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暫時逃到北方的妮兒等人平安回到克萊爾島了,卻不見歐辛的人影。


    「爸他……」


    葛洛妮與亞蘭等待茉拉收住眼淚。


    我們本來寄身在北方的歐柯納那裏——茉拉總算娓娓道來。


    歐柯納是康諾特一支小氏族的族長,隸屬於巴克。


    「但那裏也不安全……」


    「賓漢甚至攻到北邊去了?」


    「我們本來受到斯萊戈的歐柯納庇護,但阿爾斯特的歐頓涅爾攻打進來……」


    位於康諾特東北端的斯萊戈與阿爾斯特接壤。


    歐頓涅爾與歐尼爾代代誓不兩立,但現任的年輕族長——與休·歐尼爾同名,也叫休,為了區別,因他的一頭紅發而稱他為「雷德(紅色)·休·歐頓涅爾」——對英格蘭采取和休·歐尼爾聯手的路線。


    雷德·休·歐頓涅爾野心勃勃,要將勢力擴張到康諾特北部,尤其他想要奪下斯萊戈城,總是找機會不斷地侵攻、掠奪。


    「我們受到歐柯納保護時,歐頓涅爾又派兵來了。爸跟歐柯納的手下一起奮戰,保護大家……。歐頓涅爾占領了斯萊戈城。我們把爸帶回來,將他埋葬了。他死前留下遺言,說想要亞蘭為他唱哀悼歌。但亞蘭一直不回來,所以加爾說他來唱,但我想照著爸的話做,等你回來。加爾因為不能一直離開他管理的貝爾克萊爾城,暫時先回去了。太久了,亞蘭,你為什麽不早點回來?」


    俯望大海的小丘上,有座與歐辛的身體相較起來實在太小的墓碑。亞蘭對著大海唱起哀悼歌。亞蘭一向沉默寡言,但緬懷歐辛的話怎麽也說不完。然而慟哭動輒打斷話語。牽著妮兒的手的歐斯卡覺得無聊,離開追悼的群眾,開始四處亂跑。


    以加爾為首,守城的將領和曾是氏族族長的眾人、他們的家人都來到島上,一直喝到太陽西下,月亮升起。歐斯卡在周圍大人慫恿下大口灌酒,被稱讚有出息,昏睡得不省人事。


    這天晚上,亞蘭和妮兒睽違許久地擁抱彼此。


    葛洛妮正在克萊爾城的四樓睡在兒子身邊吧。提波特明天就要回去巴利休爾城了。


    聽到歐頓涅爾侵略歐柯納領土的事,提波特露出萬分難受的表情,憤恨地說「蓋爾人就是這樣」。


    隻會自相殘殺。亞蘭也不甘心極了。葛洛妮一定也是相同的感受。


    隔年——一五九四年,賓漢被召回本國。


    柯尼亞斯·克裏福德做為繼任的康諾特行政官赴任。克裏福德是一名軍人,但與前任賓漢截然不同。他沒有將各族長叫去戈爾韋的行政府,而是親自到各地視察。克裏福德具備符合地位的威嚴,但不高壓,親民但不輕薄,風評極佳,許多族長自願輸誠。


    賓漢這個危險除掉了,因此葛洛妮從克萊爾島回到基林葛列城,亞蘭也帶著家人一同前往。妮兒的肚子裏有了新的家人。如果歐辛還在,一定會狠狠地調侃亞蘭一番吧。沒想到你還這麽有種?


    葛洛妮的土地二度被賓漢的士兵徹底地蹂躪。好不容易耐從第一次的殲滅踏上複興之路,又再次遭到踐踏。


    冬季期間,也無法出海打獵,因此境況窮困。


    每個人都對無法直接報複賓漢感到遺慽。


    四月。酷寒的冬季略為緩和下來,葛洛妮與她的手下準備繼續出海打獵時,新行政官克裏福德一行人來訪基林葛列城。


    因為事先已經派使者通知,因此巴利休爾城的提波特及駐守貝爾克萊爾城的加爾也都來了。賈拉克、阿爾斯及米格爾等人也都在場。


    葛洛妮一行人離開城堡迎接克裏福德。歐辛居然已經不在身邊,令亞蘭感到不可思議。他覺得在上空展翅盤旋的海鳥就是轉生後的歐辛。


    克裏福德如同傳聞,給他們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葛蘭紐艾兒·歐馬利,我從女王陛下那裏聽到你的事。據說你已效忠陛下。我來通知你一件令人欣喜的消息。前行政官賓漢因為他的暴政而獲罪,在倫敦被打人大牢了。」


    「希望他能被處刑!」加爾激動地說。「我們無法親手殺了他,實在遺憾。」


    「我沒有這個權限,要看女王陛下如何處置。」


    克裏福德平靜地回應,「你是歐馬利族長的兒子嗎?」然後他轉向提波特說。


    「關於你的事,我在都柏林聽費茲威廉總督提過。總督說你聰明伶俐,對英格蘭十分友好。」


    提波特握住克裏福德伸出的手。


    「總督待我十分不薄。」


    「費茲威廉總督結束任期,回國去了。他交代我,你是個可以依靠的年輕人。」


    「總督回國了嗎?真可惜。」


    「後任是威廉·拉賽爾閣下。他會在幾年內前來赴任吧。」


    「祈禱他會是一位理解蓋爾人的新總督。」


    「愛爾蘭有三種人,蓋爾愛爾蘭人、盎格魯愛爾蘭人,」克裏福德用右食指一一點著拇指與食指說,「還有新殖民的英格蘭人。」他觸摸中指。「我強烈希望這三者能締結親交,和平共處。新總督的意向應該也與我相同。」


    亞蘭與葛洛妮交換眼神。


    新的殖民者。問題就在這裏。他們仿佛擁有天經地義的權力,奪取蓋爾人的土地,迫害、屠殺自古以來的居民。


    然後還有同為蓋爾人,卻侵犯梅奧土地的歐頓涅爾。


    「提波特·巴克,期待你從今而後,協助我維持梅奧的和平、康羅伊的和平,以及愛爾蘭的和平。」


    克裏福德親昵地拍打提波特的肩膀說。


    和平。無人不期望和平。然而為了維持和平,即使受到擁有力量的人淩虐,受淩虐的一方卻被要求不許張聲。即使受擠壓、受踐踏,隻要吞下來,就叫做和平。取而代之地,施加的壓力愈來愈強。當受壓迫的人終於承受不住,試圖排除壓力時,就需要當初的幾倍、幾十倍,視情況甚至是好幾百倍的力量。


    亞蘭這麽覺得。友好的克裏福德擔任行政官的時候還好,但誰能保證下一個不會又是個像賓漢那般的人?決定權永遠在英格蘭手中。


    夏季。亞蘭讓小心翼翼擁抱在懷裏的孩子觀看大海。胎毛在海風中輕柔地飄動著。


    「他什麽都還看不到啦。」離開產褥的妮兒笑著,抱過取名為歐辛的嬰兒。


    「這是你弟弟。」亞蘭對歐斯卡說。「你是哥哥。」


    弟弟。這麽說的時候,亞蘭想起年幼的洛伊。聯想必然擴及到與母親被拆散的奧蘭多,以及主動離開的納撒尼耶爾。


    「我是你們的爸爸。」他指著自己說,「媽媽。」又指著妮兒說。


    「我知道啦。」歐斯卡用神氣的口吻應道。「我也要坐爸的船,出海打獵。」


    「你要打獵還太早。外出交易的時候會讓你上船,至於打獵……是啊,等到你十五歲再說吧。」


    「我現在八歲……,要等幾年?」


    歐斯卡用右手食指一一觸碰左手手指計算著。「九、十、十一……」


    左手的五根手指不夠,他借用了亞蘭的手指。


    ※2


    對於父親伯利爵士中風倒下的消息,塞西爾冷靜地麵對。橫豎父親年邁,早已無法處理政務。父親的職務,由自己來扛起。


    稅金成了老太婆的衣飾、陛下實在太老,無法治理國家了。民間開始流傳出這樣的耳語。過去民眾深愛著年輕貌美的女王。西班牙無敵艦隊來襲時,人民為了毅然挺身與他們共同抗戰的女王而狂熱。然而被王室剝削的莫大稅金,連火山般的烈焰也能澆熄。


    這一年——一五九五年夏季,德瑞克與霍金斯這兩名女王的海上獵犬,獲得西班牙的寶藏船隊將行經加勒比海的情報,請求女王允許他們出動。女王興趣缺缺。短短一個月前,才剛發生西班牙的槳帆船船隊攻擊英格蘭西南部漁村的事件,船隻應該要留下來守備英格蘭沿岸才對。女王如此主張,卻拗不過堅持獵物豐富的兩人說服,除了六艘加利恩帆船外,還出資了三萬英鎊。他們並準備了二十一艘武裝商船,風光出航了。


    期待成果的女王收到來自都柏林的消息,報告愛爾蘭北部的阿爾斯特大族長休。歐尼爾對英軍駐紮的黑水要塞發動攻擊。


    在全是森林與沼地的愛爾蘭北部,英格蘭的最前線是散布各地的小碉堡。以都柏林為中心,由堅固的城牆圍繞、被稱為「佩爾」的英格蘭轄區一帶經過充分的開發;但殖民者為了獲得新的土地,深入開拓到森林深處。而負責保衛他們的,就是碉堡的守備兵。他們與當地原住民的蓋爾人發生衝突,有時會受到攻擊。原本一直都是零星衝突,但這次休·歐尼爾發動的攻擊規模相當大。


