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有麵色微窘,“本來我要去相的那家,是曹家窯村東裏第二條胡同的第一家,姓馬。到了村東我就數著胡同走進去人第一家,問是不是姓馬,人家說是。我就進去了。”


    “後來才知道村東有條河,河東邊一共四條胡同,我是從左往右數的,人家告訴的其實是從東往西數,就搞岔了,這兩家都姓馬,互相還不對付,我這一去,人家姑娘還偏偏覺得我行,這下完了,捅了馬蜂窩了。”劉全有撓撓頭。


    “那天相完親走出胡同我才感覺數錯了,正尋思要不要去那一家說一聲,結果趕上原本的正主從家裏出來了,人家看過我照片啊,一眼就認出我了。


    “當時他們就把我往裏邊請,可這邊相錯的這家人還在這呢,就,亂起來了。”


    “怎麽亂的?”問話的是剛走進來的田小雲,她此刻眼神亮晶晶地看著劉全有,仿佛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珍寶。


    劉全有隻得硬著頭皮往下說,“一開始還是吵,二條胡同那家說三條胡同那家故意搶漢子,敗人姻緣,那邊就反罵說我這個小夥子早就知道他們家不占賢,所以才去的三條胡同,哎呀最後鬧著鬧著都要動手。還好我跑得快。”


    “你跑啦?你咋能跑嘞?你跑了他們咋辦?”這時冒出頭來說話的是黃友蓉,她剛做完早飯,從灶屋裏欠出身來,手裏端著麵條。


    “嬸!”劉全有站起來打了個招呼,苦笑著辯解,“我不跑不行啊,他們兩家都拉扯我,我生怕當場把我撕成兩半嘍!趁著他們互相吵吵我撒腿就跑,回家一看袖子都爛了一塊。”


    說罷,劉全有還伸了伸手,給他們看袖子。


    此時是夏天,他本來穿的就是個短袖汗衫,劉培文定睛一看,果然右手邊袖子還有撕爛之後縫補的痕跡。


    “全有哥,那你到底喜歡哪家姑娘啊?”剛洗刷完了的劉英繞過已經開始吃飯的劉環,接過黃友蓉遞來的碗,眼睛卻是盯著劉全有。


    “這……”劉全有此刻漲紅了臉,卻不知道說什麽話才好。看來是真相中了第三條胡同家的姑娘,但卻又不好說出口。


    “要我說呀,你走錯的這家,不是好人!或者說,有可能故意說相中你,氣他那個鄰居。”劉培文此刻解圍道。


    “為啥嘞?”田小雲和劉英異口同聲。


    “你想啊,全有本來就是走錯的,自報家門的時候說是來相親的,這就是一個巨大的漏洞,他們自己家還能不知道自己姑娘最近有沒有相親的小夥子上門嗎?估計是一聽全有問是不是第二條胡同姓馬,接著就坡下驢,就為了惡心惡心他們鄰居。”


    “哇!”劉英對大人的世界表示驚歎,“你這樣一說,這三條胡同的也太壞了吧?”


    “欸?不對啊!”田小雲捏著下巴,提出質疑,“全有,你肯定也有相親姑娘的照片啊,你當時看出錯來,怎麽不說呢?”


    劉全有聞言麵色漲得通紅,話也說不理說了,直接朝外奔去。“我先走啦還有點事兒!”


    “哎!哎!還沒說完你跑什麽呀?留下吃飯啊!”田小雲急了,到嘴邊的瓜,還沒吃個幹淨,就掉地上了。


    “都怨你,問這麽著急幹嘛,你沒看出來全有是相中人家了嗎?”劉培文埋怨了田小雲一句,把板胡收拾起來,坐到石桌前開始準備吃飯。


    田小雲自知說錯,低下頭卻看見身旁劉培德已經吸溜完了麵條,此刻已然站起來準備回屋了。


    “好哇,怪不得你不說話嘞!就知道吃!”


    “真不懂你們為啥這麽愛聽這些張家長李家短的,我就不感興趣。”劉培德抹了抹嘴。


    “什麽張家李家的,也就是劉家的我才感興趣。”田小雲噘了噘嘴。


    “哎?大早晨的,你咋來這麽早?”劉培文這時才覺得田小雲出現的時間比平日提前了。


    “我?我來叫你倆跟我一起去縣裏,領通知書去。”


    “哦?叫我倆?”劉培文眼睛一亮,“你昨天打聽的咋樣,有我的通知書?”


    田小雲聞言麵色一滯,訥訥道:“我沒仔細問。”


    劉培文聽聞,明白她是怕自己難堪。


    他往裏屋的方向望了一眼,轉頭跟田小雲說,“你出來,咱倆門口說去。”


    田小雲疑神疑鬼地跟著劉培文到了大門底下,劉培文微微一笑,問道:“你也考上了吧,怕我難受,還不報喜了?”


