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母親剛從狸穀不動院嫁到糾之森時的事。


    下鴨家的上上輩,也就是我的祖父,長年臥病在床。他琢磨著自己即將歸西,不願空手魂歸黃土。他希望能夠促成下鴨家與夷川家的和解,帶著這份伴手禮步上冥途。祖父早就煩透了兩家這場已延續數代的無望之爭。


    “在我步入黃泉之前,一定要促成兩家和解。”


    於是祖父和夷川家商量,召開了和解會議。


    和解會議在鴨川沿岸的料亭召開,祖父帶了兒子們、夷川家長輩帶著獨生女兒出席。料亭房間內夜蟬聲繚繞,祖父真摯地傾訴希望兩家和解的願望,夷川家竟也爽快地表示讚同。


    “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考慮著一件事……”


    夷川家提出一個建議,讓父親的弟弟下鴨總二郎入贅夷川家,當上門女婿。這個出人意料的提議讓祖父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但同席的總二郎卻毫不猶豫地表示願意接受這個提議。看來在祖父還毫不知情時,夷川家的長輩已經與總二郎達成了秘密協議。


    祖父左思右想,最後決定接受夷川家的提議。


    就這樣,下鴨總二郎告別父親與兄長,離開糾之森進了偽電氣白蘭工廠。


    祖父可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親手埋下了導致兩家爭端白熱化的種子。他還以為兩家人至此迎來和平,帶著夙願已了的欣慰移居黃泉。


    但是,總二郎毫無為兩家和解盡力的意願。


    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一個野心,要將下鴨家打擊得體無完膚,以此昭告天下自己才是比大哥總一郎更偉大的狸貓。就這樣,夷川家將每一代擊垮下鴨家的夙願,完全托付給了入贅女婿總二郎。


    那之後發生的事,京都內眾人皆知。


    入贅夷川家後不久,總二郎就改名為夷川早雲。


    夷川早雲由海星護送著,從有馬溫泉回到京都,回到了空中飄著吊唁旗的偽電氣白蘭工廠。


    從去年年末開始逃亡,經曆十個多月的流浪生活,夷川早雲終於魂歸故裏。


    超長型豪華轎車載著早雲的遺體,穿過古樸的鐵門進入偽電氣白蘭工廠。工廠內警笛長鳴,狸貓員工們脫帽默哀。之後,工廠暫時關門休業。


    夷川早雲去世的消息,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狸貓界。


    從有馬溫泉回來後,我再度光臨寺町路上的“紅玻璃”。好久沒來這兒了,光線昏暗的店內擠滿了議論紛紛的狸貓。他們一看到我出現,討論的熱情更加高漲,壓低聲音聊得更歡。扒開愛湊熱鬧的毛球靠近吧台,我感覺自己就像美國西部片裏的逃犯。


    留著泥鰍胡須的店主,遞給我一杯偽電氣白蘭。


    短暫的沉默後,店主露出詭異的笑容問道:“……是你幹的吧?”


    “怎麽可能!”我呻吟道。


    店主用鼻子哼笑了幾聲,“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吧。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我都在心裏支持你,我的朋友。誰叫早雲是個大惡棍呢。”


    “都說了,我什麽都沒幹。”


    “好了好了,我明白。”


    “明白什麽?這事真的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提前跟你打聲招呼,我表麵上還是站在夷川家那邊。要是沒有他們提供偽電氣白蘭,我這店就開不下去了,所以你可別怪我啊。”


    “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接著,店主跟我描述了在狸貓界廣為流傳的夷川早雲謀殺論。


    去年年末,夷川早雲陷害下鴨總一郎致使其落入鐵鍋一事敗露後,逃離京都。他四處揮霍在偽電氣白蘭工廠賺取的大筆財產,優雅地享受著溫泉之旅。下鴨家兄弟發誓要為父報仇,紅著眼睛四處追查早雲的下落。下鴨家的首領矢一郎終於查到早雲潛伏在有馬溫泉,他立刻派出弟弟矢三郎作為刺客前往有馬溫泉。於是,矢三郎與早雲展開了一場相互拔毛的殊死決鬥。最終,一把在黑暗中吐出火舌的德國製空氣槍結果了早雲的性命。


    ——從頭到尾都是胡說八道。


    首先,他們竟然說我大哥矢一郎是暗殺早雲的幕後指使。就大哥那刻板教條的性格,借他幾個腦子也幹不出這般聳人聽聞的事。策劃陰謀的能力基本等於零,這是笨拙的大哥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早雲的意外死亡,大哥比任何人更不知所措。


    從有馬接回早雲的遺體後,夷川家的金閣和銀閣就開始四處奔走操辦早雲的葬禮。他們傾盡夷川家財力,準備辦一場狸史上最盛大的葬禮,企圖將早雲晚年的汙點洗刷幹淨,讓來吊唁的訪客們隻記得他精打細算,讓偽電氣白蘭工廠業績節節攀升的風光偉業。


    “早雲的葬禮,下鴨家會出席嗎?”店主問。


    “當然要出席,不然又會有人說閑話。”


    “你們也不容易啊。”


    “不過狸貓要辦什麽盛大的葬禮,想想就覺得好蠢。”


    “喂喂,你這說的什麽話?當年你父親掉鍋裏,葬禮也很盛大吧?”


    但是,那能稱作葬禮嗎?


    京都內外無數的狸貓齊聚糾之森,既沒有開設祭壇,也沒有誦經;黑白帳幕也沒掛,大家也沒穿喪服。就隻是一群毛茸茸的家夥在森林裏隨處擺上酒席,整晚相互傾訴著對下鴨總一郎的追憶,直到天明。無論走到哪桌宴席,都能聽到父親的英勇事跡。夜深後狸貓們開始胡亂敲打腹鼓,震得整個糾之森地動山搖。這晃動震得我們肚子底下發癢,我們兄弟幾個和母親都笑得在地上打滾。當時我也來勁了,跟著他們一起敲腹鼓,結果敲得肚子疼隻好躺在一邊休息。然而第二天早上,聚在一起的狸貓們如幻影般消失,我望著空蕩蕩的糾之森呆立良久。


    此刻,我品嚐著偽電氣白蘭,回憶著那晚震顫了整個森林的腹鼓。


    夷川早雲葬禮當天,是個秋高氣爽適合開運動會的好日子。


    糾之森的大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我們變成身著喪服的樣子。連在我肩上呱呱叫的二哥,都在似有若無的脖子上係了黑色的蝴蝶領結,大家都打扮得非常莊重。參與這種儀式性的活動,大哥最有經驗。我們變身後站成一排,接受大哥的檢查。


    “別呱呱叫,矢二郎。”大哥說。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直在打嗝……呱噗。”二哥說。


    一家人準備好後從糾之森出發,一路走到出町橋。“天氣真好啊。”母親靠在欄杆上,歎了口氣,抬頭望著空中盤旋飛舞的老鷹。聽到夷川早雲踏入黃泉後,母親就常常把自己關在森林裏,陷入沉思。


    “總一郎和夷川都去了那個世界,媽媽覺得好寂寞。”母親望著鴨川的水麵落寞地說,“狸貓真是脆弱的生物啊,真沒用!”


    我們乘京阪電車在神宮丸太町站下車,沿著琵琶湖水渠旁的林蔭道走向偽電氣白蘭工廠。一路上都聽到燃放煙花和吹奏樂器的聲音。工廠的屋頂上飄著一個黑白色的大型氣球。大哥看到後很無語,“唉,毛球們就是搞不清楚什麽是葬禮,什麽是慶典。”


    川早雲謀殺論”的謠言所賜。來吊唁的客人看到我們出現,都小心謹慎退得遠遠地圍觀,我們才能輕鬆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裏麵的會場。


    南禪寺正二郎和玉瀾看到我們後,過來打招呼。


    “你們總算到了,這裏擁擠得像慶典一樣。”正二郎說。


    “我們沒遲到吧?”大哥擔心地問。


    “寺院的和尚也剛到,我估計快開始了。”


    “真是的,到處都是討厭的謠言,大家怎麽能胡編亂造……”


    “別放在心上!不過以你的性格,要完全不在意估計也很難吧。”


    “我不想給南禪寺添麻煩。”


    “說添麻煩什麽的太見外了,我跟玉瀾根本就不在乎。”


    聽到正二郎這麽說,玉瀾也一本正經地點頭說:“當然不在乎。”


    廣場的正麵,是用菊花裝飾的華麗祭壇,祭壇前排列著的折疊椅是遺屬席。金閣回頭看到我們,就一臉嫌棄地跟銀閣交頭接耳。在他們身旁,倒扣著一個像浸透了墨汁一般的純黑竹籠,海星好像躲在那裏麵。即使這種場合她也絕不現身。


    不久,洛東毛念寺的狸和尚來到會場,開始念經。


    喧鬧的葬禮會場如退潮般瞬間安靜下來。


    偽右衛門八阪平太郎一臉肅穆地上前致辭。


    “突然收到吾友早雲的訃告,讓人不勝唏噓。雖說毛球總要魂歸天際,但我做夢也沒想到,今天會站在這裏,參加發小早雲的葬禮,並作為狸貓界的代表致悼詞表達哀痛之情。”


    說完八阪平太郎煞有其事地歎了口氣,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這時候,不知道是誰不合時宜地捧場叫了聲“喲!”“偽右衛門!”平太郎慌忙出言製止:“瞎起什麽哄!”