    「士兵正在挨餓。」總督在交給使者的信中如此傾訴。「武器彈藥也不足夠,請求本國提供援助。」


    眾所皆知,士兵在愛爾蘭的生活慘絕人寰。女王的方針是殖民地的經濟必須自給自足,因為殖民地的目的是富裕祖國。如果拿祖國的錢去支援殖民地,就是本末倒置。這是女王的觀點。


    碉堡衛兵配給到的肉大半都已腐爛,麵包和啤酒也有一搭沒一搭。他們不得已,飲用河水,結果感染不知名的熱病。無論總督再怎麽渴望愛爾蘭的和平,也無法遏止士兵為了免於餓死而動手掠奪。士兵時常逃脫,淪為盜賊。與其在愛爾蘭死得像條狗,倒不如回故鄉被吊死。這樣的順口溜廣為流傳。


    女王的心情惡劣到家。


    「愛爾蘭!無法應付的棘手蠻荒之地。野蠻的蓋爾人!」


    不管愛爾蘭是個再怎麽燙手的包袱,都不能丟下她。如果愛爾蘭與西班牙聯手,英格蘭將陷入西班牙艦隊襲擊以來最大的危機。


    接著,女王接到在墨西哥狙擊財寶船的霍金斯染上痢疾病死的噩耗。


    秋意漸深,一名罪人從都柏林被移送到倫敦。是泰隆伯爵休·歐尼爾派去連絡西班牙國王的密使。


    塞西爾被女王找去,看了密使攜帶的書信內容。


    「請派兵及武器支援阿爾斯特起兵。一日一事成,將恭請西班牙國王任愛爾蘭國王,廢除英格蘭逼迫人民信仰之異端新教,令愛爾蘭成為天主教國度。」


    信上沒有英格蘭賜予的泰隆伯爵稱號。


    塞西爾在欄杆外看著下獄的罪人。


    燭台的燈火,讓渾身都是拷問痕跡的老人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罪人紅腫眼皮底下的眼睛,毫不畏懼地望向塞西爾。


    「原來你是西班牙的奸細?傅利歐。」


    令塞西爾戰栗的,並非傅利歐那雙嚴重腫脹的眼睛。


    如果傅利歐私通西班牙,那麽他的師父羅佩斯醫師果然真的是西班牙間諜?原來艾塞克斯並沒有弄錯?


    設下陷阱陷害艾塞克斯的自己,這下反而得扛起責任嗎?


    「傅利歐,你和背叛女王陛下的奧蘭多一同逃出英格蘭,遠渡愛爾蘭對吧?奧蘭多怎麽了?」


    「奧蘭多落海溺死了。」


    塞西爾也接到這樣的報告了,但他無法徹底相信。畢竟沒有人看到屍體。


    「拷問他。」塞西爾命令獄卒。「燒他的腳。」


    必須趁著尚未為時已晚,對西班牙發動攻擊!


    艾塞克斯慷慨激昂地說。


    「西班牙與愛爾蘭,絕不能讓這兩者聯手。我們要組織強大的艦隊,遠征西班牙——」


    「如果霍金斯還在……」


    女王歎息,這令艾塞克斯益發激動。


    我要親自指揮!艾塞克斯如此堅持。


    女王要艾塞克斯退下,把塞西爾召入私室。


    「把德瑞克叫回來。還有雷利。」


    「從蓋亞那嗎?」


    女王過去的情人沃爾特·雷利實現心願,遠征蓋亞那,致力於殖民地的開拓。


    傅利歐死於拷問的折磨了。這讓塞西爾稍微寬心了一些。因為沒有人知道傅利歐會說出什麽話來。


    奧蘭多雖說是女王之孫,但沒有任何證據,沃辛漢原本打算怎麽利用他?即使沒有證據,女王心裏也有數。是準備拿他做為恐嚇的材料,以隨心所欲地操弄國政嗎?父親說,他無法拋下女王的孫子,所以領養奧蘭多放在身邊。但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奧蘭多活命。沃辛漢帶著秘密死去了,傅利歐也死了。如果奧蘭多真的如同報告,墜海而死,那麽這個問題可以視為已經解決。真是……塞西爾真想痛罵臥病在床,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父親。為什麽不當場把私生子給收拾掉?而且還領養了那家夥。父親大人,您為何要多此一舉?西班牙、愛爾蘭、政敵,國內外的問題是如此地堆積如山啊。


    「塞西爾!」


    女王斥責般的聲音讓他回神。


    「召集樞密院,商議增強軍備及攻打西班牙事宜。」


    「泰隆伯爵的謀反呢?」


    「如果都柏林處理不了再增兵。」


    還能再開征什麽稅呢?女王喃喃,塞西爾隻是垂下目光,就像同意「所言甚是」。


    從以前就主張攻打西班牙的艾塞克斯鬥誌高昂。


    議會同意議案,決定編組一支大小共一百五十艘船的大艦隊。海軍上將哈瓦德與艾塞克斯前赴軍港普利茅斯。


    艾塞克斯渴望司令官的地位,而想要討好他的女王答應了,但不能全部交給一個海戰的門外漢。海軍上將哈瓦德也擔任司令官。


    女王準備了十八艘加利恩帆船,尼德蘭海軍也提供了十八艘加利恩帆船,其餘的則是英格蘭沿岸都市提供的帆船。從蓋亞那被召回的雷利被任命為副官。


    「羅賓真是的……」


    女王目瞪口呆地將來自普利茅斯的報告書交給塞西爾。


    報告說明組織艦隊的進度,但哈瓦德的簽名與上方文字之間狹窄的隙縫間,是艾塞克斯顯然硬插進來的簽名,兩個簽名處處重疊在一起。


    這是艾塞克斯在強勢宣示自己的地位高於哈瓦德。


    準備期間,年關過去,一五九六年,德瑞克的船隻返國了,然而帶來的卻是德瑞克亦死於痢疾的訃報,以及價值僅四千數百英鎊的戰利品。女王多達三萬英鎊的投資化成了泡影。除了失去霍金斯及德瑞克這兩名寶貴的海上戰將,金錢上莫大的損失也深深打擊了女王。許多的水手也都死於痢疾,但宮廷裏無人哀悼他們。


    「塞西爾,把那個曾經來謁見的愛爾蘭女族長、把她叫到倫敦來。」


    「所為何事,陛下?」


    「那個女人發誓效忠我。如果是她,就能理解我。能理解身為女王的孤獨。」


    女王說完,立刻抿緊嘴唇。


    「忘了我剛才的話。」


    堂堂英格蘭女王,居然要對一個區區蓋爾小氏族的女族長大吐苦水?這是絕不能有的事。


    一五九六年五月,載著兩名司令官的艦隊從普利斯茅港出海,朝西班牙的卡迪斯前進。


    。


    基林葛列城前方的海邊,小小的歐辛跨出一步。雙手朝前伸出,再前進一步,跌倒了。


    歐斯卡想要把他抱起來,亞蘭阻止他。


    「喏,快爬起來,小不點,走到爸爸這裏來。」


    亞蘭蹲下,伸展雙手。


    「真是,看他那副傻父親樣。」


    葛洛妮指著亞蘭笑,但妮兒說「他很嚴格的」,卻也滿麵笑容。


    「歐斯卡常被爸爸打屁股。」


    「葛洛妮也被母親打過屁股呐。」


    亞蘭回憶起遙遠的過去說。


    「真的嗎?真的嗎?」歐斯卡興致勃勃地問。「有人會打葛洛妮嗎?葛洛妮會乖乖讓那個人打嗎?」


    「再耍嘴皮子,看我抽你的臉。」葛洛妮裝出有點可怕的表情來。


    亞蘭從來沒有想像過葛洛妮跟孩子玩耍的模樣。比起照顧自己的嬰兒,年輕時候的葛洛妮更沉迷於創設海軍。活過的歲月愈長,回想起過去的時間也就愈多。


    然而沒空耽溺在追憶之中。


    數匹馬跑了過來。


    下馬的是洛伊。其餘的似乎是護衛兵。奧蘭多與納撒尼耶爾並未同行。


    無論是奧蘭多、洛伊還是納撒尼耶爾的事,他們都沒有對妮兒說出真相,也沒有告訴船員詳細內情。他們被英格蘭的高官羅伯特·塞西爾閣下狙擊性命,向我們求救,我們伸出援手吧。隻是這樣說,船員就同意了。他們的思考很單純:英格蘭的敵人,就是愛爾蘭的夥伴。


    他們對妮兒也是這樣說明。出於本人的希望,我們把他們留在休·歐尼爾那裏。如此簡單的說明,妮兒就接受了。亞蘭不擅長撒謊,但是告訴妮兒的事,隻是省略了大部分的細節,確實是事實沒錯。葛洛妮、洛伊和奧蘭多都決定對妮兒隱瞞到底。


