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早晨。


    青木淳子的早晨時光,就在她窩在床上之際倏忽而過,等她醒來時已過了早上十點,本想起床,卻被浩一拉了回去,兩人又纏綿了一段時光。


    「我快餓死了。」他咕噥著,等到兩人終於有空看看枕畔的時鍾,已經快中午了。


    「所以我剛才本來就要起床。」


    「噢?可是你明明還沒睡夠。」


    「討厭鬼。」淳子拿起枕頭砸向浩一並逃下床。他哈哈大笑。


    外麵是一片雪白。浩一提議出去散步順便吃午餐,但淳子還想在屋子裏多待一會兒。反正,為了今晚的任務,她也得回公寓拿換洗衣服。在那之前,她想在溫暖的地方待著。


    結果,他們把冰箱裏的食物拿出來湊和著填飽肚子。浩一好像常常下廚,食材與器具一應俱全,廚房似乎也經常使用。


    「我很喜歡做菜喔。不信的話,明天就可以做一桌大餐請你吃。」


    他們一邊吃飯,淳子表示想回公寓一趟,浩一有點激動地挽留她。


    「不用啦,你不要走嘛。」


    「可是我要換衣服……」


    「那種東西再買新的不就好了。」


    「太浪費了。」說著,她點點他的鼻頭。「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你該省著點花。」


    他立刻抓著淳子的手摟進懷裏,同時露出鑽牛角尖的眼神。「我不想讓你走,我不想跟你分開,總之今天不想,現在不想。」


    「可是……,我們不是馬上就要行動了?等我們把倉田薰帶出來,不是就要直接到你位在河口湖的那個家。」


    「對呀。可是,如果在那之前你先回公寓,總覺得你會把昨晚的事都忘了。就像突然回過神,或是像解除魔法。我怕到時候就連我們之間也會退回原點。」


    淳子感到胸口一陣悸動,她主動貼近他,然後坐在他膝上,雙手環繞著他的脖頸。


    「不會的。」她溫柔地說。


    「不,一定會。」浩一說著搖搖頭。「所以不行。你不能走。好嘛,別走嘛!」


    淳子正想啟齒之際,嘴唇卻被他堵住了,淳子索性閉上雙眼,就這麽悠悠地抱著他,打從心底享受、品嚐這個吻。那滋味嚐起來帶著孤獨與撒嬌,還有少許危險的純粹恐懼。


    這個人在害怕。一想起昨晚在「parallel」,當他知道淳子要來這裏時,從他驚訝的表情就能充分理解。淳子突然敞開心房,反而令他不安。


    他在懷疑真實性,這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發展?抑或是自己在無意識中對淳子「施壓」的結果?


    淳子有能力抵擋他的超能力,所以應該沒有「被他施壓」。理論上他想必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情感上卻是另一回事。


    隻要自己願意,便能讓每一個人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動——這種不安,隻存在於他這樣的人。你是照你自己的意思留在我身邊嗎?你是真心喜歡我嗎?


    「我不回去了。」淳子囁語。「我就待在這裏,我們一起出任務。」


    浩一緊緊抱著她,淳子也回抱著他。解除他的不安,靠言語安撫沒有用,除了在他身邊呼吸同樣的空氣、看著同樣的東西、一起感受喜怒哀樂、一同經驗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一起累積光陰之外,沒有其他適當的方法。


    幸運的是,這道處方箋,對淳子的心靈也具有相同的療效。


    「好了,我該去洗碗了。」淳子從他的膝頭跳下,笑著說,「而且,vision從剛才就一直想跳上你的膝頭,我這人向來愛好和平,不想引起戰爭,所以暫且讓位給她吧。」


    他們將屋子收拾幹淨以後,決定去采購。踏雪而行很有趣,所以他們走路出門。吐著白色霧氣,一會兒大笑一會兒滑倒,相互攙扶著走路。盡管飄雪刮風,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冷。


