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上說的霸氣十足,但真到投稿的時候,劉培文又謹慎起來。即便他的小說在被多人傳閱之後,點評為不比雜誌上的小說差,但他也生怕自己成為跟城北徐公比美的鄒忌。


    於是他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一字一句的把稿子細細讀過,檢查修改了一些遣詞造句的細節,覺得萬無一失了,又找出新稿紙,拿出自己上好的寫字功底謄抄了一份。終於覺得滿意了,這才接過弟弟劉培德這兩天給他從各處雜誌上收集到的投稿信息,開始做投稿排名。


    首位當然是人民文學,其次就是收獲,十月、當代、花城,再次是燕京文學、滬上文學、魯東文學、中原文學、長城、延河……再往下就是一些城市的文學期刊,那些幾人幹脆就是隻聽過名字,根本沒找到投稿地址。


    “任重而道遠啊……”劉培文審視著自己用毛筆大字寫出來的期刊名字,歎了口氣。


    “你不是說人民文學嗎?投唄。”一旁的田小雲撇了撇嘴。


    劉培文嘴角抽了抽。


    按理說,劉培文采用餘華那樣飽和式的投遞方式,是最穩妥的,從上到下投個遍,總有中的吧?實在不行,就推倒重來,另起爐灶。


    可是這裏麵就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投遞成本。


    現如今,投遞一封掛號信,外埠的價格是一毛二,如果說從人民文學開始投,屢次不中的話,光寄信的成本就讓此刻身價1元的劉培文頭疼不已。


    這首先就要考驗他對自己作品的信心,其次還要考驗他的錢包。


    “投十次不就是一塊二毛錢嘛!哥,這錢我給你掏!”劉培德豪氣的說。


    前天他屁股好了之後,不死心的又跑了一趟,不過這次長了個心眼,總算給自己留了點休息的時間,不敢再天天當特種兵。


    可饒是調慢了節奏,目前手頭資金已逼近二十元大關的劉培德,感覺自己賺錢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簡直可以買下全世界。


    “你可拉倒吧,想想你上大學在燕京得花多少錢!”劉培文瞪了劉培德一眼。走到了刊物列表前,開始了自己的剖析。


    “古語有雲,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劉培文指著眼前的期刊列表,“我現在覺得我的作品能投人民文學,那麽我去投當代、十月這些也許就很有希望,但是如果想十拿九穩的話……”他指了指燕京文學,“還是投它吧,必能中!”


    身前的劉培德和田小雲一副“感覺好有道理”的點了點頭,大概是被劉培文裝出來的強大信心給折服了。


    做了決定之後,劉培文表現出了極高的執行力,當天直接借了自行車,猛蹬一陣,跑到鎮上去寄信。


    在郵電所裏寫完了掛號信的封皮,劉培文想了想,又在稿子末尾和信封上都寫上了水寨一高的電話,並且說明了如何找到他,這才放心地把稿子放進去,又細細地用膠黏住信封,緊緊地捏過一遍封口,才遞到郵遞員手裏。


    “一定要給我寄到啊,哥!”


    “你小子,不會是給人家寫的情書吧?這麽怕丟?”


    在郵遞員的打趣中,劉培文蹬起自行車。此刻心裏的一塊大石落下,他忽然覺得連這八月毒辣的陽光也溫柔了幾分。


    接下來的幾天,劉培文也沒閑著,掛號信怎麽也要六七天才會送到,這段時間,他幹脆繼續構思自己最初所想的那篇內容,此刻他已經填充了不少細節,開始根據時代思考調整故事情節和文字的結構,如此刪刪改改,幾天的光景,光是廢稿和素材就堆了一大摞,不得不又掏了兩毛錢,去鎮上買了兩大摞信紙和一瓶墨水才罷休。


    而這段時間裏,弟弟劉培德雖然逐漸練就了一個鐵屁股蛋子,但生意卻越來越難做,好幾個集上現在都有賣冰棍的了,甚至還比他便宜一分錢,他的生意霎時難做起來。劉培文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立刻提高銷量的辦法,可是想到弟弟馬上就要去燕京上學,實在不該在這種事兒上浪費精力,於是勸了他兩次,他才悻悻結束了自己的小販生涯。


