貌。他點著頭,裝作勉為其難地說:“我正想休息一下,稍坐一會兒倒是無妨。”


    我們看穿彼此的心思,一搭一唱表演完畢後,紅玉老師爬上外廊,走進飛天房,盤腿坐在上座。老師看到變身成布袋和尚的大哥,驚訝地問:“你是矢一郎吧,幹嘛扮成這副模樣?”


    “藥師坊老師,今晚百無禁忌。我偶爾也會玩樂的。”大哥略顯不悅地應道。


    麽弟捧著紅玉波特酒來到房間中央。紅玉老師以為可暢飲一番,卻見麽弟將酒倒進鍋爐,嚇得瞠目結舌。


    “啊,喂鍋爐喝也太可惜了!”


    老師難過地沉聲呻吟。下一秒,飛天房騰空浮起,樹葉窸窣與枝椏斷折的聲響傳來,不一會兒工夫我們已搖搖晃晃地來到森林上空。


    打開和室拉門一看,大文字就在東方。


    “老師,那裏是如意嶽呢。您看到大文字了嗎?”


    老師意興闌珊地望了一眼。


    “看到了,當然看到了。”


    ○


    東方陣陣清風徐來,今晚天空相當平靜。


    我們繼續往上攀升,順著風飛往禦靈神社一帶。


    坐在外廊吹著晚風,俯瞰眼下的世界,隻見市街沒入漸顯深沉的夜色,萬家燈火逐一浮現。不久,在品亮燦然的街燈中,一個又一個的燈火直升天上,遠遠就知道那也是前來欣賞五山送火的飛天納涼船。北山方位有兩艘,京都皇宮上方有一艘,瓜生山到狸穀山不動院一帶也飄浮著幾艘,每艘船都綻放著迷濛的燈火,在夜空中搖曳,遠遠便感受得到船上的熱鬧氣氛。


    我們決定在篝火點燃前先展開宴會,享用母親做的壽司,暢飲美酒。散壽司風味絕佳,難得老師也吃得一口接一口,但他對把紅酒倒進鍋爐一事似乎頗為不滿,始終牢騷滿腹。


    麽弟拿著彈珠汽水的瓶子,開心地在外廊遊蕩。


    “別走太出去,小心摔下去。”母親提醒。


    不久麽弟大喊:“夷川家的人來了!”我和大哥也出去外廊。


    一艘外形似蒸氣船、附有兩個外輪的納涼船從南方飛來,甲板和帆柱都掛滿了燈飾,五光十色的活像是棵聖誕樹,華麗無比。甲板上還擺有許多桌椅,宛如一座飛天的啤酒屋。


    “你們看,是早雲。”大哥說。


    可惡的叔叔夷川早雲也變身成布袋和街,肥胖的身軀目中無人地盤腿坐在船首。他畢竟經驗老道,扮起布袋和尚入木三分,不是大哥不入流的變身術所能比擬。


    帆柱上以巨大的電子告示板取代帆幔,打上“夷川早雲”四個桃紅大字,品味低俗。四周還吊滿了寫有“夷川”的紅燈籠。


    叔叔身旁站著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笑臉陰沉的惠比壽,想必是金閣與銀閣吧。他們倆雙臂盤胸,昂然而立,傲慢地望著我們。


    來到距我們五十公尺處,夷川家打橫停下船。


    八成是看我們的飛天房隻有四張榻榻米大小,想嘲弄一番。隻見他們故意閃爍燈飾,在我們麵前大肆喧嘩、飲酒作樂。大瓶的偽電氣白蘭陸續被運往甲板,怪獸等級的伊勢大龍蝦、結婚蛋糕般氣派的糕點、坐墊大的肉包,擺滿了甲板。


    我們見對方似乎不打算節外生枝,便繼續進行我方的酒宴。


    沒過多久,我察覺有人停在外廊,抬頭一看,原來是岩屋山金光坊乘著夜風駕臨,手裏還拎著酒壺。他看到紅玉老師,便輕聲打了招呼。老師板著張臭臉,冷淡地應道:“你也來啦。”金光坊低頭向我們行了一禮,說道:“打擾了。”然後便坐下與紅玉老師對飲。


    待酒酣耳熱,我們來到外廊排成一列,望向大文字。隻見“大”字篝火已經點燃,底下的市街傳來人們的歡呼聲。


    紅玉老師獨自站在門檻上,不加入我們。


    “真是無聊。從底下往山上看,不過爾爾。”老師低語。


    金光坊從外廊轉頭問他:“你不想回山上去嗎?”