    八阪平太郎繼續一本正經地說:“夷川家的名號響徹京都是在大正時代,理由無他,自然是托福於‘偽電氣白蘭’這項偉大發明。這個將電磁學與釀造學奇跡般結合而誕生的產物,開創了一個合成酒的新時代。時至今日,這項發明依然誘使無數紳士淑女沉溺酒精流連忘返。而為實現偽電氣白蘭工廠現代化進程鞠躬盡瘁的複興始祖,不是別人,正是夷川早雲。自下鴨家入贅夷川家後,夷川早雲努力奮鬥、不惜粉身碎骨,為偽電氣白蘭打開了全新的曆史篇章。但就在他準備進一步發展擴大工廠之際,卻突然撒手狸寰遠赴黃泉,令人扼腕不已。對於早雲的豐功偉績,我作為狸界代表向他致敬,並在這裏替他祈求冥福,祝他黃泉路上一路走好!”


    圍繞著偽電氣白蘭不遺餘力地大加讚美,對早雲晚年掀起的陰謀旋渦隻字不提——這無可挑剔的悼詞,真沒辱沒八阪平太郎八麵玲瓏的老狸名號。


    八阪致悼詞後,在座的狸貓紛紛起立輪流上香。因為如此正經八百的葬禮實在太少見,毛球們在祭壇前都有點不知所措。


    輪到下鴨家時,會場上響起嘁嘁喳喳的議論聲。


    我肩上托著係黑領結的二哥,走近祭壇,偷瞄了一眼躺在小小的棺材裏、周身鋪滿花朵的早雲。遺體看起來就像失敗的剝製標本[譯者注:為保存鳥獸等的外部形態而製作的半永久性幹燥標本。將動物外皮剝開,除去內髒、肌肉,塞入棉花等,進行防腐處理後,再將外皮縫好。]一樣,似乎縮小了好幾圈,早雲那曾令人憎惡的富態模樣如今蕩然無存。


    不錯,夷川早雲的確設下圈套陷害家父,讓他掉進星期五俱樂部的鐵鍋,這點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但眼前的早雲也遭到應有的報應,在遠離家鄉的有馬之地中彈倒下,落得孤獨慘死的下場。他如果還活著,我們大可拔光他屁股上的毛,但如今麵對一個長眠不起的毛球,就算踢飛他又有什麽意義,我們又不是性格扭曲的狸貓。所以早雲啊,你就安心長眠吧。南無阿彌陀佛。


    就在我合掌之際,肩膀上的二哥開始躁動不安。


    “……怎麽了,二哥?”


    二哥翻了個白眼,突然張口“呱噗”打了個嗝。緊接著,之前強行壓住的嗝如潮水般不斷湧出:“呱噗呱噗呱噗呱噗呱噗……”


    金閣和銀閣聽到打嗝聲後立刻憤怒地起身。


    “你這混蛋在笑什麽?”他們倆齊聲怒吼。


    “等等,”我慌忙辯解道,“這是誤會,我二哥不是在笑。”


    “不是在笑是什麽,一直‘呱呱呱呱’笑個不停,你這青蛙內心到底有多邪惡?”


    “你們仔細聽,那是打嗝呀。”


    “虧你編得出這麽拙劣的謊言!”


    金閣怒不可遏,“這可是父親大人莊嚴肅穆的葬禮,大家都滿懷敬意地吊唁,就算你是個放棄做狸貓的青蛙,也不能在父親的葬禮上呱呱大笑。”


    聽到金閣的聲音,會場內的狸貓開始騷動。


    二哥慌忙想要道歉,但是他一張嘴,打嗝聲就淹沒了道歉的話語。


    “我沒有呱噗那個呱噗意思呱噗。”


    “你這滿口呱呱的混蛋,還在呱呱地叫個不停!”銀閣一臉難以置信地說道。


    之後二哥的打嗝聲,就像彈珠汽水的氣泡一樣,有節奏地不斷冒出來。


    “不能笑!”我越努力憋著就越想笑,不自覺地低聲重複了一句“滿口呱呱的混蛋”,就再也忍不住了。我也不想在這麽莊重的葬禮上笑場——但是,誰叫銀閣說了句“呱呱混蛋”呢,虧他想得出來。這時大哥立刻衝過來捂住我的嘴,我也趕緊捂住二哥的嘴。


    金閣和銀閣開始破口大罵:“你們竟敢在父親的靈前放肆!”


    竹籠裏的海星叫道:“都別鬧了!”眼看著葬禮儀式就要被糟蹋殆盡。


    這時候,突然哪裏傳來“咚咚”的聲音。


    撥開身穿喪服的狸貓群,一個年輕的僧侶拍打著腹鼓悠然走上前。他一身襤褸的黑衣已經褪色,剃度的光頭像後院裏被日曬雨淋的舊缽一樣髒兮兮的,似乎能看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酸臭味兒在空氣中搖蕩。


    他來到祭壇前,無言地繼續敲打著腹鼓。


    八阪平太郎回過神來,也跟著咚咚地敲打起腹鼓,於是在場的其他吊唁賓客也陸續開始敲打腹鼓。


    狸貓們的腹鼓,如潮起潮落般聲音時大時小,不久像衝上陡坡一樣節奏開始加快、到達頂點後戛然而止。那個神秘僧侶打出最後一擊,腹鼓聲消失在秋日的青空下。之後周圍一片寂靜,在場的狸貓們都盯著那個奇怪的僧侶,“誰?”“是誰?”大家竊竊私語。


    僧侶默默上前上了炷香,然後眼神銳利地盯著金閣和銀閣。


    “吳二郎、吳三郎,別來無恙啊?”他用不符合其年輕外貌的厚重聲音問候道。


    金閣兄弟倆一臉茫然,平常被叫慣了“金閣”和“銀閣”的綽號,連自己的本名都忘了。金閣喃喃自語道:“啊啊,吳二郎是在叫我嗎?”


    “你是誰呀?”銀閣問。


    僧侶低頭掃了一眼自己一身髒兮兮輕飄飄的黑衣,無奈道:“認不出來嗎……也不怪你們,畢竟小僧也沒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回來。”


    “難道說……你是大哥?”這時,從竹籠裏傳出海星激動的聲音,“吳一郎大哥你回來啦!”


    夷川早雲的葬禮已經過去一周了。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起冷冷的秋雨,時斷時續。貫穿糾之森的參道被蒙蒙細雨籠罩,下鴨神社的門樓煙雨朦朧,宛如卷軸畫裏的風景一般。


    我縮在枯葉床中暖屁股。小毛球時代,屁股上長蘑菇令我日暮途窮的痛苦經驗告訴我,“守住屁股,就等於守住了健康”。一點點濕氣和寒冷就能召喚出感冒之神或蘑菇之神,所以秋季的霖雨天要格外小心。


    母親去出町商店街買東西了,大哥和八阪平太郎有聚會,弟弟矢四郎去了偽


    電氣白蘭工廠。在這種下著冷雨的日子裏,他們還特地出門去把屁股弄濕,絕對是健康管理意識不足。


    我窩在枯葉床裏啃著阿闍梨餅[譯者注:京都知名點心店鋪“滿月”製作銷售的一款點心。以餅粉、蛋和各種調味料做成柔軟的餅皮,使用丹波大納言赤豆作為內餡,做成美味可口的半生點心。],聽到樹叢外傳來“有人在嗎?”的聲音。撥開樹叢出現的,是南禪寺玉瀾的狸影。


    “哎呀,隻有矢三郎你一個在家嗎?”


    自從這個秋天跟大哥訂婚以來,玉瀾就頻繁到訪糾之森,自然到一不留神就發現她又來了。早點締結連理不就好了,偏偏大哥是個死心眼,跟玉瀾約定非要等自己成為偽右衛門後再舉行婚禮。明明是隻狸貓,卻做什麽事都喜歡裝模作樣是大哥的壞毛病。


    “真是懶鬼,在這種地方閑著打滾。”


    “這麽糟糕的天氣,當然要小心翼翼地保護屁股了。”


    “矢三郎太在乎屁股了,你小心為了屁股得神經衰弱。”玉瀾說著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下,“是當年屁股上長蘑菇留下心理陰影了吧?記得那時你還被金閣銀閣欺負得很慘,好可憐,一個勁兒地哭鼻子來著……”


    “我才沒哭鼻子呢!”


