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公交車停下,再轟鳴著開走,把雙手提滿東西,一臉愁容的劉培文留在了原地。


    放下手裏的東西,劉培文擦了擦汗,抬頭望了望陰鬱的天空。


    燕京城的夏天本來就特別炎熱,遇到這種陰雲密布卻又風停樹歇的沉悶天氣,傻子應該都知道這種天肯定是憋著一場不吐不快的大雨,最不適合出門。


    可惜他就是那個傻子。


    在計劃執行的第一天,惡劣天氣就打算給他一點小小的燕京震撼。


    劉培文雙手提起袋子,這裏麵分別裝著他剛買的西瓜、水果以及舅舅張竹托付的東西。


    期望能在大雨來臨之前趕緊找到地方的劉培文顧不得欣賞什刹海公園的風景,就沿著湖邊開始找尋自己的目的地。


    什刹海公園位於燕京城的中心區域,由什刹海、後海和西海組成。據說原本這片地方多得是寶刹寺廟,素有九庵一廟的說法,故名什刹海。


    後海南沿26號,看地址就知道是如今什刹海後海的南側一片的沿湖民居。


    以後世的眼光來看,這幾條靠近湖邊的胡同,特別是沿著湖邊的民居,無疑都是大富大貴的寶地。


    畢竟後世的後海酒吧裏,燈紅酒綠下的男男女女,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或明或暗的人間故事。劉培文依稀記得自己前世還在這裏聽過某鯊魚的演出。


    循著湖邊一個個的門牌,劉培文終於在雷聲入耳的時候,找到了地方。


    這是一扇不怎麽起眼的蠻子門,朱漆倒還算鮮亮,門簪左側一角釘著個紅底白字的鐵片,上寫“後海南沿26號”。


    聽著漸漸奏響的雷聲,劉培文心中不由得叫糟,趕緊湊到門前,啪啪拍了幾聲大門。


    此刻劉培文已經感到偶爾有雨滴開始砸在自己的肩膀上。稀疏的雨點開始次第落下,在這個沉悶又寂靜的上午,一場大雨開始了自己的前奏。


    劉培文不得不走到大門僅有的一點屋簷下,把頭和肩膀垂下來,又盡量把手裏的東西往裏湊著,生怕被雨點打濕。


    這種姿勢古怪難受,劉培文也隻能咬牙堅持,隻希望趕緊有人出來開門。


    幸好不久就有腳步聲傳來,隨後是大門開啟的響聲。


    一個一身素白衣服,留著短頭發的老太太打開半扇門,探出頭來,手裏還拿著傘。


    “您是?”


    “姥姥您好!我叫劉培文,我來找——”劉培文說到這裏一時語塞,當時張竹安排時語焉不詳,隻說是張家一位長輩,按輩分劉培文應該叫姥爺的。隻是初次見麵不通姓名就攀親戚,難免有些奇怪。


    劉培文幹脆從頭說起:“——我從中原來,家是水寨的,來找一位姥爺,幫老家的親戚來給您這邊送東西!”


    麵前的老太太原本狐疑的神色,聞言散去幾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劉培文,確定不是自己所知曉的人物,不過還是撤開身子,讓劉培文進了門。


    進了門來,劉培文連聲道謝,放下東西,又手腳麻利地幫老太太把門關好,這才打量起院子裏的環境。


    這是一處二進的院子,前院不算非常寬闊,與後院之間隻用一個月亮門隔開。


    此刻的雨越下越大,雨點密集的砸在地上,發出嘩嘩的聲響,所幸剛開始下,地上還沒有積水。老太太從門房裏又摸出一把傘遞給劉培文。劉培文趕忙接過。


    打開傘,用脖子夾著,又把東西重新拿滿雙手,劉培文就這樣在雷雨交加的時刻,跟著老太太走進了後院正房前。


    此刻,一個清臒的老者正閑坐在正房門口屋簷下。


    豆大的雨點啪啪砸落到地上,飛濺的水花沾濕了他的褲腳鞋子,他也渾不在意,依舊是望著院子裏的大雨出神。


    此刻,看到劉培文進來,他才抬眼瞧了瞧,可是隻一眼,他就愣住了。


    劉培文走到正房屋簷下,還沒等放下手裏的東西,就聽見老人喊了一句。


    “小大帥!”