    「久違不見了,能見到你們真開心。」


    洛伊與葛洛妮彼此擁抱,和亞蘭搭住彼此的肩膀。


    「這是我弟弟洛伊。」


    亞蘭把他介紹給初會的妮兒。


    洛伊對哥哥的家人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我想請你們幫我安排一艘去西班牙的船。」他提出來意。


    「我要將休·歐尼爾閣下的親筆信送交給西班牙國王。」


    「終於要行動了嗎?」


    「各地已經開始發生小規模的戰事了。現在正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與英格蘭駐軍僵持不下。稍有擦槍走火,就會發生戰鬥。休的軍勢已經攻下幾座英格蘭要塞。如果西班牙從南方登陸,向北進攻,休就能往南大進擊,夾擊都柏林。休期待歐馬利也能聯手作戰。」


    「要航海到西班牙,需要準備和整修船隻。」葛洛妮說。「現在沒有一艘船是能夠立刻進行長途航海的狀態。希望可以給我至少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啊……。等不了這麽久。」


    「除非經過細心維修,否則無法承受長途航海。」


    「就像我說的,戰鬥已經開始了。如果和西班牙聯手得太慢,作戰計劃會功虧一簣。」


    「若是能等上一個月……」


    「事態分秒必爭。沒辦法。我隻能到戈爾韋去尋找貿易船了。」


    洛伊這才總算望向妮兒和歐斯卡,還有才剛開始學步的嬰兒。


    他與妮兒擁抱,摟了一下歐斯卡,然後摸摸嬰兒的頭,立刻又跨上馬背。


    「已經要走了?」


    「beannacht de ort!」上帝祝福你。洛伊在馬上說,踹上馬腹。


    亞蘭和葛洛妮同時、還有妮兒和歐斯卡也晚了一點說:


    beannacht de ort!


    洛伊就這樣離開了。


    ※4


    一五九六年夏季。倫敦市民狂熱地迎接遠征隊的歸還。


    騎著白馬的艾塞克斯舉手回應人們的歡呼。


    攻擊卡迪斯一役贏得了重大的戰果。短短十四小時,他們便攻陷了城市。此番勝利,司令官哈瓦德與副官雷利居功厥偉,但年輕瀟灑的艾塞克斯風靡了民眾,市民將他視為勝利的象征,大加讚揚。


    若非在稍早前被任命為首席秘書,塞西爾肯定會遭受到一蹶不振的重大打擊。政務的實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樣的自負支撐著塞西爾。塞西爾已經執行相當於此的職務好幾年了,但正式就任,讓他的權力與威望更加鞏固。「我滿懷忠誠,侍奉陛下。」塞西爾親吻著女王浮現青筋的手,想著下一任王位繼承人的事。「我信賴你。」女王這麽說。「小矮子。」


    艾塞克斯騎馬行經的路上撒滿花朵,沿途的群眾隨著他移動。


    令塞西爾鬆一口氣的是,迎接艾塞克斯凱旋的女王心情壞到穀底。


    獲得民眾歡迎是很好,但民眾的愛戴絕對不能夠超越女王。


    應該是期待得到熱烈擁抱與讚賞的艾塞克斯沒有被請入女王的寢宮,而是被吩咐等候。總算被召喚,地點卻是樞密院會議室。在一字排開的樞密院顧問官麵前,女王開口:


    「從卡迪斯抓來的俘虜,他們所有的贖金都交給我。」


    「這太強人所難了。」


    不是被請到女王寢宮,度過愉快的時光,而是被召喚到公共場所,光是這樣,就讓艾塞克斯的表情垮了下來。


    「陛下,您應該明白,」艾塞克斯也不敢直呼女王的小名「貝絲」。「我必須支付酬勞、薪水給士兵和水兵。贖金要充做這些用途。即使如此仍遠遠不足。我還必須請陛下為他們提供資金。」


    「我已經花了五萬英鎊在遠征上。」女王不容妥協的聲音打斷了艾塞克斯。


    一提到錢,陛下便錙銖必較——塞西爾心想,但沒有表現在臉上。


    「然而你送上來的戰利品,還不到一萬三千英鎊。根據我接到的報告,西班牙的損害高達數百萬英鎊,當中的差額到哪去了?塞西爾,你也對英格蘭艦隊司令官提出質疑啊!」


    塞西爾不覺得這是個好差事,但還是依照吩咐開口:


    「倫敦市場上突然出現大量的珍珠首飾、金飾、整櫃砂糖、整桶水銀、大馬士革綢緞、葡萄牙酒。這些應該是掠奪品。這些東西的利益進到誰的口袋裏了?至少不是女王陛下的口袋。你不是應該先彌補陛下投資的遠征費用嗎?」


    這死矮子……。艾塞克斯唾罵道。聲音壓低了,但還是傳進了塞西爾的耳中。


    「我的功勳沒有上報給陛下嗎?」艾塞克斯憤然反駁女王說。「壓製卡迪斯,全是我的功勞。」


    塞西爾更進一步追究:「自西印度返回的貿易船隊,船上載有相當於八百萬克朗的財寶,然而你卻沒能奪到手。貿易船隊在西班牙司令官的命令下,抵死不將財寶交給英格蘭,情願就這樣讓船隻沉沒。如果你能做出恰當的處置,就能將莫大的財寶帶回英格蘭。這是個嚴重的疏失。」


    「我已下達攻擊命令,部下卻為了準備而花掉太多功夫。我沒想到那艘船居然會選擇自盡。」


    「你這是在委過給部下嗎?」女王斥責。


    「我已盡所能得到戰果了。」艾塞克斯辯白說。「然而我提出的作戰計劃全在參謀會議中遭到否決。不管是進軍到內陸的提案、還是在外海埋伏貿易船隊,奪取貨物的計劃,全都被打了回票。」


    「聽說你們在歸途攻擊葡萄牙沿岸的法魯,在那裏也奪得了戰利品。」


    塞西爾逼問,艾塞克斯態度囂張地說:


    」


    「我身為司令官,應該還有這點權限。」


    艾塞克斯傲然回嘴。


    「等一下你到我房間來。」


    女王留下這話離席了。


    塞西爾憂心忡忡。如果隻有兩人單獨關在寢宮,公開譴責將淪為小倆口拌嘴,年老的女王會委身於年輕健壯的胸膛。肯定如此。


    而事實上也真是如此。


    ※5


    洛伊的音訊斷絕了。洛伊應該停留在西班牙。亞蘭這麽認為。


    襲擊卡迪斯港的英格蘭軍沒有攻進內陸,而是在沿岸肆虐之後就撤退了,但因為這場擾亂,西班牙國王無暇支援愛爾蘭了。是提波特將這個消息通知給葛洛妮的。提波特則是從康諾特行政官克裏福德那裏聽到這件事的。


    葛洛妮和亞蘭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西班牙沒有要呼應休·歐尼爾出兵的跡象。雖然黑水碉堡的攻擊行動成功了,但可能是因為沒有西班牙的援助,休·歐尼爾後績的行動也變得遲緩……,但如果是這樣,洛伊為何不回來?亞蘭憂心不已。


    克裏福德與提波特過從甚密——說難聽點就是籠絡提波特,期望能將歐馬利收為英格蘭的同盟。


    歐馬利的領導實權離開葛洛妮,正逐漸轉移到年輕的提波特手中。提波特與克裏福德談判,要他對歐馬利一族所有的叛逆罪狀既往不咎,保障歐馬利的地位,並逐步獲得成功。


    另一方麵,歐頓涅爾也在向提波特示好。歐頓涅爾派出使者,要求晤談。


    歐頓涅爾與休·歐尼爾有著牢固的同盟關係。


    「歐頓涅爾要求歐馬利也加入同盟。」提波特向母親報告。


    亞蘭忍不住插口:


    「提波特,你該不會要跟殺死歐辛的歐頓涅爾聯手吧?」


    聽到亞蘭粗暴的語氣,提波特回以嘲諷:「那你要向英格蘭屈膝嗎?」他很清楚亞蘭對英格蘭的反感。


    「絕不可能。」


    「沒有中立的選項。」提波特以嚴肅的聲音說。「克裏福德與休·歐尼爾,究竟要跟隨哪一邊,才能讓歐馬利存續下去?如果不依附更強的一方,歐馬利這樣的小氏族就會被毀滅。這全賴我的決斷。」


    「不管要跟隨哪一方,都隻能是表麵上。」葛洛妮說。


    「就像對英格蘭女王那樣嗎?為了讓我獲得釋放,你甚至去了倫敦,這我非常感謝。由衷感謝。可是葛洛妮,情勢險峻。隻做表麵工夫這樣的手段行不通了。」


    「你得好好周旋其中。」


    但亞蘭認為這麽說的葛洛妮自己,也不是個善於周旋的人——雖然亞蘭自己更要蹩腳許多。最善於計策的,是像奧蒙德伯爵湯姆,巴特勒那樣早早就向英格蘭俯首稱臣的盎格魯愛爾蘭貴族。蓋爾人之中,也有人像休·歐尼爾的父親那樣,借由臣服英格蘭來獲得爵位,確保地位的穩定。兒子休會成為叛將,是出於蓋爾人的自尊。亞蘭這麽認為。……他希望如此。