    “看吧,一說到這事就生氣,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玉瀾笑了起來,厚厚的茸毛微微顫動,“我開玩笑啦,你是個從來都不哭的小毛球。”


    聽說大哥跟人有約暫時不會回來,玉瀾就從枯葉堆下麵拽出將棋盤擺上棋子,然後說:“雨天下將棋的狸貓啊,絕對是帥得慘絕人寰!”這意圖也太明顯了,一聽就知道是想要引誘我與她對弈的甜言蜜語。可惜我將棋水平太差實在不願出手。很快玉瀾就放棄勸誘我,用鼻子哼著歌、移動棋子自娛自樂起來。


    “幹嗎用這種廉價貨,怎麽不用父親的棋盤?”


    “那棋盤可不能隨便用,那是矢一郎的寶物。”


    “大哥的東西不就是玉瀾的東西嗎。”


    聽我這麽一說,玉瀾刻意裝出貪婪的表情,嘿嘿嘿地笑著說:“說的也是。不過,還是不能隨便用。”


    雨雖然暫時停了,但森林裏到處都是雨水垂落的滴答聲。


    命運的紅毛將母親從狸穀不動院拽到糾之森,如今又將玉瀾從南禪寺拉了過來。我做夢也沒想到,當年在紅玉老師門下,帶著屁股上長蘑菇的我去肛門科的小狸貓,如今會成為我的大嫂。命運果然是撲朔迷離的東西。


    玉瀾忽然對著棋盤喃喃自語:“夷川的吳一郎啊,聽說一直在他父親的靈前誦經。”


    “不愧是入了佛門的和尚。”


    “小時候就是個愛哭鬼,如今已經變成出色的和尚了。”


    “……玉瀾那時候很了解吳一郎嗎?”


    “倒也不是,跟他稍微聊過幾句,感覺是個奇怪的孩子。不過他在當紅玉老師的門生時,有一天突然就從京都消失了,此後再也沒回來。”


    夷川吳一郎是夷川早雲的長子,是金閣銀閣和海星的兄長。


    據玉瀾說,當年的吳一郎是個纖細少年,也不知道是從早雲哪個遺傳因子當中蹦出來的,反正,跟油桶一樣癡肥的父親完全不像。年幼的他動輒陷入沉思,眺望天空、眺望森林、眺望雨水,經常不上紅玉老師的課,還以為他逃課去幹嗎呢,原來不是在搗鼓木雕佛像就是在誦讀佛經。


    這份彌漫著沉香味、不似狸貓的超脫感,在他母親生下幺女海星突然離世後,變本加厲起來。早雲對夷川家的繼承人施以斯巴達式的教育,但吳一郎深溝般的腦回路完全聽不進任何與實益相關的知識,父子倆都很焦慮。早雲夜以繼日不斷給吳一郎灌輸帝王學,試圖培養他成為了不起的繼承人,終於逼得他離家出走。


    “希望他不是性格太扭曲的狸貓。”我說。


    “……我覺得吧,那孩子絕不是什麽壞狸。”玉瀾說著,忽然從棋盤上抬起頭,“咦?你聽沒聽到轟隆隆的聲音?”


    我從枯葉床裏爬出來,豎起耳朵細聽,從滿是紅葉的森林華蓋的彼方,傳來雷神踏響天際的聲音。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出去出町商店街買東西的母親的身影。雷神大人在空中一聲吼,母親保準嚇掉畫皮原形畢露。


    我慌忙飛奔到參道上,正好看到寶塚風俊美青年打扮的母親揮舞著購物袋往回趕。突然間,一聲雷鳴巨響,母親嚇得扔掉購物袋,變成毛茸茸的小毛球跳進我懷裏。


    “啊啊,好可怕!”母親呻吟道,“勉強趕回來了!”


    之後,我們就躲進森林深處的蚊帳裏,側耳聽著紛至遝來的雷鳴聲。母親渾身顫抖著對玉瀾說:“對不起,讓你見笑了。雷神大人一吼,我總是會原形畢露。”


    “我怕的是賣豆腐的喇叭聲[譯者注:豆腐行商始於江戶時代中期,豆腐商人挑著扁擔一路叫賣“豆腐、豆腐”。從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豆腐行商開始蹬著自行車、一路吹響喇叭販賣豆腐。]。”玉瀾小聲說,“一聽到那聲音就坐立不安。”


    “你們真沒用!像我,就一個弱點都沒有。”


    “真的?被關進籠子裏你就怕了吧?”


    “籠子當然可怕了。”我笑道。


    畫皮夠厚,是我自小就非常驕傲的地方。即使麵對吃狸貓火鍋的星期五俱樂部,或是不可一世的大天狗們,我也能鎮定自若——這皮厚的程度絕對值得吹噓。


    南禪寺玉瀾用鼻尖頂開蚊帳,嗅了嗅籠罩在森林裏的雨水味道。


    “大家一起窩在蚊帳裏,熱烘烘的好舒服!”


    “夏天會熱得像桑拿地獄哦,玉瀾要有心理準備。”


    每當雷鳴聲響起,飛奔回母親身邊是下鴨家的鐵則。


    不久,下鴨家的兄弟們陸續趕回糾之森。大哥回來看到蚊帳中玉瀾的身影說道:“哎呀,玉瀾也在!”開心地笑了;緊跟著趕回來的,是剛才一直蹲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實驗室裏的矢四郎;最後趕回來的是二哥。


    二哥原本一身襯衫從森林狂奔而來,被雨水淋得全身濕透,途中嘭地突然掉了畫皮變成狸貓,繼續在樹林間跑了一會兒,又嘭地掉了畫皮變成青蛙的樣子。他好不容易蹦躂到蚊帳前,我們就像迎接終於跑完馬拉鬆全程的選手一樣發出歡呼,玉瀾拉起蚊帳邊緣將二哥迎進來。


    “哎呀,賓客盈門。玉瀾也在啊。”二哥說,“慚愧慚愧,看到母親後鬆了口氣,又無法變身了,我還是不行啊。”


    “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大哥難得誇獎他,“練習恢複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連矢二郎都趕回來看我,媽媽好開心。”


    “媽媽,你看你看!”矢四郎將頭探出蚊帳高興地叫道,“雷神已經走了,這下可以安心了。”


    仔細聽,雷鳴聲的確已經遠去,陽光穿過樹葉微微照射進來。


    這時候,從參道傳來——篤、篤、篤——敲打木魚的聲音。


    我們都變成人類模樣來到參道上。


    自糾之森南邊,一群身著黑衣、敲著木魚的和尚走了過來。他們肉乎乎的臉上沒有半點威嚴,一看就知道是夷川親衛隊變的。走在隊伍最前排的是夷川吳一郎,金閣銀閣噘著嘴、一臉不快地跟在他後麵。兩人穿著寒磣的作務衣,脖子上掛著塊木板,上麵寫著“惶恐敬上”。


    夷川大隊走到我們跟前,夷川吳一郎向我們深深鞠了一躬。


    “好久不見,矢一郎先生。”


    “好久不久,吳一郎。”大哥道,“你離開京都多少年了?”


    “超過十年了吧。”


    郎眯起清澈的雙眼,抬頭望著森林葉落蕭索的樹梢。


    “那是一場逃離自我,又再次找尋自我的旅行。旅途中,我忘了自己是隻狸貓,忘記了故土,忘記了眷戀的母親的麵容,甚至連曾經那麽痛恨的父親,我都忘了。那麽,我心中還剩下什麽呢?就隻有沿途吹過的風,陽光普照的森林,還有連綿不斷的雨。沒有舍棄自我的覺悟,就找尋不到真正的自我。”


    吳一郎娓娓道出一番似是大徹大悟之後的話語,完全超出狸貓的境界。他說完立即在參道上跪伏下來,金閣銀閣和夷川親衛隊也跟著在沙地上跪倒一片。我們隻能一臉驚訝地呆望著他們。


    吳一郎一直低著頭,繼續說道:“亡父和弟弟們的諸多惡行不可言狀、臭不可聞,下鴨家諸位的憤怒實在情理之中。即使道歉一百萬遍,都不足以彌補我們的過失。但是無論如何,請可憐可憐這些愚蠢的夷川家小狸,為了夷川家與下鴨家能重修舊好,我們願意任君鞭撻。”


    說著,吳一郎將屁股對著我們,並讓金閣銀閣也將屁股對著我們。


    “請拔光我等愚者屁股上的毛。請盡情拔吧!”


    “惶恐敬上!”金閣說。


    “惶恐敬上!”銀閣說。


    我作為狸貓也活了不少日子,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哪隻毛球將屁股對準我說“請拔毛吧”。對狸貓來說,將屁股毫無防備地交出去簡直是奇恥大辱!這一舉動充分表明了夷川家兄弟舍棄自我的決心。這毛是該拔還是不該拔呢……我正在猶豫不決時,聽到大哥充滿威嚴的聲音。


    “吳一郎,請將屁股收起來,抬起頭看著我。”


    “不,我們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吳一郎不安地說,“請動手吧!”


    “吳一郎,我決不會原諒叔叔的所作所為。盡管如此,如今拔光你們屁股上的毛又有什麽用?家父已經歸天,叔叔也是。重要的是,我們今後將以什麽樣的方式活下去。”


    吳一郎抬頭,挺起上身看著大哥。


    “以什麽方式活下去……?”


