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具。


    兩具。


    我數著棺材


    三具。


    四具。


    我一直望著天空。我真的花了很長的時間在看天空。長到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用再看了。全球霸王運輸機慢慢地靠近跑道,因為我看天空看了太久,所以在我眼裏,它那充滿母性的外型看起來就像是鯨魚、海豚,或是更遠古的、不知名的巨大魚類。那是一條遨遊於六月灰色天空的黑魚。我們站立的地方就在海底。而這條在灰色大海裏遊泳的魚,終於輕柔地下降到我們所在的海底,它打開龐大的肚子,向外排出魚卵。


    卵從開啟的腹部誕生。那是死者的卵。死者從鋼鐵的魚中誕生了。


    一個。兩個。我數著從敞開的腹部孕育出的棺材。也就是那些魚卵。


    那些遺體有些是拚湊起來的,有些是縫合起來的,也有些是重新塑造出來的。他們都被放進嵌著id晶片的棺材,並覆蓋上星條旗。


    五個,六個。我繼續數著。


    不隻是我,美軍也在數著。


    一邊數著,一邊通知相關人士說棺材已經運到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全球戰鬥支援係統正在計算著棺材數量,並且從棺材的後設資訊中取得必要的資訊。跟fede處理包裹的流程一樣,美軍輸送網管理機構會把棺材已運到的資訊,告知位於某處的某個人。士兵們抬著棺材。我抬著棺材。威廉斯也抬著棺材。生還者們抬著棺材。


    棺材裏裝著肉片。


    我曾瞥見碎裂的肉塊被集合在一起,並組合成一具屍體。我回到營區後,看見技官們正拚湊組合著各種碎片。為了讓死者家屬能看到屍體,必須將這些肉塊組合為完整的屍體,再送回美國。技官們根據遺傳標記及裝備的id晶片,辨別屍塊是屬於誰的。腸子、手指、皮膚、眼球都能找到主人。


    棺材中裝著的,就是用這種方式拚湊出來的屍體。


    我一邊抬著棺材,一邊尋找著自己的憤怒。我的戰友死了。而且死了很多人。所以我理應感到憤怒。我非得感到憤怒不可。我應該要憎恨襲擊我們的那些人。要憎恨對他們下令的人。


    然而,很殘酷的是,我的心中找不到憤怒,也看不到憎恨。


    我轉動眼睛,保持頭部不動,望向和我一起抬棺的威廉斯。我從他身上看到該有的憤怒、憎恨與悲傷。在他緊閉的雙唇中,含有對那些尚不清楚身分的敵人的殺意。我也學他將雙唇緊閉,然後讓眼神變得銳利。過了三分鍾,我似乎感覺到自己心中也產生了怒火。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敵人是誰,但已經開始憎恨他們。


    威廉斯的憤怒,因為同伴被殺而產生的憤怒,會不會隻是良心的一種形式?人類可以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感到憤怒。也可以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感到憎恨。


    但我的心中沒有這樣的情感。我會感覺到悲傷,但是我的悲傷無法與憤怒連結。我應該恨誰?襲擊我們的人?指揮襲擊的幕後黑手?還是約翰?保羅?


    我整個人變得好空洞的。完全不知道該恨誰。


    當然,我不能讓別人發現這種心理狀態,不管是同伴、威廉斯、洛克威爾上校,還是諮商師。


    上級命令幸存的成員必須接受諮商。目的是為了避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


    威廉斯很生氣。他認為自己不需要諮商,更希望上級趕快派他去殺掉襲擊我們的人,完全是典型的士兵性格。他還說,自己的心沒有受到任何創傷。隻有對襲擊者的憤怒。


    我也偽裝成和他一樣的態度,並顯露出些許憤怒,這樣才能顯示我也擁有高昂的士氣。但是上級下令,不接受諮商的人就要接受軍法處分。還表示特種部隊士兵是非常珍貴的人力資源,我們有義務對你們進行維護。


    我不需要諮商。


    我需要的是懲罰。


    我需要一個懲罰我的人。


    對於自己目前為止所犯下的所有罪行,我希望可以受到懲罰。


    這是取代諮商──威廉斯把太太和小孩丟在家裏,跑到我家,並且一如往常地一邊吃著達美樂披薩、喝著啤酒,一邊看著電影。對他來說,這是黃金組合。我並不想這樣,但因為沒有理由拒絕,所以就默默地陪著他。


    對了,艾力克斯自殺時,也是這樣。那時我一邊喝著百威啤酒,一邊恍恍惚惚地想著艾力克斯的種種。這麽想來,威廉斯「這是取代諮商」的說法的確沒錯。不論是我或威廉斯,在工作上遇到不快樂的事時,都會喝著啤酒、啃著垃圾食物,藉由放空、無所事事,將心中那既冰冷又沉重的鉛塊淡忘。


    我喝了一口百威啤酒。當然,味道跟budweiser不一樣。威廉斯一邊咬著披薩,一邊從自己的檔案中選出想看的電影。


    威廉斯的話變得很少。當然,隻是和平常的他比較起來。不過,看來他隻是厭倦了傾訴累積在心裏的情感。畫麵上,亞瑟王以及用椰子響板製造出馬蹄聲的隨從們,從霧中走了出來。那是威廉斯最愛的蒙提?派森。乍看之下,威廉斯雖然看著劇中的笑點而笑個不停,但是卻不時地偷瞄我。彷佛一直在跟我確認好笑之處。


    在那一場戰鬥的後半,威廉斯昏了過去。所以他並未中彈,也沒看到那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的士兵們如何將彼此打成肉醬。我猜,威廉斯大概無法承受那個場景。當同伴們一個個被擊斃時,自己卻未能身在其中。這個恥辱與悔恨,與眼睜睜看著同伴被殺一樣,都成了威廉斯頭上的緊箍咒。


    『不準通過。』


    畫麵中的黑騎士,對著亞瑟王與隨從們如此說道。被阻擋去路的亞瑟王與口氣狂妄的黑騎士開始廝殺。威廉斯喃喃地說道:


    「不過,泰瑞?吉連在這部電影裏完全就像個隨從。」


    「他的角色就是隨從啊。」


    「不,我的意思是說,他看起來太像個隨從了。很難想像後來會變成知名的電影導演。」


    我的視線從威廉斯身上回到電視螢幕。亞瑟王一揮劍,黑騎士肩膀以下的左臂應聲落地。從傷口噴出大量偏橘色的血漿。這時黑騎士說『不痛』,並且再度向亞瑟王挑戰。


    我一邊喝啤酒一邊想,在列車裏的那場戰鬥也是這樣啊!敵人不會痛,我們也不會痛。


    黑騎士的另一隻手臂也被砍斷了。血漿噴得到處都是,而黑騎士依然用輕蔑的口吻挑釁亞瑟王。騎士沒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是嘲笑亞瑟王,並繼續奮戰。結果騎士失去了雙手雙腳,卻仍在地麵持續滾動,直到無法動彈為止。


    我在印度基地的太平間,曾看過同伴們支離破碎的肉塊。我看著台子上那些尚未被組合的屍塊,很不得體地想到──在飛機的機翼下麵、侵入鞘的纖維外表皮下、貨物運送專用鳥腳的阿基裏斯腱,也都安裝了和這些相同的肉塊。唯一不同的是,肉塊是出自於我們的肉體,還是海豚或鯨魚的肉體。而不管是誰的肌肉,都是由血與脈搏驅動的。


    我看著眼前的肉片,又想到,要是我們的身體有生產履曆就好了。如果我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有標簽,並且擁有後設資訊,那麽在拚湊屍體時就不用像玩拚圖那樣傷腦筋了。


    生產履曆。先進消費者總是從早到晚盯著生產履曆不放。生產履曆中,記載著達美樂披薩餅皮上所有食材的來曆。例如起司、醃漬物、培根、鳳梨是怎麽來的,連麵粉、雞蛋等餅皮的材料,各種「物品」的詳細曆史都詳細地記載下來。像是這些「物品」是何時生產、在哪裏收獲、由哪個業者負責運輸、經曆過什麽調理過程。有麵粉的曆史。也有起司的曆史。在過去,有一群被稱為「聰明消費者」的人,但其中有些比較敏感的人認為不好自稱聰明,所以改稱自己為


    「先進消費者」。這些消費者會針對自己購買的產品架設論壇,並且在上麵討論如何找到更安全的素材、如何讓生產更有效率、如何找到更「合乎道德良知」的素材,並對製造產品的企業提出呼籲。


    部分的先進消費者成了特定商品的意見領袖,每一種商品,都有一人以上成了代言偶像。他們在論壇中成為領導人,並對商品的銷售量有著莫大的影響力。例如他們會去調查鞋帶的生產履曆,接著再調查製成鞋帶的棉線的生產履曆,並且討論如何找到更便宜的線、如何製造出更強韌的鞋帶。