    若要堅持不屈服英格蘭的立場,就應該與休·歐尼爾共同奮戰。但誰要跟歐頓涅爾聯手?他是敵人。每當想起歐辛的死,亞蘭就憤恨難當。


    「歐頓涅爾提議,」提波特繼續說。「應該要依據蓋爾人的布雷宏法,重新進行麥克威廉的選舉。」


    歐頓涅爾不隻向提波特一個人建議依布雷宏法重新選舉麥克威廉。在隸屬於巴克的氏族族長之間,「依布雷宏法重新選出新的麥克威廉」的聲浪澎湃。


    包括提波特在內的年輕世代逐漸抬頭。歐頓涅爾的提議,讓他們萌生了希望與野心。


    沒錯,誰來成為麥克威廉,就由巴克的族人依布雷宏法決定。


    父親曾任麥克威廉的提波特成了最有力的候選人。


    亞蘭認為對葛洛妮來說,兒子能繼承麥克威廉,也是她最大的歡喜,然而葛洛妮卻提出質疑:「歐頓涅爾幹涉巴克的問題做什麽?」


    「應該是為了讓蓋爾人透過遵守傳統,加強團結吧?」亞蘭說。


    「你也開始會用腦了嘛。」葛洛妮輕笑了一下。「但攻下斯萊戈城的可是歐頓涅爾,他無疑懷有擴張領土的野心。」


    「如果不參加選舉,就等於平白喪失參選的權利。」提波特說。


    梅奧南部的勞薩其拉,自古以來便是舉行巴克的重大儀式或聚會時的地點。葛洛妮的亡夫理查德被選為麥克威廉,也是在此地。


    冬季蕭瑟的山丘頂上,是一塊露出石灰岩的平地。各族族長騎著馬,率領族人,陸續集合而來。


    亞蘭陪同提波特一起前來,葛洛妮留下。提波特不想依靠母親的力量,葛洛妮也不願意如此。提波特已經是個具備領導氏族的力量、獨當一麵的男人了。但出發前一刻,葛洛妮還是對亞蘭說了句「拜托你了」。


    儀式由熟諳傳統規定的耆老們主持。


    然而卻有個傳統儀式中沒有的異常狀況。身為外人的歐頓涅爾居然執掌一切。他是個高頭大馬的三十多歲男子,就像年輕時候的葛洛妮一樣,頂著一頭蓬鬆的紅發。他帶來了一群士兵,態度強悍,若是自己人,肯定會覺得十分可靠吧。


    就是他殺了歐辛。不論實際下手的是哪一個部下,都是他下令攻擊的。亞蘭深自後悔沒有帶弓箭來。他真想遠遠地將他一箭穿心。即使想要提出決鬥要求,歐頓涅爾的數千士兵也會將騎在馬上的歐頓涅爾從四麵八方列隊包圍,嚴陣以待,不讓任何人靠近。


    巴克的眾族長都沒有預期要進行戰鬥,因此毫無準備。


    「我們的朋友,巴克的族長們!」


    歐頓涅爾朗聲宣言。


    「我和休·歐尼爾強烈希望與梅奧的巴克進行友好的合作,各位意下如何?各位讚成與阿爾斯特締結同盟嗎?」


    「讚成!」


    有人舉手發出歡呼。


    「英格蘭奪走我們的土地,支配我們。光榮的蓋爾人要永遠向英格蘭屈膝,還是要將他們徹底驅逐?阿爾斯特要挺身戰鬥,你們呢?要讓我們的子子孫孫淪為英格蘭的奴隸嗎?還是要斬斷英格蘭的韁鎖?」


    「斬斷韁鎖!」聲音應和著。


    「你們願意與我們攜手奮戰嗎?」


    「攜手奮戰!」


    讚同聲愈來愈大了。


    「為了強化我們的同盟,我推舉這位歐多哈提繼承麥克威廉!」


    歐頓涅爾高高舉起身旁馬上的男人的手。


    歡呼響起。


    歐多哈提?亞蘭和提波特對望。那是巴克底下的一支小氏族的族長。


    歐頓涅爾似乎事前已經疏通好了。呼喊「讚成」的,是聚集在歐頓涅爾附近的族長們。應該也有賄賂吧。像提波特這種主動參選,絕對不會聽從歐頓涅爾指示的人,從一開始就被擠出儀式的圈子。


    「能得到諸位的讚同,令人欣慰。」


    「我反對!」


    提波特等數名年輕族長都大呼「反對」,卻被「讚成!」「締結更堅固的同盟!」等喊聲給蓋過去了。提波特他們試著分開人群靠近中心,卻被歐頓涅爾的士兵給擋了出去。


    「對歐頓涅爾的肮髒手段感到憤慨的不隻我一個。」


    提波特對母親說。聲音聽起來幾乎是冷靜的,但內心的激憤令他的皮膚激起陣陣雞皮疙瘩。


    「我們要團結一致,宣布不承認歐多哈提繼承麥克威廉。我們要攻擊歐多哈提。我會告訴克裏福德,請他派出援軍。」


    「如果依靠克裏福德,將完全淪為英格蘭的附庸。」葛洛妮說。


    「新麥克威廉是歐頓涅爾的傀儡。歐頓涅爾打算把勢力擴大到梅奧。即使是蓋爾人,我也絕不允許有人侵犯我們的土地。葛洛妮,你的利牙已經鈍了嗎?」


    這如


    果是年輕時候的葛洛妮——亞蘭也想著。麵對無法無天的侵略者,她必會當下執起武器,毫不猶豫。


    「分秒必爭。必須打倒歐頓涅爾的傀儡才行。」


    「這等於是在表明你要和英格蘭聯手。」


    「和英格蘭聯手不行嗎?」提波特豁出去了。


    「我們是蓋爾人。」


    葛洛妮耐性十足地勸說。如果是以前,她早就發飆了。


    亞蘭本身心境複雜萬分。他絕對不會原諒歐頓涅爾,但與英格蘭聯手攻擊歐頓涅爾,也等於是與蓋爾人的休·歐尼爾敵對。休·歐尼爾最近才剛舉起大旗,呼籲蓋爾人要團結一致,爭取愛爾蘭獨立。


    「和休·歐尼爾談判吧。」葛洛妮說。「要休壓製歐頓涅爾。」


    「如果要談判,我去見休·歐尼爾。」


    「你隻知道頂撞,無法談判的。」


    「老人家不要多嘴。」


    「我會去安靜地談判。」


    葛洛妮輕巧地搪塞帶過。


    隻要不碰上暴風雨,這是條熟悉的航道。


    蓄起胡子,更添威嚴的休·歐尼爾展現善意,迎接葛洛妮一行人。


    沒看見奧蘭多與納撒尼耶爾。


    「為了打造戰鬥據點,他們出去視察了。」休·歐尼爾說。


    「洛伊呢?他留在西班牙嗎?」葛洛妮仿佛察覺亞蘭的心情,第一個先這麽問。


    「你們不知道嗎?消息沒傳到梅奧嗎?」


    休·歐尼爾告知洛伊被捕,死在獄中的消息。


    亞蘭覺得胸口冷不防被利刃給剖開了。衝擊過去之後好一會兒,他才自覺到痛楚。


    洛伊的話題就此打住,葛洛妮提出歐頓涅爾的問題。


    休·歐尼爾狀似困惑,「歐頓涅爾是我的同盟者,但不是我的部下。」他說。「我沒有資格命令他。」


    「你現在擁有更甚於任何人的影響力。蓋爾人侵略蓋爾人的土地。這是老樣子了,但現在不是鬧內哄的時候。」


    「我明白。所以我才在呼籲所有的蓋爾人,要團結起來,驅逐英格蘭。但是葛洛妮,聽說你兒子受到英格蘭行政府——康諾特行政官克裏福德另眼垂青。讓背後有英格蘭撐腰的人選繼承麥克威廉,對我們起兵追求蓋爾人獨立的人來說,也是件無法容忍的事。歐頓涅爾會推舉歐多哈提,是因為他看出歐多哈提才是適合我們的同盟對象。」


    「你也讚成歐多哈提繼承麥克威廉?」


    「隻要是立下覺悟,願意與我攜手行動的人,我不吝於伸出友好之手。」


    「那種粗暴的做法——」


    你居然允許?葛洛妮就要逼問,休·歐尼爾打斷她:


    「葛洛妮,也有許多族長不相信你。雖說是為了保住兒子一命,但你甚至前往倫敦,向女王屈膝。我自認為十分理解你的心情。從你營救反叛女王、差點被除掉的奧蘭多,也可以知道你並非真心效忠女王,但依然有許多族長對你存有疑念。」