    “是要共同生存,還是繼續爭鬥?”


    “……我已經不想再看到紛爭了。為這場毫無結果的爭鬥畫上休止符,正是我這次回來的目的。”


    “那麽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停止無謂的爭鬥!同是狸貓,共同生存下去吧!”


    大哥向吳一郎伸出手。


    在我的認知範圍內,大哥從未像此時此刻看起來這般高大偉岸。


    麵對這般無懈可擊的偉岸風貌,母親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幺弟不禁連連發出感歎,二哥在我肩膀上激動得直抖。至於南禪寺玉瀾,一副如癡如醉的表情,簡直被大哥迷得靈魂出竅。


    夷川吳一郎站起來,鄭重其事地緊緊握住大哥的手。


    就像在等待這一刻一般,從下鴨神社的門樓方向吹來一陣輕風。落葉亂舞的糾之森,如從水底浮出水麵一般充滿光明。


    太陽探出雲層,向這一曆史性的和解瞬間投下了燦爛的光芒。


    下鴨家與夷川家曆史性的和解過去數日後。


    我被蕭瑟的秋風吹著走過葵橋,穿過出町商店街。深秋的白晝越來越短,一晃一天就過去了。


    來到紅玉老師的公寓外,我嚇了一跳。半開的門透出明亮的光,裏麵傳來熱鬧的聲響,一點也不像老師原來那個死氣沉沉的住所。


    “下鴨矢三郎,前來拜見。”


    我將買來的東西放在廚房,走進裏麵的四疊半鬥室一探究竟。


    紅玉老師上身圍了塊布,像個晴天娃娃一樣坐在被爐桌前。弁天在他頭上揮舞著大剪刀,發出鐮刀除草般哢嚓哢嚓的聲音,修剪著老師隨意生長的白發。紅玉老師的這一頭鋼絲白發遠近聞名,發質硬到讓理發師欲哭無淚。狸貓要幫他剪頭發,估計要花一整天。


    看到我,弁天粲然一笑,那樣子就像個田間務農的鄉野女孩。


    “矢三郎來啦。”


    “弁天大人。您竟然在幫老師剪頭發,真有幹勁啊。”


    “嗬嗬,為師父盡點孝心呀。你要不要也一起剪個毛?”


    弁天說著露出惡魔般的笑容,將老師頭頂上的剪刀擺弄得哢嚓哢嚓響。如果讓弁天剪,按照她的喜好估計得把我屁股上的毛剪禿了。我俯首嚴詞謝絕,弁天嘟囔了聲“那算了”,繼續折騰老師的頭發。


    我走進廚房收拾東西,看到一瓶紅玉波特酒,禮簽上寫著“夷川吳一郎”。


    “吳一郎來過了?”我問道。


    “他說久疏問候,來向恩師賠禮。”


    “他還真是個重禮儀的狸貓啊……”


    “以前隻覺得他是個滿身沉香臭的愛哭鬼,如今看來是長點骨氣回來了。我聽吳一郎說,夷川家跟下鴨家和解了?”


    “……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我嘟囔道。


    “和和睦睦豈不美哉。”弁天揮舞著大剪刀像哼著小曲似的說道。


    “說得沒錯!”紅玉老師隨聲附和。


    不久,弁天說了聲“剪好了”把剪刀一扔,拂了拂手。麵對如此高深難以理解的發型,紅玉老師笑著表示很滿意。


    我打開吸塵器打掃四疊半房間,弁天就座在窗框上,將粘在手臂上的“鋼毛”吹出窗外。今晚的弁天,穿著足以蠱惑眾生的妖豔漆黑晚禮服,一身像是要去參加高級晚宴的打扮。頂著刺拉拉頭發的紅玉老師鑽在被爐裏,一邊出神地望著弁天,一邊像個刺蝟老妖一樣,咯嘣咯嘣地啃著碳酸煎餅。這碳酸煎餅是前幾天弁天從有馬帶回來的,老師把它當作無與倫比的美味一般細細品嚐,一塊都不肯分給我。


    我打掃完畢也鑽進被爐裏。弁天轉過頭來問道:“矢三郎,星期五俱樂部的火鍋準備得怎麽樣了?”


    “您就瞧著吧,我一定會準備妥當。”


    “要抓狸貓的話,我可以幫你哦。”


    “不用不用,一切就交給我吧。”


    “嗬嗬,萬一抓不到,你還可以自己跳進鍋裏,多簡單啊。”


    紅玉老師一臉不明所以地問道:“什麽火鍋?”弁天就像講什麽秘密一樣悄聲對他說:“狸貓火鍋!矢三郎也加入星期五俱樂部了。”


    老師盯著我上下打量,“你——到底在想什麽?”


    “這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吧。”


    “……傻瓜果然無可救藥,真受不了你。”


    我默默為老師斟上紅玉波特酒。


    弁天輕盈地從窗框上起身,在美麗的肩膀上披上如仙女羽衣般的披肩,“那麽師父,今晚我就先告辭了。”


    “天不是才剛黑嘛,別說令人寂寞的話。”


    麵對老師的苦苦哀求,弁天隻是無言地對他笑了笑。她彎腰看向被爐上的鏡子,捋了捋綰起的黑發,像看別人的臉一樣側目盯著鏡中的自己,說道:“今晚,我要在清水寺跟人幽會。”輕描淡寫地丟出顆炸彈。


    “幽會!”紅玉老師抓著酒杯,手直哆嗦,“跟誰?”


    “我要是說出來,師父一定會生氣的。”


    “難道,是那家夥?是那家夥嗎?”


    “您可千萬別吃醋哦。”


    弁天留下一抹神秘的微笑,整理好披肩翩然出了公寓。


    她那意味深長的語氣,等於是把一缸醋壇子遞給老師說:“請盡情吃醋吧。”


    老師沉默不語,送來的鬆花堂便當也沒心思吃。


    我趴在榻榻米上,一邊收集紮得我屁股生疼的“鋼毛”一邊想:所謂的“幽會”,應該是相愛的男女預先約好相會的意思吧?


    從弁天的語氣判斷,令人意想不到的幽會對象難道是——


    “不會是二代目吧?”我小聲嘟囔著。


    “


    那家夥就是隻陰溝裏的臭蟲!專勾引女人的渣男!”紅玉老師低聲吼道,“我那天真爛漫的弁天啊,可千萬別被他騙了。”


    弁天是不是天真爛漫另當別論,這“幽會”的確太不尋常。


    很快,紅玉老師開始收拾,準備出門。他穿上去年海星送的心愛的棉襖,把自己裹成一個圓鼓鼓的球,然後抓起我聖誕節送他的拐杖。


    “我要去清水寺,跟我來。”


    “下鴨矢三郎謹遵師命。”


    夜晚的清水寺附近擠滿了來觀賞紅葉的遊客,街道像慶典一樣熱鬧。


    紅玉老師拄著拐杖,走在陶器店和咖啡廳林立的狹窄坡道上。拐杖觸碰石級,發出清亮的響聲。老師不時揮舞拐杖,趕跑那些指著他頗具藝術氣息的刺蝟頭竊竊私笑的路人。


    “放眼望去,遍地傻瓜。”老師邊走邊抱怨,“這樣根本沒法找到弁天。”


    “別擔心,弁天大人肯定很顯眼。”


    清水寺門前黑壓壓的人群對麵,可以看到紅色的仁王門和三重塔。


    我們一邊搜尋弁天的身影,一邊隨著人流走進寺院內。燈光照耀下的紅葉,看上去像在黑暗中熊熊燃燒一般。我抬頭看去不由感歎道:“真的好漂亮!”紅玉老師悶悶不樂,抱怨著“無聊”。但路過的一個可愛女大學生誇他的發型標新立異,他頓時心情大好。


    “老師,您就坐在這兒喝點甜酒吧,我去找。”


    我請老師在茶屋的長凳坐下後,轉身朝著著名的“清水寺舞台”走去。


    輕而易舉就發現了二代目和弁天。他們實在太惹眼了。


    二人並排立於清水寺舞台,眺望著燈火輝煌的夜景。二代目一身漆黑西服風度翩翩,從頭到腳盡顯新海歸派的瀟灑。站在他身旁的弁天,一襲漆黑妖嬈的晚禮服,絲毫不遜於二代目。路過的男男女女全都把紅葉拋在腦後,癡迷地望著這一對光彩照人、出類拔萃的俊男美女。


    我變成一個小女孩靠近兩人,豎起耳朵偷聽他們的談話。


    弁天從舞台的欄杆探出身,指著夜景中遠處的京都塔說“看那個”,二代目皺起眉搖了搖頭。


    “……那建築物真醜。”


    “我倒覺得它像蠟燭一樣很可愛。每當我覺得寂寞時,就會到塔頂坐一會兒,心情自然就變好了。”


    “哦,那個讓人看了難受的醜東西,也算有一點可取之處。”


    “你說話還真刻薄啊,跟師父一模一樣。”


    “你這話對我來說就是侮辱。”


    “我就是想侮辱你才這麽說的呀。”


    二代目和弁天相視一笑,但都眼神冰冷,雙方像戴著麵具對視,一丁點甜蜜的幽會氣氛都沒有。


    弁天揮動著雪白的手臂像撫摸眼前的夜景一般,向時隔百年回歸的二代目介紹現代京都的遊覽勝地。談笑間,弁天殺氣漸盛,幾欲爆發,但每次都被二代目銳利的眼神壓製住。表麵看起來,這是一對時代倒錯的俊男美女正在優雅地享受幽會,實際上二人正上演著刀光劍影的殺氣交鋒。連在旁邊豎著耳朵偷聽的我,都感覺像坐在一顆未爆炸彈上,不安得屁股上的毛直發癢。


    不久,二代目歎了口氣靠在欄杆上,神情憂鬱地望著遠方。


    “放棄吧,女士,別再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


    “……好吧。”


    弁天從胸前取出一根長長的絲線,抓住一端抬起手來,絲線飛舞在夜風中,閃閃發亮。


    “那是什麽?”