    就這麽一路走到新宿車站的南口附近,買了內衣和毛巾、化妝品、淳子用的餐具等等,由於東西太多,隻好搭計程車回來,一回來就看到captain正在公寓的玄關大門前等著。


    captain看起來跟昨天判若兩人,表情僵硬而憔悴,臉色很糟,顯得非常狼狽,眼神四處遊移。


    「你們到哪去了?出門也不帶手機。有緊急通知。」


    他連說話都在發抖。浩一瞥了一眼淳子,一邊走向公寓入口一邊說:「抱歉!我們出去不到一個小時,我以為沒關係,先進去再說吧。」


    「你們一直在一起嗎?」captain邊看淳子邊問浩一。唯有那一瞬間,他的視線變成了「男人的視線」。淳子像是要保護自己似的,雙臂交抱胸前,倏然別開視線。


    「有話快說吧!」浩一冶漠地回答。


    淳子站在浩一身後,突然發現captain腳邊,也就是玄關前麵那條已鏟除積雪的水泥路上,散落了許多像細小垃圾的髒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香煙,被撕碎的香煙。回過神才注意到,captain的右手還夾了一根正在肢解的香煙。


    好奇特的習慣……


    她忽然覺得,以前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景象。在哪裏?煙蒂倒是隨處可見,可是被撕碎、散落滿地的煙屍,照理說應該不常見……


    「你在發什麽呆?快走吧。」


    被浩一摟著肩,淳子慌忙邁步走出。


    一進屋,關上門,captain就急著發話。「今晚的計劃暫停,要延期了。」


    「為什麽?」


    「那個叫江口總子的女傭……」


    「就是那個找牧原刑警商量的女人嗎?」


    「對,好像是那個刑警對她麵授機宜,叫她把身邊的人全部拍照存證。」


    淳子很驚訝,頓時停下脫大衣的動作。「她怎麽拍的?」


    「你沒發現那女人在胸前掛了一個很醜的項鏈墜子嗎?其實那是照相機,隱藏式相機。現在,這種相機的功能越來越好,就算隔著很遠的距離也可以拍得很清楚。那個女的,說不定昨晚也拍下餐廳裏的客人,我們很有可能被拍到。」


    「這點小事有什麽關係。」淳子說道,浩一卻一臉陰沉地搖搖頭。


    「不,不行。」


    「為什麽?」


    「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不留痕跡,更不用說留下照片了,就算隻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隻要被拍到,我們就不能輕舉妄動……。不過,你確定嗎?」


    「不會錯,我已查證過了。她請飯店員工衝洗照片,再更換新底片,大概以為四下無人吧,還當場試拍。」


    「你從早上就一直在監視倉田母女嗎?」


    「對呀。」captain點點頭,不知為何卑屈地揚起嘴角。「我又不像你們有超能力蘇。一個平凡的前刑警能做的,頂多也隻有跟監了。像我這種人,隻是守護者組織裏的小角色。」


    霎時,浩一的眼中閃現怒意。淳子還來不及思考他在生什麽氣,那道怒氣已如閃電般消失了。


    「別賭氣嘛,captain。」浩一換上笑容。輕拍對方的肩膀。


    「原來你以前是警察啊?」


    聽到淳子這麽問,captain別開臉點點頭。「是的,我是個退休刑警。」


    「知道了,也隻好延期,用不著這麽緊張,計劃延期或變更是常有的事。」


    「可是那孩子……,小薰她沒關係嗎?」淳子不得不擔心。「她母親不是曾經企圖帶著她一起自殺嗎?」


    浩一露出微笑。「今天是平安夜,接著就要過年了。對小孩來說,這是一年之中最開心的時期,對吧?我相信她母親就算再怎麽絕望,也不可能挑這個時機拉著孩子自殺吧。這個計劃打從一開始就太唐突了,過完年再行動反而更好。


