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宛如棉絮的雪花便不斷從空中飄落。不過,燕町站的車站裏頭仍滿溢著人群的熱氣,甚至到了有些悶熱的程度。


    『現在,列車電纜線因本日的降雪而出現異常。以燕町站為運行首站和終站的各線列車,目前均視情況暫時停駛。造成各位旅客的不便,還請多加包涵。』


    縮起披著巴爾瑪肯大衣的身子,在驗票閘門亮出自己的ic卡感應後,迅速穿越閘門的櫻庭良一,聽到站在墊腳台上方的站務員的公告聲,不禁抬起一張疲憊的臉。


    電車停駛了?在這種時間?


    因加班而連續幾天睡在公司的他,其實已經三天沒有回家了。看來得砸錢去升級坐綠色商務車廂才行──就在他這麽想的下一刻。


    各處的廣播傳來和剛才相同內容的公告。


    位於東京都燕區的燕町站,除了南口通往地下鐵車站、北口通往都市特快列車的車站以外,同時也是每天都會有幾十萬人來來去去、首都圈數一數二熱鬧的列車總站。除了轉乘列車這樣的目的以外,燕町站周邊也有為數不少的辦公大樓,所以,有許多人都會在這一站上下車。為了容納這些旅客而打造的的寬敞大廳,現在被一群有家歸不得的上班族擠得水泄不通。


    也加入這群人的櫻庭,鬆開因人群熱氣而變得皺巴巴的衣領,以一雙如槁木死灰的眸子抬頭望向電子看板。


    「列車停駛」幾個大字,宛如緊急逃生口的文字那樣浮現在上頭。平常總被多到數不清的地名填滿的電子看板,現在卻多出形似漆黑深淵的部分,看起來相當詭異。


    『目前,各大鐵路公司提供讓旅客免費轉乘的服務。欲搭乘地下鐵的旅客,請走出本站的驗票閘門,往南口方向──』


    廣播傳來建議旅客轉搭其他列車的公告。不過,櫻庭的住家位於隔壁縣市的鳩之台。雖然燕町站有直達列車,但要是這輛列車停駛,他便無法轉搭上其他列車回家。


    然而,櫻庭也不想返回公司。剛才離開時,他已經確實鎖門、也把樓層電源都關閉了。要是想再回去,就得特地找保全人員過來,向對方說明情況。這麽做的話,煩人的上司自然也會得知消息。這是最讓他受不了的事情。


    這種日子,總讓櫻庭覺得想死。


    每隔幾天,就會在都內某處發生的鐵路傷亡意外。現在,他非常明白想縱身躍下軌道的那些人的心情。


    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盡管工作同樣繁重不已、幾乎每天都得趕末班電車回家,但櫻庭身邊有能夠和自己並肩作戰的同事。他們有時會一起喝酒喝到天亮、聊一堆沒營養的話題。然而,這幾年以來,由於公司再三削減人事成本,同事們接連離職,沒能及時逃離的櫻庭,現在一個人成了上司和新人之間的夾心餅乾,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


    過著這種日子的他,即將邁入四十歲大關,就算想轉職,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為了養活妻小,他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沉重地歎了一口氣的他,聽到自己的右方傳來咆哮聲。


    「我不管,你快點回答!今天到底能恢複運行、還是不能?」


    感覺大概比櫻庭老一輩、身穿灰色西裝的一名男子,正對著站在墊腳台上方的站務員怒吼。後者是個看起來剛從大學畢業沒幾年的年輕人,握著手中的擴音器,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


    「我可是有付錢的耶~!拜托你們負起責任!所以,列車什麽時候會恢複運行?要是不知道,就給我去問站長啊!」


    雖然無人出聲附和,但周遭旅客的臉上全都寫著同樣的想法。櫻庭也不例外。


    在安靜到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辦公室裏,猛灌咖啡因飲料、死盯著電腦寫出來的程式,隻是某間發電廠的偵測係統轉外包的工作,不會讓人有半點成就感。至少希望今晚能躺在自家床上入睡──懷抱著這一丁點期盼出門上班,現在卻是這種結果。


    身穿西裝的男子滿臉漲得通紅,揪住站務員衣領,硬是將他從墊腳台上扯下來。感覺周遭沒有半個人打算上前阻止。櫻庭若無其事地加入圍觀人群之中,站到能清楚觀看這場糾紛的位置。


    很好。鬧大一點吧。


    櫻庭在內心這麽聲援西裝男子。


    這時,一個人穿越了他的身旁。


    這天明明下著雪,這名體型纖瘦的男子卻穿得相當輕便。他輕巧穿越自然形成的人牆,走到那名看似就要動手毆打站務員的男子身旁,並輕拍他的肩頭。一反車站裏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氣,他的行動就像蹦跳的兔子那般靈活。


    他迅速朝西裝男子輕聲說了些什麽。


    後者像是痙攣發作般止住動作。他鬆開站務員的衣領,環顧在周遭圍觀的人群。為了不和他對上眼神,櫻庭將視線往下移。對方是個陌生男子,就算偶然和他四目相交,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但櫻庭就是莫名覺得尷尬。