    生產履曆也可說是每個「物品」一路走來的記錄。


    然而,縱使我們沒有在每一片肉片上貼上標簽,我們的生活、甚至是人生也早已被後設資訊淹沒。現在,我們也隻能對此感到滿足。


    隻要擁有使用個人記錄的權限,軟體就可以藉由購物記錄、移動記錄、各種通聯紀錄,當然還包含本人的相簿及日記,編纂出傳記。搜羅大量的資訊,將之編輯成一本書,這樣的編輯能力應該可用粗暴形容;不管一個人有多平凡,都能編出一個不至於太無聊的故事。每個人都編輯過一次自己的傳記吧。以一個三十歲的人為例,隻要經過三小時的運算,就能編纂出大約四百頁的傳記。


    媽媽躺在醫院等我做出決定的那個夏日,我曾經用訪客用帳號,登入家人的共用空間與媽媽的私人空間,想找找看有沒有媽媽的生平檔案或文件,但並沒有找到。到底,媽媽有沒有編輯過自己的傳記呢?根據去年的調查,七成美國人都編輯過自己的傳記。我們什麽都不用做,軟體就會自動幫忙整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很好奇軟體會如何敘述自己的人生。


    如果我能看到媽媽的生平,會不會做出不一樣的判斷?母親是否有用軟體收集每一刻的後設資料,並集結成一個虛構故事?如果有,而我當初又能讀到的話,那麽我會不會把母親留在那個曖昧的領域,辭去現有的工作,直到現在仍每周去醫院看她一次?


    活著的人,通常隻能憑空想像一切。隻有相當程度自戀的人,才會把那些自己任性的想像替換為現實。


    死者都透過「活人不可能經曆過死亡」來掌控我們。


    除了我和威廉斯以外,活下來的隊員隻有約翰、鮑伯還有丹尼爾。美軍已經有二十年沒有遭遇過這種襲擊,也很久沒有與這種裝備、訓練都非常精良的部隊交戰。我們也是美軍特種作戰群中,久違地吃了敗仗的部隊。


    敵人的遺體大多都支離破碎。軍方花了一個禮拜拚湊他們的屍體後,發現這些死亡的襲擊者,在另一種意義上也是死人。他們都是在報告中,早已在各地戰場中陣亡、失蹤,或是被武裝勢力逮捕並處死的民間軍事企業士兵。而他們的身體,至今終於在印度被發現。


    襲擊者們完全沒有遵循正規路徑入境印度的跡象。因為死人是不會移動的,所以他們應該是在身上嵌入假id。或許假id是來自我們在布拉格遇到的那一群〈未被計數之人〉。總之,我們還是不知道,這一群身披昂貴裝備,而且接受過腦醫學處理的士兵,真實身分到底為何。他們的裝備上附著微量的輻射塵,由此可推斷他們應該是越過核爆的坑洞,從巴基斯坦穿越hindu?india的勢力範圍,最後追上我們搭乘的列車。但是,巴基斯坦戰後的情勢比印度還要混亂,所以要從巴基斯坦去追溯襲擊者的行蹤,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過,襲擊者的身分是幽靈這件事並不會對我們構成困擾。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嫌犯就是尤金&克魯普斯公司,而該公司的一名經營高層,就是參議院某黨團的領導人。我們是如何得知的?因為一種高科技魔法,社群網路有向圖分析係統(sndga)降下了神諭。就像是nsa的深思【注37:深思(deep thought),科幻小說《銀河便車指南》中的一台超級電腦】,也像是全球規模的凱文?貝肯遊戲。sndga彷佛可以解答人生、宇宙的所有問題。真不知道手臂被切斷而倒臥在血泊中的襲擊者屍體,與參議院黨團領袖之間,到底隔了幾個貝肯?


    情報部隊內部的秘密調查小組,在很久以前就鎖定這名參議院黨團領袖。在執行約翰?保羅暗殺任務時,上級都會把任務告知政府高層,但是每一次告知的高層都有些微不同,用這樣的方法篩選出泄露情報的人。隻是,我們沒想到,解開謎底的最後一塊拚圖,竟然是這一群死在印度的屍體。


    在列車被襲擊前,約翰?保羅曾這麽說:「如果接下來發生什麽事,就表示我會失去你所說的內應。」換言之,約翰?保羅在那時已預測到,黨團領袖會為了救出自己不惜自掘墳墓。


    所有的政府高層都不想召開公聽會,不想讓這件事演變為大醜聞。當初白宮與國防部都想秘密地處理掉這件事,結果卻演變為比水門案【注38:1970年代美國尼克森總統為競選連任而進行非法監聽的政治醜聞】與伊朗門事件【注39:1980年代中期,美國政府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的政治醜聞】還要轟動的大事件。


    如果要對黨團領袖進行司法製裁,那麽就必須要有人出麵證明約翰?保羅與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的關係,以及nsa的深思的存在。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於是政府的政治家便私下運作,讓黨團領袖以生病為由退出政壇。後來,他搖身一變成為專業的戰爭販子。


    我的戰友們被裝在棺材裏送回美國。而襲擊者們的屍體經過驗屍後,再度被賦予了名字與id,並送回各自的祖國。當然,現場的屍骸不止這些。火車頭被炸毀時,列車正通過一處彎道,因此後麵的車輛都被強大的離心力拋到距離鐵軌很遠的位置。我與威廉斯的運氣真的非常好。當時的車廂像舊式烘乾機一樣激烈地旋轉,許多印度人在裏麵被攪得稀爛。至於坐在車頂上的乘客們,就像是被投石器投出的石頭,被投擲到遠處;據說飛得最遠的乘客,是一名距離車廂五百呎的少年,他的頭部整個陷到了肩膀中間。


    我們逮捕的那一群hindu?india幹部,沒有被送到海牙、也沒有被送進panopti的收容所,而是直接進入了墓園。他們的身上被射出許多彈孔。此外,他們的眉間都被慎重地開了一槍。可見襲擊者對這些男人沒興趣。這些幽靈士兵的唯一目的就是從美軍手中搶回約翰?保羅。


    於是,僅剩的一個問題,就是約翰?保羅了。


    2


    我心想,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搭乘seaweed了。


    退休的黨團領袖、參議院資訊委員會成員、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署長、情報部隊將領、洛克威爾上校、還有我本人都被牽扯進去。調查所有相關人員、參眾兩院、以及各種相關任務、事件的調查委員會,總計多達十二個。這件事演變成了大醜聞。在醜聞爆發的三個月前,我為了參與有關約翰?保羅的最後任務,因此在非洲的上空飛行。


    威廉斯與其他隊員不知狀況如何。這次,我們在基地時就已經進入了侵入鞘,所以起飛後,我們隻能藉由有線通訊了解彼此的狀態。


    〈呼叫seaweed。這裏是mouse 02,我們會奪回金牌的。〉


    威廉斯向駕駛員這麽說。


    〈交給你囉,mouse。倒數計時開始。〉


    seaweed的副駕駛開始讀秒。隨著倒數,我愈來愈難壓抑激動的情緒。我不是為了空降而刻意提振士氣。也不是對任務有所期待而感到興奮。


    露西亞?修克羅普就在我現在要去的地方。


    〈有警報。〉


    我聽到副駕駛用緊張的口吻說道。


    〈地麵的雷達偵測到我們了。怎麽可能。我們被對方發現了嗎?〉


    「馬上讓我們分離。


    」我向副駕駛要求。「立刻。」


    〈別開玩笑了。你們會被敵人發現的。〉


    看來副駕駛慌了。隱形轟炸機的駕駛員在投下裝載物前,幾乎不會被敵方發現,因此不習慣麵對這樣的狀況。在這方麵的應變能力上,他們比非洲內陸的三流軍隊還不如。


    「你隻要按下釋放按鍵就好。快一點。」


    〈太危險了──敵人已經發射飛彈。〉


    我緊咬著牙啟動優先權,準備從侵入鞘的側麵切斷懸掛架的掛勾。做完準備手續後,「嗶嗶」的聲響傳入我的耳小骨。接著一個女性的聲音平緩地說:「懸掛物端已優先切斷。五秒後從懸掛裝置脫離。二、一、〇。」


    用肉製成的勾子鬆開時,隻發出了微小的聲音。


    我失去體重,因此知道我已經被釋放到空中。接著我聽到一聲巨響,侵入鞘也劇烈地搖晃著。seaweed或許被飛彈擊中了。但是透過懸掛架連接的有線通訊已經切斷,而無線通訊仍被封鎖,所以無法和駕駛員或是威廉斯取得聯係。


    現在回想起來,在與約翰?保羅有關的任務中,都是用halo(高空投下低空開傘)的方式入侵。與他有關的任務,從來不曾從陸路或海岸入侵。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像間諜一樣地搭飛機前往布拉格。每次要去見約翰?保羅,都要像嬰兒出生一樣從seaweed中蹦出來。簡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為了獲得巫師接見的儀式。


    我並非從計畫地點被投下,加上衝擊波的影響,降落路線已經偏離原先的規劃。此時侵入鞘正在進行計算,在快速的判斷後,藉由推進器修正降落路線。雖然維多利亞湖非常大,但是從脫離時的狀況與高度來看,很難期待能在湖麵安全降落。


