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儀式在八時整進行,霍璟然和郭了了到得不早亦不晚。


    站在最前麵的那五六排人全部軍裝出席,肩上的勳章在燈光正勝的禮堂中熠熠發亮。


    牧師低沉而莊嚴的嗓音在麥克風的傳送下響徹半空,緩慢地講述著鄭景彥盡管短暫,但卻異常輝煌的一生。


    接下來是遺體瞻仰,人們按順序一個接一個繞著棺木走一圈,然後對著遺體深深鞠躬,將花束輕輕放在角落。


    借著人群終於散開,郭了了開始尋找白寒依的身影。


    很快的,她便看見了她。


    女人消瘦了許多,因此顯得更加高挑,筆直地立在那裏,女神一般不食人間煙火。


    她穿著黑色的收身長裙,一條禦寒的坎肩,毛絨狨地圍在脖子上。長長的黑色手套一直拉至手肘處,手中攜一朵白色的花,襯得她的容顏更為清麗。深灰色的帽子斜著扣在她的頭發上,薄薄的紗遮住眼睛,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一般看不清晰。


    白寒依隻靜靜地站著,依舊優雅,依舊美麗,但卻冰冷得像是一尊了無生機的雕像一般,連眼神都宛如一灘死水。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就仿佛外界的紛擾都通通與她無關了一般。


    旁人上前慰問,別說是開口,她連頭都不願意點一下。


    她的父母還有公婆站在她的左右,哭得聲嘶力竭,她卻眼皮都不抬。


    郭了了的雙眸痛得厲害,不由唏噓了一聲,轉過頭不忍再看。


    霍璟然握著她的手的力度不受控製地加大,她無意識竭力抽氣,剛想喊“痛”,卻看到對方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眼睛裏寫滿隱痛,整張臉繃得緊緊的。


    這一瞧,郭了了便什麽字眼都吐不出來了。


    他是那麽的在乎她,在乎到一不小心,就可以為擺正她的倒影而顛倒整個世界。


    郭了了無不自嘲地想,此刻對方的眼裏和心裏都沒有她,多說無益。倒不如咬咬牙,忍過去算了-


    十時,鄭景彥的遺體被推進焚化爐火化。


    那個時候,白寒依終於有了一絲絲的反應。


    然而她也隻是麵向顯得陰森森的焚化間,目送自己的丈夫被推了進去,然後大門緩緩閉上,她最後看見的,是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唯一露在外麵的麻木而空洞的眼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中的花莖被她捏得變了形,外頭空曠的山地上響起了刺耳的爆竹聲,白寒依不穩地後退了一步,“啪——”,純白的茶靡花應聲而落。


    那是鄭景彥最愛的花。


    “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


    荼蘼是夏日裏的最後一種花,開到荼蘼,便再沒有退路,也不能繼續美麗了。


    多麽絕望與頹廢的兩個字眼。


    禮堂裏的氣氛太過壓抑,霍璟然又是一副失魂落魄心事重重的模樣,郭了了憋悶得一個頭兩個大,最後實在是受不了了,於是借口上廁所,逃似的去到外麵透透氣。


    沿著後門的小路走上十分鍾,就是一條悠長的回形走廊。


    頂上是鏤空的琉璃瓦,被墨綠色的爬牆虎纏繞,其間還夾雜著幾簇瀑布一般垂下的紫藤,溫熱的陽光投下來,撒在地上,花瓣散得到處都是,像是在斑駁的罅漏裏跳著舞。


    郭了了雙臂抱胸,閑適地漫步。她很享受這樣子珍貴卻又渺小的自由自在。


    但步子剛剛輕鬆起來,她的腳就忽然被一硬物絆住了,郭了了嚇得“啊”地叫出聲來,幸虧她反應敏捷地輕跳著繞開了,否則非摔在地上……


    嚇,怎麽地上躺著個人啊?而且,看那樣子應該是在睡覺……更要命的是,看著像是她認識的——


    耳畔傳來迷迷糊糊的類似於“唔”的單音,卻不是一般的動聽悅耳。那人蹬了蹬腿,側過身子,應該是快醒過來了。


    郭了了揉揉眼睛,在看清男人的長相之後,急退了好幾步:陽光隻打亮了他一半的臉,另外一半埋在黑暗中,但就算這樣,他也顯得出奇的英俊迷人。黑發,黑眸,黑衣,儼然一個充滿巨大誘惑力的黑色陷阱,卻令人心甘情願地沉淪。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程銘之外,誰還能長得這麽妖孽?!