    “我無所謂。現在回去,隻會徒增麻煩。”


    老師雙手揣在懷中,望著昔日受他管轄的大文字山。


    ○


    妙法、舟形、左大文字、鳥居——欣賞完送火儀式後,我們在搖晃的飛天房內繼續舉行酒宴,聊起我父親下鴨總一郎。


    難得紅玉老師會趁著醉意談起父親,我們個個聽得津津有味。


    我父親與紅玉老師過去交誼甚篤,他曾為了老師幹出震驚鞍馬天狗之舉,這是他的驕傲,也是我們的驕傲。


    “總一郎大有可為。”紅玉老師說。“他當狸貓太可惜了。”


    我們緬懷父親的過往事跡,飛天房內彌漫著祥和氣氛,相較之下,停靠在一旁的夷家川的納涼船喧鬧無比,銅管樂隊熱鬧的演奏倒還好,但一直有人燃放煙火,實在惱人。


    我們來到外廊察看,隻見一群興高采烈的狸貓胡亂揮舞著煙火筒,危險至極。喧鬧中,一名身穿浴衣的美豔女子與夷川早雲相對而坐,捧著大瓶的偽電氣白蘭直接以口就瓶,大口暢飲。那女子正是弁天。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目睹這名絕世美女,我不禁驚呼出聲:“弁天小姐在那艘船上。”紅玉老師聞言,對我父親的追思登時煙消雲散。理應在他身邊的弁天竟在隔壁船上,令老師懊惱無比,幾欲將茶碗給咬碎。“為什麽?為什麽她不到我身邊來?”老師的問題令我們窮於回答。


    夷川家燃放煙火的爆裂聲逐漸靠近,白煙順著夜風飄來。母親被煙味給嗆著,心裏老大不高興。每當煙火炸開,外廊便明亮如晝,對方似乎是故意正對著我們燃放,不久飛天房置身於濃煙之中,我們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楚。麽弟頻頻咳嗽,紅玉老師垮著臉喝酒,母親則是恨得咬牙切齒。


    “這實在太過分了,我去向叔叔抗議。”


    大哥起身走向外廊,這時忽聽一聲轟隆巨響。


    大哥的慘叫聲傳來,外廊竄起火舌。


    布袋和尚背著起火的布袋衝進房內,現場一陣嘩然。


    原來是煙火擊中方形座燈,起火燃燒,大哥愣在當場,身後的布袋因此受火勢波及。不善危機處理的大哥登時方寸大亂,拿起放在壁龕的滅火器四處揮舞,還在房間裏就拔開保險栓。結果雖然順利撲滅火苗,但飛天房內已滿是粉末。


    “吵死人了!”紅玉老師厲聲怒吼。


    我趕往外廊,撲滅著火的座燈。從夷川家的納涼船,傳來看好戲的歡呼聲。


    煙霧中,我發現有人影晃動,原來是母親捧著一個汽油桶大的煙火走了出來,大哥正極力阻攔她。


    “媽,你要忍住啊。”大哥說。“我們不能出手,這樣會惹來很多麻煩……”


    “哇!他們老是這樣欺負人!”


    母親猛犬般低吼著。我望了望燒焦的外廊,將從旁勸阻的大哥推回房內,和母親一同抱著巨大的煙火筒。


    “就瞄準中間,一定要準確命中!”母親說。


    正當我們瞄準甲板,與夷川早雲對飲的弁天發現了我們的企圖。她將一瓶偽電氣白蘭抱在胸前,翻身飛往帆柱頂端。目中無人的早雲死氣沉沉的一雙眼瞪向我們,他身旁的金閣、銀閣站起身來大呼小叫。


    “不可以,要忍耐!要忍住啊!”大哥不斷喊著。


    母親和我大吼一聲:“去死吧你!”


    我們的巨炮噴發出火焰。


    ○


    宛如汽油桶的煙火筒發射出全力一擊,命中夷川家熱鬧的宴席。


    席間一陣嘩然,慌亂之中對方的煙火紛紛射偏,使得情況雪上加霜。一片混亂中,偽電氣白蘭的酒瓶打破了,擺滿一地的佳肴被踢飛,伊勢龍蝦和巨大肉包自光輝耀眼的納涼船撒落底下的市街。


    弁天坐在帆柱頂端,興致盎然地欣賞甲板上四處飛竄的煙火。


    金閣與銀閣在甲板上奔波,對手下一一下達指令,不久夷川家的納涼船不斷發射著煙火,以驚人的速度朝我方逼近。


    大哥眼看事態失去控製,索性加入戰局,把準備在宴會最後燃放的煙火拿來還擊。夷川家的炮火射破飛天房的拉門,撞倒方形座燈;每當有地方著火,麽弟便揮動著滅火器救火。


    就時在甲板上東奔西跑的夷川家逼近眼前之際,我們的煙火已經用完。母親索性抄起空酒瓶和紅玉老師的拐杖,全扔了過去。


    “我們該撤退了。”正當我向大哥如此提議,幾把附鐵鏈的嫌刀突然飛來,就刺在外廊上。


    “危險!被刺中的話會沒命的!”