    降落的過程中,我根本無暇祈禱好運降臨。


    「我說明一下狀況。」


    洛克威爾上校在單調無趣的特種作戰司令部的會議室中,開始對我們進行說明。


    「維多利亞湖曾經孕育著四百種以上的物種。它曾是展現生物多樣性的一座湖。你們知道這座非洲最大的湖泊,被稱為什麽嗎?」


    「『達爾文的庭院』。」威廉斯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們現在是在上地理課嗎?」


    老大如同往常地忽視威廉斯的態度繼續說明。


    「在二十世紀中葉,這裏的主要產業是漁業。不過,與其說那是產業,不如說是當地居民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在一九五四年,這座湖開始出現改變。當時有一種叫做尼羅河鱸的魚,被實驗性地引進湖中。」


    當時,維多利亞湖的生態係統遭受毀滅性的破壞。尼羅河鱸不但是外來品種,而且個性殘暴,因此在適者生存的法則中占盡優勢。尼羅河鱸會輸出到俄羅斯與日本等國,由於價格昂貴,當地人都吃不起。然而,居民以前食用的小魚都被尼羅河鱸吃光,因而滅絕。加上當地沒有其他產業,所以維多利亞湖畔的居民們隻能淪落為感染愛滋病的妓女,或是到垃圾場撿拾尼羅河鱸骨頭的乞丐。


    「之後,尼羅河鱸的時代結束了。由於小魚類已經滅絕,所以沒有生物去吃藻類,導致藻類繁殖過剩。而藻類增加會使得水中的氧氣減少。赤潮現象成為常態,導致尼羅河鱸滅絕。」


    「這座湖無法恢複原狀嗎?」


    威廉斯問完,上校搖搖頭。


    「後來,進入二〇一〇年代,有業者把腦筋動到形同死亡的維多利亞湖上。他們用奈米機器將藻類全部清除,接著建設大型機械設施,使這座湖恢複了生氣。當時神經連結技術才剛剛研發出來,而那個企業的目的,就是在這座湖中生產工業用的人工肌肉。當時雖然還無法複製視覺、思考、知覺等神經傳導,但是單純控製肌肉收縮的技術已經完全進入實用階段。」


    「人工肌肉就是在這座湖中製造的嗎?」


    威廉斯這麽問。沒錯,隻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已。大多數人也不知道潤滑劑是用海藻製作的。


    「嚴格來說,人工肌肉並不是人工製造的。是利用基因改良的鯨魚、海豚的肌肉製造的。」


    「你是開玩笑的吧?」


    我心想,這不是開玩笑啊,威廉斯。


    你所吃的魚子醬,其實是用圓鰭魚卵塗黑製成的。


    在離開布拉格到印度的任務間,有一段不小的空檔,我趁機做了調查。人工肌肉幾乎都使用於工業,一般消費者購買的商品,鮮少含有人工肌肉。而最接近一般民眾的人工肌肉產品,是在辦公室或有錢人家裏才看得到的代步機。這種機器擁有兩隻腳和長長的手,可以在寬闊的地方行走,也可以依照搭乘者的操作,搬運東西走上樓梯或是搭乘電梯。我在網頁型錄上找到了一種最常見的代步機,並且查詢了它的生產履曆。


    我根據後設情報的連結,得知每個零件都可以再分解為各種素材。例如構成表皮的有機伸縮樹脂、接觸地麵的壓力延展性變化金屬、控製軟體中的平衡模組等,鳥腳代步機的生產履曆相當分歧。也還得知了,延展性變化金屬被回收並製成鳥腳代步機的蹄之前,曾經使用在什麽商品上、經曆過什麽樣的加工過程。而用相同的方式追蹤人工肌肉的生產履曆時,最多隻能追溯到維多利亞湖的工廠。換言之,「這種肌肉生產於維多利亞湖」的資訊,是這個「物品」的記憶終點站。


    我在網路上找不到與人工肌肉有關的論壇。也沒有任何團體或先進消費者關心人工肌肉的來源有無道德上的爭議。仔細想想,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會購買代步機的,隻有某個規模以上的企業或政府機關。因此,這對消費者來說並非切身的問題。消費者重視的,是在家裏會用到的產品,以及與個人有關的事物。例如吃進嘴裏的食物、清潔地板的吸塵器。和這些日常生活常見事物的來源比起來,身為工業材料的人工肌肉的生產履曆,誰都不會重視。人類果然隻看得到自己想看的東西。


    當然,世界上依然有人完全不關心商品的生產履曆。連我也是在布拉格的酒館裏聽盧西斯提起,才知道這件事。聽洛克威爾上校說出人工肌肉的來源後,認為是在開玩笑的威廉斯,我也沒有資格取笑他。


    「當然,我不是在開玩笑。」上校回答的同時也轉向我們。「利用那個廣大的湖泊,飼養那些經過基因改造而能適應淡水的海豚與鯨魚,並在當地的工廠解體,輸出到世界各地。換句話說,維多利亞湖重生為一座巨大的水槽。」


    「這樣根本就不算重生嘛!」


    威廉斯的表情就像聽到一件危言聳聽的事情,他搖了搖頭。


    「製造人工肌肉已成為當地的一大產業,正確地說,是唯一的產業。當人工肌肉產業步上軌道後,維多利亞湖畔的居民發起了獨立運動。這座被肯亞、烏幹達、坦尚尼亞三個國家包圍的廣大湖泊,湖畔的環狀沿岸都市跨越了非洲特有的種族藩籬,團結一致地發表獨立宣言。」


    「這次任務的目標,就是這三個國家嗎?」


    「沒錯。目前這座湖的沿岸都市組成了名為〈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的獨立國家,而且受到各先進國家的認可。雖然是個聽起來像是工商團體的名字,但他們本來就是為了利益才發起獨立戰爭的,所以或許很適合。隻要與人工肌肉相關,先進國家的產業基礎就會受到影響。」


    「對了,聽說約翰?保羅現在就在那裏。」


    這是我第一次開口。


    「沒錯。」


    上校碰觸了一下會議室的牆壁。接著出現奈米螢幕,畫麵中是手持ak步槍的童兵。


    「在布拉格的任務中,薛帕德上尉讓費洛蒙附著在露西亞?修克羅普身上,因此追蹤犬追蹤她到布拉格的機場。當然,他們應該使用了多個不明的假id,所以無法進


    行追蹤。但是我們反向思考,想出了一個方法。追蹤犬追蹤到他們從登機門搭上飛機。接著我們開始清查,所有搭乘飛機離開機場的人,是否有人中途消失或是行動有沒有一致性。例如,某些乘客在飛抵目的地機場後就直接回家,或是去購物……像這種離開機場後的行動擁有一致性的id就可以排除。經過不斷篩選後,就可以經由認證的路線找出行動不合常理的id。這真的很浪費時間,而且是個非常困難的工作。」


    上校隔著帽子搔頭後,繼續說:


    「約翰?保羅目前住在當地的迎賓館裏,並且掌控了該國的媒體。我們預估對手將會是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的軍隊。他們沒有空軍,但是有地對空飛彈,而且因為是國土位於湖畔的環狀國家,所以擁有非洲罕見的海軍。」


    「海軍……真讓人驚訝啊。」威廉斯笑著說:「沒想到非洲人也會開船。」


    「他們有幾艘護衛艦,還有一艘日本自衛隊淘汰的飛彈快艇。」


    「不會吧。」


    但是,我卻完全無心聽上校說話。


    我心裏所想的,是露西亞?修克羅普的臉龐、是她離開時臉頰上流下的眼線痕跡,而且期待著她會懲罰我。


    跟我們平常搭乘的高空投下低空開傘(halo)專用侵入鞘不同,這次搭乘的是水中作戰專用的侵入鞘。換句話說,這種侵入鞘可以像飛魚一樣,在空中滑行一段距離後,以很小的角度進入水麵,減緩接觸水麵時產生的衝擊力。接著,侵入鞘會像人魚一樣,用全身的肌肉遊泳。這種侵入鞘和halo專用侵入鞘一樣,都是用活體肌肉製成的,幾乎沒有機械零件,所以不太可能被聲納等水中探測器偵測到。因為侵入鞘除了裏麵有個人以外,其餘特徵都跟魚類或水中哺乳類相同。


    問題是,不知道對著seaweed發射地對空飛彈的那些人,有沒有親眼看到這個侵入鞘。雖然他們應該沒有能擊落高速下降物體的飛彈,但是入水的地點如果被對方看到,事情就麻煩了。


    〈預計距離入水還有五秒。〉


    侵入鞘的導航如此宣告。因此我做好準備。


    〈二、一、〇。〉


    外麵傳來「噗通」的聲音,我知道侵入鞘已經接觸湖麵。不過,侵入鞘是以低於三十度的入射角,像輕撫水麵一般地進入水裏,所以並未產生太大的衝擊力。侵入鞘的外型是纖細的流線型,使得水的黏性也沒有產生急遽的阻力,讓侵入鞘能慢慢在水中減速。