    “嘿,小狗仔,是你啊。好久不見啦。”程銘饜足地伸了個懶腰,他的腳踝剛才被郭了了踢得有些疼,但這並不妨礙他明媚地笑出聲來,開心地和她打招呼。


    “我說,你以後能不能找個稍微正常點的方式出場?”郭了了想到前幾次和這個男人的見麵,頭疼得厲害,驚鳥一樣地抓住旁邊的柱子,拍著胸口,不遺餘力地朝他翻白眼。


    “這裏陽光很好,風又小。我有些困,就躺下來睡覺了,這很不正常嗎?”程銘抓抓微亂的發,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側顏白皙而清爽,像是能夠掐出水來。


    郭了了一時間竟找不著一針見血的話來還嘴,隻好和歪著腦袋賣萌的程大天王玩起了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程銘拍掉褲腿上的灰塵,朝她伸出手,毫不客氣地揚揚下巴,“來,扶我一把。”


    郭了了麵對著那天使般殺傷力極強的笑容,很窩囊地一秒鍾也沒有猶豫,走上前將他拉了起來。


    程銘繼續人畜無害地噙著嘴笑,他將手別到背後,煞有介事地垂著頭繞著郭了了轉了一圈,一邊上下打量一邊評價“唔,好像胖了一點哦。”


    郭了了的臉立刻就燒了起來,頭頂嫋嫋地冒著熱氣,他那略帶調侃卻異常真摯的語調,專注而熾熱的視線,不是她這樣等級的笨女人可以招架的。


    “那……那又怎麽樣啊?”


    郭了了咽了一口唾沫,聲音明明已經很結巴了,卻還梗著脖子特別硬氣的模樣,也不知道在較哪門子的勁。


    程銘總是能很輕易地被她逗笑,他穩住輕顫的肩膀,伸出修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還很結實地掐了一把她的臉頰,微妙的觸感讓他隱晦地“嘖”了一聲,微微搖著腦袋歎道,“臉也長肉了呀,軟嘟嘟的挺好捏的。”


    郭了了整個人傻住,已經無法思考,就覺得脊背一陣一陣發麻,從頭到腳完全僵立無法再動。


    這這這……自己這是被調戲了吧?應該沒弄錯吧?剛才那一幕完全就是電視劇裏花花公子調戲良家婦女的真實還原啊!


    但……對象是程銘?那個天上有地下無的天王巨星?


    說出去誰信啊?自己渾身上下滿滿的屌絲氣質有哪裏是能吸引得了他的?郭了了瞬間就沒了底氣,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摸把臉怎麽了,換做別的女人,估計早就狂蜂浪蝶一般地前仆後繼,連胸都樂意奉上。


    想是這麽想沒錯,但郭了了不由就很鬱悶,鼓著嘴巴不說話。


    程銘挑挑眉,半彎下腰,略顯憨態地撐開五指在她眼前搖了搖,試探著問,“小狗仔,你是不是生氣了?”


    “才沒有。”郭了了狠狠扭過頭,甩頭發的力度可來勁了,整個人仿佛一下倒退了二十歲,簡直比小孩子還要幼稚。


    程銘失笑,隻得見好就收,“好了,不逗你。我是聽說你前段時間住院了,想問問你身體好全了沒有。”


    郭了了耳朵微動,莫明受寵若驚起來,一邊點頭一邊好奇,“你聽誰說的啊?”