    母親大叫,甲板上的早雲與金閣、銀閣兩兄弟兀自冷笑。


    敵方拉扯鐵鏈,飛天房漸漸被拉向夷川家的納涼船。


    “對方人少!把他們拖過來,打垮他們!”金閣探出身子放聲喊道。


    這時,一個鐵爪般的龐然大物伸出甲板,試圖將飛天房強拉過去,鐵鏈摩擦的巨響傳來。


    我昂然佇立在燃燒的


    拉門旁,望著帆柱上的弁天。隻見她將偽電氣白蘭的空瓶隨手一拋,對我嫣然一笑,還使了個眼色,指示著飛天房,並做出拉開抽屜的動作。


    這是什麽意思?


    我回頭望向茶室。


    隻見母親在房裏四處找尋還擊用的煙火,最後鎖定弁天放在角落的小衣櫃,她將裏頭的東西全往外扔,尖聲大叫。


    “淨是沒用的東西!”


    母親扔出的物品中有一把眼熟的扇子。


    我撿起扇子。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那是風神雷神扇。


    ○


    夷川家的燈飾,在幾乎燒毀的拉門另一側熠熠生輝。


    飛天房被敵方拖了過去,地板誇張地斜傾,酒瓶、盤子、箱盒,連同紅玉老師,一齊在榻榻米上滑行。屋頂和梁柱發出傾軋聲響,敵方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外輪緊貼住我們的外廊,笛子、大鼓、銅管樂交錯的古怪音樂以及甲板上的喧鬧,連同明亮的光線一同湧入。


    “給我交出矢一郎!”夷川早雲神色倨傲地站在甲板上,威嚴十足地說。


    我攔下準備走向外廊的大哥。


    我走出外廊,甲板上排成一列的狸貓紛紛發出噓聲,有個家夥將粉紅色煙火筒瞄準著我。夷川早雲臉上浮現布袋和尚的燦爛笑容,睥睨地看著我,金閣、銀閣就站在他兩旁。


    “三男代替當家的出來了。”早雲說。“矢一郎怎麽了?縮在角落發抖嗎?”


    我無視早雲的存在,抬頭望向帆柱頂端。


    弁天單腳站在帆柱頂端看熱鬧,我緊抿雙唇,向她出示手中的風神雷神扇。然後弁天就像是裂口女(注:裂口女,日本都市傳說裏的一種現代妖怪,外形是一名披頭散發、用圍巾蒙著巨大嘴巴的女人。)般咧嘴發出桀桀怪笑,伸手撥動短發。在船上哀嚎四起之前,她飄然飛向比叡山。


    “喂,回答啊。”早雲探身向前。


    我不予理會,朗聲應道:


    “你們給我張大耳朵、睜大眼睛,吾乃下鴨總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是也!”


    “這個們早知道了。”


    早雲如此低吼,金閣也在一旁插嘴。


    “我們是叫你大哥出來。之前他咬我屁股那筆帳,得算個清楚!”


    銀閣還很細心地補上一句:“屁股差點裂成四片呢。”


    “不過話說回來,你說這是納涼船也太誇張了。”金閣輕蔑地說。“這根本不是船,是茶室才對吧?”


    雖說利用人類的慶典趁機玩樂是狸貓的作風,但也必須懂得節製。雖然與人爭執並非我的作風,不過有趣的慶典都被這些不肖狸貓給搞砸了,我得加以懲戒才行。身為一頭遵從父親教誨、行事光明磊落的狸貓,此事義不容辭。


    今晚父親在天之靈,可能正在看著我們,我向他低頭行禮,請他原諒我一扇將敬愛的叔叔和堂兄弟吹得老遠。在我腦中依舊健在的父親嗬嗬大笑,對我說道:“無妨、無妨,痛宰他們吧!”


    我打開扇子。


    早雲的表情就像麥芽糖做的糖人瞬間變得僵硬。


    “叔叔,祝您一路順風啊。”


    我大力一扇,差點連大文字的餘火也一並吹熄。


    一陣強風頓時卷起,撼動著夷川家的納涼船。


    早雲與金閣、銀閣正麵承受這股強風,臉像柔軟的麻糬變得又扁又平,一臉古怪滑稽。


    船身在強風吹拂下嚴重斜傾,像一麵絢爛多彩的巨大屏風被吹倒。甲仮上眾人哀嚎連連,但就連他們的哀嚎也被風刮跑,來不及傳進我耳裏;甲板上殘菜連同盤子一同漫天飛舞,一發射向我的煙火也被強風刮得無影無蹤。帆柱劇烈搖晃,甲板宛如有人使勁扭轉般應聲碎裂,垂吊的電光告示板也出現嚴重龜裂。