    」


    「是因為倉田先生很急。」captain苛責似地小聲說,「他說母女倆窩在飯店正是好機會。」


    「哎,沒關係啦。」


    captain幽幽地又嘀咕了一句。由於低著頭,所以聽不清楚說了什麽。


    「你說什麽?」


    「說不定是我以前的老同事。」


    淳子和浩一麵麵相覷。


    「你在說誰?」


    captain咕嚕地咽了一口口水。「那個跟牧原一起去見江口總子的中年婦女。昨天,我們不是在猜她可能是江口總子的朋友嗎?顯然是猜錯了。」


    「那,那個女的也是刑警……」


    「對。今早,我和前任負責人又談過一次,根據牧原和那中年婦女說話的模樣,我開始懷疑她也是刑警。而且,她的年紀和外表跟我的一個老同事很像……」


    captain抬手抹嘴,他指間殘留的香煙層,沾在唇上。「我和她最近才見過麵。」


    浩一吃驚地挑眉。「你說什麽?」


    「她來我上班的地方找我,不過好像純粹隻是敘舊……」


    浩一咬唇。淳子夾在這兩個看似各懷鬼胎的男人之間,隱約有種不安,令她用雙臂緊抱身體。


    「你不要這麽緊張。」浩一對captain說,「這是你的壞習慣。」


    captain不發一語,沾了香煙屑的指尖仍在微微顫抖。


    「我送你下去,你最好回去休息一下,畢竟今天是平安夜。」


    浩一說完,就與低著頭的captain一起進了電梯。淳子忙著整理剛買回來的東西。


    過了十分鍾,浩一仍未回來,過了二十分鍾,還是沒回來。等她拆下新毛巾和衣物上的標簽並整齊折好,餐具也洗幹淨,全部收拾完畢後,浩一依然沒回來。


    她有點擔心,要不要下樓看看……,可是,又不能不鎖門就出去。正在左思右想之際,浩一總算回來了


    「你怎麽送個人送這麽久。」


    「因為我們依依不舍嘛。」浩一咧嘴一笑。「好了,快打包行李吧。」


    「啊?」


    「我們出發吧。」他一邊將手上的鑰匙轉個不停,一邊開朗地說。「任務取消了,這樣不是很好嗎?中央高速公路好像也暢通多了,一路上應該不會耽擱太久。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在那邊過年。那裏很安靜,空氣又新鮮,連個人影也沒有,不用顧忌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


    「我們可以盡情親熱喔。」


    淳子故意仰起頭看著他,他也裝傻地有樣學樣。


    「你在想什麽,冰山公主。」


    淳子微笑。「我在想波士頓包包在哪裏。」


    「我的借你吧。」


    浩一開心地走向衣櫃。淳子看看時鍾,快五點了。


    車子一路西行,在暮色深沉的天空中,層層籠罩的灰色雲靄正逐漸散去。由於路上有點塞車,再加上他們在半路上又采購一大堆食物,等到浩一那矮胖的車頭鑽進那條通往別墅區、豎立著ke view河口歐蘭朵新城」路牌的道路時,已將近晚上八點了。滿天星鬥的光芒映照在副駕駛座裏淳子的眼中,看樣子天氣似乎逐漸好轉。


    「真的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喔!」


    浩一說的沒錯。黑夜中隻見黑漆漆的鬱林間,散布著外觀各有千秋的大型別墅,卻不見任何一勖窗亮著燈。唯有不時竄出的路燈照著慘白的馬路。即便如此,別墅區內的道路積雪還是被鏟得很幹淨,可見得這裏的建商不是那種「賣了就跑」,而是把管理維修也視為一種商品,照料得非常周到吧。


    「夏天來避暑的客人倒是很多。這一帶,到了冬天沒有任何特色足以吸引觀光客。不過,像我這種喜歡孤獨的人就是愛上這一點。」


    一路上,淳子又盯著那個鼻頭停著蜜蜂的小醜掛飾,不過,可能是從昨晚以來,環境與心情上產生劇變,終究還是累了吧,她開始有點睡意,於是稍微打開車窗,讓冷空氣吹進來,這才倏然清醒。