    休·歐尼爾稍微探出身體。「你現在態度依然曖昧。你究竟打算站在哪一邊?蓋爾?還是英格蘭?」


    「我一絲一毫、都沒有要臣服英格蘭的意思。」


    「既然如此,就明白地表現出來。以同盟軍的身分。你願意跟我一起戰鬥嗎?」


    「歐馬利遭到賓漢蹂躪,仍處於疲弊的狀態。」


    「我不會叫你親自帶武器上戰場。你這把年齡,已經可以坐在暖爐前頤養天年了。」


    休·歐尼爾挑釁似地說,但葛洛妮依然冷靜。


    「我們遲早會找到機會,發動大規模攻擊。到時候隻要提波特率兵加入就行了。如此一來,我也會強烈要求歐頓涅爾不要侵擾同胞的土地。歐頓涅爾也不得不聽從吧。」


    「我懂了,我會出兵。」


    「提波特不願意和英格蘭作戰嗎?」


    「我會派提波特守城。」


    「讓年老的母親上戰場,年輕人負責安全的守城工作?」


    休·歐尼爾帶刺地挖苦說。


    「我熱愛戰鬥。」


    葛洛妮笑著躲開了。


    「那歐頓涅爾就拜托你牽製了,休。」


    ※6


    愛爾蘭總督的任期約是三到五年。威廉·拉賽爾結束三年任期返回本國後,繼任的托馬斯,巴爾卻隻在職了短短一年。因為他在任期中驟逝了。都柏林傳來消息,說有遭人暗殺的可能性。——一五九八年——。


    必須盡速派遣後任總督。


    這陣子攻勢略為減緩的阿爾斯特泰隆伯爵休·歐尼爾,非常有可能趁著總督不在,發動猛攻。


    樞密院會議室中的爭論已經持續了數星期之久。


    「應該徹底擊垮西班牙才對。必須借由強大的軍事力量,讓西班牙屈膝。」如此強硬主張的,是艾塞克斯伯爵羅伯特·迪弗羅。「愛爾蘭的叛亂,令我們英格蘭的國庫枯竭。愛爾蘭膽敢如此強勢,全是仗著有西班牙援助。隻要除掉西班牙,愛爾蘭便無法自力發起任何行動。」


    令塞西爾開心的是,女王與艾塞克斯的關係又陷入險惡。艾塞克斯已經不再是女王的寵物了。招人反感的過度自信、任性妄為。艾塞克斯三番兩次與女王發生衝突,然後跑回領地溫斯特避不見麵,然後還會寄來通篇甜言蜜語的書信。「除陛下之寵愛以外,我無一所求」。署名是「陛下最卑微的仆人,r·艾塞克斯」。然後女王先向他低頭。如此地再三上演,漸漸地,女王的憤懣日積月累。


    塞西爾以異於艾塞克斯的低調態度,但是堅定地逼迫女王和西班牙和談。


    「隻要與西班牙和談,當然就能截斷西班牙對愛爾蘭的援助。戰爭是金錢的無底洞,和談才是能不浪費分毫,令愛爾蘭屈服的手段。」


    由於女王無法下決心,議論遲遲沒有結果。


    當前最迫切的問題,是該任命誰來擔任空缺的愛爾蘭總督之位。


    這天的會議,除了塞西爾與艾塞克斯,同席的還有海軍上將哈瓦德及禦璽書記官席格尼特。


    女王舉出了威廉·諾利斯爵士的名字。是塞西爾事前向女王推薦,得到內定的人物,他相當於艾塞克斯的舅舅。


    艾塞克斯大力反對。他不願失去在樹敵眾多的宮廷裏重要的友軍之一諾利斯。


    「我有個務必想要推薦的人選。我相信他是愛爾蘭總督的不二人選。」


    艾塞克斯說,提出的人選是塞西爾的心腹之一——喬治·凱魯爵士。


    「他並不是個武人。」塞西爾對女王說。「凱魯爵士是身在宮廷才能施展才幹的能人。」


    「施展當你的擋箭牌的才幹是吧?」艾塞克斯諷刺地說,「你要反對陛下的裁決嗎?」塞西爾則是詰難說。


    「陛下還沒有決定。」艾塞克斯說。「陛下,」他以高壓的語氣喚道。「請務必做出賢明的判斷。」


    「你的意思是我是個傻子?」


    女王的聲音一下子飆高了。


    「我並沒有這樣說。」


    艾塞克斯不耐地說,接著叫了應該在閨房裏才能喊的女王小名:「是吧,貝絲?」


    下一秒鍾,女王一掌摑在艾塞克斯臉頰上。去死!塞西爾聽見從女王唇齒間擠出來的聲音。


    瞬間,艾塞克斯的手已經抓住了劍柄。


    塞西爾擋到女王身前護駕——雖然隻能擋到女王胸口以下。與此同時,哈瓦德爵士與席格尼特從兩邊架住了艾塞克斯的手。


    「這是何等的侮辱!」


    室了。


    女王的表情就像在凝視著黑暗。


    回想起自己的行動,塞西爾稱許自己幹得好。挺身保護女王,這行動連自己都想叫好,不過在動作之前,他已經先用眼角餘光掃到哈瓦德與席格尼特要動手製服艾塞克斯了。女王怎麽樣呢?她會認為我總是掛念著女王的安危,才會做出這樣的反射行動嗎?或者她看穿我是預測到兩人會出手製服艾塞克斯,明知安全才肯如此獻身?


    女王對艾塞克斯的憎恨,源自於對他的深愛。塞西爾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是那種愛恨的對象。自己會受到企重,是政治外交手腕獲得賞識。受到女人愛慕,這在過去,以及將來,都是絕不可能會有的事。既然如此,就得到權力吧。趁現在更進一步鞏固與繼承了英格蘭王家血統的蘇格蘭國王之間的友誼吧。然後要女王公開宣布立蘇格蘭國王是自己的繼承人。


    這時塞西爾腦中浮現奧蘭多的身影。奧蘭多是名英俊的青年。把他帶在身邊,甚至讓塞西爾有種自己的矮軀也被妝點得雍容華貴的錯覺。奧蘭多的血統居然遠比自己要來得高貴……。這不是塞西爾所能夠容忍的。奧蘭多不能夠存在。他已經死了。太剛好了。但心底深處仍然留下了失去手中至寶的遺憾。


    對女王拔劍,是罪大惡極的謀叛罪。但塞西爾沒空為這件事責問艾塞克斯。


    因為身在病榻的父親伯利爵士過世了。


    ※7


    要防堵歐頓涅爾的侵攻,必須參加休·歐尼爾的反英行動。


    西班牙國王身體違和的消息傳來。


    也許是因為如此,難以指望西班牙提供援助,因此休·歐尼爾一直沒有采取大規模行動,但這時卻接到英格蘭加派援軍的情報。


    「先手必勝,我們將傾全力對黑水碉堡發動總攻擊。」來自阿爾斯特的使者對葛洛妮通報說。


    『從英格蘭的支配中奪回我們的土地!廢除新教,獲得信仰天主教的自由!』


    休·歐尼爾對全蓋爾的族長發出檄文。


    葛洛妮將同伴召集到基林葛列城。


    「提波特和加爾守住各自的城堡。」葛洛妮說。


    提波特沒有被找來。葛洛妮擔心會議內容會泄露到康諾特行政官克裏福德那裏。


    「亞蘭,你留在基林葛列城守備。」


    葛洛妮這意外的發言令亞蘭不知所措。自己做了什麽惹惱葛洛妮的事嗎?亞蘭思忖,卻完全沒有底。


    「你上戰場的時候,我怎麽能留下來?」


    「我的兒子已經成年了,但你的兒子還是個小鬼頭,尤其是底下那個。我可以搶走女人的丈夫,但不能搶走幼子的父親。」


    「你是說我會死在戰場上?」


    就連歐辛也是死在戰場的。能否幸存下來,全看天意。


    「就算我不在了,」亞蘭說。「所有的歐馬利男人都會當歐斯卡和小不點的父親。」


    歐馬利的男人會出海。不隻是出海,陸地上的戰事也愈來愈多。女人們等待著。頭發因為不安而漸白,皺紋漸多,但依舊等待著。妮兒也是,她必須忍耐。橫豎妮兒都是要被留下來的那個。無論使盡任何手段,都無法縮短兩人走到天壽之前的歲月差距。


    「休的行動,有些地方令人無法完全信賴。」葛洛妮說。「新總督巴爾過世,後任尚未決定,這段空白的時期,是攻擊都柏林再好不過的時機。然而休到現在都還在磨蹭。他真的有意思要謀反嗎?」


    「如果沒那個意思,根本就不會起兵了吧。他得到泰隆伯爵的爵位,地位受到保障,明明過得很安逸的。」


    「他的想法似乎是不挑起決戰,而是透過談判,來提高蓋爾人的地位。但休在磨蹭的時候,英格蘭似乎已經整頓好軍勢了。」


    「這是來自克裏服德的情報嗎?」


    「沒錯,是克裏福德告訴提波特的。」


    對提波特,葛洛妮又接著說。


    「我已經嚴令絕對不許協助英格蘭。即使不與休聯手作戰,也絕不許將英軍引入歐馬刊的土地。我告訴他,如果背叛,即使他是我兒子,我也絕不留情。」


    她真能狠下那個心嗎?亞蘭懷疑。提波特這個麽兒可是葛洛妮的心頭肉。葛洛妮想要把歐馬利族長的地位傳給提波特。根據英格蘭法律,這樣做是有正統性的。但若是依據布雷宏法,就需要他人的同意與推舉。


    但不能把蓋爾拱手交給英格蘭。


    「你戰鬥的時候,我也要一起。」


    葛洛妮明白亞蘭的心意不會改變,接著命令留守的,是現在已是最受敬重的戰士——賈拉克。


    「什麽不讓我去?」賈拉克也抗命了。「全歐馬利當中,戰鬥力最強的就是我。」


    「所以才把你留下來。」


    葛洛妮冷靜地說。


    「這次的戰鬥,對氏族來說並不重要。我是把保護我寶貴氏族的重責大任交付給你。這裏也有亞蘭的老婆和兒子。你要徹底保護好他們。」


    「我替我兒子上場吧。」銀發的馬克提拉毛遂自薦。


    馬克提拉的年紀比亞蘭更大。原本健壯的肌肉也不敵歲月摧殘,已然衰弱,顯露出老態了。


    「結果上戰場的全是一群老不死啊?」


    菲利姆不改那張刁鑽嘴皮。


    「沒錯。」馬克提拉也不生氣。「賈拉克、菲利姆,葛洛妮會要你們留下,是為了氏族著想。」


    亞蘭回想起進攻英格蘭的西班牙無敵艦隊被暴風雨吹得四散,其中一艘觸礁時的事。在進行危險的救難作業時,葛洛妮不讓年輕人上小型槳帆船。不願讓年輕人白白犧牲。往後與英格蘭的戰事還長遠得很。年輕的力量必須保留到那時候。


    現在的狀況又更加複雜了。必須一手與休聯手,另一手擊退休的同盟者。


    是要與英格蘭敵對?或是交好?