    “……嗯,李老師說是我跟劉培德考上了,市裏昨天一早就來了電話,說是通知書今天就能到縣裏,昨天我就跟老師說,等我們今天去拿錄取通知書。”田小雲看劉培文與往日神色無異,坦白也得幹脆。


    “那就你倆去唄,我就不去啦,我今天還有別的事兒要做。”劉培文擺擺手。


    “可是,你不去,你不去我……”田小雲漲紅了臉,話也不會說了。


    “怎麽?你不想跟樹根單獨相處啊?”劉培文此刻的心情再次跑偏,看著眼前的純情假小子調笑了起來。


    “你也不想想,你倆報的可不是一個學校,如今都錄取了,以後見麵的機會就不像這兩年這麽多啦,你還不趕緊抓緊機會。”


    “我抓緊啥機會啊我!你別亂說話!”田小雲心思被人點破,羞惱成怒,“你不去就算了!俺倆去也一樣”說罷轉身就走。


    ------------


    田小雲終究是和劉培德一起去縣城了,劉培文把他倆送到村口,才慢慢走回來。


    事到如今,大劉莊三傑,恐怕已經變成大劉莊雙驕了。


    回到院裏,劉培文坐定片刻。


    此時劉環和黃友蓉已經下地去了,家裏隻剩了劉英和自己,哦對了,還有來找劉英一起寫作業的李倩。


    跟劉英招呼了一聲,劉培文轉身去了前院。


    劉璞、劉環兩兄弟的房子,是前後兩個獨立的院落,前院的麵積更大一些,院子裏除了一顆石榴樹,還有一大片菜畦。除了沒有水井,房屋的其他規格跟後院是一樣的。


    原本劉璞在的時候,劉培文父子二人是單獨住在這個院子裏。那時候劉璞回鄉,在公社裏幫忙做事,換點口糧,因為劉璞一家早就定居水寨,村裏除了這處宅院,其實戶籍也並不在此處。


    等到劉璞生病離世後不久,劉培文初中畢業,又去隔壁縣做了兩年知青,這院子就荒廢了。久無人住的房子,即便叔叔一家偶爾灑掃,也難以改變缺乏人氣的事實。所以劉環幹脆就讓劉培文到後院與他們吃住在一起,也算是對自己這個侄子的愛護了。


    不然以農村規矩來說,分家之後,必然是各過各的。


    提了大半桶水,扛著把掃帚,劉培文費了大半天勁兒,才把屋裏屋外灑掃一遍,著實累得夠嗆。


    費了半天的體力,看著煥然一新的院落,劉培文隻覺得仿佛心頭的陰霾也被掃淨了一些。


    他下定決心,不能再當個無用的米蟲,總要想方設法賺些錢,讓自己和叔叔一家的生活越來越紅火。


    給自己定一個小目標,我先掙他個一百塊!


    過了晌午,劉環和黃友蓉也回來了,幾人吃了點飯,便各自休息,八月的天氣,沒有陰涼的地方腳底板都要燙出油來,劉培文也沒有外出的心思,躲在屋裏又寫起了商業計劃書。


    寫著寫著,他發現自己寫不下去了,如今的他對這個年代的商業發展的細節知之甚少,很多機會根本不明白如何尋找。


    早知道讓田小雲今天多買些報紙帶回來了。劉培文心中暗暗後悔。


    就在這時,九嬸的聲音卻遠遠的傳了過來,“就是這家!就是這家!”


    劉培文迎出門去,卻見九嬸已經身形如飛地離去了,隻留下一個中年男人茫然站在門口。


    這男人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白色的短袖襯衫顯得幹淨利落,胸口插著一支鋼筆,有些謝頂的頭上,發型是一絲不苟的三七開,其中已經夾雜著不少銀絲。


    此刻他提著一個公文包,看著劉培文。


    “您是找誰?”劉培文上前詢問。


    男人這才從九嬸倉皇離去的愕然中回過神來,看向劉培文,半晌,點點頭說道:“像!真像!”


    “我?像誰?”劉培文不解。


    “你爸爸是叫劉璞吧?我是他的朋友。”男人露出一絲微笑。


    其實以前在水寨的時候很多人都說劉培文長得像媽媽,等回了大劉莊,不少人並未見過他媽媽,反而覺得他像劉璞。


    劉培文這十裏八鄉俊後生的名號,也是跟著自己的爸爸叫響的。


    把人請到屋裏,在桌旁落座,男人才又開口。


    “我剛才聽那個大妹子說,你爸爸已經過世了?”