    程銘看了她一眼,沒有正麵回答,反倒又說,“我有去醫院找過你的哦。”


    “啊,什麽?”郭了了無辜地瞪大眼睛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程銘驀地別有深意地勾起一抹弧度,刻意拉長語調說道:“是啊,我總共去了三次呢。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巧,你每一次都去了公園散步。而且,我還特別囑咐過護士,讓她告訴你我來過……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但是——”


    戛然而止的嗓音讓郭了了驀地一慌,連忙擺手,信誓旦旦地說:“啊啊,對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有這事兒!”


    “哦,是麽?”程銘開始裝高深,視線亂掃,就是不看她。


    郭了了急了,擺出一副“你一定要相信我”的架勢,可憐巴巴的,十足的小狗模樣。


    程銘頓時心情大好,但麵上的臉色還是微有慍怒,低聲問,“你手機號碼是不是換了?新號多少?”


    郭了了完全沒城府,乍一聽覺得有轉機,連忙掏出手機報了一串數字。


    她原先的板磚機在那次小流氓的事件中身受重傷,雖然還能用,但實在是慘不忍睹。霍璟然隨手就給扔了,害她傷心了好久。


    程銘低下頭輸入郭了了的新號碼,不由浮起一抹冷笑:霍璟然的心機果然夠深的。徹底換掉了郭了了的聯係方式不說,還直接封住了醫護人員的口。


    自己的行程通告都是要上報給他的,隻能抽出的幾次空都被他算準了,竟然做得那麽絕,連她的麵都不讓他見。


    有句俗語怎麽說來著: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雖然他程銘也算不得什麽君子,但至少沒有十惡不赦吧。


    霍璟然的獨占欲強到這個份上也真的是夠了,又不是獅王爭地盤,有必要如此步步為營耍狠招嗎?難道必要時還要鬥個頭破血流不成?


    他可不是溫順的家貓,真要把他逼急了,亮起爪子來廝殺,程銘就不信霍璟然能討到多少便宜。


    隻是可憐郭了了那傻姑娘還完全被蒙在鼓裏,真就信了這是個天衣無縫的巧合。


    要她去懷疑霍璟然,恐怕比登天還難。


    這時,後方不遠處傳來人聲,起先隻是零碎的響動,很快的越來越嘈雜。


    郭了了回頭看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問道:“怎麽了?”


    黑壓壓的人群緩緩移動前進,程銘抬手看了看表,低聲道,“入葬的時間到了。”


    “啊?那我們快過去吧。”郭了了的慌亂無所遁形,她不知道一晃就過了那麽久,率先往前兩步,“璟然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小狗仔?”


    “嗯?”郭了了應聲停駐,微風劃過,將她柔軟的發捧至眼角處。


    程銘看著她,竟欲言又止起來,又笑了一下,“沒什麽,走吧。”


    “哦。”


    郭了了果然頭也不回地就徑直走掉了,程銘靜靜凝望著她的背影,出了一小會神,然後追了上去。


    他其實很想問她:這樣死心塌地地對霍璟然,到底值不值得?那個男人的身上,究竟有什麽讓她如此留戀,如此割舍不下?


    如果他告訴她,從第一次見麵,他就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感覺呢?


    原本以為那隻是一時糊塗、鬼迷心竅,但後來他才發現原來不是。


    那種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錯,霍璟然在各個方麵都能算得上是絕世好男人,但他那種舉棋不定、事事周全的性子,遲早有一天會害死郭了了!


    他想把她從霍璟然手裏搶過來。


    但後果會是怎樣——


    她會不會嚇得自此逃得遠遠的,從此再不出現在他的眼前?