    從西裝男子的背影看來,他的怒氣已經完全消散了。粗魯地推開纖瘦男子之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纖瘦男子不以為意,隻是泰然自若地朝倒在地上的站務員伸出手。在輕輕點頭致意後,年輕的站務員拉著他的手起身。


    這時,有人「嘖」了一聲。周遭的旅客全都望向櫻庭。這時,他才發現剛才咂嘴的人正是自己。被強烈羞恥感淹沒的他,壓低視線離開了現場。


    列車看來還沒有要恢複運行的樣子。勉強能夠行駛的都市特快列車,驗票閘門處擠滿了旅客,呈現出一片擁擠程度完全不輸車廂內部的光景。雖然時鍾指針已經來到晚上十一點的位置,但車站大廳的人潮感覺完全沒有減少。成群的人們帶著一臉煩躁或疲憊注視著手機螢幕。看樣子,附近的旅館和網咖想必也擠滿了旅客吧。


    選擇早早放棄的櫻庭,在車站大廳的一角癱坐下來。宛如影片雜訊般細小的雪片,從通往月台的樓梯口下方吹了進來。


    倘若剛才的西裝男子出手毆打站務員,自己心中的鬱悶,是否也能得到些許的抒發?


    為了扼殺這種灰暗的念頭,櫻庭拱起背,將大衣的衣領拉緊。


    雪一直下到幾近深夜時分才停止,到頭來,列車終究沒有恢複運行。


    過了深夜,被站務員趕出來的櫻庭,瑟縮在南北自由通道的一角度過夜晚。同樣將臉埋進雙膝之間的人,三三兩兩地分布在他的周遭。其中還不乏年輕女性的身影。


    迷迷糊糊地讀著手中的文庫本時,大概是天亮了吧,櫻庭感覺車站裏的人似乎開始動作了。站務員來到自由通道,一一向每位旅客告知「現在可以搭乘首班列車了」。反射性地想起自家的棉被後,櫻庭從原地起身。要是能夠就這樣搭上首班列車,回到家呼呼大睡的話,該會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呢。


    然而,無法丟下工作的他,在車站度過一晚後,現在仍一如往常地吃著立食蕎麥麵。


    不同於炫目的朝陽,這是個寒冷的早晨。櫻庭眺望著鐵軌上的殘雪,以兩手捧起碗,啜飲黑色的湯汁。在嚐到滋味之前,熱度早先一步浸透了身子,讓他仍不住輕聲呻吟。


    櫻庭習慣在車站月台的立食餐廳解決早餐。無論是在辦公室打一晚地鋪之後、或是趁工作閑暇返回鳩之台的時候,這點都不會改變。站在餐券販賣機前方,煩惱今天要點豆皮蕎麥麵、天婦羅炸屑蕎麥麵還是炸什錦蕎麥麵,是晨間非常隆重的儀式。


    因為昨晚降雪的影響,從今天一早,列車運行的班次就比平常減少了一些。抵達月台的每一輛列車,內部都呈現擠沙丁魚的狀態。櫻庭以眼角餘光看著這些一大清早就滿臉疲態的上班族,大口咬下已經吸滿湯汁的炸什錦。洋蔥甜美的汁液,突破外層炸衣滲進他的口中。被隔絕在蕎麥麵店玻璃窗外的旅客


    ,不時望向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


    這讓櫻庭浮現了些微的優越感。雖然車站大廳裏也有販賣早餐的店家,但他會刻意選擇得走下月台的這間蕎麥麵店,正是為了這個理由。今天一整天,他也必須夾在惹人厭的上司和我行我素的新人之間,在昏暗的辦公室裏進行電腦作業。宛如身處看不見盡頭、令人窒息的冗長隧道裏。為了應付這樣的每一天,這種小小的幹勁不可或缺。