    “用師父的頭發接起來的,本打算用它來勒死你。”


    “有本事你可以試試看。”


    “可是你一點破綻都沒有,真是個無趣的人。”


    弁天鼓起雪白的臉頰,不悅地鬆開手,將紅玉老師的頭發放飛到夜風中。恩師那讓理發師欲哭無淚的“鋼毛”,在寺內夜燈的照耀下閃過一絲銀色的光輝,轉瞬消失在黑暗中。弁天一臉無趣,同二代目一樣靠在欄杆上歎了口氣。那樣子就像被搶走玩具鬧起別扭的少女。


    “今晚謝謝你來赴約。”弁天百無聊賴地說,“我應該向你道謝。”


    “比起睡著了遭你暗算,還不如就來陪你一晚。”


    “……狂妄自大!”


    “我本就偉大,至少比你強。”


    二代目站直身體,望著夜景對弁天說:“女士,給你個忠告:別想著當什麽天狗,那條路的前方什麽也沒有。”


    “那你要我去當什麽?還是什麽都別當?”


    “我可沒那麽說,總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吧。”


    “你這種說法還真不負責任。”


    “我可是在熱心地給你建議。”


    “你要是迷上我了就直說。”


    “你要是說這種蠢話我就傷腦筋了。”


    “與其聽你的意見,還不如去聽狸貓的。”


    二代目臉色蒼白,陷入沉默。


    “……你還真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弁天說。


    她嘴角浮現一抹嘲弄的微笑,用手指戳了戳二代目的胸口,“你為什麽要回來?回到這個國家、這個城市?”


    二代目用冰冷的目光瞪著弁天,沒有回答。他沉默地離開欄杆,頭也不回地混進人群中消失了。


    弁天一臉無趣地俯視著寺院內。


    百無聊賴的弁天眼下,是一整片蔓延開的紅葉。黑暗中,寺院內的楓樹一片火紅,那紅色就像被冰封的熊熊火焰。對麵漆黑的森林裏,被燈光照亮的子安塔如夢似幻地浮在空中。弁天從清水寺的舞台探出身準備起飛,似乎突然又改變了主意,離開了欄杆。


    我跟在她後麵,她下了舞台,走近寺院一角的茶屋。


    紅玉老師坐在長凳上,正垂著刺蝟頭打瞌睡。長長的哈喇子都流到了地麵的落葉上。弁天將手搭在老師肩上,老師睡眼蒙矓地抬起眼,看到弁天,馬上露出惡作劇被抓個正著的小孩的表情。


    “師父,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她溫柔地說,“會感冒的,我們回家吧。”


    進入十二月,街上的風都充滿了冬天的味道,早晚變得越來越冷。紅葉盛季已過,又到了眷戀枯葉床的季節。


    這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看店,大哥難得過來看我。


    “喂,幾點下班?”


    “要等忠二郎聚會回來,大概四點鍾左右吧。”


    “跟我一起去趟偽電氣白蘭工廠。吳一郎好像給了矢四郎一間新實驗室,我們去看看裏麵都有什麽。”


    “好啊,我也想看看。”


    “突然變得這麽冷,果然到臘月了。”


    “哈——”大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著“難得有一個悠閑的下午”。


    大哥雖然嘴上這麽說,但他的側臉看上去一點倦怠感都沒有,渾身上下都還充滿著無窮的精力。這段時間大哥越來越忙,要跟八阪平太郎交接工作;為繼承偽右衛門準備諸多儀式、到各處拜訪;還要跟夷川吳一郎商談和解事宜——回到糾之森往往已是深夜。各種亂七八糟的事都等著大哥著手處理,但他看起來不但不疲倦反而挺愉快,這應該多虧了母親冒著讓大哥流鼻血的危險,不厭其煩地給他灌了不少提神飲料。另外,南禪寺玉瀾也功不可沒,大哥一有空暇時間,就跑去和玉瀾下棋。他幻想著來年春天的結婚場景,內心騷動不已。


    我倒了杯茶遞過去說:“大哥,你最近派頭十足啊。不愧是要成為偽右衛門的狸貓,就是與眾不同。”


    意,還有很多必要的程序要走。”


    我喝著茶,側耳傾聽大哥展望婚後的美好生活。清水忠二郎回來後,我們就離開古董店朝偽電氣白蘭工廠走去。寺町路上來來往往都是裹著冬裝的行人,那些穿得特別圓的肯定是狸貓。大哥跟所有路過的狸貓一一打招呼。


    沿途,大哥熱心地向我講述夷川吳一郎到底有多優秀。


    自從在糾之森和解以來,夷川吳一郎在各方麵都對下鴨家諸多關照。他特地發表聲明,把夷川早雲謀殺論一掃而空;還主動為即將就任偽右衛門、忙於處理諸項事宜的大哥分擔部分工作;為紀念“下鴨家與夷川家曆史性的和解”,還生產限定款的偽電氣白蘭免費款待相關人士。


    “吳一郎真是個優秀的狸貓啊。”


    “再怎麽好心,也是早雲的兒子。”


    “放心吧,他一點都不像那家夥。”


    早雲之死的騷動平息,偽電氣白蘭工廠再次開工。


    我們穿過大門,進入工廠毫無情趣的玄關大廳,夷川吳一郎馬上從樓上啪嗒啪嗒地跑下來。他回到京都有一段時間了,還穿著那身襤褸的僧服,就像剛從旅途回來一樣風塵仆仆。他似乎一直繼續著清貧的生活。想清貧沒關係,但能不能洗掉這身酸臭味兒?


    吳一郎高興地一把握住大哥的手,隨後立即給我們帶路。


    “矢四郎容你費心了,謝謝。”大哥說。


    “哪裏哪裏,矢四郎也讓我們受益匪淺。”


    “因為那家夥是個學霸。”我說。


    “何止如此,他太優秀了。簡直就是本世紀的天才!”


    矢四郎的實驗室——看起來像瘋狂科學家的秘密研究室一樣,規模之大讓我和大哥驚歎不已。房間中央有一個兩疊大小的實驗台,從倉庫裏搜刮來的真空管與配電盤堆在上麵,牆角也堆上了各種用途不明的實驗儀器。書架上塞滿了弟弟心愛的電磁學相關書籍和名人傳記,他抽空就會翻看。


    從實驗台下麵爬上來的弟弟穿著工作服,一臉自豪地戴著二代目送給他的飛行眼鏡,手裏拽著一個冒著青白火花、像電飯鍋一樣的機器。


    “你這是打算造人嗎?”我苦笑道。


    “很棒的實驗室吧?吳一郎先生讓我隨便使用。”


    “都是些堆在倉庫裏積灰的機器,”吳一郎說,“如果研究能派上用場,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


    “還是會觸電嗎?不嚴重吧?”大哥擔心地問道。


    “會有點電流跑到身上來,不過隻是丁點刺痛,反而能給我提神呢。”


    弟弟變身術明明很差勁,動不動就露尾巴,唯獨搗鼓電器的能力異常強大,還擁有指尖放電這種不似狸貓的特技。害怕雷神的母親,卻生出個會放電的兒子,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矢四郎打算完美重現偽電氣白蘭的創始人——閃電博士在大正時代製作的偽電氣白蘭。他攤開在實驗室找到的博士的筆記,向我們詳細講述電壓的設置法、原液的循環速度、放電裝置的組合等。但我和大哥都聽得雲裏霧裏。


    “真了不起啊,我是完全不懂。”大哥小聲嘀咕。


    但是幺弟實驗做出來的偽電氣白蘭味道卻難以下咽,就像是加了臭雞蛋的墨汁。我們隻嚐了一口,就不由自主地發出痛苦的聲音。


    “這種深邃的味道真是難以言喻。”吳一郎說。


    “說不清是深邃的味道,還是獨特的臭味。”大哥說。


    “……說實話就是難喝得要死。”我說。


    矢四郎舔了口實驗作品點頭道:“果然是放電裝置的問題,我去倉庫再找找其他的。”


    弟弟擺出一副學者的派頭,盯著筆記本出了實驗室。


    吳一郎說了句“你們慢慢聊”,先離開了實驗室。


    大哥一邊慎重地抱著杯子,把臉皺成一團、繼續小酌實驗失敗的偽電氣白蘭;一邊在實驗室內踱來踱去。


    “大哥,你就別勉為其難了,會喝壞肚子的。”


    大哥含糊地應了聲,他的背影透露出對矢四郎那莫名其妙的能力所懷抱的敬畏之情,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吾家有子初長成”的傻爸爸一樣充滿喜悅。這次找吳一郎商量,拜托他把實驗室給弟弟使用的人,不用說一定就是大哥。


    不久,大哥走過來,在我正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他忽然一本正經地盯著手上的杯子對我說:“這是個好機會,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哦,有什麽事需要我這才華橫溢的弟弟出手相助嗎?”