    「快到了沒?」


    「馬上就到。你猜是什麽樣的房子?」


    「小木屋?」


    「對。你真聰明。」


    「隻是說出我的喜好而已。」


    浩一笑了。「那,我們的喜好還挺像的。南邊的陽台就蓋在湖麵上,可以在那裏釣魚喔。等釣魚季到了我再教你。」


    「我可不想碰蚯蚓。」


    「用人工誘餌不就好了。你看,在那裏,就是轉角那一棟。」


    那是一棟麵朝暗沉湖麵、旁邊對著馬路的小木屋。與淳子想像中的小木屋比起來,屋頂坡度好像陡峭了許多。


    她隱約覺得……,那有點像浩一的側臉。


    「有煙囪耶。」


    「你猜猜看,為什麽有煙囪?」


    「因為有暖爐。」


    「厲害!你是名偵探喔。」他繞過屋前的灌木叢,把車子停在玄關處。「好了,請下車吧。」


    一下車,冷空氣迎麵襲來,不是那種令人不快的寒意,倒像是被一塊冰過的布覆蓋著全身。即使噘起嘴吐氣,也隻見一片白蒙蒙。


    「其實,這棟房子是我自己設計的。」浩一一邊開門一邊說,「這棟房子是我小時候的夢想。有寬敞的屋頂夾層、蓋在湖麵上的陽台、三層樓高的挑高空間,還有暖爐,通通都是。」


    「你爸跟你爺爺本來就有別墅吧?」


    「他們的別墅都蓋在氣候溫暖的溫泉地,因為都是老頭子嘛。對了,vision先交給你,我去拿行李。」


    淳子從後座搬出名副其實的「籠中姑娘」(注:在日文中有備受嗬護的嬌嬌女之意。此處一語雙關。)。這個貓籠很豪華,不過,vision對一路上被關在籠子裏似乎很不滿,一看到淳子就隔著籠子厲聲嘶吼。


    「照理說她應該習慣坐車了,看來果然在吃你的醋。」


    浩一先打開屋裏的燈,啟動鍋爐、打開暖氣。兩人把行李搬進屋,整理妥當,浩一再帶領淳子參觀屋內。對淳子來說,每一個房間都是驚奇,因為她親眼見到這個美夢竟已成真。


    逛完一圈回到客廳時,室內已暖和到可以脫下大衣,甚至連毛衣也能脫掉的程度了。而且,淳子已經徹底愛上這棟房子,她覺得與這棟房子很投緣。這一點,似乎也再次證明,淳子與木戶浩一現在的關係絕非一場錯誤。因為,這棟房子等於是木戶浩一的分身。


    心情一放鬆,頓時覺得好餓。兩人合力弄出一頓義大利麵加沙拉的簡單晚餐兼宵夜。


    廚房裏的道具和器材同樣一應俱全,其中還有一個又大又重的砂鍋。浩一笑了。


    「用這個吃火鍋是我以前的夢想。」


    「用這個煮一人份也未免太多了吧?」


    「對呀,況且,一個人吃火鍋有什麽意思呢,隻會更寂寞吧,所以羅,我們明天晚上來煮火鍋好不好?」


    一個問題倏然衝上喉頭——以前沒有女人跟你在這裏一起吃火鍋嗎?或者,這樣的女人有幾個?


    但,她還是沒說出口,嫉妒過去隻是徒然浪費時間。況且,就算浩一以前和幾十個女人交往過,這些人和淳子還是有決定性的差異,她們都沒有超能力。


    寬敞的客廳角落,放著一部大熒幕的電視,約有淳子小公寓裏的浴缸那麽大。雖然此刻她想聽的不是電視上滔滔不絕的廢話,而是沉靜的音樂,但她想知道天氣預報,於是揚聲問浩一能不能看電視。正在廚房裏煮咖啡的浩一,回了一句「可以呀」,不過淳子卻不知道電源開關是哪個。東轉西轉了好一陣子,最後浩一實在看不下去,隻好跑出來教她操


    作。


    色彩豔麗的大畫麵,配上豐富的音質。大概裝了好幾個喇叭吧,她覺得聲音從頭頂和背後傳出。


    「你平常都用這個看什麽?電影?」


    「不,我幾乎不看。」


    「真浪費……」


    「有線電視的頻道中,有一台專門播放戲劇。我隻看那個,因為我喜歡舞台。」


    「我可以理解。你以前應該有段時間很迷舞台劇吧?」


    「被你發現了?老實說,我還寫過劇本呢。不過當然是不值一提的粗陋習作。」


    「以後你還是可以繼續寫作呀。」


    她用遙控器轉台,可惜沒有任何一台正在報新聞或氣象。有線電視頻道中,倒是有,但找不到日本新聞。大概是因為這個時間不早不晚吧,現在才九點半。


    不過,這裏的頻道數是她那小公寓的三倍,所以她往扶手椅一坐,把腳放在腳凳上,半帶好玩地不停轉台。起先還在一旁逐一解說的浩一,後來大概是覺得無聊吧,打個嗬欠,起身說要先去洗澡。淳子把不知何時擠到身旁的vision抱到膝上,撫著貓兒直到它舒服地安頓下來之後,又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一找到音樂台,便鎖定頻道,閉上雙眼,靠著椅背,仰起下巴,用全身感受著如雪花般從挑高天花板翩然飄落的旋律。真是奢侈的享受。