    櫻庭喝乾最後一滴湯汁、把碗放回桌上。在店員「謝謝光臨~」的一聲招呼後,正打算步出店裏時──


    一名踏入店內的人和他擦身而過。櫻庭瞬間停下腳步。是昨天出麵阻止西裝男子毆打站務員的那名纖瘦男子。看到對方的臉,櫻庭胸口再次湧現一股紮人的羞赧。


    男子熟門熟路地點了豆皮蕎麥麵,接著和店員閑聊了兩三句,看樣子似乎是熟客。他們聊的話題是昨晚的雪。


    看來,不能繼續在這裏吃早餐了。


    櫻庭在內心這麽低喃。和持續吃了八年的這間立食餐廳道別後,他來到月台上。


    同時,被呼吸困難的感覺襲擊的他,不禁用力按壓自己的胸口。


    是因為突然吸入冷空氣的關係。他這麽說服自己,然後跑上月台的樓梯。


    「畫麵跳轉的錯誤,可是連新人都不會犯下的過失吶!隻要把規格書重看一次,應該就會發現了啊!所以我說你這個人不行嘛,櫻庭~!」


    這麽怒斥趴在辦公室地板上的櫻庭時,生著鷹勾鼻的肥胖上司還刻意加重了「不行」兩個字的語氣。來自後方新人們的視線,彷佛全都刺進櫻庭的背部,讓他感受到正在流血的痛楚。


    自列車停駛、在自由通道度過一晚的降雪之日以來,已經過了五天。


    讓櫻庭花上一整個星期、甚至還耗費周末時光完成的發電廠偵測程式,出現了一處嚴重的疏漏。


    照理說,這個鷹勾鼻上司原本應該負責最終確認。但這個男人其實對寫程式一竅不通。盡管對這點心知肚明,卻沒在提交之前再次確認,確實是櫻庭的疏失。這陣子以來,他總是在辦公室過夜,昨天也連續熬了兩晚,身心早已抵達疲勞的顛峰。但這些並無法當成藉口。


    每當櫻庭犯錯,鷹勾鼻上司便會刻意召集新人,然後當著他們的麵怒罵他。原本還會同情櫻庭的新人,在同樣的事情反覆上演後,總會被這樣的氣氛感染,轉而對他投以鄙夷的視線。


    「在今天之內給我改過來。櫻庭,這是你的過失,所以可要自己負責修改喔?」


    在長達一小時的訓話後,上司拋下這樣的命令,就離開了辦公室。要是能把這一小時拿來工作,不知道會令人多麽感激呢。在感受已經超越憤怒而變得空虛後,櫻庭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前輩,需要幫忙嗎?」


    總是在下班時間準時離開的新人明明沒有這個意思,仍這麽開口詢問櫻庭。


    印象中,這個叫梅原的新人,是剛從大學畢業的毛頭小子。櫻庭很明白他在打什麽算盤。會對中層管理階級的可悲大叔表示同情,我還真是超級溫柔吶──他隻是想對周遭強調這一點罷了。這種新人,隻要肩膀上的負擔稍微變重,隔天就不會再出現在公司。打電話過去詢問,也隻會得到「啊,我要辭職。就這樣」的回應。而相關的責任,當然又會落到櫻庭身上。這樣的事情,他已經經曆過好幾次了。


    「不,不要緊。畢竟這是我個人的責任……」


    「我明白了。」


    梅原很爽快地放棄。看吧,我就知道──櫻庭在內心嘟噥著,以充血的雙眼再次望向螢幕。


    電腦風扇發出的低沉運轉聲,此時顯得極度惱人。


    這天,櫻庭罕見地在晚上九點左右離開辦公室。取而代之的是,從明天開始,他必須負責某個大型專案。看來,睡在辦公室地板的日子,恐怕又會持續一陣子了。


    而這個「大型專案」,是由櫻庭一手準備資料、做簡報、成功贏得合作客戶的信賴,才爭取到的案子。因為隻是間小公司,即使是擔任程式設計師的櫻庭,也常被業務一起抓出去賣弄專業知識。為了替這些靠關係進公司、隻顧著把交際費全數列入公費支出的業務員收拾爛攤子,而讓櫻庭疲於奔命的事情,也不隻發生一兩次了。


    進入這間公司,至今已經過了十五年。然而,櫻庭付出的辛勞幾乎不曾得到回報。


    不但功勞被搶走、還得被迫扛下失誤的責任。生性內向、又容易妄自菲薄的他,在「能做自己喜歡的程式編輯工作,然後領取一般水平的薪水」這樣的矜持支撐下,才能勉強一路走到現在。


    櫻庭踏出辦公大樓一樓,加入前往車站的人潮之中。約莫步行五十公尺後,搭乘戶外電扶梯向上,便會抵達他上周用來度過一晚的燕町站自由通道。櫻庭一邊眺望著林立的水泥柱上的電子看板廣告,一邊步向驗票閘門。能夠早點下班的日子,他總會到車站裏的書店晃晃。


    穿越自動驗票閘門的人潮,有如某種樂器。裝置辨識ic卡時發出的短短電子音,譜成不規律而渾沌的音樂。櫻庭也加入這樣的人群中,彈奏出熱鬧卻悲傷的電子樂器聲。


    將ic卡放回大衣口袋裏時,櫻庭才發現原本應該存在於裏頭的重量消失了。


    櫻庭總會隨身攜帶一本文庫本放在口袋裏。和別人提起這點時,對方總會表示意外。不過,這是無法用手機打發時間的他,從很久以前就養成的一個習慣。


    搭乘交通工具移動、或是洽商中的一小段空閑時間,他會翻開和工作無關的書籍。透過這樣的動作,能讓他稍微釋放自身的壓力,也能舒緩僵化的大腦,進而湧現新點子。


    他似乎把那本書忘在某個地方了。


    盡管不是特別重要的一本書,櫻庭受到的打擊卻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大。他覺得自己彷佛失去了一位珍貴的戰友。


    櫻庭不自覺地歎了一口異常沉重的氣。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步伐已經不太穩的他,搖搖晃晃地走在寬敞的車站大廳裏。