    侵入鞘判斷減速達到某種程度後,尾部開始有如海豚尾巴般地擺動,並展開原本折疊在一起的鰭,在水中遊了起來。維多利亞湖的湖麵下非常安靜。海豚與鯨魚斷斷續續的叫聲像是音樂,為水麵下的寂靜帶來了色彩。登陸的地點已經事先設定好了,所以我需要做的,隻有防備意外狀況發生。雖然外麵偶爾傳來主動式聲納的聲響,水麵上也不時有噴射水流的巨響通過,但看來這裏的海軍不會發現侵入鞘。


    我想,這一切都不難理解。畢竟這個侵入鞘,是重組了曾經住在湖裏麵的居民的肌肉。


    威廉斯和同伴們的侵入鞘不知道有沒有順利降落?或者是,與seaweed共存亡?話說回來,我也不知道seaweed是被擊落了,還是已經平安返航。


    我心裏充滿不安。一想到同伴們都生死未卜,胸口就感到疼痛。但是,我真正擔心的跟往常一樣,就是不知道約翰?保羅是否已經在維多利亞湖沿岸散播了屠殺的種子,並且與露西亞一起啟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想到這裏,我對自己剛剛魯莽決定切斷侵入鞘的舉動,覺得有些害怕。要是露西亞不在這裏,我冒險空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侵入鞘在水底下遊了一小時以後,告知我抵達了預定的地點。侵入鞘建議我將它拋棄,並請我檢查潛水裝備。我依照侵入鞘的建議檢查自己的設備,並做好進入水裏的準備。艙門打開後,維多利亞湖的淡水就流進侵入鞘內部的狹窄空間。我潛到水中,並切斷侵入鞘的必要酵素供給。我看著侵入鞘在水中漂流,同時也知道它正一點一點地腐朽。


    3


    這座湖支撐著我們的日常生活。


    已經登陸的我,看著被月光照亮的湖麵,這麽想著。


    飛機的機翼。侵入鞘的表麵。


    義手、義指、義足。各種工業用的機械。代步機。


    為了生產這些東西,這座湖飼養了用人工方式繁殖的海豚與鯨魚,並等待它們成為機翼、義手與肌肉椅子的那一天。湖的沿岸有著好幾座海豚與鯨魚的解體工廠。當地貧窮的少年少女隻能選擇在工廠工作,或是成為國軍的士兵,再不然就是成為接待士兵的男妓、女娼。


    海豚與鯨魚的肌肉都會經過謹慎地解體,以免傷害到肌肉纖維。分解完後,來自歐盟與美國的運輸機會將肌肉載運回去。有時坦尚尼亞或烏幹達的軍隊會為了爭奪利益而越過國境。但國軍的少年少女們,都受過來自先進國家的民間軍事承包業者的訓練,所以當然能擊退他們。


    這些就是這個地區的一切。在這裏,法律隻是徒具形式,由腐敗的官僚與pmf執行的法律,有時根本沒有施予刑罰,因此形同虛設。從某個角度來說,沒有法律約束的世界是自由的。但是,在這樣的世界中,少年少女們在職業上既不抱夢想也沒有希望。而奪走那些夢想與希望的,就是我們藉由人工肌肉所獲得的「自由生活」。


    我在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卸下了潛水裝備。


    我藏身在附近的草叢中,等了約一個小時,但是威廉斯與其他人並未來到這個集合地點。於是我隻好放棄,獨自一人前往迎賓館。因為從現在起必須單獨行動,所以之前以四人編製為前提所擬定的計畫,必須全數舍棄。


    海軍的護衛艦會以探照燈監看,所以沿著湖岸前進相當危險。我不知道湖岸有沒有地雷或感測器,但是可以推測迎賓館附近一定有很多這種討人厭的裝置。


    因為上述原因,我決定從叢林前往迎賓館。我慎重地調整奈米偽裝功能。這時絕對不能使用一般常見的樹葉或樹枝,因為它們在折斷後會瞬間枯萎,而且與周遭景物的顏色差異,大到超乎我們的想像。


    做好偽裝後,我開始前進。前進速度會因選取路徑而有很大的落差。乍看之下,叢林是個雜亂無章的場所,但在士兵眼中,卻可以明確找出一條適合行走的路線。


    叢林裏長滿了矮樹、藤蔓與蕨類植物,要在這些植物的阻礙下向前走,是非常困難的。因此,要在叢林中行走的人,大多會沿著野獸走過的道路、或是其他人走過的道路前進。這就是所謂的「適合行走的路線」。沒有受過特種訓練的人,通常都會因為看起來比較好走而選擇這些路徑。


    但由於這樣的路徑不多,所以也會成為敵人的絕佳埋伏地點。既然如此,那我能選擇的,就隻剩下寸步難行的路線了。例如在茂密的蕨類植物從中步行、涉水渡過沒有橋梁的河流、於斷崖旁行走。五〇年代,sas在馬來亞叢林中行軍時嚐盡苦頭,所以體悟出了一個準則──千萬別選好走的路。


    我一邊仔細地消除自己的足跡,一邊在維多利亞湖岸的叢林中前進。


    對著目標橫向移動,雖然比較花時間,但卻是一個閃避埋伏的好方法。至於距離目標最短的縱向移動路徑,則是最愚蠢的選擇。因為直線路徑總是會碰到敵方警戒的士兵。


    叢林內的各種「束縛」,使人在叢林中行走時必須麵對許多抉擇。每一個選項雖然都很單純,但是組合後卻會變得極為精密且複雜。這讓叢林呈現混沌未知的狀態,也讓叢林中的戰爭變得與西洋棋棋謎(chess problem)一樣困難。


    但是,有


    能力從諸多選項中判斷出安全的路徑,才稱得上是「自由」。


    因為在叢林中依照喜好來行走,乍看之下很自由,但卻可能遭逢名為死亡的不自由。人類的自由,其實也是一種閃避危險的能力。在考量各種風險後,有能力「選擇」最適合自己的選項,才是「自由」。


    我就像謹慎思考每一步棋似地在叢林中前進。湖水本身所麵對的生物百態,有若地獄,然而我卻天真地以為這是一座非常常見的叢林,裏麵呈現某種平衡的生態。當然,自然並不是一種穩定、協調的完美平衡。人類會消滅物種,而自然也會消滅物種。進化不是取得平衡,隻是適應的過程。許多物種在誕生後接受環境的考驗,最後有物種存活下來,有的則是滅絕。


    露西亞說,名為「我」的意識,以及我與他人的區別,都是進化過程中孕育出來的產物。人類包含語言在內的所有意識,都是為了適應生存而產生,且沒有被環境淘汰,並被保留下來的功能所集合而成。我們不知道意識是靠著基因還是文化基因傳承的,但是,不論是良心、罪、罰,都隻是進化過程中的一環,而不是獨立的「靈魂」所創造出來的。


    露西亞還說,但是,人類的一切並不是完全由基因與文化基因決定的。因為,雖然人類總是受環境左右,但更重要的是,人類的選擇往往不會隻有一個。在完全如同一張白紙的情況下,或許我們被允許選擇各種可能性。但我們從出生到現在累積的價值觀、重視的事物、鍾愛的事物、不得不盡的義務,都會被放到天枰上,在權衡過後,就會從中做出選擇。


    現在在叢林上方飛翔的鳥,應該無法像人一樣進行選擇吧。雖然有人希望自己能像小鳥一樣自由,但是鳥兒的飛行隻是受到基因的命令後不得不做的行動。


    所謂的自由,是指擁有選擇的權利。也就是,舍棄其他可能性,並以「我」為名做出抉擇。


    所以我應該被懲罰。我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在維多利亞湖岸旁的複雜生態係統中前進。我選擇為埋葬母親而負責,因此我無法選擇,不,應該是說並未選擇其他選項。我應該被那些選項懲罰。


    這次也一如往常,接受國防部的命令前來執行暗殺計畫。對於之前的任務與命令,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但是艾力克斯在麵對自己的罪行時,以自己的方法處置了自己。因為他的身旁沒有人處罰他。神也沒有處罰他。艾力克斯很誠實地麵對自己的罪,而我卻選擇遮住自己的眼睛。我一直都認為,我是為了國家、為了全世界而殺人,決定殺人的不是我,選擇殺人的也不是我,所以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麽罪過。


    但是,在今晚,我想殺人不是因為國防部的命令,也不是因為特種作戰司令部的命令,而是我自己想殺了約翰?保羅。


    我已經看到遠處迎賓館的燈光了。那是一棟殖民地風格的兩層樓建築,而且還有中庭與挑高設計,看起來相當奢華。


    院子裏的草經過細心照料,周圍還有國軍的士兵巡邏。


    雖然身邊沒有威廉斯和其他成員,但一個人行動也是有好處的。例如,我可以采取大膽的潛入行動,而不用考慮其他人的安全。


    明亮的月光照亮所有的景物,因此肉眼的能見度很高。我決定將奈米塗裝的偽裝進行最大限度的利用。這樣雖然無法讓我完全變成透明,但隻要在地麵上慢慢爬行,就很難被周圍的敵人認出來。