    夷川家的納涼船被風刮跑時,連接敵我的鐵鏈受到拉扯,刺進我方外廊的鐮刀發出啪嚓帕嚓的聲響,還來不及反應外廊就塌了。我差點跌落底下的夜景,好在母親從身後一把抓住我的衣領,而差點受我連累的母親則被麽弟和大哥抓住,金光坊又在後頭抓住他們倆,眾人這才平安無事。


    我搖搖晃晃地吊在殘破的外廊邊,看著夷川家的納涼船墜落。


    再見了,夷川!你們就隨風飄向不知名的遠方,開心墜落吧!


    夷川早雲與金閣、銀閣緊抓著傾斜的船身,惡狠狠地瞪著我,燈飾照亮了他們有趣的怒容。


    我朝他們扮了個鬼臉。


    夷川家的納涼船下墜時,船身仍閃耀著燦爛光芒,但不久甲板的燈飾在一陣閃爍後全暗了下來。


    接著,一聲轟隆巨響傳來。


    我爬上外廊。紅玉老師站在一旁,俯看地麵。


    “狸貓淨是群無藥可救的蠢蛋啊。”老師啜飲著紅玉波特酒,如此說道。


    ○


    擊落夷川家後,我們大呼痛快。


    岩屋山金光坊從皮包取出一台造型複古的相機,說要替我們拍張紀念照。我們並排在殘破的外廊,朝金光坊的相機擺出笑臉。“真是和樂的一家人啊。你們父親在天之靈,一定也很開心。”金光坊說完,按下快門。


    然而遺憾的是,沒多久我們便步上了夷川家的後塵。


    飛天房突然搖搖晃晃,顯然是紅酒燃料用完了。我們慌張地在房裏東奔西找,但原本準備倒進鍋爐的紅玉波特酒竟已一滴不剩。我們隻好倒進燒酒,結果灼熱的燒酒噴出鍋爐,跳起舞來,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飛天房開始下墜,我們無技可施,隻好圍成一圈就地而座,查出原因。


    當晚,紅玉老師眺望著昔日歸自己管轄的大文字山點燃篝火,盡管表麵上故作堅強,仍舊難掩落寞,內心暗自淌淚。偏偏喝醉的金光坊又向他炫耀岩屋山第二代當家對他的熱情款待,更令老師羨慕不已。而心愛的弁天明明人在夷川家的船上,卻不過來露臉。眼前這群愚蠢的狸貓,又為了無聊的船戰你來我往,完全沒把今晚的座上佳賓紅玉老師放在眼裏。


    我已經備受冷落,何必為了那鍋爐,眼睜睜望著心愛的紅玉波特酒不喝?紅玉老師如此反問自己。我是堂堂如意嶽藥師坊,是今晚的座上貴賓,我比狸貓偉大得多,也比鍋爐偉大,想喝什麽就喝,自在飛翔於幻想的天空可是天狗與生俱來的權利。


    於是紅玉老師左手握住紅玉波特酒的酒瓶。


    然後他冷眼旁觀我們英勇地與夷川家奮戰,將瓶裏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


    我們墜落在禦靈神社旁,不幸中的大幸是全員毫發無傷。大幸中的不幸是,夷川家的人也都安然無恙。聽說他們墜落在出雲路橋北方的賀茂川河堤上。


    五山送火之夜就此落幕。


    雙方可說是兩敗俱傷,然而最慘的人,非我莫屬。


    在這沒半點收獲的夜晚,等著我的是摔得七零八落的飛天房。光是這樣就足以令我嚇破膽了,偏偏跌落外廊時我竟弄丟了那把風神雷神扇。


    一夜之間,同時失去弁天借我的兩樣寶物——我該如何對她解釋才好?


    看著飛天房的殘骸,我佇立良久,感覺身後寒毛直豎。


    眼中清楚浮現了弁天舉辦尾牙宴的光景。


    溫暖的房間內,熱騰騰的火鍋烹煮著。而與香蔥和豆腐一起燉煮的,想當然耳,正是我下鴨矢三郎。電燈的光亮下,弁天舉筷伸向矢三郎火鍋。我的初戀情人半天狗望著鍋裏,眼中光芒閃動,兩頰微泛紅暈。


    “我很喜歡你,喜歡得想要吃掉你。”


    如果這是肺腑之言,那正合我意。


    可是,這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心話!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決定摸黑逃亡。


    才智過人的我巧妙地脫逃


    成功,就此展開漫長的逃亡生活。從夏末到秋天這段時間,我博得“落跑矢三郎”的威名,名聲響遍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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