    燕町站的車站大廳,總是有各式各樣的人穿梭來去。


    仰望電子看板,一臉像是在等待情人到來的男子或女子。拖著行李箱,有說有笑地步向都市特快列車驗票閘門的一家人。盡管頭發已經開始斑白,卻還是生龍活虎地踏著通往月台的階梯往下的上班族。挺直背脊,以雙眼掃過每一個旅客的保全人員。以及展露出有如花開的燦爛笑容,努力吸引客人光顧的商店店員。


    那是被一片玻璃窗隔開、和現在的自己完全無關的世界。這些人的臉上全都洋溢著活力和希望,彷佛隻有櫻庭一人被這個世界舍棄似的。


    在正下方行駛的列車帶來的沉重震動,透過皮鞋鞋底傳達過來。像是和這股震動產生共鳴一般,櫻庭的心跟著一震。


    在僅隔著一片地板的下方,能夠將一切的痛苦、煩惱破壞殆盡的斷頭台正在運作。對現在的櫻庭而言,這是極為甜美的誘惑。


    彷佛為這種誘惑著迷的他,踏著搖晃的步伐,走向通往下方月台的階梯。踩著最後一階踏上月台時,列車已經順暢地進站。冰冷的晚風拍打著櫻庭的臉頰。


    「啊啊……」


    緊盯著列車的他,發出一陣像是在呻吟的聲音。


    我受不了了。好想逃走。這樣的想法填滿了櫻庭的腦袋。


    「櫻庭先生。」


    一個陌生的嗓音呼喚了他的名字。


    櫻庭猛然抬起頭,反射性地端正自己的服裝儀容。會在他的姓名後方加上「先生」這種稱呼的人十分有限。幾乎清一色都是合作企業的負責人。


    不過,聲音的主人並非合作企業的關係人士。他靠在櫻庭方才走下來的階梯扶手上


    ,肩上背著一個黑色的皮革包包。


    「這本書是不是你遺失的呢?」


    男子朝櫻庭遞出的,是用著車站裏頭的書店「book trail」的紙書套包住的一本文庫本。


    過了半晌,櫻庭才發現這個人正是上星期阻止旅客毆打站務員的纖瘦男子。


    「……為什麽?」


    圓瞪著一雙眼的櫻庭,開始重新觀察眼前這名男子的樣貌。


    輕薄的羽絨外套、窄管牛仔褲。微長而隨興梳理的一頭黑發。個子高挑、身型纖瘦,給人略顯輕佻的印象。滿臉胡渣的他,雖然有著立體的五官,但或許是眼角略微下垂的緣故,男子散發出一種柔和的氣息。年紀看起來大概落在三十歲上下。


    感覺是個隨處可見的打工族──做這種打扮的男子,在櫻庭的注視下,以有些尷尬的笑容回答:


    「鬆上小姐看到你在驗票閘門落下這本書,就撿起來了。她拜托我拿來還給你。」


    「鬆上……?」


    「噢,她是『book trail』的店員。瘦瘦的、戴著厚重眼鏡的一名女性。」


    這時,櫻庭突然感覺車站裏頭的風景開始染上色彩,同時變得生動起來。


    「原來那個女孩子叫鬆上嗎?」


    櫻庭對那名女性有印象。她應該是書店裏的資深員工了。櫻庭曾數度請她幫忙訂書、或是尋找和自己興趣相符的書籍。倘若是她,就算記得櫻庭的名字,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櫻庭接過文庫本。從掌心傳來的書本重量,令他覺得很舒服。


    「我是中神。中神幸二。」


    意外的是,男子接著朝他遞出自己的名片。


    「我叫櫻庭良一。」


    櫻庭也掏出公司的名片和男子交換。名為中神的男子遞過來的名片,采用和車站站名告示牌相同的造型設計,上頭標示著他的姓名、電子郵件信箱和一行網址。


    「這是你的個人網站的網址?」


    「請你之後上去看看吧。」


    中神注視著櫻庭的名片,露出像是拿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般的表情。


    「『spring systems』……櫻庭先生,你是係統工程師嗎?」


    「嗯,差不多吧。從早到晚都得死盯著電腦螢幕。你呢?」


    「我是打工族。工作內容五花八門。」


    中神的語氣不帶半點自卑或自嘲的感覺。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無論是身型、還是至今的人生,感覺都跟自己截然不同,彷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櫻庭無法不這麽想。


    「那麽,謝謝你拿書來給我。」


    朝男子輕輕鞠躬致意後,櫻庭打算轉身離去。


    真是現實啊。下著雪的那天,自己原本還對這名男子有些反感;然而,一旦站在接受對方善意的立場,他原本懷抱的負麵情感便徹底消失。這樣的事實,讓櫻庭感到相當羞愧。


    「櫻庭先生,可以再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中神開口喚住準備離開的櫻庭。聽到剛把書拿來還給自己的對象這麽要求,他實在無法說出「不可以」三個字。