    程銘想,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對待郭了了這樣不可多得,二到有點一根筋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溫水煮青蛙。他需要足夠的耐心。


    郭了了走得很快,腿不算長步子邁得卻不是一般的大,到最後幾乎是小跑著前進。


    程銘原本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想開口讓她慢一點,但隻要一想到她此刻是為了誰才如此拚命地跑動,他的心就一陣空落落的。


    索性,也隻能由著她去了。


    就像放走了一隻渴望烈焰的飛蛾。


    郭了了側著身子擠進人群中,盡管出席葬禮的人大多穿的都是黑色,但她還是一眼就找到了霍璟然。


    不管是他的正麵、側麵還是背麵,她都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來。


    郭了了吸了口氣,剛想喚他的名字,卻見霍璟然飛速上前,扶著一個身材姣好的女人的肩膀,明亮而柔和的眼神像是溫暖的陽光一般靜靜傾灑在她的身上。


    那個女人的背影,郭了了同樣不會認錯,正是白寒依。


    “璟然”二字還在喉頭打轉,郭了了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了,忽然就無法再動,她站在他們的身後,直挺挺的,就像是一隻穿著黑衣的鬼魅。


    白寒依的手中捧著丈夫的骨灰盒,她的手指輕輕落在盒子的上方,就像是在撫摩生前的鄭景彥飽經腥風血雨卻依舊堅毅不屈的臉頰。


    鄭景彥的父親站在旁邊,從霍璟然手中接過腳步不穩的白寒依,緊緊扣住兒媳的手臂,像是在給予無聲的支撐。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位已經退伍的老軍人,他有著世界上最英勇最本事的兒子,同時卻也是最不孝最不負責任的兒子。


    霍璟然不再跟著他們往前走,而是孤獨地站在原地,旁邊的人頻繁地走過,他意識到自己有攔路之嫌,於是迅速地退開到一旁。


    餘光掃到了同樣形單影隻的郭了了,兩人視線相接,所有人一下子淪為布景。


    “璟然。”


    她終於開口叫他,盡管輕不可聞,但卻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了了,你跑到哪裏去了?怎麽現在才出現?”霍璟然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逆著人流走近郭了了,抓住她的手,俯視的角度有種森冷的壓抑。


    郭了了心裏一堵,說話開始不利索,“我……我上完廁所之後……就出去散了會步。”


    霍璟然摸摸她的頭發,歎了口氣道,“下次別突然跑這麽遠了。或者你想做什麽,就告訴我,讓我陪你一起去……找不到你,我會擔心的。”


    擔心?


    郭了了莫明就想哭:我怎麽一點也看不出來?


    她想,她大概是瞎了。


    但郭了了還是自欺欺人地“嗯”了一聲。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疲憊過。


    他都好意思說謊,還說得那麽真,那麽深,自己怎麽好意思不信呢?


    不知不覺吹起了一陣風,涼涼的,像是能刺穿人的肌骨。公墓上空掠過一群飛雁,叫聲哀怨。


    人群終於漸漸安靜下來。


    霍璟然和郭了了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正前方,長方形的墓碑上刻著紅色的大字,正中央是鄭景彥的照片,黑白色,利落的短發,有神的眼,笑得剛中帶柔,英姿颯爽的模樣。


    郭了了心底最輕柔的那根弦被戳中,她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哭出來。


    白寒依把骨灰盒放進棺木中,然後靜默地退到一旁,她眼睜睜看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走上來,拿著沉重的工具,準備封棺。


    隨行的一小支隊伍奏起哀樂,爆竹聲再次炸裂,刺鼻的氣味穿梭於空氣之中。


    棺蓋被抬起,緩緩地壓在棺木上,所有人已經各就各位,就等著死者的家屬下命令,他們釘好棺材就能完事了。


    冰冷沉重的無聲之中,鄭父的唇才剛微微動了一下,白寒依就像忽然受了什麽刺激似的,瘋狂地尖叫起來。


    “不要!不要!”


    白寒依的雙手緊握成拳,周身竟然冒出了凜然的殺氣來,雪白的頸項發著抖。


    她死死盯著那幾個男人,嚇得他們拿著釘子和榔頭的手都在顫動,差點敲破皮肉。


    白寒依喊得那麽響,那麽用力,在場和她熟識的人竟莫明生出了一絲久違的感覺來。


    是啊,他們似乎有好久好久,沒有聽到白寒依開口說話了。以至於她這會發出了這樣絕望尖利的嘶喊,眾人的第一感覺不是心痛不忍,而是欣慰。


    “依依,依依你怎麽了啊依依?”白母挽著女兒的腰,不安地喚著她的名字。


    白寒依狠狠掙開母親的手,不顧一切地飛奔到那口棺木旁邊,過程中:帽子掉了,頭發散開飛揚;坎肩也落地,她光潔的脊背任寒風抽打。


    但白寒依完全不在意,儼然癲狂。她張開手臂貼在冷冰冰的棺材上,不知何時眼淚流了滿臉。


    “打開它!你們給我打開它!”她哭得惹人心碎,卻還是緊緊咬住牙關,重重敲著棺木,一下一下地像是砸在每一個人的心口,“快一點!打開它!”