    葛洛妮派出使者通知聯手作戰的意思。「請你務必確實牽製歐頓涅爾,不許他侵犯歐馬利的領土。」


    休的回信,令亞蘭等人大為振奮。


    在倫敦被打入大牢的賓漢被放出來,率領討伐蓋爾人的軍隊,登陸都柏林了。


    士氣頓時大振。


    英軍由殖民者,同時也是地方行政官的亨利,巴格納爾負責指揮。賓漢是做為援軍趕來支援。


    亞蘭與馬克提拉各自率領約五十人,而葛洛妮擔任兩隊總指揮。


    休·歐尼爾的軍勢遠遠地包圍了黑水碉堡。


    葛洛妮一行人前往大本營。


    「果然是你親自出馬。」


    休以有些意外的表情迎接葛洛妮一行人。葛洛妮帶來的兵力不多,似乎也令他不悅。而且幾乎都是些老弱殘兵。


    大本營不見奧蘭多與納撒尼耶爾的身影。


    「他們潛入倫斯特的奧蒙德伯爵領了。」休告訴他們。「奧蒙德如你所知,對英格蘭忠心耿耿。」


    「沒錯,伯爵是女王的情人之一。」


    「如果奧蒙德呼應都柏林出兵就麻煩了。因此兩人在領內秘密策動,誘使領民製造疑似謀反的騷動,好將奧蒙德絆在倫斯特。」


    不愧是受過間諜訓練的人,亞蘭心想。他想起在船上完全被騙倒的事,露出苦笑。


    「我們歐馬利負責對付賓漢軍。」葛洛妮說。


    強征而來的烏合之眾吧。」葛洛妮說。「停留在倫敦的時候我明白了。女王不願意為愛爾蘭事務破費。要召集兩千名訓練有素的優秀士兵,太花錢了。」


    「讓他們見識蓋爾人的勇猛!」馬克提拉也展現笑容說。「我們是精兵。他們在抵達碉堡的時候,人數至少也要少掉一半。」


    泥炭沼澤地是我們的友軍。亞蘭這麽認為。


    愛爾蘭島的邊緣地帶,由隆起和曲折的高聳陸塊及陡峭的峽穀所形成。鄰接海洋的地方,土壤受到風雨衝刷,露出玄武岩和石灰岩岩盤。


    要從都柏林率領大軍往北前進,就與橫越東西一樣,並非易事。首先必須越過呈寬廣帶狀東西延伸的冰丘地帶。這是相當險峻的路程。雖然地勢低,但地形險惡,丘陵與丘陵之間,沼澤與湖沼形成複雜的補丁花樣。


    亞蘭年輕的時候,跟隨德納爾外出征戰時,最令他們困擾的也是穿越湖沼地帶的路程。


    現在賓漢率領的大軍正被沼澤地帶的泥濘搞得進退兩難。載有大炮的車輛輪子陷入泥中,連炮身都沉陷下去。拉車的馬也沉了一半,不停地掙紮。光是把這些車馬拉上來,就耗掉了大半天。


    載著騎兵的馬也一樣下沉,陷溺在泥濘之中。


    茂密的杜鬆和野山楂阻擋去路,若是迂回繞道,又會碰上莎草叢生的濕地,根本難以踏入。一行人揮劍,將砍倒的莎草當成踏板前進。


    都柏林行政府為他們準備了向導。是蓋爾人。但這個蓋爾人也隻熟悉英格蘭在愛爾蘭的轄區佩爾的地形,毫無作用。


    由於濕氣重,悶熱無比。盔甲底下積滿了汗水。如果脫掉,細小的飛蟲就會立刻群聚上來。


    總算脫離沼地後,接下來碰上了森林。


    野獸踩出來的獸徑在草叢中形成動輒湮沒的隘路。隊伍自然拉得又細又長。即將要脫離森林的一帶,樹上埋伏著拉弩對準目標的亞蘭一行人。


    一旦戰鬥開始,就忘了自己的年老。亞蘭感覺身體動作與年輕時沒有多大的差異。


    爬上粗枝伸展的樹幹,比攀爬船桅要來得輕鬆太多了。


    稍遠方的樹木,綠蔭後麵探出葛洛妮的臉。上麵有著過去愛惡作劇的女孩麵容。


    弩上已經架妥了箭矢。


    渾身泥濘的隊伍正從眼下通過。顯然在來到這裏的途中,元氣大傷。


    他們不認得賓漢的長相,但從態度分辨出哪一個才是總指揮官。


    步兵與騎馬隊一團團交錯排列。前後被步兵保護的第一支騎馬隊約正中央處,有個疑似賓漢的人物。傳令兵來來去去,向他征求指示。


    戰鬥之前,會把頭盔的帽簷和護頰處掀起,因此可以看見容貌。亞蘭以為那會是一張令人無比憎恨的嘴臉,然而相貌卻頗為端正。


    雖然沒有人發現埋伏,馬匹卻不安地粗聲喘氣,不願前進。是嗅到異味了吧。


    弩對準目標。


    故意搖晃葉子製造聲響。


    賓漢訝異地抬頭仰望,瞬間瞄準他的臉扣下板機。掙脫束縛的粗箭一瞬之間便貫穿了賓漢的左眼,深深地隱沒。箭羽一眨眼便染得鮮紅。


    後仰落馬的賓漢咽喉處又插上了第二支箭。是葛洛妮射出的箭矢。雖然被脖子處的鏜甲阻擋,勁道被削弱了,但仍具有貫穿薄鐵板的力量。


    同時各處樹上撇下羅網。網裙像波浪般展開,一口氣罩住了十幾人。騎馬的人則是連馬一同捕獲。樹上的伏兵僅有少少二十人,但發揮了令敵人陷入狼狽的絕大效果。躲藏在粗壯樹木後方的另外三十人發出吼叫,手中的長弓發射。箭矢接連射出。


    網子已經事先泡過油了。就是油的氣味令馬匹不安。樹上傳來燧石忙碌敲擊的聲音。當底下的士兵察覺那是什麽聲音,渾身戰栗的時候,捕捉到小火花而雄雄燃燒的火箭已從樹梢之間飛降而下,令網子纏身的士兵化成了火球。


    馬兒甩下騎手四處奔逃,徒步的士兵也迷失方向,倉皇逃竄。對後方的人來說,這肯定是無法理解的情景吧。因為前方突然冒出了大火。而且是好幾處。


    遭到襲擊的隻有領頭的集團,因此後方的隊伍不明究理,繼續前進。


    敗逃的士兵闖入其中,引發了混亂。得知總指揮官賓漢第一個被殺,眾人立刻回身想要撤退。


    而在後方畫出半圓狀遠遠圍觀的馬克提拉一隊同時拉緊長弓,射出利箭。箭矢接連不斷。


    在毫無應戰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遭到偷襲,英格蘭士兵潰不成軍。他們的戰鬥方式是擺好陣形後,由弓隊、槍隊、步兵隊突襲,然後騎兵從兩側衝刺上來,井然有序。他們認定戰鬥的時候,敵兵也會采取相同的陣形,完全不熟悉蓋爾人這種利用地形埋伏的作戰方法。


    而且現在群龍無首。


    指揮係統分崩離析。即使小隊長想要振作,也無法判斷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出於人之常情,他們想要不顧一切,先脫離這處昏暗的森林再說。折返的士兵身後,是令人不想再次回頭的詭異深邃森林,而且襲擊者也藏身在森林裏。