    「有什麽事嗎?」


    在櫻庭這麽詢問後,中神從自己的包包裏拿出一台大尺寸的平板電腦。


    「我剛好需要一個背影呢。」


    看著巧克力色的「valentine"s day」的宣傳掛簾,櫻庭回想起久違的學生時代的戀愛。


    至今的人生中,他隻有收過一次真心巧克力。就是現任妻子送的。那一天,已經過了二十歲,卻仍欣喜若狂得像個國中生。一年後,他和妻子結婚。這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櫻庭這麽想著,畏畏縮縮地穿過那道掛簾。下一刻,無比寬敞的空間在上方拓展開來,讓他一瞬間產生自己來到戶外的錯覺。


    位於燕町站內部的「站內商場」,是個將兩層樓高的巨蛋上下打通的商業設施。穿越驗票閘門後往右,走到寬廣的車站大廳盡頭,便會看見懸掛著宣傳旗幟的正門入口。入口左側是通往都市特快列車搭乘處的通道。整座商場都位在鐵路和月台的上方。


    這個六角形的空間,被許多小型店鋪包圍著。每間店都以精心設計的旗幟、花卉裝飾或pop廣告互相爭奇鬥豔。商場中央則是一片廣場,後方種著一棵高聳的楓樹,周遭設置了幾張長椅。葉片已經全數凋零的枝頭,掛著尚未撤去的雪花吊飾。大概是聖誕樹用的裝飾吧。


    抬起頭來,可以看到冬日暖陽從格子狀的天窗照入室內。沐浴在陽光下的六角形腹地,延伸出一座座磚紅色的電扶梯。看起來,這裏似乎采用一樓是商店、二樓是餐廳或咖啡廳的設計。


    而一樓的主打商品,想當然就是清一色的巧克力。然而,環顧了這座巨蛋後,櫻庭卻湧現「哎呀?」的意外感。在販賣巧克力的店鋪外頭排成整齊隊伍的客人、以及東看西看、細細挑選的客人中,意外出現了男性的身影。而且還是像櫻庭這樣一身西裝打扮的男性。


    稍微思考過後,櫻庭明白了理由。


    盡管擁有和百貨公司或購物中心類似的外觀,但這裏仍是車站內部。沒走幾步,外頭就是車站大廳,是不解風情的男性上班族來來去去的場所。或許隻是順路繞進來的他們,可以懷抱著輕鬆的心情在這裏買點東西再離開。從商場開放式的構造來看,也能感受到建築設計師這樣的用意。


    櫻庭本身是喜歡甜食的人。撰寫程式遇到瓶頸時,他總是得來上一塊巧克力。


    隨著時間經過,比起客層,櫻庭的注意力慢慢轉移到這裏的商品上。中神剛才說的那句話,跟著在腦中浮現。


    需要一個背影──在這樣的神秘發言後,中神笑著繼續補充。


    「我想在這幅畫裏,加上一個踏入『站內商場』的西裝男子。」


    中神拿出來的平板電腦,螢幕上顯示出一張筆觸類似水彩畫的插畫。


    「稍微舒展疲憊的身軀,探頭觀察『站內商場』的背影。我想想……就像是在這裏散步的感覺吧。」


    在車站裏頭散步的男人。聽到中神這句話,櫻庭隻能回以苦笑。因為這實在是太超脫現實了。和公園不同,車站可是為了搭乘列車而造訪的場所。


    不過,融入女性客群之中,眺望那些在滋味上下了一番功夫、又在造形設計上多加琢磨後,因此誕生的宛如藝術品般的巧克力,櫻庭突然覺得「散步」這種說法或許也不為過。


    盡管飄散在空氣中的可可香味很淡,但仍足以讓人忘記這是平常總會經過的車站內部。櫻庭懷著讚歎的心情觀賞陳列在透明玻璃櫃裏的巧克力,又在看到售價後歎了一口氣。因為時間晚了,數量限定的商品幾乎已全數售罄。有些商品銷售一空的店鋪,甚至已經開始在做打烊準備。這樣的光景再次撩起櫻庭內心的物欲,讓他逛過一個又一個的玻璃展示櫃。