    小夥子們麵麵相覷,雙手都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


    見到了這一幕,還有誰能下得去那個手。


    鄭父的眼眶又再一次濕潤,無奈地看了幾乎是一夜白頭的妻子一眼。


    鄭母支撐不住,倒在老伴的肩頭,哭腫了的眼睛飽含淚水,很快弄濕了鄭父的衣衫。


    這兩位可憐的老人,何嚐不能了解白寒依心裏的劇痛。


    已經合上的棺木,終是在白寒依抵死的堅持下重新打開。


    棺蓋剛剛抬起的那一刻,她竟就無所顧忌地跳進棺材裏,死死抱住鄭景彥的骨灰盒,放聲大哭起來。


    她那披頭散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深深印在眾人的腦子裏,久久揮之不去。


    白寒依像是想陪著鄭景彥長眠在此一樣,綿長而淒厲的哭聲被公墓上空凜然的冷風撕得粉碎。


    大家都知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白寒依根本不讓人靠近,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其他,她將自己縮成極小的一團,看上去既無助又可憐。


    郭了了不由地就抽出了放在霍璟然手心裏的手。


    她想,自己並不需要去尋男人眼中的痛楚與憐惜——他是絕對自由的。


    璟然,這一次,我不會再攔著你。


    去做你想要做,認為對的事情吧。


    郭了了抬起頭,卻撞上霍璟然瞪大了的寫滿驚疑的眼神,她抿起唇,不自覺地就笑了一下。


    怎麽,是不是覺得她太大方了,和幾天前那個時候大相徑庭?


    是不是因為捉摸不透,而覺得大為震驚?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的。


    因為,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就這麽平靜地放開了手。


    就好像人要呼吸,天會下雨那般自然。


    “了了,謝謝。”


    郭了了等了大概一分鍾,就等到了這麽四個字。


    明明說出來的時候輕飄飄沒有一絲重量,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的一顆心在瞬間就沉到了底。


    不……有沒有沉到底根本已經辨識不清了,郭了了失神地按了按心口的位置,覺得那裏空得徹底。


    謝?謝什麽呢?


    是謝她的明事理?還是謝她的成全?重要嗎?


    郭了了胸腔發悶,但還是強忍著吸了一口氣,她真想把腦中遊走的這些寫滿痛楚的問題拋給霍璟然,但等她抬起頭,男人卻已經走開了。


    他正向著白寒依,大步而去。


    真的很像一個英俊無雙的王子,奔赴著去拯救陷在囹圄之中的公主。


    陽光還是刺眼的,掃盡了一切陰霾,非常無私地普照大地。


    很奇怪,明明之前根本感受不到絲毫灼熱的溫度。


    人群像是受過訓練一般,自動讓開了一條路,很快的,霍璟然暢通無阻地走到了白寒依麵前。


    白家的兩位家長是認識霍璟然的,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這個年輕有為的男人和自家女兒之間的事。


    但鄭父和鄭母可是局外人,看著這個高挺英偉的青年靠近很自然地緊張起來。


    一個勁擔心兒媳婦有個好歹,想也不想就要攔住霍璟然,卻反倒被憂心忡忡的白母伸出手拉住了,她聲音哽咽,還帶著乞求,“就讓他試試看吧。”


    如果霍璟然也不行,那他們隻能強行將白寒依打昏帶走了。


    雖然很可能會傷到他們的寶貝女兒,但總比剛才有人想要靠近勸說,她一直拿頭往棺材上撞,死活不肯走要來得好。


    霍璟然也見識過了剛才那一幕幕慘烈的景象,因此不敢輕舉妄動。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用極溫柔的語調緩緩念出她的名字。