    她就這麽坐著,最後睡著了。突然驚醒時,膝上的vision扭動身軀,換個姿勢。她抬眼一瞥暖爐上的時鍾,好像才過了二十分鍾。


    睡著時定頻的那一台,原本正在播放聖誕音樂演奏會。不過,那似乎是當地電視台的節目,現在播放的節目內容則是新聞專題報導,大概是那種年底會播的「今年十大新聞」回顧吧。


    而此刻正在報導的正是淳子引發的燒殺案。田山町廢棄工廠、青砥陸橋的咖啡店、代代木上原的櫻井酒鋪。


    藤川與奈津子。他們的臉部特寫照。


    淳子半閉著眼,像在勉強凝視刺眼光源似地看著畫麵。找出殺害奈津子的凶手,目前雖然還毫無頭緒,不知從何著手。不過,這是淳子必須完成的任務,她不能隻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中。


    浩一洗好了澡,朝廚房走來。他似乎說了什麽,但淳子沒聽清楚。


    「咦?什麽?」


    「我說泡個澡可以消除疲勞,叫你趕快去洗。」


    彼端傳來他從冰箱取出罐裝啤酒、拉開拉環的聲音。「你在看什麽?」


    「我的事件。」


    浩一急忙離開廚房,越過客廳走近淳子。他罩著浴袍,脖子上掛著毛巾,往旁邊的沙發一坐,湊近打量的不是電視而是淳子。


    「那種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他想從淳子手裏拿起遙控器,但淳子倏然避開,死盯著電視畫麵。


    「真拿你沒辦法。現在既然在休假,就應該把任務忘掉。」


    淳子充耳不聞。浩一又說了什麽,但她豎起食指「噓」地一聲製止。


    畫麵上出現一間乍看之下是學校裏或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好像是三田奈津子在綁架案發生前,被淺羽敬一糾纏,跑去向民間組織「跟蹤狂一一〇」求援的那間事務所。仔細一看,辦公桌後方並列的小會議室門,看起來很像那種接受秘密諮商的機構。


    不過,淳子的視線隻是從畫麵上掃過,什麽也沒看見,因為她在聆聽畫麵上從辦公室裏傳來的聲音。


    (她當時被逼得精神緊繃,負責這個案子的諮詢員也很擔心。)


    (一想到來不及救她,最後演變成那麽悲慘的事件,我連晚上都睡不著覺。)


    畫麵上出現字幕——聲音來源「跟蹤狂一一〇 關東綜合安全服務 副所長 伊崎四郎先生」。


    這個聲音。


    (事到如今,我用不著再次強調,我們最大的課題,就是如何保護委托人,使他們免於被殺害的恐懼。)


    聽起來很耳熟。


    (退休刑警能做的,頂多也隻有跟監。)


    (我是個退休警察。)


    是captain的聲音。


    那個人在三田奈津子生前原本就認識她,就算不是直接負責她的案子,至少也打過照麵。


    (啊,是你。)


    奈津子臨死前的那句話,仿佛認出熟人的驚愕語調。


    (啊,是你。)


    接著是槍聲。


    櫻井酒鋪頂樓上的情景曆曆在目。奈津子蒼白的臉孔、顫抖的肩膀、大腿內側縱橫交錯的血痕、被打裂的嘴唇、腫脹的眼皮……


    對,還有……


    那個,散落在水塔旁邊水泥地上的紙層。


    香煙的殘骸。


    記憶猛烈襲來。淳子差點失手摔落遙控器,她甩甩頭試圖躲開記憶之拳。


    「那個人,原來是captain!」


    淳子的呐喊響徹寬敞挑高的天花板,聲音撞上牆壁,化為碎片紛紛墜落。是他、是他、是他!


    浩一抓住她的手臂,臉上的表情似乎在懷疑她是否瘋了。淳子反過來抓住他的手臂。


    「那是captain啊!」


    「你在說誰?」


    「槍殺奈津子的凶手!」


    她感到一陣反胃,她嘔出話語,抓著這些東西用力砸出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浩一。那是一項很可怕、很可怕的作業。


    「那天,我去救奈津子時,captain也在櫻井酒鋪。或許他早已侵入。我不清楚他是要救奈津子,還是隻為了打探淺羽他們在搞什麽。那個人以前當過刑警,這點小事應該難不倒他。」