    不知不覺中,他連中神可能在某處描繪自己的背影一事都遺忘了。


    在鳩之台車站下車後,櫻庭走路返回自家。


    他手中拎著公事包、以及要價兩千元的綜合巧克力的袋子。


    「你的背影很棒呢。看起來很興奮又開心。」


    中神的感言仍留在他的耳畔。直到剛才都還背負著的沉重壓力,現在似乎減輕了一些。


    從明天開始,櫻庭就必須暫時過著在公司打地鋪的生活。他又得在漆黑的隧道中前進了。不過,一瞬間從縫隙中瞥見的藍天,想必能讓疲憊的雙腳繼續邁開步伐吧。


    拎在手上的巧克力的重量,配合著櫻庭走路的節奏搖曳著。


    這袋一時衝動而買下的巧克力,他一度打算送給中神。


    他想把這個


    當成文庫本的回禮。另一方麵,雖然隻有短短一段時間,但他還是「享受了」這個和工作完全無關的場所的氣氛。這讓櫻庭有些汗顏。


    不過,中神朝櫻庭手上的結婚戒指瞥了一眼。


    「把它當作禮物帶回家如何?」


    然後道出這個櫻庭從未考慮過的提議。


    之後,中神和櫻庭約好,幾天後讓他看看那幅加入他的背影的畫作。和中神道別後,他踏著莫名輕快的腳步推開自家大門。


    客廳是亮著的。以往,櫻庭總像是刻意避開這個亮光似地踏上樓梯,直接倒臥在自己房間的床上。


    但今天的他,帶著尚未平複的亢奮心情,打開通往客廳的那扇門。


    「奈緒子。」


    聽到櫻庭的聲音,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的妻子抬起頭,以一臉吃驚的表情望向他。


    以名字呼喚妻子。隻是這麽簡單的事情,他卻已經有一年以上不曾這麽做了。


    「……幹嘛?」


    麵對妻子狐疑的嗓音,櫻庭將裝著巧克力的袋子放在桌上。


    「這是禮物。你和友加裏一起吃吧。」


    「禮物?你有去哪裏旅行嗎?」


    在學生時代為之狂熱的妻子的視線,現在卻隻讓櫻庭感到厭煩。他速速步出客廳。


    這樣啊──妻子的那句話,讓櫻庭明白了自己莫名感到亢奮的理由。


    雖然隻有短短的三十分鍾,但我的確去旅行了。


    他想起中神還給自己的那本書開頭的一段文字。


    『雖然沒有要辦什麽事,但我想搭上火車前往大阪。』


    這天,櫻庭久違地做了一個開心的夢。


    早上六點。完成出門上班的準備後,從自家樓梯走下來的櫻庭,瞥見貼在玄關大門內側的一張白紙,不禁圓瞪雙眼。


    『買這個回來』──白紙上頭的女性字跡簡潔有力地寫道。櫻庭翻開這張白紙,發現背麵是透過電腦列印出來的情人節巧克力廣告。


    燕町站的「站內商場」限定,由知名巧克力師監製的綜合巧克力禮盒。每天限量五十盒。即使是櫻庭,也看得出來這是比他昨天買回來的巧克力高級數倍、和「限定」一詞再相符不過的商品。


    這八成是女兒友加裏寫的。櫻庭歎了一口氣。她或許是看到昨天的「禮物」後,判斷可以使喚自己的父親去跑腿吧。說起來,從自家到燕町站有直達列車,所以想要的話,她大可自己去買。要是在這種年紀,就讓她學到各種偷懶的技巧,將來可不會有半點好處。


    無視它吧。櫻庭這麽想著,伸出手握住門把的同時,突然又改變心意,再次定睛凝視白紙上頭的女性字體。


    仔細想想,因為工作忙碌,他已經好幾年沒跟女兒好好說上話了。不知從何時開始,妻子改和女兒一起睡在一樓。櫻庭跟這對母女,彷佛生活在同棟不同戶的二世代住宅那樣被隔開來。


    這是女兒暌違好幾年留給他的訊息。這麽想的同時,櫻庭感受到某種和巧克力的甜美與苦澀類似的滋味。


    他將那張白紙小心翼翼地折起,放進公事包之後,這才步出家門。


    抵達燕町站之後,櫻庭一如往常地踏進位於月台的蕎麥麵店。他換了個心情,點了平常幾乎不會點的咖哩飯。盡管試著尋找中神的身影,卻一直未能看到。


    主動提早來辦公的他,在忙著整理、準備資料的時候,在踏進公司的鷹勾鼻上司一聲令下,整個辦公室開始著手處理大型案件。在編寫程式的同時,櫻庭還必須負責指導新人、管理案件整體的進度。


    或許是因為昨晚睡眠充足,櫻庭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隻是,新的專案明明今天才剛起步,辦公室的士氣卻很低迷。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明顯是新人教育不夠充分。在工作分配階段的作業,他們總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若是櫻庭沒有一一給予指示,便不會采取行動。一閑下來,就開始玩手機遊戲。這讓櫻庭感受到已經不是「世代不同」這句話足以形容的隔閡。他覺得自己彷佛是在麵對一群外星人。


    感受著肩上徒勞無功的沉重壓力時,時間已經來到正午十二點。在這段原本應該啃著甜麵包、繼續埋首工作的時間,櫻庭從座位上起身。


    「我出去一下。」


    他無視臉上浮現怒意的鷹勾鼻上司、以及新人們吃驚的視線,就這樣衝出辦公室。


    然而,趕到「站內商場」之後,迎接他的卻是一張「本日的限量商品已銷售一空」的無情公告。


    「不好意思,請問這個商品要什麽時候來才買得到?」


    櫻庭氣喘籲籲地指著每日限定五十盒的綜合巧克力禮盒,向身穿給人整潔印象的白色製服的促銷人員詢問。對方是個看起來相當年輕活潑的女孩子。換成以往的櫻庭,或許會因為擔心自己被誤認成色狼,而猶豫是否該跟她搭話吧。