    前進!前進!為了逃離箭雨,軍隊形同敗走地往回頭路前進。


    馬克提拉的隊伍謹慎地深藏不露。


    葛洛妮與亞蘭的隊伍也在樹上和樹後屏聲斂息。敵人已經主動踏上自滅的道路了。


    後方隊伍與從前方逃過來的士兵混雜在一起,使得狀況益發混亂。前進!前進!他們想要把人推回去。


    被網子罩住了!燒起來了!士兵七嘴八舌地報告,但除了繼續前進穿越森林以外,別無他法。


    殘兵敗將穿過森林後,來到被稱為黃灘的淺灘。


    巴格納爾與休·歐尼爾的軍勢已在這裏踩著水,處於混戰之中。戰場遼闊到甚至一望無際。


    失去戰意的殘兵,隻會讓戰鬥更添混亂。


    亞蘭一行人從樹上下來。


    連同網子一起被燒死的人,甲胄焦黑,黑煙隨著肉的焦臭味一同彌漫著。


    亞蘭俯視仰躺倒地的賓漢。


    幾人聯手脫下他的頭盔,解下鏜甲。


    把頭抬起來,靠放在附近的斷株上,由葛洛妮動手斬斷。刀刃「鏘」一聲卡在頸骨上,用力繼續壓斷。


    把首級插在樹枝上。沉重的血滴不斷地淌落。


    死者的血就像沼澤般沉積在地麵。血液本身是死的。


    他們陸續砍下屍體的首級,插在樹枝上。


    亞蘭脫下一具屍體的頭盔時,底下冒出一名十五、六歲少年的臉。眼睛圓睜,淚痕從眼角直淌到耳朵。亞蘭闔上他的眼皮,沒有砍下他的首級。


    眾人聽著背後傳來的瀕死呻吟,扛著首級離開森林,把樹枝插到地上,排成一排。


    首級的行列,阻止了想要逃進森林的殘兵。


    大本營的帳篷前,也插著刺有首級的長矛。


    「巴格納爾。」


    休·歐尼爾指著首級對葛洛妮等人說。


    賓漢的頭從樹枝被拔下來,改插在長矛槍頭上,排在一起。


    「兩顆都送去都柏林吧。」


    休·歐尼爾滿意地點點頭。


    眾人在巴格納爾的首級下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在帳篷和戶外,渾身血腥地就這樣開起酒宴來。


    雖是一場大勝利,但也並非毫發無傷。死傷者數量眾多。


    傷者的呻吟,隱約傳入酒宴方酣的帳篷裏。


    休·歐尼爾的帳篷裏,葛洛妮等人也被邀請同席,但同一頂帳篷裏,也有歐頓涅爾與他強勢推舉繼承地位的新麥克威廉。新麥克威廉占據了休·歐尼爾旁邊的位置,正與他親昵地幹杯。


    長椅和桌子,都是在組合好的桌椅腳上放張板子而


    成,很簡單。


    酒醉的歐頓涅爾插進葛洛妮與亞蘭之間糾纏說:


    「提波特沒有參戰嗎?」


    葛洛妮已經脫下鏜甲了,但歐頓涅爾雖然除下了肩甲和護手,但還穿戴著胸甲、背甲及腿甲,陶甲上雕刻的描線花紋及釘溝裏,堆積著未幹透的敵人鮮血。


    「他不想和強盜一起作戰。」


    葛洛妮冷漠地說,接下來就不理他,徑自抓起雞腿啃咬。


    「強盜?」


    歐頓涅爾執意糾纏,葛洛妮等人不予理會。


    「提波特已經淪為英格蘭的走狗了嗎?」


    他們已經夠成熟了,不會被這種挑釁所激怒。


    亞蘭認為,歐頓涅爾會像這樣挑起無益的爭端,不隻是因為喝醉了,也是源自於侵略的心虛。


    宴會各處出現爭吵。戰事的狂躁、戰勝的亢奮不僅沒有平息下來,反而受醉意所誘發,變得益發狂暴。興高采烈會在下一秒鍾唐突地變成暴跳如雷;由於一點細故而互毆、扭打。


    葛洛妮與亞蘭互使眼色,也用眼神催促馬克提拉,離開帳篷。馬克提拉和亞蘭手中都拿著裝滿了酒的皮囊。


    篝火熊熊燃燒。


    夏季的夜空是深邃的靛藍。


    應是匯入黃灘的細流倒映出繁星。


    葛洛妮蹲身,以雙手掬水洗臉。亞蘭和馬克提拉也這麽做。


    一隻馬忽然從三人旁邊伸來脖子,嘖嘖喝水。


    亞蘭起身回望,不禁笑容滿麵。


    他和奧蘭多相擁,與納撒尼耶爾擁抱。


    葛洛妮也擁抱兩人,將奧蘭多介紹給馬克提拉。


    「他原本服侍英格蘭高官塞西爾,因為反叛女王,差點被殺,是我們救了他。」葛洛妮簡短地說明。「他現在寄身在休·歐尼爾那裏。」


    然後她對奧蘭多說:「你達成牽製奧蒙德行動的使命了。我聽休說了。」


    「女王的敵人,就是我們的夥伴。」


    馬克提拉親昵地向奧蘭多伸手,並做出戳納撒尼耶爾的動作。「你這個離家出走的小鬼!到底是消失到哪去了?」


    納撒尼耶爾是妮兒前夫的兒子,本來負責管理火藥製造廠,卻突然失蹤了。馬克提拉隻知道這些。他們沒有告訴他實情。


    「休的帳篷在那裏。」馬克提拉指示說。「你們不用去報告嗎?」


    「裏麵一片混亂。」奧蘭多苦笑。「我探頭看了一下,簡直像戰場,根本無法報告。等靜下來了再說。」


    奧蘭多對納撒尼耶爾留下一句「馬就交給你了」,離開了。


    亞蘭覺得奧蘭多離開時用眼神召喚他過去。他看看葛洛妮,葛洛妮輕輕點頭,於是追上奧蘭多的背影。


    在篝火的火光照耀不到的幽暗之中,奧蘭多停下腳步,正在等亞蘭。


    兩人一時無語。


    帳篷裏的喧囂,被色澤如白骨的風給吹散了。


    奧蘭多的真實身分,隻是葛洛妮依稀察覺,並未聽他本人親口說出。


    他是打算向自己坦白嗎?


    亞蘭隻是默默地等待。他把裝了酒的皮囊遞過去。


    奧蘭多拔開塞子,就口仰頭喝起來。


    「傅利歐……」奧蘭多說到一半哽住了。「他的本名叫洛伊呢。」他改口說。聽在亞蘭耳裏,那聲音十分痛苦。


    「我一直都叫他傅利歐……」


    「叫他傅利歐就行了。」亞蘭想起洛伊那老醫師的模樣說。


    「他死了。被殺了。你知道吧?」


    「我聽休說了。」


    對話在這裏中斷了。


    「與英格蘭的戰事結束了。」亞蘭說。「你要不要來我這裏?你有兩個弟弟。」


    奧蘭多是個危險的火種。葛洛妮的話浮現腦中。奧蘭多也許是個蛇蠍。他不是你這種老好人應付得了的角色。


    「我不是你兒子。」奧蘭多說。


    「妮兒的兒子,就是我兒子。」


    「你也太貪心了吧。」這話帶著微笑。「兩個還不夠嗎?」


    你長得跟傅利歐真的很像,奧蘭多又這麽加了一句,伸出一手抓住亞蘭的肩膀。他垂下頭好半晌,然後抬起眼睛,「與英格蘭的戰爭還沒有完。」他接著說。


    「總督之位不可能一直空下去。會有新總督過來。應該會率領著大軍前來。」


    奧蘭多這番話,亞蘭也不得不同意。


    「我已經猜到塞西爾要殺你的理由了。」亞蘭說完,奧蘭多的表情微微泛起漣漪。


    「傅利歐告訴你的?」


    「不,他什麽也沒說。是猜的。葛洛妮看了劇本想到的。」


    「莎士比亞的?」


    「是叫這個名字呐。是你叫那個戲劇作家寫的?」


    亞蘭問,奧蘭多露出輕笑,說「是巧合」。


    「很慘的故事。」亞蘭的聲音裏帶著同情,但奧蘭多隻是回以苦笑。


    「你會恨她嗎?」


    「恨誰?」


    「你母親。」


    「不會。」


    「去見妮兒吧。我沒告訴她你是她兒子。」


    奧蘭多又仰頭喝了口皮囊裏的酒。


    「我不會應付那種場麵。」


    「接下來你要怎麽辦?」


    「和英格蘭軍戰鬥。」奧蘭多說,「以休·歐尼爾部下的身分。」他帶著自嘲加了這麽一句。


    「你把你的身分告訴休了嗎?」


    「身分?我是沃辛漢一手調教的間諜。我知道太多肮髒的手段。除此之外,我什麽都不是。」


    是個卑微的存在。帶著歎息吐出來的這話,幾乎無法聽見。


    「為誰工作的間諜?」


    「沃辛漢閣下還在世的時候,我依照他的命令行動。現在他已經死了,我已經不受任何人的束縛了。」


    「現在你為休工作?」


    「我對他沒有忠誠心。我隻是在協助英格蘭的敵人而已。」


    亞蘭從奧蘭多手中拿起皮囊,拿在口邊倒放,卻隻滴下了一滴酒液。


    ※8


    由於休·歐尼爾在黃灘一戰大獲全勝,愛爾蘭全土騷亂起來。


    蓋爾人奮勇崛起,拿起武器反抗新來的英格蘭人——殖民者;而殖民者拋下開拓的土地,逃入受城牆保護的都市。也有人返回英格蘭本國。


    德斯蒙德伯爵過去起兵,卻慘遭大敗而滅亡,他的領土也有人再次執起武器。


    眾族長與休·歐尼爾結盟,一部分甚至向南進軍到與芒斯特接壤之處。


    休·歐尼爾獲得勝利的同時,身在病榻的西班牙國王菲利浦二世駕崩了。西班牙對愛爾蘭的援助更加遙不可及了。


    被女王摑了一掌後,艾塞克斯便推說生病,倔強地關在領地溫斯特不肯進宮。


    前往探病的法蘭西斯,貝肯回到塞西爾身邊報告。


    貝肯兄弟一直擔任艾塞克斯的參謀角色,但弟弟法蘭西斯已經放棄了艾塞克斯,這陣子頻繁地親近塞西爾。表麵上他繼續佯裝對艾塞克斯忠實,卻將他的一舉一動報告給塞西爾,是個間諜。