    最後算了算賬,賣冰棍一共掙了二十二塊三毛,最後又拿出一塊錢給批雪糕給自己的同學家,分了五毛錢給借給他自行車的鄰村同學,再去掉這中間修自行車的花費、每天猛蹬數小時多消耗的雜麵饃饃,零零總總算一算。最後落在手裏的錢,一共是十九塊整。


    然後劉環就把縣裏給的200塊錢的狀元慰問金,學校給的10塊錢,鄉裏和大隊裏給大學生湊的50塊錢,一共是260塊錢交到劉培德手裏。


    劉培德瞬間就從盈利十幾元的街頭販夫變成了腰纏近三百元的鄉村貴公子。


    “爸,這錢也太多了吧?”劉培德把兩筆錢合到一處,抬頭看著自己老爹,有些忐忑地問道。


    “是不少,可你去的是燕京啊!”劉環拍了拍劉培德的肩膀。


    自古京師居大不易,什麽東西都不會太便宜的。即便是如今上學不需要學費,甚至學校每個月還給學生發三十五斤糧票,但吃飯還是要花錢的,這個時期,哪怕隻在食堂吃兩頓,就買最便宜的菜和饅頭,一天也要三毛錢。要是吃葷菜,光一個菜就得兩毛,紅燒肉、紅燒魚那更是五毛開外。


    尤其這年頭大家肚子裏都沒有多少油水,無論男女飯量比後世都大不少,算下來,一個月吃飯,至少也要十五塊錢左右,才能吃飽。一個學期就是五個月,光吃飯就要花掉快八十塊錢,這中間不買文具、不買書嗎?不出門嗎?所以二百多塊錢看起來不少,但是好像也沒那麽禁花。


    “還好上大學不用交學費,不然誰家讀得起啊?”黃友蓉聽著幾人在這裏盤算,手都直哆嗦。


    這是虧得縣裏、鄉裏給了些錢,才讓家裏有了喘息之機,不然光是一年兩個學期的花費,家裏的存款就得狠狠扒掉一層,上完大學,還不得花個精光?


    “嬸兒!這就是你不知道了,”劉培文笑著說,“我聽說在人家美國,學生上學都得找銀行貸款,不然根本讀不起。這學貸一背就是好幾十年。”


    “要不說資本主義是毒瘤呢,你看看把老百姓都坑成什麽樣了。”劉英聞言也忍不住吐槽。


    劉環聽到劉培文說起美國,卻是神遊物外,想起了上次的那些書信。


    那些信他也沒跟劉培文多講,就直接收了起來,直接鎖在櫃子裏了。


    經曆過那些年代,哪怕身處鄉村,他們也是謹小慎微,生怕惹出麻煩,哪怕他知道這一封封信背後,可能有很多遠道而來的故事。


    把錢歸攏完,剩下的就是行李了,算算出發的時間,橫豎還有八九天,眾人也都是慢慢收拾。


    這期間也不斷有親戚朋友送東西過來,東家納的鞋墊,西家做的布包,林林總總,心意滿滿。畢竟這可是實打實的狀元郎,這在古代約等於鄉試第一的舉人老爺,怕不是當時就能捐出個富家翁來。


    就連一貫假小子的田小雲,這次居然也做起了手工活,送了一方繡著德字的手巾送給劉培德,而樸實無華的劉培德則直接甩給田小雲兩毛錢,把田小雲氣的夠嗆。


    就這樣忙碌著、準備著,一天天日升日落,炊煙嫋嫋,鄉村的生活似乎熱鬧了幾分,但又似乎與往日沒有太多不同。


    這天晌午,劉培文如往日一樣,吃過午飯,衝了個涼,打算躲在屋裏繼續梳理思路。大隊書記直接騎著自行車跑到了門口,連連叫著他的名字。


    “怎麽啦,李叔?”劉培文出來迎麵,大隊書記直接擺手讓他蹬車子,書記則坐到了車後座。


    “走吧,趕緊去鎮上,你學校裏打來電話了,說燕京有人找你!電話打到鎮上辦公室,辦公室又找到我,這才趕緊來通知。”


    “燕京!?”劉培文聞言心中暗喜。自己跟燕京的聯係,僅限於多日前給燕京文學的投稿,能打回電話來,看來投稿這事兒有門!