    「不好意思~今天剛開店就有很多客人來排隊,這款商品也馬上賣光了~我想,這樣的情況,或許會一直持續到情人節喲。」


    擔任促銷人員的少女露出傷腦筋的表情,一臉愧疚地對櫻庭雙手合十。


    「能不能先預訂、或是請你們替我預留商品?」


    「對不起!我們沒有提供這樣的服務。其實,光是為了提供每天限量的五十盒,好像就已經很勉強了呢。」


    「這樣啊……」


    今天是星期二,情人節是三天後的星期五。在那之前沒有休假,櫻庭也不可能為了買巧克力而上班遲到。


    他無力地垂下雙肩,和促銷人員道謝後,便離開了店鋪。


    「站內商場」擠滿了前來購買中餐的人潮。一樓後方有個販賣熟食和便當的角落,裝滿日式配菜或厚厚的香煎豬排的便當接二連三地賣出。咖啡廳和餐廳外頭也出現了排隊的身影。身穿西裝或套裝的男男女女也很多,或許都是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吧。在販賣巧克力的店鋪排隊的人龍中,不時能窺見同樣打扮的客人。雖然燕町站附近原本就有許多辦公大樓林立,但到了午休時間,會有這麽多人特地造訪車站內部,倒是讓櫻庭倍感驚訝。


    為擁擠的人潮感到心煩的他,在步出車站大廳的同時,反射性地四處尋找中神的身影。


    找到了。在走下月台的樓梯旁,他倚著扶手,用觸控筆在平板電腦上遊走。在他的身旁,有一名年輕男子探頭看著平板電腦的畫麵。


    走近兩人之後,櫻庭大吃一驚。


    「……你好。」


    主動向櫻庭打招呼的男子,是坐在他隔壁的同事,亦即總是在下班時間準時離開的新人梅原。


    一開始,櫻庭感受到的是私人領域被他人入侵的不快。然而,這樣的想法隨即轉變成一種羞恥感。梅原想必是追著在午休時間離開辦公室的他,才會出現在這裏吧。


    「你吃午餐了嗎?」


    「還沒。」


    櫻庭從皮夾裏掏出兩張千元紙鈔,硬是塞給梅原。


    「麻煩你拿這些錢買兩人份的午餐回來。」


    梅原看了看櫻庭的臉,又看了看手中的紙鈔。或許以為這是封口費吧,他的臉上浮現帶著幾分調侃的笑容。


    「我明白了。買什麽都可以嗎?」


    在櫻庭點頭之後,梅原便離開了現場。原本以為他會踏進附近的超商,但梅原卻走入車站大廳的人群之中。


    櫻庭歎了一口氣,和在一旁倍感興趣地看著兩人互動的中神對上眼。


    「你和他之前就認識了嗎?」


    「是的。應該是在他看過我的網站之後吧。因為我會上傳一些自己的插畫作品。」


    所以,梅原是中神的畫迷嗎?櫻庭望向平板電腦的螢幕,今天出現在上頭的,是


    背著書包的小學生的插畫。在成年人們來來去去的「站內商場」通道上,筆直地看著前方行走的少年。類似水彩畫的淡淡筆觸,替少年的雙眸抹上讓人為之屏息的閃亮光輝。


    「你是以作畫維生的人嗎?」


    或許是「以作畫維生」這種說法有點過時了吧,聽到這個疑問的中神露出微笑。那是個讓櫻庭也不自覺跟著露出笑容的微笑。


    「我是打工族。插畫純粹是我的興趣。不過,我也曾在遊樂園替人畫過肖像畫就是了。那麽做完全賺不到錢呢。雖然能練習畫技啦。」


    櫻庭想起了上野公園附近那些肖像畫的畫家。雖然他們捧在手上的是畫板,中神則是平板電腦,但後者散發出來的氣質,確實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


    「對了,櫻庭先生。看到你昨天帶回去的禮物,家人有開心嗎?」


    「關於這個……」


    臉上浮現淺淺苦笑的櫻庭,和中神訴說了女兒的「委托」。


    真要說的話,要櫻庭把巧克力當成禮物帶回家的人正是中神。因為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提議,導致自己被卷入麻煩事裏頭──櫻庭實在無法避免自己的說詞透露出這種感覺。將責任分散給對方,好讓他主動提議「協助」自己。這是櫻庭在和客戶交涉時學到的狡猾溝通手法。