    劉培文被這一句話喊懵了,不由得抬起頭看老者,夾不住的雨傘還是掉了下來。


    所幸此刻他已經在屋簷下,手裏的東西倒是沒濕。


    “您,您叫我?”劉培文把東西方向,指了指自己。


    這一聲,讓老人眼神中的熱切與滄桑再次收斂了起來,他迷惑地沉吟半晌,又認真打量了劉培文一番。才點頭道,“像!真像……小子,劉尚均,是你什麽人啊?”


    “那是我親爺爺。”劉培文恭敬地答道,隨後露出幾分不好意思,“那個,我從水寨來,是受我舅舅托付來看您二位,隻是他也沒跟我說您的大名……要不我就叫您姥爺?”


    老者聞言,也沒解釋,而是站起身來,朝屋內指了指,走進了正房。


    正房裏是與這個年代並不相符的客廳布局,有幾把看起來款式古舊的家具,牆上錯落掛著幾幅字畫,屋子裏的陳設並不多,但卻透露出一種疏密停當,井井有條的味道。


    老人揀了張椅子慢慢坐下,又讓劉培文坐在自己身側。老太太則去旁邊取水壺倒茶。


    聊了幾句,劉培文才得知,自己麵前這個年逾古稀的清瘦老者,竟然是名震全國的大收藏家張白駒,而剛才為他開門的的那個神態嫻靜的老太太,就是他的妻子潘愫。


    身為民國四公子之一的他出身水寨清末幾大世家中的張家,張家的權柄財富都是煊赫一時,本身就是水寨坊間故事中的經典談資,其流傳之廣幾乎可以和袁世凱並列。


    袁世凱那是誰?對於劉培文來說,他基本上可以說是水寨古往今來來唯一能在中華曆史上獨占篇幅的人了。


    而張白駒也不簡單,他自幼被過繼給自己的叔父,也就是大清最後的直隸總督張鎮芳,而張鎮芳與袁世凱又有姻親關係——整個水寨豪族都是如此。可以說從張白駒少年時,他就是當時最豪橫的一批權貴、二代之一。


    但與很多一心搞錢或者一心搞女人、不學無術的軍閥二代不同,張白駒有自己獨特的愛好,那就是文物和戲曲。


    在整個民國時代,張白駒瘋狂揮霍手中的資材,收藏了大量珍貴文物,西晉陸機的《平複帖》、展子虔的《遊春圖》、李白的《上陽台帖》,無一不是傳世孤品,堪稱無價之寶。而建國後,最終他都將這些文物無償捐贈給國家。後世更是有人戲稱,隻他一人,就捐出了半個故宮。


    而這樣的人,竟然還是自己母親的親族?還認識自己的爺爺?


    劉培文頓時覺得水寨真小。


    張白駒此刻心情很不錯,他自幼離開老家,在津門長大,從此回鄉的次數可以說屈指可數。劉培文的到來,讓他回憶起了童年的美好時光。


    “你爺爺小名叫春杏,我們在水寨一塊玩的時候,他才一兩歲吧,在我後麵當跟屁蟲,其實那時候我也就五六歲。”張白駒回憶道。“那時候我們倆鬧著玩,我說我以後要做大帥,他說他也要做大帥,我生氣了,說那不行,大帥隻有一個。”


    “你爺爺倒是好脾氣,他說,那你做大帥吧,我做小大帥。我當時覺得他的話真可笑,從此就叫他小大帥了。


    “後來,我去了天津,來往的少了。再見你爺爺還是他去燕京讀書的時候,那時候我長居天津,雖說是當兵,卻經常去燕京求字求畫,每次見麵我們都要喝醉。


    “再後來,我年紀大了,家業也慢慢敗空了,那一年你爺爺成親,我也沒回去。隻聽說當時他娶了個農村姑娘,成了水寨的笑柄,幹脆搬回老家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你爺爺和你奶奶,都是地下d……”


    張白駒絮絮叨叨講起自己和劉培文的爺爺交往的經曆,說完之後,眼神依舊是不平靜的。


    “隻是沒想到,他的兒子,最後娶了我的侄女。”張白駒望著劉培文,眼裏透露出欣慰。


    劉培文聞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低頭看見腳旁的包袱,卻突然發現自己忘了正事兒。


    “光跟您聊天了,都忘了事兒,”劉培文翻出包裏的信件和盒子,遞到張白駒麵前。


    張白駒打開一封,略略掃了幾眼,就合上了,又去看盒子,隻見盒子裏是一方雞血石的印章,正是他小時候的玩物。


    沉默半晌,張白駒才把東西收起。


    此時,天外雨聲終於漸漸變小。劉培文見狀,便要辭行。


    “不忙,不忙!”張白駒拽住劉培文的手,“讓你姥姥做頓便飯,咱們多聊聊。”