    我就像類比式時鍾的時針,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很多時間從叢林爬向迎賓館。在這樣的情況下,最麻煩的是軍用犬,但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裏似乎沒有使用這類的動物。


    先進國家希望維多利亞湖岸能穩定供應人工肌肉,所以都支持這個國家獨立。因為,與單一國家進行交涉,總比與三個國家打交道來得簡單。


    這場獨立戰爭表麵上看起來是居民自己發起的,但其實更像是一場設計好的遊戲。維多利亞湖沿岸的人工肌肉產業,創造出的可觀利益,是肯亞、烏幹達、坦尚尼亞的任何地區都比不上的。那些生活富裕的居民後來受到各國政府壓榨,因而產生不滿,此時,歐洲的銀行家們便慫恿他們自己組成一個國家。


    美國在發動戰爭時,也不能公開說目的是為了「奪取石油」。近代的國家軍隊是由國民組成的,所以每次發動戰爭都必須找到一個讓他們覺得值得上戰場的名目。但在非洲,要發動戰爭根本不需要正義、安定、人權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這片大地的人們依然保持著中世紀的特性,也就是忠實地為了欲望而群聚,並開始戰爭、掠奪。


    因此,稍稍誘之以利,維多利亞湖岸旁的富裕居民們便決定獨立,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換言之,背叛的遊戲在這個地方依然是有效的。在賽局理論的模擬實驗初期,比起擁有利他精神的人,以利益為優先且經常背叛的人,的確較容易存活下來。但隨著模組愈來愈複雜,這樣的個體漸漸被淘汰,而擁有互利性格的個體,彼此產生互助關係,因此所組成的集合變得愈來愈多。然而在這片大地上,並未演進到最後這個階段。


    過去的這裏或許並不是這麽野蠻。但是,這片大地的道德代碼曾經被重置過,並回到模擬模組還不夠複雜的狀態。


    我跨越草叢,接著與迎賓館的牆壁融為一體。我穿過挑高的中庭,橫越走廊,成功侵入迎賓館。中庭被許多房間圍繞,並以走廊連接各個房間。走廊上有一座小小的噴水池,跟中庭一樣被幾棵椰子樹圍繞著。


    我讓環境同步迷彩發揮到最大功效,並且「大搖大擺」地潛伏在幾乎是建築物正中央的位置,窺探走廊的情況。雖然外頭的士兵不時在中庭來回穿梭,或在走廊上巡邏。他們在距離我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但卻完全沒有發現我。


    「晚安,保羅夫人。」


    聽到聲音,我本能地拿出刀子警戒著。那名說話的士兵看起來是正對著我,但他其實是看著我的上方。換言之,他在跟二樓走廊的某個人打招呼。


    「晚安,穆卡貝。」


    我對這個聲音很熟悉。


    這個聲音曾經述說著屠殺事件。曾經述說人類良心進化的必然性。曾經述說著背叛他人的悔恨。


    露西亞?修克羅普。


    「您感覺如何呢?」


    「還不錯,已經有點習慣這裏了。這裏的生活是外界無法想像的……現在依然很艱辛。」


    「請您不要在意。您們是為了改善我們的生活,才從美國來到這裏的。」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您的先生──抱歉,我是指文化次長,已經睡了嗎?」


    士兵如此問道。看來露西亞和約翰?保羅在這裏對外宣稱兩人是夫妻關係。或者是他們真的已經結婚了。


    「還沒耶,那個人幾乎不睡覺的。他現在還在房間裏工作。」


    「真是了不起耶。我以後也想成為跟他一樣的政治家。」


    「我覺得他單純隻是失眠而已。」


    「我覺得您的先生真的很了不起。您先生寫的演講稿在廣播中播放。我們聽到後都覺得,隻要肯努力,這個國家就可以脫離貧困、遠離愛滋病,而且魚群也會在不久後回到湖裏。我們隻要努力出口肌肉,賺到很多錢,就可以跟上個世紀一樣,過著捕魚、吃魚的幸福日子。我覺得我們以後一定能過著那樣的日子。吃著工廠的海豚、鯨魚內髒的女孩們,以後也一定可以受教育,不用再去撈那些魚類的廢物。他讓我們相信,隻要努力,明天就會比昨天更好。他能寫出那麽棒的文章,一定是個很棒的人。」


    接著是一陣沉默。露西亞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那個士兵說的話。


    對不起。我的先生是為了讓你們彼此憎恨才來到這裏的。


    對不起。我的先生夢想看到的景色,是在堆砌海豚與鯨魚魚骨的垃圾場裏,也同樣地棄置著你們的頭蓋骨與肋骨。


    我想像著,露西亞心中是不是正在思考這些。


    汝等皆思吾乃為散播和平而來?非也。在此告知汝等,吾乃為傳播紛爭而來。


    然而,我認為,露西亞很可能不知道約翰?保羅所做的到底是什麽事。


    「……是啊。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晚安。」


    「晚安,夫人。」


    我迅速地確認露西亞進入了哪一個房間。是在滿月方向那棟樓中央的房間。


    我確定士兵回到巡邏的路徑,並走到建築物外後,就迅速登上階梯。鞋子會自動判斷地麵的狀態,並把鞋底轉換為有摩擦力又不會發出聲響的材質。因為腳步聲完全被吸收,所以我就像個幽靈一樣。兩隻腳站在地麵那種強烈現實感,完全被這雙消音鞋給抹去了。


    房間的門開著。我掏出槍,一口氣躍進房門。


    但是,我沒有看見剛剛進入房間的露西亞。


    隻有月亮的光芒從建築物外側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軌跡。


    我在無人的房間中搜索。看起剛剛有人使用過的書桌上有一本筆記本、原稿,還放著一支筆。原稿的內容似乎是『聯盟』議長的演講草稿。看來約翰?保羅不是會使用筆記型電腦或攜帶型通訊裝置寫文章的人。


    原稿旁放著的筆記,上麵寫著各種顯然不是英文的符號與單字。看起來這些記號記載著單字的特性和格式的狀態資訊,以及用邏輯記號標示文章的條件,還有一些是有關特定配置模式的資訊。不過,這些記號夾雜著深奧的語言學專業術語及標示,所以我完全看不懂。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槍枝解除安全裝置的聲響。


    「好久不見了,殺手小弟。」


    我回頭。


    約翰?保羅站在那兒,麵露悲哀的神情用槍指著我。


    4


    「我以為你已經被營救部隊殺死了。」


    約翰?保羅說。今晚和那個布拉格的夜晚相反,是我背對著明月照耀的窗戶。而在月光照射下的約翰?保羅的臉,則和那晚給我的印象一樣,透露出神智正常但卻有點悲傷的神情。


    他用的是古老的白朗寧手槍。那個時代的槍枝沒有id認證,誰都可以使用,誰都可以拿來殺人。


    「當初我的確以為我會死。」


    「哦,那還真是可惜啊。」約翰?保羅說完後,一麵用槍指著我,一麵拉了旁邊的椅子坐下。「這次你姑且算是趕上了。我在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的播種,才剛剛開始而已。」


    約翰?保羅坐在南國風情的椅子上,我則是望著他眼神和緩的眼睛。這個中年男子麵對身為暗殺者的我,散發著一種沉穩的威嚴。從某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宗教家或自以為是近似於教宗的救濟者。


    不過,這個男人眼神雖然有教宗的光輝,卻完全沒有蠻橫的傲慢,與強加於人的慈愛。


    「你為什麽還要繼續做這種事?你還要殺多少人、做多少實驗才會滿意?」


    約翰?保羅把眼神從我的身上移開,毫不在意地凝視著白朗寧的槍口。彷佛正在疑惑著自己手上怎麽會有這種殺人的工具。


    「……實驗在好幾年前就結束了。你以為我是那種想證明自己有多少能力的狂人嗎?」


    約翰?保羅的眼神,依然停留在白朗寧冰冷的光芒上。殺人的工具,一個可以殺死人的物體,現在正在自己的手上。這個男人可能是這麽理解的吧。


    「你應該從來沒有拿過槍吧?」


    我問道。約翰?保羅把目光從白朗寧向上移,說:


    「是啊,老實說,今晚是我第一次拿起手槍。之前不論到了哪個動蕩地區,都不曾拿起這個,我一直積極地避開這類的東西。」


    「是啊,因為你有能力屠殺一大群人,但又不弄髒自己的手。」


    接著,約翰?保羅搖搖頭,小聲地笑了出來。


    這不是我的力量喔。


    他這麽說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而且帶著苦澀。


    「屠殺的語言原本就被設置在人類的腦裏。我隻是把它找出來罷了。我和『發現』各種人體器官的解剖學者沒有什麽不同。」


    「當核爆發生時,愛因斯坦的感受和你可是不一樣的喔。」


    「……人類的腦裏原來就埋藏著殘虐的性格。這件事沒什麽好驚訝的。就算我沒有發現屠殺語言,人類的腦裏依然具備著殺人、強盜、強暴的功能。」接著他用另一隻手指著自己手上的白朗寧,說:「你看,我現在就想要殺你耶。」