    劉培文遞過一杯涼茶,“您是我爸爸的朋友?他的朋友我知道的不多,還不知道您高姓大名。”


    “我啊,我叫張一公”男人扶了扶有些下滑的眼鏡。介紹起了自己。


    原來張一公是隔壁縣的人,他在五六十年代就跟自己父親認識,當時就在報社工作,與經常投稿的父親可以說是老相識。那時候父親為了避禍,把很多書信都交給了他保管。


    後來張一公自己卻又受到審查,如此往複,兩人竟是在接近二十年的時光裏斷了聯係。


    如今他是來歸還書信的。


    “造化弄人啊……”張一公聽劉培文講了講他這幾年的經曆,拭了拭眼角。


    “我認識劉璞的時候,他筆名叫玉聲,取金聲玉振之意,那時候我們專欄,他可沒少投稿,當時是咱們省少有的青年作家,我們報社都覺得他是未來的大作家,大評論家!”


    “這麽多年過去,我隻以為他因為環境變化不敢寫了,沒想到……”


    張一公使勁兒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激動地站起身來。“培文,你帶我去他墳頭看看吧,我去拜拜他。”


    兩人走了一刻鍾,跨過一大片荒蕪的河灘地,終於來到村裏的墳地,劉璞的墳遠遠的掛在西北角,跟劉培文的爺爺劉尚均靠在一起。


    此時的墳地寂靜無聲,在酷熱的天氣裏,兩人望著劉璞的墳頭,一時都沒有說話。


    半晌,張一公從公文包裏摸出一個小水壺,慢慢擰開蓋子,劉培文就聞到一陣酒香。


    張一公把壺裏的白酒都灑在劉璞的墓前,又深深的鞠了一躬,轉頭對立在一旁的劉培文說:“回去吧。”


    兩人又往回走。


    夏日的荒灘,枯黃的葦草足有一人多高,倆人穿行在其中,不少碎屑就粘在流著汗的胳膊上、臉上,讓人刺撓得難受。


    回到家,兩個人好好的洗了洗,才重新坐下。此時劉環也起來了,跟他招呼了幾聲,又重新倒了茶,三人在堂屋裏說起了話。


    張一公從提了一路的公文包裏摸出大約幾十封信,摞在桌子上。


    “培文,劉環,這是劉璞當年托我保存的信,我都沒有拆開過,如今二十年過去,也都物是人非了,你們拿著留個念想吧。”


    劉培文扭頭看去,發現信竟然是國外寄過來的,信封上的落款還是英語。


    劉環不懂英語,但是一看是外語,就已經是麵色一變。


    劉培文見狀,明白自家叔叔肯定知道些什麽,隻是此時不好當麵說罷了。


    三人把書信放到一旁,又聊起了天。


    聊著聊著,劉培文這才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看起來有點迂腐的中年人,竟然是個知名作家。


    張一公、張一公……他越想越熟悉。


    “《犯人李銅鍾的故事》,是您寫的吧?”


    “哦,你看過?”張一公一聽劉培文問起,笑著回答道。


    “看過,寫得特別好!我記得是……《收獲》!是發在去年的收獲上的吧!”


    此刻劉培文才終於想起張一公其人。


    犯人李銅鍾的故事是張一公1980年發表在收獲上的小說。當時張一公將小說投給複刊不久的《收獲》後,被編輯選中推薦給了主編巴老。巴老看後非常喜歡。發表之前,按照當時的慣例,編輯部向作者所在地調查作者情況,征求意見。


    可地方主管部門領導卻認為張一公有“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兩次打電話堅持不同意發表他的作品。還有人寫信揭他的“老底”,也堅持認為這部小說不能發表。最終還是巴老力排眾議,不但將該小說發表在《收獲》上,還重點推薦,放在了80年的第一期上。


    張一公可以說是中原作家的代表人物,後來也做過一省文協的頭領,雖然在八十年代群星璀璨的眾多作家之中看起來聲名不顯,但實際上實力不可小覷。


    “培文,你如果對文學有興趣,有沒有嚐試過寫作啊?”張一公看劉培文激動,心中有些感懷,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跟劉璞一起談論文學創作的時代。


    “沒有”劉培文搖了搖頭,“這些年當知青、回來上高中重新學習,根本沒機會嚐試。”


    “試試嘛!”張一公鼓勵道,“俗話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你爸爸當年是個大才,你也差不了!我看你說起這些文藝的東西也頭頭是道,恐怕平常也沒少看書,底子總是有的!”


    劉培文點頭應是,心中卻燃起了另一團火。


    是啊,80年代是屬於文學的年代,而80年代的作家,在收入方麵也是超越時代的,至少在這個年代,是真正的來路清白,還數額巨大的收入了。


    想要賺下第一桶金,寫作是個不錯的辦法。


    “叔,我想問問您,您寫這篇《犯人李銅鍾的故事》,能收到多少稿費?”劉培文望著張一公,大膽問道。


    張一公倒是沒覺得劉培文談錢有什麽不妥,“這篇小說是個中篇,我記得一共寫了是28000多字,收獲給了我千字7塊的稿費,一共是198塊錢。”


    198塊!劉培文心想,這一篇文章就是他兩個小目標啊!


    或許,我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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