    “依依。”


    “依依,是我。”


    “是我,璟然。霍璟然。”


    此刻的白寒依,跪坐在棺木的最角落,手中抱著拿盒骨灰,口中咿咿呀呀的,不知在唱著什麽,身體卻隨著那詭異的節奏輕輕搖擺,看上去很是瘮人。


    但至少,她沒有抗拒,這已經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奇跡了。


    霍璟然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稍稍靠近一些,在眾人的注目之下搭上她的肩膀。


    白寒依很敏感,立刻像是被燙到似的大幅震顫了一下,本能就想躲開,卻被霍璟然“啪”地抓住了手腕。


    “依依,你看著我。”


    男人剛才還唯恐溫柔不夠,這會卻瞬間強硬了起來,震得周圍的旁觀者都是一懼。


    然而,情理之中的尖叫和自殘並沒有發生,仿佛一切的瘋狂都被霍璟然那略帶凜冽卻氣場十足的一句話澆熄了,白寒依的眸光漸漸染上些許光華。


    “璟……璟然?”


    “是我。”


    白寒依愣了三秒鍾,然後一頭砸進霍璟然的懷中,以哭得喑啞的嗓音問他,“你說,景彥是不是真的永遠不會回來了?他怎麽忍心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個世上?!為什麽老天這麽殘忍,要把我們分開?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我知道。”霍璟然順著她的背,低聲呢喃,“我都知道……”


    白寒依泣不成聲,體力透支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無力地倒了下去。


    盡管意識渙散了,但那個骨灰盒,卻還是被她緊緊抱著。


    後來人們費了好大的力氣,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下來,累得滿頭大汗,才把白寒依和那個盒子分開。


    郭了了就站在十米開外的高大柏樹下屏住呼吸,默默地注視著他們,默默地,從頭看到尾。


    就像在看一場山無棱天地合的絕世愛戀。


    雖然她很想表現得和旁邊的人一樣無比輕鬆地長出一口氣,然後露出欣慰的笑容。


    但是她做不到。


    尤其是在對上霍璟然抱緊昏迷不醒的白寒依,卻轉過頭看著自己的那個眼神。


    隔著時光的低訴,他於那頭,她於這頭,生生地站成了兩岸。


    該是有多可笑呢?這種時候,她竟覺得自己無比礙眼。


    郭了了,你還傻傻杵著幹什麽呢?


    轉過身,離開吧。


    不必再嫉妒他們的契合,也不必再自嘲你的多餘。


    這樣……就好了。


    霍璟然看著郭了了不做停留而遠去的瘦削背影,聽著她的雙腿踏過初春時節落在地上的枯葉而發出的“沙沙”聲響,左心口的位置劇痛難當。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卻赫然發現,自己連叫住她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早上的時間飛逝,郭了了卻覺得像是過了一百個世紀那般沉重緩慢。


    公墓的台階足有上百級,上來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但往下走真是非常要命。


    她光是看著路,就覺得脖子發酸,眼睛發脹,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危險係數直線上升。


    郭了了掐著快要斷掉的後頸,某些片段就趁著空檔鑽進她的腦中: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霍璟然緊緊牽住她的手,陪著她一步一步走到頂,隔一秒就說一句“小心腳下”,緊張和在意全寫在臉上。


    但是現在……


    算了算了,別去想了!


    郭了了猛力搖著頭,正好左腳邁了出去,一不小心就順著腦袋的幅度晃了起來。


    糟糕,要摔了!