    劉培文此刻對張白駒的心情有所了悟,也不再提離去的事兒,幹脆跟張白駒講起了自己這些時日的經曆。


    聽到劉培文的小說馬上要發表,張白駒麵色如常,倒是聽說劉培文還會板胡,經常給劇團伴奏,張白駒頓時就來了興致。


    “我這裏有好幾把胡琴,可惜我拉得不好,難得你會,來來,拉給我聽聽。”說罷,張白駒就跑去廂房裏,取出一把京胡,一把板胡,遞到劉培文麵前。


    劉培文也不推脫,徑直取過板胡,拉起琴弦試了試,就知道這板胡肯定出於名家之手,聲音高亢明亮,兼有油潤之感,調了調音,劉培文直接拉了個花過門。


    “好!好好!”張白駒臉上掛著笑,他平生熱愛曲藝,中年甚至還跟京劇名家拜師學藝,可以說是資深票友。


    “京胡,會嗎?”他一臉希冀地遞過剛才劉培文沒拿的京胡。


    劉培文接過京胡,細細打量了一番。


    京胡的尺寸相較板胡還要小,且通體用竹子做成,聲音尖細嘹亮。


    換過京胡,劉培文適應了一會兒,不知道拉什麽好。思考半晌,他忽得想起前世自己聽過的曲子。


    那恐怕是全國最多人聽過的京胡曲子吧?


    他在腦海中回顧了一遍曲調,信手拉了起來。


    一時間,這如泣如訴的音樂在屋裏回蕩起來。京胡高亢甚至尖細的聲音,如同一把生活的鋸齒,一下一下,鋸得人痛徹心扉。


    大宅門的配樂是後世知名作曲家趙吉平所作,其中有兩首以京胡為主旋律的曲子,一曰世家,一曰思歸,當年隨著電視劇的火爆,傳遍了千家萬戶。


    不過此刻劉培文並沒有回憶起這麽多細節,他隻是憑著腦海中的記憶,把這兩段旋律一並演奏了出來。


    五分鍾過去,曲罷。


    拉出一頭細汗的劉培文抬起頭,卻看到對麵的張白駒已經是淚流滿麵。


    “臨老了,還是這麽容易激動。”張白駒有些激動地擦了擦眼淚,才又張口問道。“你剛才拉得這些小段有名字沒有?”


    “姑且叫做大宅門吧,姥爺您覺得咋樣?”劉培文接過潘愫遞來的冷布毛巾,擦了擦汗。


    “大宅門……好、好……”張白駒點著頭,不由得有些出神。


    中午飯非常簡單,一小盆過了涼水的麵條,一碟蒜泥,一小碗醋,一碟香菜。就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過水涼麵,劉培文卻吃得痛快。


    吃過飯,張白駒又來了興致,拉著劉培文在院子裏參觀了一番,最後又跑到西廂房的書房裏。


    這間房子相比井井有條的客廳就要亂得多。牆上、桌上堆滿了各種字畫,一側是個小床,另一側是一個巨大的桌子,用毛氈布鋪著底,上麵是一副還沒畫完的六尺大畫。


    “這是你姥姥畫的,還沒畫完。”張白駒說道。


    劉培文細細看了一會兒,找了幾處自認為畫的好的地方誇讚了一番,引得老太太笑意不斷。


    劉培文看二老高興,心中也頗為得意,幹脆趁機接過一張宣紙,蘸墨提筆,認認真真寫了幾個字,請求二老點評。三人在書房裏又說了一會兒話,終於盡興。


    此刻已經是一點多,老人家都有了倦意,劉培文也趁機告辭離開。


    “培文啊!”張白駒把劉培文送到門口,想了想,又叫住他,“反正你在燕京還要呆些日子,這樣,下星期,你再來找我,我寫兩幅字給你,你帶回老家吧!”


    劉培文聞言,自然是滿口答應,反正自己時間還充裕,再來一趟也無妨。再說了,跟這樣經曆豐富的人聊聊天,對自己的見聞增長也是大有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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