    「原始社會或未開化的地區,難道沒有比較和平嗎?」


    「那是上個世紀的學者……不,應該說是社運人士為了推行文化相對化的概念,而捏造出來的謊言。未開化的種族和我們一樣,有時甚至比我們還殘暴。他們和我們一樣會嫉妒、搶奪、強暴、殺人。經過調查後,人們發現瑪格麗特?米德【注40:美國人類學家,曾到南太平洋上的薩摩亞群島進行田野研究,並發表〈薩摩亞人的成年〉一書。書中表明薩摩亞的青少年不存在任何心理危機或壓抑現象,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筆下的薩摩亞樂園,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謊言。調查報告提到,薩摩亞其實也發生過多起殺人與強奸案件。」


    「那戰爭呢?」


    「當然也有。戰爭不是文明國家的專利。未開化的聚落也是會發生戰爭的。戰爭、搶奪、殺戮、侵犯女性等等的惡行,都因為進化的需求,而在腦中占有一席之地。」


    「人類是可以進行選擇的。」我平靜地訴說。「我是有罪的人。而我有能力對我所做的選擇負責。所以,我不認為殺人、強暴、搶奪都可以像你所說地正當化。」


    「我也有同感。」


    約翰?保羅微笑著。我相當意外,


    「……你說什麽?」


    「如果殺人、搶奪、強奸都是為了生存的需求而產生的,那麽,為其他人著想、愛其他人,為了其他人而犧牲自己等種種行為,也是因為進化的需求而衍生出來的。在我們的腦中,因應生存的需要而衍生的感情模組,有些模組卻又互相衝突。其中還有一些我們已經完全不需要的模組,卻還殘留在人類腦中。例如在缺乏食物的時代,喜歡甜食的腦部功能模組,對我們在攝取營養上有重大的貢獻。但是在現在這個食物不虞匱乏的社會中,愛吃甜食反而成為減重的天敵。」


    「你的意思是說,殺人的模組,或是喜好強暴女性的模組,也是這種『落伍』的功能之一嗎?」


    「……我不知道。是否算是落伍,隻是相對於目前的文明狀況而言。但是,我可以確定,引發屠殺的文法也是人腦中的模組之一。」


    「你的話是什麽意思?」


    約翰?保羅望向我身後的窗外。被窗框圍繞的維多利亞湖沿岸風景,看起來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現在在沿岸地區,依然有許多貧困的家庭,可能時常挨餓,也可能以出賣身體為生。


    「旱災來襲時該怎麽辦呢?假設現在是人類還沒發展出農業的時代。人類發現,跟背叛別人比起來,互助幫助、互相友愛是比較容易得到安定的生活的,因此人類組成了集團。不論這是基因上的進化、文化上的進化,或是文化基因上的進化,總之這是人類為了生存並適應環境所學會的事情……但是如果持續擴張的集團遭遇到旱災,那麽可能就無法保有足夠供應所有人食用的糧食。這下怎麽辦呢?這種充滿利他精神的團體,就隻剩滅亡一途了。」


    我能理解約翰?保羅的意思。


    「你


    的意思是,屠殺的文法是適應糧食不足的一種方式,是嗎?」


    「沒錯。」約翰?保羅點頭說:「屠殺文法是從人類還無法控製糧食生產時,一直保留到現代的腦部功能。當其他生物要把某件事的影響擴及到全體時,隻要使用費洛蒙或是有味道的物質即可。可是那時人類的嗅覺器官,也就是鼻子,已經退化到某種程度了。所以要對大範圍的個體造成影響,就隻能使用語言。人類需要的不是一對一的傳播,而是一對多。而唯有語言可以進行一對多的傳播。」


    受到啟發的屠殺行為。


    為了生存而大量屠殺。


    我不寒而栗。在以前的原始狀況中,人們懂得溝通,也擁有利他行為,因此可稱為社會。而屠殺文法所助長的攻擊性並不是個體層級的。之前約翰?保羅提過,在納粹德國的時代,猶太人也說過屠殺文法。換言之,個人層級的屠殺文法是無法發揮作用的。唯有一定數量的個體感染後,這種屠殺文法模組才可以在社會上發揮功能。屠殺文法會把人腦的價值判斷扭曲到特定方向,並且形成「屠殺就快要發生囉,大家都要被殺囉」的氛圍。而這個氛圍達到閾值時,人類與「良心」有關的模組就會被抑製,而被抑製的人就會進行各種形式的屠殺。


    但是,我把威廉斯說過的話,告訴約翰?保羅。威廉斯說過,個體很難進行對自己不利的進化。他還說,類似旅鼠現象的自殺行為,實際上是幾乎不存在的。


    「這不算是自殺喔。」約翰?保羅笑了。「屠殺行為發生後,個體數會減少,食物的供給也會相對變得穩定。因此,人類會釀成容許屠殺的氣氛,並且遮蔽良心,這反而是有利於個體生存的。也是在經過充分進化後所保留的特性。」


    「人類在遠古時代為了生存而在腦中衍生出屠殺文法,而屠殺文法會誘使人們進行屠殺……這就是你在貧窮國家散播屠殺火種的理由嗎?你的目的,就是要證明人類擁有殘忍的本性嗎?」


    「這一切都要怪我。」


    是個女性的聲音。剛剛不知道躲在哪裏的人,伸出一隻白皙又纖細的手,拿著魯格手槍抵在約翰?保羅的頭上。


    露西亞?修克羅普。


    她在月光的伴隨下走了出來。


    約翰?保羅依然把視線停留在我或是窗外的風景上。露西亞的臉龐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有如死人般冷酷,但也依然美麗如昔。


    「你太太去世的時候,當她消失在塞拉耶佛的街道上時,正和我一起躺在床上的你,無法原諒你自己。你無法原諒背叛了妻子和小孩的自己。」


    露西亞用魯格手槍的槍口抵住約翰?保羅的後腦。她正在哭泣。眼淚在雪白的肌膚上閃耀著光芒。


    「所以,你想證明背叛、暴力……這些殘虐是人類無法逃離的本性。你為了逃避自己的罪,所以用為數眾多的人命,來持續證明人類的本性是邪惡的。」


    「露西亞,你錯了。我不是為了證明什麽才一直做這些事。」


    「那是為了什麽?」


    「我找出人類腦中古老的功能。但是,同時我也發現,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人同時也擁有愛人的功能。而且愛人的功能和人類的野蠻一樣強大,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並沒有因為發現了虐殺器官,而對人類的本性感到絕望。」


    至此我終於發現。約翰?保羅的語氣中沒有絲毫絕望。這就是為何他的眼神看起來如此認真,而且神智相當清晰的原因。


    我不在意約翰?保羅用白朗寧指著我,向前踏出一步。


    「既然你沒有絕望,那表示一定還有別的理由。」


    約翰?保羅陷入沉默。整個房間都被露西亞的喘息給填滿了。


    經過一陣有如無限的沉思後,屠殺之王如此回答。


    「是為了保護我愛的人們。」


    5


    不知從何時開始,愛國情操成了發動戰爭的動機。


    神風特攻隊的駕駛員們,為了拯救母親與妹妹,自願駕著飛機去衝撞航空母艦;參與法國反抗運動的成員們,為了奪回自己的國家而不惜一死;u型潛艇的乘組員為了祖國而搭上潛艇,但最後都成了海底的藻屑。


    在民族國家誕生前,「為眾人而戰」總是被列為最後一個動機。在那之前,戰爭都是為了利益與金錢而發動的,而且都是由少部分的專家來執行。因此,縱使參與者都對利益集團效忠,但是沒有人想到戰爭這件事的規模會大到「為了國家的全體國民」。當時雖然也有市民參與戰爭,但是他們不過是以傭兵的身分出借自己的戰鬥力罷了。在由國民組成的軍隊出現之前,根本沒有什麽愛國心。當時根本沒有隨時備戰的軍隊,也就是常備軍。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英國艦隊,其實有一半以上是武裝商船。從以前,任何集團都是等到發生戰爭,才依照需求雇用傭兵。


    換言之,「為了保護國家而犧牲自己」的精神,是到近代才產生的。因此,民間軍事承包業者在戰爭的曆史中,比美軍、英軍有更正統的身分。戰爭這個行為,是在不久前才產生變化的。


    一般平民為了愛國心而趕赴戰場,也就是戰爭成為平民的責任,其實是在民主主義誕生後才有的現象。因為戰爭是自己選擇的,所以當然要由自己扛起責任。而這個責任,就是所謂的愛國心。