    腳下起碼還有十幾級的台階,刺得她腦子一空,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她已經完全沒有餘裕去思考,自己在接下來的幾秒鍾內會發生什麽慘烈的事情。


    “呼……還好還好。”


    郭了了連尖叫都忘記了,手臂張開,指尖卻被抓住了,耳畔湧進一絲輕笑,她被扯進了一個厚實的懷抱之中,臉頰撞了上去,卻一點也不痛。


    “呼……還好還好。”扣在她肩上的手又緊了幾分力度,程銘那玩世不恭的聲音響了起來,卻是帶著一絲責備,“小狗仔,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郭了了的心跳快得不行,臉色煞白,昏昏沉沉地抬起腦袋看向他,十分無力地“啊”了一聲。


    她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


    “啊什麽啊?傷著哪裏沒有?”程銘一邊問,一邊擅自將郭了了扯到旁邊,像是擺弄提線木偶一般地捏捏她的手臂,掐掐她的腰。


    郭了了最怕癢了,被他弄得滿臉緋紅,出了一身薄汗,但又不好在這麽狹窄的地方使勁推開他,生怕弄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程銘,我沒事!你別……”


    程銘停下來,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沒事?”


    郭了了連忙點頭如搗蒜。


    “那好吧,我們走。”程銘朝氣蓬勃地打了個響指,一把抓起她的手。


    “什麽?去哪啊?”


    “別問啦。跟我走就是。”


    “誒——你慢一些啊,就不能不跑嗎……喂,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的!”


    “……”


    程銘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能和如此不解風情的女人相處得如此開心,如此的無拘無束。


    兩人驅車來到程銘的音樂工作室。


    據林果說,除了‘mars’成員之外,沒有人能進入程天王的工作室。


    這個男人的骨子裏涼薄而又排外,不管你多有本事,多有名氣,一旦踏入了他完全獨立的創作領域,後果真的就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在聽到程銘很大方地介紹“這是我工作的地方,請進”的時候,郭了了渾身都在發抖,就怕角落裏忽然躥出來幾個魁梧的黑衣人,把她給滅口了。


    然而事實上,一路非常小心地走上樓,一直到程銘掏出鑰匙打開門,郭了了都沒有看到哪怕是黑衣人的一片衣角。


    好吧,她承認自己的妄想症又犯了。


    程銘走進去,將鑰匙準確地投在寫字桌上盛雜物的一個小籃子裏,對著還在發呆的女人招招手,“坐吧。”


    郭了了仍舊沒動,完全石化狀態中,哦不,應該是已經風化了。


    坐?


    讓她坐哪?


    是坐在世界級的演奏家傾情相贈的小提琴上,又或者是坐在東一堆西一堆的樂譜上,還是坐在外麵的市場上已經賣斷貨的‘mars’的新專輯上?


    這真是個值得深思熟慮的問題……


    郭了了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外界會瘋傳程銘的工作室就是娛樂圈一個無法觸及的領域,誰碰誰死!


    是了,還真是無法觸及,就連個立錐之地都沒有。


    郭了了無言以對了,這簡直就是個豬窩嘛!


    “咦?你怎麽不坐啊?”


    郭了了立刻不顧形象地白了他一眼,他竟然還好意思問!


    程銘似乎是才反應過來,一拍腦門,驀地笑開,“啊,我差點忘了。”


    然後他大刀闊斧地將十幾件貴得要死的外套抱成一團,無情地丟在了一邊。


    那座沙發終於露出了原來的麵貌。


    程銘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說實話,郭了了還真沒勇氣坐上去,但又實在受不了程銘那殷切的眸光,隻好硬著頭皮照辦。


    但有點潔癖的郭了了實在是忍受不了這種算得上最高等級的髒亂,隨口就道,“亂成這樣,你都不收拾的嗎?”她尾音一顫,原本義正言辭的數落瞬間就搞笑了。


    她就覺得屁股下麵硌得慌,然後皺著眉頭伸出手去,赫然抽出一卷嶄新的皮帶來。


    程銘喜滋滋地從郭了了手中拿過那根皮帶,一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得瑟樣,翹著腿理所當然地說,“我會收拾的啊。隻是新專輯的宣傳期還沒有過去,巡演也還在繼續,我抽不出空來。而且,這些東西都是還要用到的,萬一我收了起來,到時候臨時找找不到了,那不是很麻煩嗎。”


    “……”


    郭了了又以完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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