    “出手相助……嗯,算是吧。吳一郎回京都之後,我覺得早晚有一天要談到這件事。不過這個話題比較敏感,你也知道我生性木訥,完全不知道怎麽提及此事。但是這事肯定要說、而且早晚都要說,當然是越早說越好。但也要考慮到對方的想法……”


    大哥這段話說得太拐彎抹角,我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


    “我知道大哥你嘴笨,所以你快點切入正題。”


    “我不正要說嘛,你急什麽。”


    我以為大哥終於要進入正題,沒想到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下鴨家與夷川家的爭鬥史、兩家和解是祖父的遺願等等,話題開始奔著高深的大道理去了,兜了半天都沒進入正題。但凡有點什麽難以啟齒的事,大哥就喜歡扯一些高深的話題。


    不久,大哥做了個深呼吸,下定決心後說:“……你想不想跟海星恢複婚約?”


    我驚訝地望著大哥,“喂喂,怎麽突然說起這事?”


    “當然,這事還要先跟海星和吳一郎商量一下……”


    在我們還是年幼毛球時,家父和夷川早雲為我和海星訂下了娃娃親。現在回想起來,早雲同意締結婚約本身就很可疑。父親變成狸貓火鍋之後,早雲單方麵取消了婚約。


    再說海星,無論怎麽看都很難說她是個有魅力的未婚妻。像長年處於青春期的少女一樣,始終不肯讓我一睹芳容。而且嘴巴尖酸刻薄,罵人的語言豐富得可以開一家百貨店,就連性格乖張如我都受不了。所以取消婚約對我來說簡直是如釋重負。事到如今竟然要恢複婚約?我連忙搖頭明確拒絕。


    “自己的婚禮還沒辦就急著給弟弟張羅對象,你是不是太有幹勁了?”


    “像你這樣的狸貓就該早點討老婆穩定下來,不然整天無所事事的早晚掉鍋裏。”


    “所以你就打算讓海星來監視我?”


    “我的意思是,你也該有要守護的東西。”


    “恢複婚約,下鴨家與夷川家的和解就更加牢靠了,這自然是遂了大哥的願。不過那種嘴巴尖酸刻薄,又不肯現身的怪胎未婚妻,我可要不起。再說,矢二郎哥哥怎麽辦?你怎麽能忽視二哥的感受,提出這樣的主意?”


    二哥迷戀海星,這事大哥應該也知道。


    於是,大哥語重心長地說:“矢三郎,這是矢二郎的提議。”


    聽了這話,我頓時啞口無言。井底那隻盯著將棋盤的小青蛙的身影浮現在我腦海中。


    “……矢二郎哥哥打算離開京都,對吧?”


    “我決定讓他去。”


    “我反對!”我火氣一下子上來了,“為什麽不挽留他,大哥!”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都不知道大哥你原來是這麽冷漠的狸貓!”


    “他有他的路,你也有你的路。我這是為下鴨家的未來著想。父親已經不在了,我要是不替你們做打算,誰來替你們著想。”


    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麽過分的話。


    本以為大哥會破口大罵,沒想到他隻是微笑著低下頭。


    “……是嗎,”大哥喃喃自語道,“也許吧。”


    這時候門開了,幺弟抱著塞滿各種器材的紙箱搖搖晃晃地走進來,看到我後嚇了一跳,呆立當場,說道:“矢三郎哥哥,你的表情怎麽那麽嚇人?”


    那天傍晚,我到訪了日落後藍色天幕下的六道珍皇寺。


    父親移居黃泉後,二哥就從狸貓界退隱把自己關在古井裏。自那之後,這口古井我不知來過多少次。


    這裏作為迷茫的小毛球傾訴煩惱之地,在狸貓界享有盛名。但最常來的客人其實說不定是我。我經常過來跟二哥聊天,一聊就聊到天亮。跟二哥一起在井底、抬頭仰望弁天掉落眼淚的滿月之夜,距今也有一年了。


    我在井口對著昏暗的井底大叫:“喂——二哥,你還活著嗎?”


    “……矢三郎嗎?我琢磨著你差不多也該來了。”


    聽到二哥的答複,我變成青蛙跳進井裏。


    小小神社的禦神燈發出朦朧的光,照亮了井底的小島。井水拍打著岸邊,隻見二哥坐在那裏,旁邊攤著一塊蔓草花紋的方巾,他正在檢查方巾上麵的東西。我跳過去一看,這些像小孩子玩具一樣的東西,就是二哥藏在井底的全部財產。


    “青蛙的全部家當,手帕大小的方巾還不夠包。”二哥說,“連我自己都驚訝,出去旅行還是輕裝上陣比較好。”


    “你真的打算去旅行?”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肯定不同意吧。”


    “你的變身術還沒完全恢複。”


    “總有辦法的,再說我還帶著外婆的藥。”


    “媽媽會傷心的。”


    “……這點我心裏確實難受,不過,我一定會回來的。”


    二哥像是要一掃沉悶的氣氛,開朗地“呱呱”叫了幾聲。


    “來來,快來看看我引以為豪的財產。”


    說著,二哥小心翼翼地從蔓草花紋的方巾上將一件件物品拿起來,向我說明它們的由來。


    南禪寺玉瀾送的便攜式將棋盤和棋子,父親遺留下來的殘局棋譜,立春時紅玉老師給的天狗豆,狸穀不動院外婆給的裝有藥丸的荷包,母親送的下鴨神社的護身符,練習變身術時用來參照的睿山電車寶麗來照片,就連在鴨川岸邊撿到的平凡無奇的小石子和玻璃珠,都滿載著二哥的回憶。


    望著二哥為出行做準備,我在一旁覺得更加寂寞。


    二哥從小毛球時期起就是一副呆呆笨笨的樣子,幾乎沒有任何卓越的才華。多數人都覺得他是個傻瓜。二哥身上還散發著一種不似狸貓的寂寥感,沒有一點熱血男兒的血性,讓人覺得任何事都不能指望他。但這正是我最喜歡二哥的地方,我覺得這是一種靈活與智慧。


    “別走,二哥。”


    “你太依賴我了,矢三郎。”二哥溫柔地說,“而我們都太依賴矢一郎了。”


    二哥發出“喲”的一聲,做起伸展運動,像是什麽獨特的準備體操。我還在旁邊一頭霧水,他已經撲通跳進水裏開始遊泳了。他說這是為了即將開始的長途旅行,冬泳鍛煉一下身體。他從小島輕快地遊向遠方,在禦神燈的燈光都照不到的那頭浮浮沉沉。我在岸邊彎腰坐下,望著遊泳的二哥。


    “二哥,你不冷嗎?”


    “冷死了,心髒都要停了。”


    “這樣反而對身體不好吧。”


    “這算不了什麽,我可是隻即將遠行的青蛙。”


    我又跳回方巾那兒,看了看二哥的財產。有個像打磨過的蘋果一樣、光滑亮麗的不倒翁,一隻眼睛被塗得漆黑。我順手拿起翻過來一看,紅紅的不倒翁背後寫著鏗鏘有力的幾個字:“下鴨矢二郎複活祈願 夷川海星”。


    二哥在燈光照不到的那頭喊了我一聲“矢三郎”。


    “什麽事?二哥。”


    “你相信命運的紅毛嗎?”


    “說不好……怎麽了?”


    “我熟悉的兩隻狸貓,被命運的紅毛一圈圈地纏在一起。緣分這東西真是奇妙啊,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吧。”


    二哥邊遊邊嘟嘟囔囔地說。


    “天真無邪的純情啊,看得我這綠皮青蛙都要臉紅了。”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就是不想跟海星恢複婚約;二哥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我就是不希望二哥去旅行。我知道必須回糾之森跟大哥好好談談,但這件事想想就讓我心煩。


    什麽事都不順心。


    “對了,去找野槌蛇!”


    野槌蛇這種幻獸,不正是為了一掃這鬱悶的心情而存在的嗎?