    上戰場是為了要守護某些人。為了守護爸爸、媽媽、妹妹。


    從原理來看,這算是一種自我犧牲,也是愛他人的行為,更是一種有限範圍內的利他行為。換言之,戰爭是因為愛而發生的。在適者生存的過程中,利他精神與殺人衝動互相抵觸,但在戰爭中,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卻能不可思議地化解。


    約翰?保羅說的就是這件事。


    我是因為愛而殺人。


    「核爆讓我失去妻子與孩子後,我就下定決心了。我絕對不要讓這種事情再度發生。悲傷已經夠多了。」


    「可是你不就是一直在引發悲傷嗎?」露西亞咬著唇說:「你讓那麽多人走向死亡……這隻會帶來悲傷,不是嗎?」


    「但是,那些悲傷不會映照在人的眼裏。」


    我感覺到,約翰?保羅的這句話,在一瞬間帶有絕望的氣息。


    「這是什麽意思?」


    「人們隻會看自己想看的東西。不管整個世界被什麽樣的悲慘所籠罩,人們都不會在意。看了以後,人隻會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力感。抑或是真正無力的人會再次強調自己的無力,並把它當成怠惰的藉口。但是,我們就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會去星巴克喝咖啡,會在亞馬遜網站買東西,而且依然隻會在生活中看到想看的東西。我們就是一直愛著這個墮落的世界,並且關心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文明……與良心是很脆弱、而且很容易毀壞的。文明大致上是朝著讓他人更幸福的方向前進,但是並沒有真正下定決心要消除世界上所有悲慘的事情。」


    新聞頻道中的世界。達美樂披薩的普遍性。電影開頭十五分鍾的免費片段。隻能追蹤到某個程度的生產履曆。我們的道德良知隻演進到這些階段。


    「人們用個人安全認證的方式打開一條血路,但那對於防止恐怖攻擊幾乎一點效果也沒有。因為,源自於真正絕望的恐怖攻擊,例如自殺式炸彈攻擊以及任何自殺式攻擊,其執行者根本不在意自己被追蹤到。源自於對社會絕望的事物,不但無法用社會體製加以消滅,而且一點意義也沒有。」


    「盧西斯也曾經這樣說過。」


    「於是我思考出一個結論。在他們憎恨我們之前,先讓他們彼此憎恨。在他們想要殺死我們之前,先讓他們互相殘殺。這麽一來,他們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就可以隔離開來。殺戮與憎恨的世界,就


    能與和平的世界隔絕。」


    找出某些充滿憎恨,已有想對g9展開攻擊徵兆的國家。


    找出某些認為自己的貧困,自己的悲慘,是和平世界的自由所導致的貧窮國家。


    接著,在那些國家散播屠殺文法。


    那些國家隻要發生內戰,就無力向外宣泄怒火。那些國家隻要發生屠殺,就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殺其他國家的人。將原本要向外蔓延的怒火,封閉在那些國家內部。約翰?保羅的意思是,他為了防止我們的世界受到恐怖攻擊,所以才在世界上展開屠殺之旅。


    「我讓他們彼此殘殺。這樣他們就無法染指我們的世界。屠殺的深層文法構造是很明確的,但是我必須針對各地區的語言加以翻譯。因此,我所引發的屠殺效果,隻對單一語言圈的人們有用。隻要不是使用英文進行傳播,就可以簡單地控製傳播的範圍。」


    「你真的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防止恐怖攻擊嗎?」


    「看看國務院公開的統計數字就會明白了。我們利用生物識別記錄建立了認證社會後,恐怖事件依然持續增加。但我開始傳播屠殺後,恐怖攻擊事件變成了零。而落後國家的內戰、民族紛爭與不人道行為,則是迅速地增加。」


    這時約翰?保羅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說道:


    「我絕對不會說我所做的事情是正義。我隻是盡力保護想保護的事物而已。」


    「……約翰,拜托你把槍放下吧。」露西亞的聲音沒有絲毫的軟弱。


    「如果不放下,我就會開槍。你應該知道現在我是真的會開槍的。」


    「是啊,那是你麵對罪行,負起責任的方式,對吧。」


    約翰?保羅說完,放下一直指著我的白朗寧。這時我突然回過神,想到自己竟然在被槍指著的情況下,講了那麽多話,因此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我收下約翰?保羅的白朗寧。


    「……畢修普,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我望著露西亞的臉龐。她的眼神沒有迷惘,而專注於自己該做的事情上。我在布拉格不曾看過露西亞露出這樣的眼神。


    「克拉維斯?薛帕德。情報部隊的上尉。」


    「克拉維斯,請你逮捕他吧。」露西亞冷靜地說。「請你將他逮捕回美國。讓屠殺文法所衍生的事情接受審判。如果大家希望獲得真正的自由,如果大家想要有一個真正自由的國家,那麽大家就必須知道這些事情,也有責任知道這些事情。所有人都必須背負著自由的責任。我們既然選擇了自由,那就必須負起責任。」


    「露西亞,克拉維斯所接受的命令是要殺了我喔。」約翰?保羅露出哀傷的微笑說:「因為他是暗殺部隊的成員啊。」


    今晚,我是遵循著自己的意誌,想要到這裏殺死這個男人。與國防部的命令無關,我是以自己的意誌到這裏為屠殺劃上休止符。


    但是,唯一能懲罰我的人,卻要求我逮捕這個男人。


    「……他的研究內容和我長久以來執行的任務,都屬於機密。你覺得大家可能相信,區區一個人就能引發全世界的屠殺嗎?」


    「我不知道。或許這很難,也或許會被陪審團取笑。但是,如果他在這裏被殺了,那就不會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這麽一來,那些死於他所引發的屠殺的人,就會成為被我們所利用的犧牲品。我們不能安穩地生活在這些人的死亡之上,然後對那些悲慘的屠殺事件視而不見。絕對不可以發生這種事情。」


    我們的世界是建築在屍體之上。


    人們卻從未察覺到自己踏在屍體之上。


    但是我們得知了真相。所以再也無法繼續站在屍體之上。


    「……我了解了。我會把他帶回去。」


    此時,傳來「噗咻」的聲響,接著露西亞的太陽穴如棉花糖一般膨脹。就在這瞬間,我竟然還能莫名地冷靜判斷「啊啊,這是炸裂彈頭」。接著,膨脹的太陽穴像煮熟番茄一樣裂開,鮮紅的血液與腦漿正對著我的臉噴濺。


    露西亞額頭到左眼的部位形成一個窟窿。她僅存的右半邊腦部,垂落在那個窟窿之中。接著她的身體失去了控製,隨著子彈的威力向前傾倒,靠在約翰?保羅的肩膀上。而我看到威廉斯手持裝有消音器的手槍,站在對麵。


    「露西亞……」


    半邊頭部消失的露西亞的身體。跟前的景象我已經看過幾百次。頭部是戰場上很常損壞的零件。臉部被子彈打掉一部分,然後死亡。


    我大叫。不,正確地來說,是我想大叫,但卻沒有發出聲音。我的嘴巴變成o字型,發出無聲的吼叫,然後用步槍射向威廉斯。


    威廉斯在房間內果斷地朝我開槍的彈道衝過來。要是走廊巡邏的士兵聽到剛剛的槍響趕來並包夾,我們就會進退兩難。


    「克拉維斯,冷靜一點。我們接到的命令是暗殺。」


    「她不是目標。她沒有必要被殺。沒有一個人是必須被殺的。」


    威廉斯似乎躲進了浴室裏。我聽到房間入口旁的暗處傳來聲響。我把約翰?保羅推到威廉斯的彈道死角,然後把白朗寧丟給他。


    「用這個保護你自己。」


    約翰?保羅默默地點頭。這是一間狹窄的房間。如果威廉斯從浴室衝出來,就會演變成肉搏戰。不過我想,在威廉斯衝出來之前,這裏的巡邏士兵會先趕到吧。


    「你為何殺了她?」


    「是為了莫妮塔和我剛出生的孩子。」威廉斯強而有力堅定回答:「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爛,她沒必要知道。這個世界有如漂浮在地獄上,小嬰兒也沒必要知道,他隻要專心長大就好。我要保護我的世界。沒錯,我要保護領取著墨西哥辣椒口味披薩時,必須進行認證的世界。我要保護吃不完的油膩膩大麥克漢堡會被丟到垃圾桶裏的世界。」


    我聽到房間外傳來爬樓梯的腳步聲。萬一我和巡邏的士兵、威廉斯形成三方槍戰,就會陷入最糟糕的情況。


    「露西亞不該死的。你必須死在這裏。」


    「克拉維斯,你冷靜一點。我們必須跟以前一樣,同心協力突破巡邏士兵的包圍。」


    「我要先殺死你,然後和你的屍體一起突圍。」


    「我告訴你,其實也有發出暗殺她的命令。隻是你不知道而已。上級告訴我,必須把露西亞?修克羅普跟約翰?保羅都殺死。因為上級希望能完全封鎖和這件事相關的消息。」


    「為什麽?」


    巡邏士兵終於出現在房間入口,我以全自動模式進行麵壓製射擊。其中一名士兵肩部中彈,滾了好幾圈後倒在地上。


    「對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而言,資助與屠殺有關的研究絕對是一個大醜聞,所以他們當然不希望事件曝光。而且以他剛剛說的話,個人資訊的可追蹤性對於先進國家的防恐工作一點幫助都沒有。對於想強化國家安全政策的政府來說可開心不起來。」