    “俺也不知道啥事,你去吧,你累了咱倆再倒倒!”李叔一路蹬車子也累得夠嗆,此刻剛喘勻了氣。根本不想多說話。


    劉培文此刻也來了勁頭,幹脆站起來蹬,仿佛身上忽然有了使不完的勁兒,身下的二八大杠被他蹬得飛快。


    隻不過他是有勁兒了,直把後座的李書記晃得夠嗆。


    “慢點慢點!你要晃死人啊!”


    劉培文此刻充耳不聞,他的耳邊隻有呼嘯而過的風,和砰砰的心跳聲,至於書記的抱怨,不好意思,那都已經隨風飄遠了!


    一路火花帶閃電,劉培文帶著一個人,愣是騎出了比一個人騎車還快的速度。


    趕到李寨鎮公所的門前,李書記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開劉培文,扶著車子吐了好幾口才罷休。劉培文見狀也趕緊上去扶住他,拍著後心,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兩人這才走進公所,找到鎮長辦公室,這是全鎮為數不多能打長途的幾部電話之一。


    鎮長見二人進來,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麵色灰白的李書記,隨即問道,“開昌同誌,這就是劉培文同誌吧?”


    李書記勉力點了點頭,給鎮長介紹了一下劉培文的情況,劉培文又把自己往燕京投稿的事兒解釋了一遍,鎮長這才點頭,“沒想到咱們鎮還有大作家呐!”把電話機推到劉培文跟前,“用吧。”


    鎮裏的電話此時還是老式手搖電話,這個年代想從中原把電話打到燕京,可不是容易的事,跟後世的點對點撥號不同,此時都是撥到郵電局,接線員就問你要到哪裏,再根據你要打的地方把電話線手動接到對應的接線管,是真正的物理接線,所以這年頭打電話一般都被叫做“要電話”。


    從李寨要到燕京,大體上要從縣郵電局轉到市郵電局,再轉到中原的接線局,再去撥外省,忙的時候,一個電話也許要等半天都不一定接通。三人枯坐了半晌,鎮長就有事消失了,李書記一見鎮長走了,囑咐了劉培文幾句,也幹脆離開。


    沒辦法,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接通,多久接通,陪在這裏根本毫無意義。


    所幸不到一個小時,電話就接通了。


    電話的那頭是個中年女子的聲音,劉培文趕緊自報家門說明來意。


    “哦!你呀!”女子笑了笑,“我是周燕茹,燕京文學的主編,你的那篇《雙旗鎮刀客》我們看了,覺得不錯,就是有些內容過於通俗了些,文學性還需要提高。怎麽樣,你願意改稿子嗎?”


    劉培文聞言大喜,自己本身就是奔著稿費來的,此時說有什麽一字不改的逼格氣節那絕無可能。


    “周主編您好,我就一個問題,要是改好了,肯定能給我發表嗎?”


    電話那頭的周燕茹笑了,“你這小子怎麽還談條件呢,不過你可以這麽理解,我們讓你改稿子,肯定是想發表的!”


    “太好了!”劉培文一下子蹦了起來,差點沒把電話線拽斷。“那我怎麽改,您現在跟我說嗎,我,我找找手頭有沒有稿紙。”


    “小劉啊,你不用著急!”周燕茹聽得劉培文的慌亂,在電話那頭笑出了聲,“這樣吧,你現在是有單位嗎,還是在哪裏,跟單位裏說一聲,寫個介紹信,來燕京改稿子吧!車票我們給你報銷,你來改稿還有補助,按幹部標準,一天一塊錢!”


    劉培文聞言,隔著電話給人表演了一幅小雞啄米圖。不假思索地把事情答應下來,又具體問了去辦公室的走法,找了紙筆細細的記錄下來,這才又千恩萬謝的掛掉了電話。


    走出鎮長辦公室,劉培文此刻神清氣爽,仿佛頃刻之間就獲得了巨大的成長。


    他感受著自己鼓噪的內心,感受著自己腦海裏熱血的轟鳴和耳朵裏無處不在的雜音。此刻,他終於把自己丟進了時代的洪流裏。


    魚躍龍門,或許就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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