    「我勸過艾塞克斯伯爵,要他表現出願意接受愛爾蘭總督職務的態度。」


    而且他比艾塞克斯更年輕,是女王的寵臣之一。


    艾塞克斯攻擊卡迪斯時,蒙特裘伊與他一同驍勇奮戰。


    塞西爾也認為蒙特裘伊是個適合的人選。蒙特裘伊十足英勇,但沒有艾塞克斯那麽愚昧,會被激情衝昏頭,顧前不顧後地魯莽行動。


    就像是中了法蘭西斯·貝肯的激將法,幾天後,艾塞克斯前來宮廷問安。


    當時女王正在會議室召開樞密院會。


    「據說陛下要任命蒙特裘伊為總督,派他為征討愛爾蘭的總指揮官,這是真的嗎?」


    「我認為他是個很恰當的人選。」女王冷冷地應道。


    「從蒙特裘伊的氣質來看,與其擔任武將,更適合當個學者。」


    「你之前也反對我推薦的諾利斯,說他不是武人,你又要來同樣一套?蒙特裘伊不是立下了許多武功嗎?」


    「他隻是擔任我的副官,依照我的指令行動而已。」


    「那到底要誰當總督,才符合你的心意?」


    「陛下,我是在嚴肅思考這個問題。總督這個地位,等於是代理陛下統治愛爾蘭。應當在貴族當中,挑選地位最高的人派去。而且那個人必須能平定逆賊才行。那必須是個眾望所歸、具備傑出武勳的人。」


    「蒙特裘伊的話,完全符合這個條件。」


    「他是個不成熟的後生小子,隻是我的副官。」


    「那麽,就讓諾利斯——」


    艾塞克斯露骨地擺出沒轍的表情。


    「陛下才是,又要來同樣一套?」


    如果他在這時候冷哼一聲,叫聲「貝絲」,肯定又要惹來一個巴掌吧。


    「看來你認為符合你開出來的條件的,就隻有你自己。」


    「沒錯。」艾塞克斯昂然抬高下巴。


    「那麽,我就任命你擔任愛爾蘭總督吧。」


    瞬間,艾塞克斯似乎周章狼狽——在塞西爾看來。但很快地,艾塞克斯執起女王的手親吻說:「臣無上榮幸。」


    「得到樞密院同意後,明天我會正式簽署文件。」女王宣布。


    解散後,女王對塞西爾耳語:「小矮子,你對那孩子煽風點火說了什麽?」


    原以為女王已經年老糊塗,沒想到仍不能小覷,塞西爾心想。


    ※9


    在森林的黑暗湧出的無盡迷霧中,艾塞克斯與他率領的軍隊旁徨著。


    濃重的霧氣,宛如灰色的獸群般相互推擠著,遮蔽了士兵們的視野。


    「真是塊受詛咒的土地!」


    艾塞克斯忍不住咒罵。


    這樣的戰略就行了嗎?……他不安極了。


    當奧蘭多這麽建議時,他覺得合情合理。然後他覺得這點子就像是自己想到的一樣。


    「奧蘭多!」


    他呼喚,沒有回應。


    每吸進一口氣,宛如蛇皮的濕氣就堵住鼻孔。


    仿佛連腦中都被霧氣所侵犯,令艾塞克斯戰栗不已。受詛咒的恐懼,以及肉體威覺到的寒意令他戰栗。


    為何沒有半點人的氣息?


    一萬數千人的大軍團,在四月登陸都柏林以來,短短三個月之間,就銳減到隻剩下四千人。盡管沒有大型會戰,全是些小衝突。——然後我的士兵確實攻下了好幾座蓋爾人的小城,贏得勝利,然而……


    艾塞克斯覺得,這場遠征從一開始就被詛咒了。


    光是要讓分乘數量龐大的步兵及騎兵、甚至載上十二門大炮的數十艘船登陸,就是件極為浩大的工程。試圖靠港的船隻,不斷地被風雨推回海上。


    侵肌透骨的寒雨持續著,船員連皮膚深處都凍僵了,還沒下船,就病倒了一堆人。艾塞克斯自己也關節痛發作,苦不堪言。


    總算上了岸,前往都柏林時,艾塞克斯心情差到了極點,隻想就這樣躺在舒適的床上休息。他唯一的安慰,是回想率領著愛爾蘭遠征隊遊行倫敦時,夾道為他歡呼的群眾。在深信他絕對會獲得壓倒性勝利的民眾歡呼聲籠罩下,他在灑滿花瓣的路上威風凜凜地前進。——然而遊行的終點,卻是這片陰鬱的土地……。


    對於在都柏林迎接他的代理總督,艾塞克斯不太有好感。他可以感受到對方對於要接納這麽一支大軍團在此駐紮,深感困擾。


    「英格蘭轄區外,每個地方都紛擾不斷。我們都躲在轄區裏。」代理總督說,然後將兩名男人引見給他:「康諾特的克裏福德行政長官派了使者過來,正在等候閣下抵達。」


    艾塞克斯打從心底震驚不已。


    站在那裏的是僅打過照麵、知道是羅伯特,塞西爾侍從的男人。


    他意圖對女王謀反,事跡敗露而逃亡,雖然上了船,卻在海中溺死。據傳是這樣的。


    滿腦子隻顧念著自己的艾塞克斯,沒有對這件事做更進一步的思考。他隻覺得身為主子的塞西爾活該跟他的奴仆一起受人非議。


    「我聽說你已經死了。」


    奧蘭多舉手,製止艾塞克斯繼續說下去。


    「我有事想私下和大人談談。」


    艾塞克斯有點擔心兩人獨處。


    「事關某位人士的陰謀詭計,我想報告給大人知道。」


    奧蘭多低語,艾塞克斯支開旁人。


    「曾是我的主人的那位大人——」


    「說名字。羅伯特·塞西爾是吧?」


    「是的。他為了陷害大人您,對我下了毒。閣下,您想要毒殺塞西爾大人,而我不小心誤飲那毒藥而死。塞西爾大人想要製造出這樣的狀況。當時由於塞西爾大人讓您受到奇恥大辱,致使您遭陛下疏遠,在這種情況下,您會企圖毒害塞西爾大人也不足為奇。塞西爾大人就是利用了這樣的狀況。」


    「多歹毒的家夥啊!」


    「幸而小的撿回了一命,乘上正要踏上歸途的愛爾蘭女海盜的船隻。」


    「是來向陛下陳請的那個女人嗎?」


    「是的。女海盜葛蘭紐艾兒·歐馬利效忠於女王陛下。」


    「塞西爾居然懷著那樣的陰謀……。為了陷害我,居然犧牲侍從的性命,他真的太狠毒了。所以陛下也才會重用那家夥。」


    艾塞克斯感到五內如焚。他想要立刻返回倫敦,將塞西爾的殘忍罪行報告給女王,但他必須先立下戰功,否則無法回國。


    「由於都柏林應該會先接到塞西爾大人的指令,要叛徒奧蘭多·伯德一現身,立刻將之逮捕,所以我們決定偽裝成我溺死了。」奧蘭多繼續說下去。


    「由於事涉塞西爾大人的名譽,我才會請大人支開旁人。小的認為宮廷內的不和,最好不要讓都柏林知道。」


    「總有一天,我會要塞西爾好看。」


    「後來我暫時待在女海盜身邊,但自從克裏福德閣下赴任康諾特行政長官以來,便侍奉於閣下。女海盜葛蘭紐艾兒·歐馬利的兒子提波特受到克裏福德閣下器重,由於這樣的緣份,我也才能為克裏福德閣下效勞。」


    需要保密的事就是這些,奧蘭多說,請官員們回來房間。


    奧蘭多在眾人麵前說了:


    「我這就轉達克裏福德閣下的建議。現在立刻揮軍北上並非上策。首先,有後勤補給的問題。要供應陣容如此浩大的兵馬,需要龐大的糧餉,但北部是一片荒蕪之地,無法充足供給。此外,請回想一下賓漢閣下全軍覆沒,以及閣下的戰死。北方的地形不適合大軍進擊。第二,轄區以外,目前蓋爾人叛亂頻仍,都是呼應休·歐尼爾而起兵的人。若是對他們置之不理,直接就這樣北進,將遭到他們從背後攻擊,非常有可能陷入背腹受敵。因此首先應該要討伐南部及西部的蓋爾人,令休·歐尼爾孤立,然後再轉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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