    離開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後我直接進山,追著野槌蛇在東山轉悠,一直沒回糾之森。老實說就是“離家出走”。


    進入十二月,寒冷蕭瑟的森林裏靜悄悄的,完全沒有野槌蛇的蹤跡。我尋思著它是不是冬眠了。至於正統幻獸是否遵循爬行類動物的生存模式,也是一大疑點。我扒開落葉仔細嗅聞味道,用鐵鍬翻掘地麵,孜孜不倦地埋頭搜索。


    夜幕降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在糾之森等待著我的家人的身影,於是睡前下定決心:“明天就回去吧。”結果第二天又忍不住繼續去找野槌蛇。因為太熱衷於尋找野槌蛇,我夢見自己變成了野槌蛇。我已經分不清是我在追野槌蛇,還是在追變成野槌蛇的自己。


    我就這樣在山中度過了一個禮拜。


    在糾之森,包括南禪寺玉瀾在內的下鴨家集體召開了會議。當初決定靜觀其變的家人,開始擔心遲遲不歸的我。會議討論的結果是全權委任南禪寺玉瀾,由她出麵拜訪偽電氣白蘭工廠。


    “下鴨矢三郎,鬧別扭把自己關在山裏不出來了。”


    玉瀾將這個愚蠢可笑的消息,轉達給來會客廳接待她的夷川海星。


    於是,我的前未婚妻親自出馬來說服我。


    我在北白川天然鐳溫泉裏泡了個澡,吃了碗烏冬麵後,就在瓜生山附近轉悠到太陽下山。堆了個枯葉床做野營地,我點亮電池式小燈,咯吱咯吱地啃著壓縮餅幹。暮色漸沉,濃濃的黑暗將周圍的樹梢籠罩,不斷向樹林彼方迫近。


    為了符合“野槌蛇探險家”的身份,我現在是一副人類的模樣。


    夜深了,我卻怎麽也睡不著,望著油燈的亮光發呆。


    “你相信命運的紅毛嗎?”二哥的話在我耳邊響起。


    萬年青春期的夷川海星,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躲著我,不肯現出真身。印象中前未婚妻的身影十分模糊,就像廚房裏蓬鬆的龜形毛刷子。叫我麵對那張嘴就罵人的毛刷子,去感受命運紅毛的神秘牽引,這實在有點強人所難。而且跟她結婚的話,金閣和銀閣那兩個天字一號的大傻瓜也會附帶著糾纏而來。如此暗無天日的未來,哪怕是扯斷“命運的紅毛”也一定要逃開才是。我對未來的自己寄予無限同情。


    “不管怎麽說,我都太可憐了……”


    這時候,漆黑的樹林裏傳來一個聲音:“原來你在這裏啊,傻瓜矢三郎!”


    一個倒扣的黑竹籠,像森林裏醜陋的妖怪一樣慢吞吞地爬過來。


    樣?要你管!”


    “看吧,又開始鬧別扭了。真麻煩!”


    “我又沒求你來接我,我隻想一個人靜靜,好好思考一下。”


    “哼,你個空空如也的青椒腦袋,還有什麽事要思考?但凡遇到正經問題就變白癡的毛球,你啊,就隻有在做傻事上天賦異稟。”


    “你可以閉嘴了!信不信我拔光你屁股上的毛。”


    “有種你就試試啊!”


    “我不想跟你說話。”


    “你以為我想跟你說話啊?”


    “那就別說。”


    “不說就不說。”


    前未婚妻沉默了,夜幕籠罩的野營地終於安靜下來。


    我本來打算睡了,但海星始終不肯離開。她在森林一角就像個掃地機器人一樣,踩得落葉沙沙作響,在煤油燈周圍晃悠,還稀裏糊塗地撞到了樹根。不久,她開始小聲嘀咕:“我這是自言自語,沒跟你說話——恢複婚約的事,我會拒絕的,你不用瞎擔心。”


    “我也是自言自語——那真是謝天謝地。”


    “我們意見一致,真是可喜可賀。本來有兩隻傻哥哥就夠我受了,要是再增加一隻傻瓜、我就不用活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瞪著油燈對麵的黑籠子。


    “我也早就明確拒絕了。這世上要是哪隻狸貓想要你這種未婚妻,那他一定是變態!”


    “哼,是嗎?”


    “脾氣古怪、嘴巴刻薄,而且還從不肯現身,簡直莫名其妙。”


    “是是是,你肯定不會懂的。”


    “聽說婚約取消的時候,我真是如釋重負。”


    “我也如釋重負。啊啊,可以不用跟傻瓜結婚了。”


    “跟你結婚的話,還不如跟塊石墩子結婚更幸福。”


    “你要能跟石墩子結婚,那我就跟臍石大人結婚!”


    之後,海星開始滔滔不絕地讚美臍石大人是多麽理想的丈夫人選。她說臍石大人不會叫別人傻瓜,不會跟金閣銀閣吵架,不會跟吃狸貓火鍋的人混在一起,不會迷戀弁天那種半天狗……最後演變成精彩紛呈的謾罵語大遊行:“野孩子”“小少爺”“扯線木偶”“兩歲呆瓜”“小毛蟲”……罵著罵著,海星哽咽起來。


    “喂,你怎麽哭了?”


    “我才沒哭,我為什麽要哭?”海星生氣地說。


    “可是……”


    “那麽想看我的話我就給你看!看到了你就明白,我是不可能當你未婚妻的。”


    說著,這隻夷川家的頂缽少女,將扣在身上的籠子一扔。[譯者注:《頂缽》,日本室町時代的禦伽草子(童話式短篇小說)篇名。描寫在母親臨終時頭頂被扣上缽、無法取下的少女,受繼母虐待被迫離家,後與山蔭中將的幼子相愛。二人想要成婚遭宰相夫人反對,於“新娘比試”的前一晚,少女頭頂的缽脫落,露出美麗的容貌,遂順利成婚。]


    出現在燈光下的,不是什麽可怕的妖怪,而是一隻毛色靚麗,稱其為“天下第一可愛”也不為過的雌狸。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尾巴就“嘭”的一聲從屁股裏蹦了出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引以為豪的畫皮就輕易剝落,我變回了一隻毛球。


    我驚訝地看著自己毛茸茸的前腿。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海星瞪著我說道,“隻要看到我,你就會原形畢露。”


    我們還在紅玉老師門下學習時,海星就察覺到這件事。


    那時候,我因為屁股上長蘑菇被金閣銀閣戲弄,變得自信全無、意誌消沉。南禪寺玉瀾帶我往返肛門科醫院的那段日子裏,我將屢現原形的事全歸咎於屁股上的蘑菇。


    “你想太多了吧,偶爾現原形也不奇怪。”肛門科醫院留山羊胡的醫生這麽說。


    隻有海星敏銳地察覺到,我無法變身的原因是她。


    海星幾次嚐試接近我,而每次我都一定原形畢露。看到我變回毛球,不知所措地被金閣銀閣追著到處跑的樣子,海星越發不敢靠近我。不管怎麽說,“畫皮夠厚”“能自由自在變身”一直以來都是下鴨矢三郎最自豪的地方。海星於是努力逐步退出我的視野,而我卻一直以為是“蘑菇後遺症”作祟,拚命保護屁股……這樣一對比,就顯得我更蠢。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麽大的秘密竟然在她心中埋藏了這麽久。將這份堅持浪費在這種荒唐的地方,要我說什麽好呢。


    我驚訝地不由脫口而出:“……你,原來是個傻瓜啊。”


    海星在燈光下氣得毛都豎了起來,“你居然叫我傻瓜!”


    “你這種行為不叫傻瓜叫什麽?”


    “反正我就是傻瓜!”


    “這事又不是堅持不說就能解決的。”


    “我就是死心眼,又傻又靦腆怎麽樣?反正我隻是隻狸貓。”


    海星在電燈對麵瞪著我說:“……總之,就是這麽回事。恢複婚約是不可能的。”


    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好久。


    忽然,海星目光閃爍,她不安地盯著我身後的暗處。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


    說著,她慢慢繞過電燈,走到我旁邊。


    我豎起耳朵,的確聽到從森林深處出傳來類似啜泣的聲音,時斷時續。而且那幽靈般的聲音還在逐漸靠近。海星小時候就最怕聽鬼故事,她將溫暖無比的身體靠近我,鼻尖不安地顫抖,“這聲音聽起來怎麽這麽瘮人?”


    “像小孩子的哭泣聲。”


    “這個時間?在這種深山裏?”


    我們就這樣靠在一起,屏住呼吸仔細聽。


    慢慢地,哭聲離我們越來越近,已經來到我們近旁的樹叢後。忽然,黑暗深處一個白乎乎的、像人類靈魂一樣的東西跳出來,向我們這邊滾來。


    海星發出哇的一聲尖叫,被我阻止:“冷靜點,沒關係。那是我狸穀不動院的外婆。”


    “嗯?外婆?”海星目瞪口呆地說。


    夏橙般大小的純白毛球低聲抽泣著滾到我們身邊,一聲不吭地鑽進我和海星緊貼著的縫隙間,然後終於安心了似的渾身抖動了一下。外祖母用少女的口吻說:“啊啊,好可怕!這裏真好,好暖和。”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種地方?”我問。


    “我想要散步結果卻迷路了,因為我什麽也看不見。”


    外婆聞了聞我說:“咦,我是不是認識這位哥哥?”