    浩一鬆開淳子的手,雙手拍膝。


    「太荒唐了。」他嗤之以鼻地說,「captain幹嘛要做那種事?」


    淳子冷冷地直視著他。


    「因為他是守護者。因為守護者也盯上了淺羽敬一那票人。我想,他可能比我更早打探到他們的動靜。」


    那天,淳子湊巧在廢棄工廠遇上淺羽他們,純粹隻是巧合。當淳子一路追查他們,找到那家櫻井酒鋪時,又有另一個巧合在等著。


    那就是守護者的成員伊崎四郎——captain,也剛好在那裏埋伏。


    「我開始『處決』時,那個人慌了,他不能被卷入,可是又不能在還沒確認我的身分之前逃走,所以他躲上了頂樓。」


    接著,他就在緊張與混亂中一直等著,這段期間,他撕碎的香煙掉了滿地……


    「那個人,看到淺羽逃上頂樓,躲進電梯的發電室,於是開槍射殺了淺羽。或者,說不定是他自己躲在發電室裏,雖然也想逃走,不過不清楚我的動向,隻好又繼續蝥伏了一陣子。此時,我帶著奈津子逃上頂樓,發現了淺羽的屍體。那個人從頭到尾都看在眼裏,正打算趁隙逃走時……」


    卻不慣被奈津子看到了臉。


    (啊,是你。)


    於是,他在情急之下射殺了她。


    對守護者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不留痕跡。不僅守護者的真實身分不能曝光,也不能讓社會察覺它的存在。


    因此,captain,也就是伊崎四郎,絕不能讓知道他真實身分的三田奈津子活下去。


    說來實在可笑。


    為了獵殺罪犯,竟然連被害者也得一並犧牲。


    (有時,不得不犧牲非戰鬥人員。)


    他們明知是悲劇仍執意這麽做?為了救一百人,寧可犧牲一人?


    隻要戰爭持續下去,這種事就不可避免。


    淳子不是也這麽走過來了嗎?她不是殺了小光嗎?不也讓「風潮」咖啡店的老板娘身負重傷嗎?這跟captain的行為有什麽不同?


    淳子


    的雙手不也一樣沾滿了血?


    戰爭本來就是如此,而且,這場戰役沒有前線或後防之分。奈津子的死讓伊崎四郎脫身,守護者安泰,得以繼續在台麵下暗殺無數喪心病狂的罪犯……


    淳子握緊顫抖的手,眼皮裏開始發熱。


    可是那樣……,那樣,真的是對的嗎?正義果真是那麽一回事嗎?


    淳子赫然回神,才發現浩一早已不在身旁,四下張望也找不到他。淳子關掉電視,不耐煩地把繞著她打轉的vision推開,站了起來。


    回都心吧。總之,現在不是安閑度日的時刻,她要去見伊崎,查明真相,確認他現在做何感想。就算他有百般無奈,他還是殺死了奈津子,她要問他對此有沒有罪惡感。


    而那個,也關係到淳子內心最核心的疑問。


    浩一匆匆下樓,他已換上外出服,腋下夾著自己和淳子的大衣。可能是他把未幹的頭發緊緊綁在腦後吧,眼角看起來似乎吊起,抑或是真的充滿殺氣。


    「回去吧。」他重重地拋下這句話。「先找到captain問清楚真相,要不然無法抹消你心頭的疑慮,對吧?」


    淳子用力點點頭。


    「我去把車子開出來。鍋爐總開關在後院,你去幫我關掉好嗎?」


    「後院?」


    浩一指向走廊深處。「從那扇落地窗可以出去。」


    淳子一邊套上他丟過來的大衣,一邊奔過走廊。一推開落地窗,冷空氣迎麵襲來。這扇窗直接麵向湖麵,腳底下是整片銀白。沒下雪的時候,想必是一片朝著湖麵平緩傾斜的草坪吧,占地約可容納十輛汽車,放眼望去找不到任何擋風或遖蔽視線的屏障物。


    腳尖、指尖與耳垂都被夜晚的冷空氣凍得刺痛不已。淳子從窗口探出身子四下張望,找不到浩一說的總開關,情急之下,她穿著拖鞋就踩到雪地上。積雪凍得發硬,未如想像中一腳踩入即深陷下去。


    一旦離開建築物,她悄然環顧牆壁和窗戶。總開關到底在哪裏?看不到任何形似操作板的東西。


    不過,天氣還真冷,吹過湖麵的風就像薄薄的冰盤,一片接一片地砍向淳子。她轉身朝湖麵上一瞥,冷空氣嗆出淚水。她以雙手環抱著身體,跑回落地窗。就跟浩一說,找不到開關吧。