    「事實上就是一點幫助也沒有。」


    「這一切已經無法回頭了。」威廉斯怒吼。「現在的認證機製,是基於民眾、國家還有企業的期盼而發展出來的。因為大家都希望藉由犧牲部分的自由,換來一個安全的社會。難道你想讓已經建設好的基礎全部毀於一旦嗎?現在的個人資訊管理與資訊安全的市場,已經擁有很龐大的規模。目前也有砸下大錢而且進行到一半的基礎建設。難道你想讓這一切都停止嗎?」


    威廉斯說完後,從浴室朝入口發射榴彈。門對側的走廊發出爆炸聲響,揚起一陣塵埃。我又向威廉斯吼道:


    「那些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那全都是謊言啊。社會安全機製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


    「不管那是不是謊言,但是跟它牽扯的經濟利益可是如假


    包換啊!」


    戰況陷入一種膠著狀態,再這樣下去,子彈很快就會用完。


    於是我迅速地拉起約翰?保羅,從月光照射進來的窗戶一躍而下。我們用很狼狽的姿勢掉落在草地上,但立刻站了起來,朝湖岸的方向奔去。


    在這一剎那,我頭上的窗戶被炸飛了。那是因為我在抓著約翰?保羅往下跳時,在空中朝著窗戶發射一枚榴彈。這幾乎是反射動作,因此我完全沒有顧慮到威廉斯的安危。


    士兵們把ak步槍架在腰際開槍,但是技術不佳,再加上距離太遠,所以都沒有命中。另外,有一部分也要感謝環境同步迷彩。由於約翰?保羅沒有迷彩,所以我在奔跑時盡量遮住他的背影,以便用我的迷彩保護他。


    我看到約翰?保羅的肩膀被露西亞的血液與腦漿給弄濕了。這讓我想起她的屍體還在那個房間裏,我的心感到撕裂般的痛苦。在那種狀況下,我無法帶著屍體一起逃走。在那種混戰下,我隻能丟下露西亞的屍體。但是這個理性的判斷,無法鎮住像是要撕裂我全身的情感。我和約翰?保羅持續奔跑著,不知何時我開始掉下眼淚。


    「你是為了……露西亞而哭的嗎?」


    「我把她丟在那裏……把她的遺體丟在那裏。」


    「在戰場上,不是常常看到屍體嗎?」


    頭部被轟出一個洞,倒在地上的少女。


    背後中彈,腸子從破裂的腹部流出來的少年。


    在村子廣場的洞穴中,點燃汽油焚燒的小女孩。


    在這之前,我覺得屍體隻是一個物體。人死後,充其量不過是個物體。當露西亞的頭被子彈打飛一半,並且暴露出柔軟的腦髓後,我應該會覺得那隻不過是一團物質才對。


    但是,對我而言,那不是物體。那是露西亞?修克羅普。那不是單純的肉塊,而是「露西亞?修克羅普的屍體」。


    「嗯,我知道……把重視的人的屍體看成非物體,隻是我的任性罷了。」


    我咬著嘴唇,和約翰?保羅一起跑進叢林中。


    雖然約翰?保羅曾去過許多動蕩地區,但畢竟隻是個文官,所以帶著他在叢林中移動是件很困難的事。想要在叢林中沒有人走過的路徑中前進,是需要一定程度的技術的。


    而且他從二樓的窗戶跳下來時扭傷了右腳腳踝。接應小隊在坦尚尼亞的邊境等著我們,雖然相距不遠,但因為那隻右腳,我們的速度受到限製。


    「……我不能讓你回到〈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我直視著前方對約翰?保羅說:「要是回到了那個國家,你一定會開始吟唱屠殺文法。」


    「我並不想回去那裏喔。」


    約翰?保羅回答。他剛剛在迎賓館中訴說想法時,臉上自信滿滿的神態,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


    「露西亞說,我必須向全世界說明我的所作所為。她說,我必須告訴世人,世界的穩定與和平,是建築在什麽東西之上。我在接受審判後,或許會被判死刑。我也可能被歸類於狂人,然後成為被嘲笑的對象。但是,不管結果如何,我想要照著露西亞的願望去做。這也是我對她贖罪的方式。我把她卷入了這一切。我為了得到偽造的id而前往布拉格,同時想與很久不見的她見麵。隻是想見見她而已……」


    我一邊用開山刀劈開茂密的草木,一邊聽約翰?保羅訴說著。


    「我不但背叛了我的妻子,還害死了我曾經深愛的女性。」


    「難道那些死於屠殺的人,你都不必負責嗎?難道你贖罪的對象是有選擇性的嗎?」我諷刺他。「別忘了你的身後站了一大堆死者啊。」


    「是啊,當然。」


    約翰?保羅點頭說:


    「我當然知道。從我開始散播屠殺種子的那時候開始,就知道我背負著這些亡魂。」


    我聽著約翰?保羅說話的同時,也想到自己其實沒什麽資格嘲諷他。我告訴約翰?保羅別忘了所有的死者,但我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自己所犯的罪。我指的是殺了媽媽以外的所有罪行。因為我總是自認並非出於自己的選擇而殺人,並想藉此逃避責任,因此我有罪。我想得到關於這一切的答案。也想聽到露西亞親口說她要懲罰我,或是原諒我。


    但是,露西亞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人能懲罰我,或原諒我。


    此時此刻,這裏就是地獄。我把自己囚禁在地獄裏。地獄就在這裏喔,我想起了艾力克斯所說的話。沒錯,我已墮入最可怕的地獄。我為了受處罰,並且得到寬恕,所以來到了非洲的內地。但是,抵達後,我的懲罰與寬恕卻都毀損並消失了。


    這就是我的懲罰嗎?我必須仿徨無助地帶著罪孽,到死為止。


    「我想問你一件事。露西亞的死……有讓你對奪走許多人的性命感到後悔嗎?」


    我問約翰?保羅。或許是因為,我隱約覺得我們同樣是失去露西亞的同誌,有種共同感。而約翰?保羅搖搖頭回答。不,我不會後悔。


    「我不後悔。我把貧窮且對我們帶有敵意的國家的人命,與和平世界的人命,放到了天秤上。我的神智完全正常。我睜大眼睛,做出了選擇。我在做選擇時,清楚地知道,當做出決定後,身上會背負著多少條人命。當我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後,就無法再逃避了。」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我原本打算一個人背負起所有的事情。但是,既然露西亞希望世人知道這一切,那麽我就要讓大家知道,沒有恐怖攻擊的世界,其實是建築在屍體之上的。世人將要被迫針對這件事情的是非對錯,做出抉擇。」


    「你想藉此放下身上的重擔嗎?」


    「當然不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無法逃避的。」


    我們繼續往前走,不曾停下來休息。


    世界應該有變得更好吧。雖然有時會陷入混沌、有時會退步,但是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正如相對主義者所說的,人類的文明在各個時期都受到獨立價值觀的影響,而且每一個時代都絕非處於不好不壞的狀態。文明與良心一直和殺人、強暴、偷竊、背叛等人性本能對抗,並且漸漸朝友愛、利他的方向演進。


    但是,這個世界還不夠有道德。這個世界尚未完全充滿著良知。


    我們還遠遠不及,還有許多我們視而不見的事物。


    約翰?保羅一邊拖著自己的腳,一邊拚命跟上我的腳步。他一邊喘氣,一邊問我。


    「你呢,打算怎麽辦?當這一切結束之後,仍然要為了保護世界而繼續暗殺別人嗎?」


    「到目前為止,我所做的並不是在保護世界。不過是依命令行事罷了。」


    「那以後會有什麽不同嗎?」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回答。「但我覺得,我看清了很多事情。」


    這時,叢林很唐突地結束了。


    我看到一望無際的天空。天已破曉,地平線彼方露出了魚肚白。


    有一輛吉普車停在遠處的草原上。因為距離太遠,我看不太清楚,但依稀可以辨識有兩名軍人站在那裏。根據事前的任務計畫,他們應該是坦尚尼亞國軍派來的軍人。


    我鬆了一口氣,和約翰?保羅一起橫越平坦的草原。


    接著,現場響起一陣乾燥的破裂聲。


    一把槍的槍口正對著我們。我回頭一看,約翰?保羅額頭上開出了一個小洞,接著便倒在地麵上。


    「任務結束了,薛帕德上尉。辛苦了。」


    黑人士兵這麽說。毋庸置疑地,他是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中士。


    「威廉斯呢……」


    我含糊地問道。


    「nsa的小隊從攔截到的無線電得知,他應該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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