    “應該認識吧,我們夏天見過。”


    “我就知道!不過,這位姐姐我不認識。”


    “我叫海星。”海星不知所措地自我介紹。


    “海星啊,我記住了。對了海星,你聞聞我身上有沒有奇怪的味道?”


    海星在外祖母的白毛上嗅了嗅,“非常好聞的味道。”


    “果然,我也覺得自己沒怪味。”外祖母高興地說。


    從瓜生山這個野營地,往西北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能到狸穀不動院。外祖母好像臨時起意出來散步,結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隻能在森林裏瞎轉悠。現在狸穀不動院那邊肯定炸開了鍋,心急火燎地在找他們的教祖。


    外祖母舒舒服服地在我和海星之間團成一團,述說著夜裏山中的恐怖:她一直被一個像踩著高蹺一樣、手長腳長的死神追著跑,“被他抓住我就會被帶進黃泉,太可怕了!”外祖母說完又後怕得渾身發抖。


    不久,外祖母唐突地問:“哥哥你們是夫妻嗎?”


    “才不是。”海星說。


    “你覺得我們能走到一起嗎?”我問外祖母。


    “哥哥你在擔心這種事嗎?”外祖母撲哧笑了,“順其自然就好。因為我們是狸貓啊,處事靈活是我們最大的優點。”


    “那就好。”


    “我告訴你,我也結過婚哦。痛苦的事都忘記了,隻留下美好的回憶。我好像生了很多可愛的小毛球……說起來,大家都各奔東西了吧。那些笑啊鬧啊,滿地打滾的小毛球們……”


    外祖母大大地打了個哈欠說:“我隨時隨地都會睡著。”


    進入夢鄉前,外祖母發出迷迷糊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加油,哥哥,你要加油哦。”我撫摸著外祖母美麗的白毛應聲道:“我會加油的。”


    “大河淤塞了,一定要打理好茸毛。”


    “知道了,我會好好打理茸毛。”


    “去卷起層層風浪,讓世界變得更有趣吧!”


    “會的,我會讓大河波瀾壯闊。”


    聽到我這麽說,外祖母笑了,她顫抖著柔軟的身體說道:“有趣即正義……我說的沒錯吧,哥哥?”


    之後,外祖母就像白飯團滾進黑洞一樣,跌入睡夢中。


    海星和我聽著外祖母綿長的呼吸聲,沉默了片刻後,開始小聲討論。最後我們決定:把外婆送回狸穀不動院。海星變成野槌蛇探險女孩,抱起外祖母,手提電燈照亮夜路。我則保持著狸貓的模樣跟著她。


    我們沿著漆黑的山道,一路向下朝著狸穀院不動院走去。


    很快,黑暗中都能逐漸感受到狸穀不動院狸貓們的騷動。隻見漆黑的杉樹林裏,無數支手電筒發出一閃一閃的光芒。“舅舅他們爬上來了。”我對海星說。海星高高舉起電燈大幅度地左右晃動,好讓山下的狸貓們看到。純白的外祖母在海星的懷裏縮成一個毛球,一會鼓起一會凹下,發出可愛的呼吸聲。


    海星蹲下來在我耳邊小聲說:“真的可以嗎?”


    “……可以啊。”


    “跟我在一起,你驕傲的畫皮就會掉哦。”


    “總有辦法解決的。”


    “……真是個隨性的家夥。”


    “這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啊。”


    聽到我這麽說,海星“哼”了一聲站起來,懷裏抱著熟睡的外祖母,默默地凝望著來迎接我們的亮光。


    京都的都市傳說之一:京都塔是狸貓變的。


    說到這裏順便一提:坐鎮於紫雲山頂法寺六角堂前的臍石大人是狸貓變的——這件事已經得到證實。以“用鬆葉熏”的天才手法將這一事實昭告天下的,正是年幼的在下。我雖然盤算過用相同的手法讓京都塔也現出原形,但因為“臍石大人事件”受到嚴厲的訓斥,隻好作罷。所以,京都塔到底是不是狸貓變的,到現在都是一個謎。


    二哥啟程離開京都的那天早上,我跟二哥站在京都站前,抬頭仰望那高高佇立在晴朗清寒的青空下,長得像天狗茸(蘑菇)一樣的京都塔。


    “二哥,這塔是不是很像狸貓變的?”


    “我以前也這麽覺得。不過矢三郎,你可不能再用鬆葉熏了。”


    “我都這麽大了,怎麽可能還幹那種事。”


    我指著京都塔頂端說道:“弁天大人好像偶爾會坐在那裏喝雞尾酒。”


    “的確,是能讓天狗坐坐的好地方。”


    “……爸爸好像也很喜歡京都塔。”


    “我重回京都之時,看到它肯定也會充滿感慨吧。”


    家父下鴨總一郎作為京都狸貓界的代表,常常外出拜訪日本各地的狸貓。每次旅行回來他都說,對京都塔的思念與日俱增。這塔也許有著某些與狸貓的思鄉之心產生共鳴的地方吧。


    早高峰的車站前,市內巴士絡繹不絕;上班族和學生們吐著白氣,腳步匆忙地來來往往。我變成萎靡大學生的模樣,二哥變成隨時可融入上班高峰大軍的西裝男。二哥將包著全部財產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


    不久,大哥帶著玉瀾和矢四郎趕來。


    “抱歉,我們遲到了,因為沒找到媽媽。”


    “沒辦法,這樣也好,我能平靜地出發。”


    “說得也是。”


    “媽媽要是在這裏挽留我,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伯母真的不喜歡給人送行。”玉瀾說。


    昨晚,我們在寺町路的酒吧紅玻璃開歡送會,母親鬧脾氣說不想來送行。今早也是,我們說要帶她一起來京都站,她就衝散了我們在糾之森四處逃竄,最後攔了輛出租車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父親生前,母親就是這樣,最討厭為遠行的狸貓送行。有一次,她來京都站為即將要去九州壱岐旅行的父親送行,結果因為舍不得分開就跟父親一起上了電車,一直跟到神戶,之後去寶塚觀劇,總算調整好心情才回來。


    “二哥,藥都帶著了嗎?”矢四郎問道,“忘了吃藥可不行哦,會變回青蛙的。”


    “從外婆那裏拿來的,我都裝在方巾裏了。”


    二哥攤開厚厚的時刻表,向我們展示鐵路路線圖。


    首先要去探訪住在倉敷小町溫泉的狸貓。倉敷小町的狸貓,是幾十年前南禪寺家的分支移居過去的。南禪寺正二郎拜托二哥去探望他們。在倉敷停留數日後,二哥說會在尾道或鞆之浦巡遊,拜訪那附近的狸貓。


    “在那之後還要去哪裏,邊旅行邊慢慢考慮吧。”二哥說。


    “如果你去四國的話,就去跟金長一門打聲招呼。”大哥說。


    小鬆島的金長一門跟家父交往頗深,大哥和二哥曾隨父親拜訪過一次。父親死後,雙方就鮮有機會加深交流。大哥有意加深兩家橫跨瀨戶內海的羈絆。


    南禪寺玉瀾取出母親托付的打火石,在縮緊脖子、略顯不安的二哥身後哢嚓哢嚓地擦響,“行了,這樣就能一路順風,一定會是趟美好的旅行!矢二郎。”


    “謝謝。等我回來時,玉瀾就變我嫂子了。”


    “這麽重要的時候,還說些奇怪的話!”玉瀾害羞了。


    然後二哥一臉肅穆地向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大家特地來為我送行。下鴨矢二郎,即刻踏上旅程。待我雲遊四方,身心變得更成熟後定會回來。大家保重。”


    “想回來了,隨時都可以回來。”大哥說,“大家都會等著你。”


    “等著你哦,二哥。”幺弟說,“要給我買禮物啊。”


    “……二哥,一定要回來哦。”我叮囑道。


    “如今我有可以回來的地方,所以一定會回來的。”


    二哥搖晃著方巾包袱,快步穿過檢票口,腳步堅定有力,一次都沒有回頭地融入站內的人群中消失了。


    在二哥的身影消失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都帶著祝福望著檢票口不願離開,仿佛這麽做能增加二哥旅途中的幸運。最後的最後,站在檢票口前一動不動的是大哥。


    就這樣,下鴨矢二郎踏上了旅程。


    我是在賀茂大橋西麵的台球廳找到母親的。


    推開玻璃門走進去,店內十分溫暖,地板上灑滿了從麵向鴨川的窗子射進來的陽光。我聽到二樓傳來台球撞擊的聲音,端著咖啡走上二樓,看見寶塚風情的黑衣王子一個人站在台球桌前。我彎腰坐在椅子上小啜咖啡,默默看著母親打球。


    不久,母親終於開口:“……那孩子,已經走了?”


    “嗯,我們剛在京都站給他送行了。”


    “剛剛好不容易回到糾之森,這麽快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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