    此時,開了一半的落地窗,玻璃上映出某種東西,好像是人影,在她背後的人影,她反射性轉身。


    刹那間的影像。


    是木戶浩一,背對湖麵站立。他沒穿大衣,兩腳張開站穩,右手向前平伸。


    砰地一響。


    淳子往後仰麵翻倒,頭部朝向落地窗,雙腳朝著湖麵,雙臂張開,啪地一聲跌落在冰凍的雪地上。


    好痛。


    而且熱熱的,胸口噗通噗通地跳得好快。


    這才發覺,自己中彈了。


    剛才那個原來是槍聲。


    淳子動彈不得,別說是起身了,連脖子都抬不起來。被擊中哪裏呢?胸口?腹部?雖然感覺身體正在流血,但是血流得太多,她無法判斷從哪裏流出來的。


    隻聽見喘息聲,是自己的呼吸聲,是生命正在流失的聲音。她吐出的氣息白蒙蒙騰升,逐漸消融在夜色中。雪白的生命正在流失,甚至無法抓回來。


    她聽見踩碎冰雪的腳步聲。仰天而臥的她看得見雲破天開、滿天繁星。不,隻看得見星星。


    在滿天繁星占據的視野之外,傳來了說話聲。


    「你說的沒錯。captain就是伊崎四郎,他就是槍殺三田奈津子的凶手。」


    是木戶浩一的聲音,是他一如往常的聲音。


    淳子張嘴試著說話,但她發不出聲音。取而代之的,是她感覺嘴角裏流出的鮮血。


    「為什麽會演變成那種下場,也正如你的猜測,你果然很聰明。」


    對吧!伊崎先生。浩一說道。再一次,踏雪而來的腳步聲沙沙接近。


    淳子閉上眼。伊崎也來了嗎?為了協助木戶浩一,協助他殺死青木淳子。


    不,不是殺死,是收拾,是除掉。


    對了……,這下子她終於懂了。浩一在位於代代木的公寓,送伊崎下樓以後,之所以遲遲未歸原來是這個緣故。當時,他們正在商討計劃。


    伊崎在公寓門口等淳子他們時,腳邊散落了一地的香煙殘骸。當時,淳子看到了,而浩一與伊崎也發現淳子看到了,他們大概很擔心淳子會想起什麽吧。


    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當時,淳子還沒把那些香煙殘骸與她在櫻井酒鋪頂樓看到的景象聯想在一起。但對於木戶浩一與伊崎四郎來說,遲早會被她發現,隻不過是時間問題吧。


    現在回想起來,打從伊崎現身高塔飯店的那一刻起,浩一的樣子就不對勁了。他反常地以明顯不悅的語氣說:我可沒聽說你有參與這次任務。伊崎的反應也差不多,第一次見到淳子就以似會相識的表情看著她。這也難怪,因為他在櫻井酒鋪早就看過淳子了。


    既然如此,組織為何還要特地派伊崎過來?為何在她身邊安排一個可能會被她識破身分的人?


    難道守護者人手不足嗎?抑或,他們一開始就算準了,即使被她識破也無所謂?


    仿佛要解答她的疑問似地,浩一的聲音繼續響起。


    「可是……」


    淳子試著睜大雙眼,卻無法確定浩一站在哪裏,好像比剛才更靠近右邊,又好像比剛才更遠。


    「之所以要殺你,並不是因為你發現伊崎先生的失誤。」


    失誤?殺死奈津子隻是一個失誤?


    原來對他們而言,這隻需說聲抱歉就能了事。


    當奈津子聽說淳子是受藤川之托前來救她時,那張臉隱約恢複生氣,雙眼濡濕,臉頰上滿是淚痕。


    「對不起。」他連語氣都沒變,淡淡地說,「守護者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殺你了,而且交給我執行。我啊,對你來說,從一開始就隻是個殺手。」


    淳子麵向星空,吐出一口氣,那口氣凍得發白,化為一團白霧消失在空中。


    那是淳子心中溫暖的「愛意」。啊,已經消失了。


    「為什麽?」她隻剩下疑問句。


    「像你這種隻會過度殺戮(over kill)的異能者,對守護者來說有害無益,其實派不上用場。我不是說過了嗎?不留痕跡才是最重要的。」


    「你的殺人方式太招搖了。」伊崎的聲音傳來,「不過你本來就不打算躲藏,所以這也難怪。」


    「像倉田薰那種小孩,經過訓練之後還可以任我們擺布,所以派得上用場。惟有在能夠控製的情況下,念力縱火超能力才算稀有可用。可是你已經是成年人了,算是完成品,操控不當反而會危及組織。畢竟,你的能力實在太強了。」


    淳子再次閉眼。她原本想專心留意聲音的方向,借此找出兩人的位置,但是當她感覺眼角流下淚水時,心想,或許我隻是想哭。


    淳子不辨方向地釋放力量。那股力量遠比預期中微弱,不過還是朝著黑暗釋出,但立刻被冰凍的空氣、夜晚及湖水吸收了。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選擇這裏,用這種方式,在這個位置開槍。一切都是為了讓淳子無法反擊。


    「當然啦,守護者的目標和你的獵物有好幾次都是一樣的,小暮昌樹就是一個例子。當我們正在那小子四周打轉,想找個好方法讓他看起來像是自然死亡或意外死亡,你卻殺了他,而且還鬧出大案子。」


    就算守護者的實力雄厚,在警界有成員掩護,可以湮滅危險的證據和證詞,但畢竟還是有限度。調查小組在偵辦淳子引發的殺戮行動時,說不定會在哪裏揪住目標相同的守護者成員的


    小辮子。


    那樣實在太危險。


    「所以我們,抱著殺死你的最終目標,一直在找你。」


    淳子又吐出一口氣。身體中央一陣刺痛。但,仿佛是那陣痛楚拔除了心頭的疙瘩,她終於可以擠出聲音說話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追求我?」


    好一陣子,浩一沒有回答。他似乎在雪地裏走動。


    「說真的,我本來不想這麽快殺你。」他說,語氣依然平淡。「本來真的想請你照顧倉田薰,就連今天的計劃也是,要不是那個隱藏式照相機攪局,應該會如期執行任務。那樣的話,你現在應該正摟著那女孩,把她當成妹妹般感受她的溫暖,不知該有多幸福。」


    真可惜……。他低語著,又開始走動。淳子再次勉強釋放超能力,力量消失在虛空中。


    「可是,組織的基本方針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隻要你對守護者和守護者成員的態度稍具攻擊性,或是表現出懷疑、猶豫及反抗,組織必須立刻處置你。這是早已決定的,所以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對不起!他又說一次。


    「可是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肯服從組織,不抱任何疑念,我們將會合作很久。既然這樣,最好還是愉快地相處,所以我追求了你。雖然時間短暫,但真的很愉快,因為我也……」


    因為寂寞吧。


    有人在哭。她聽到嗚咽聲。是我嗎?這是我的哭聲嗎?


    不,不對。是伊崎,是captain。


    「我……」


    淳子對著星星說。


    「還以為……,跟你……,心有,……靈犀。」


    (你很寂寞吧。)


    「那是個幸福的誤會,淳子。」木戶浩一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心。」


    (我懂,因為我也很寂寞。)


    「國中時,我曾勉強『施壓』,強迫一個女孩跟我約會,我跟你說過吧?」


    「嗯。」淳子囁語。星星聽了眨眨眼。


    「她,在兩年後死了。」


    短暫的沉默。那是伊崎的哭聲。


    「她瘋了,因為我把她的腦袋弄壞了。」


    (可是今後,有我陪你。)


    「你會說,在沒有陪你一起殺人、弄髒雙手之前,你絕不會對任何人敞開心房,對吧?」


    (沒錯。這次他引用得很正確。)


    「我啊,在聽說初戀對象發狂而死時,就把心拋棄了。所以,我不會對任何人敞開心房,因為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不能有心。」


    本以為相通的心,原來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的確,這個人說不定可以去寫劇本,幹脆當演員算了,演技真好。隻有淳子這麽一位觀眾,簡直對不起他。


    星星眨眼,對她囁語。你錯羅,淳子。你做了錯誤判斷,淳子。


    自己定下的方針,本該堅定地貫徹到底。


    可是……,為什麽事到如今,會覺得那已經無所謂了呢?


    「夠了吧。」伊崎以含淚的沙啞嗓音說,「早點讓她解脫吧。你根本沒必要讓她知道這些真相,這樣她太可憐了。」


    木戶浩一默默無語。隻聽見他走來走去似乎在確定位置。淳子閉上雙眼,專心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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