    「那麽,要不要拜托別人呢?」


    中神果真表現出符合櫻庭期望的反應。


    「你說的別人是?」


    「因為我早上無法抽身,我想,應該可以拜托『站內商場』的林小姐。」


    不用這麽麻煩──感覺這句話湧上喉頭的櫻庭,連忙將它吞回肚裏。


    「拜托你了。」


    感受著湧現的沉重罪惡感,櫻庭朝中神深深一鞠躬。他甚至開始有點憎恨提出這種任性要求的女兒。


    「不過,有兩個條件。第一,我不確定林小姐……是否願意幫忙。不過,最後不管是誰替你買到巧克力,都請你當麵跟對方道謝。」


    身為一個社會人,這麽做是理所當然的。盡管有點不知所措,櫻庭仍點頭同意。


    「另一個條件呢?」


    中神筆直望向櫻庭的雙眼。他露出了不同於過去、認真到令人啞然的表情。


    「以後,我或許會拜托你什麽事情。屆時,能請你盡所能協助我嗎,櫻庭先生?」


    「你是說……」


    櫻庭頓了頓,試著讓疲憊的大腦運轉。


    「一如我委托林小姐幫忙買巧克力,未來有一天,我可能也會變成林小姐這樣的立場,是嗎?」


    「前提是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直接拒絕沒關係。那麽,我現在就能委托你一件事嗎?」


    中神說話的語氣,完全不帶強硬的逼迫感。對於已經好幾年不曾跟工作對象以外的人交流的櫻庭來說,中神是個會讓人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存在。


    櫻庭抬頭仰望電子看板上頭的時刻。自從幾年前患上嚴重的腱鞘炎之後,他便放棄了配戴手表的習慣。


    「可以的。不過,還剩三十分鍾,我就得趕回公司。」


    中神露出開心的表情點點頭。


    「『book trail』的鬆上小姐好像有話想跟你說。她現在應該還待在店裏。」


    「噢。」


    是中神昨天將文庫本還給自己時,順帶提及的那名女性店員。


    「明白了。我過去找她。」


    要委托的事究竟是什麽?盡管覺得有點麻煩,但做為代買限定巧克力的代價,這倒顯得分外輕鬆。


    和中神道別後,櫻庭在車站大廳邁開腳步。


    走到一段距離外之後,他回頭,發現中神一如往常地對著平板電腦揮筆作畫。


    站內書店「book trail」,是位於「站內商場」外圍、麵對通道開設的店鋪之一。看到在入口附近的新刊陳列架旁蹲低身子、檢視店鋪整體格局的店員,櫻庭隨即明白這名女子便是鬆上。


    不過,要向她攀談,需要一些勇氣。盡管兩人曾以店員和顧客的身分交談過數次,但這次情況不同。關於自己會過來找鬆上一事,中神似乎沒有事先知會本人。再加上櫻庭又是年近四十、樣貌看來有些土氣的男人。說不定會被對方誤以為他想搭訕。


    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櫻庭,在原地觀察了鬆上的背影片刻。她是一名年約二十五~二十九歲、臉上戴著一副大眼鏡的清瘦女性。長度看似及腰的黑發,隨意在腦後紮成一束。蹲低身子的她,正專心地替陳列在架上的書籍調整位置,腳上那雙鞋的鞋跟也因此緊貼在地麵上。


    明明早已看過她好多次、也認得她的嗓音,但光是得知對方名叫鬆上,就讓櫻庭對這個人湧現完全不同的印象。彷佛是舞台上穿著黑衣的幕後工作人員,搖身一變成亮眼的女演員似的。


    「你好,敝姓櫻庭。請問你是鬆上小姐嗎?」


    這麽輕聲開口後,鬆上抬起頭仰望櫻庭。她沉思半晌,接著以穩重的動作起身。


    不是隔著書店收銀台的桌子,而是這樣直接麵對本人後,櫻庭發現鬆上有著意外高挑的身型。雖然還不到跟他一樣高,但就女性來說,這樣的個子應該算高了。


    「您收到先前遺失的那本書了嗎?」


    那是個不帶情緒起伏的平靜嗓音。鬆上從「book trail」的製服圍裙裏掏出皮夾,抽出裏頭的名片遞給櫻庭。


    「我是鬆上利香。」


    這張名片,和中神之前遞給櫻庭的一樣,都是上頭不見公司行號的私人名片。收下鬆上的名片後,櫻庭也微笑著遞出自己的名片。


    「收到了。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呢。」


    聽到櫻庭這麽說,鬆上的臉上浮現淺淺的微笑。她原本像個人偶般冰冷的氣質,也因此變得柔軟一些。


    「不會,您有收到就太好了。這類書籍雜誌,就算被送到車站的失物招領處,也會馬上被丟掉呢。」


    「這樣啊。不過,再買一本就好了。」


    櫻庭說出這句話之後,鬆上臉上的笑意也褪去了。


    我惹她生氣了嗎──在櫻庭這麽擔憂時,鬆上像是柔聲規勸般開口。


    「身為書店店員,比起重新購買同一本書,我比較希望客人能把這筆錢拿來買其他沒看過的書。因為不慎把書弄丟、或是弄髒,所以再重新買一本一模一樣的,並不會讓人感到開心。我也有過這種經驗。」


    「確實是這樣呢。」


    原來如此。這名女性是真的很喜歡書──湧現這樣的想法後,鬆上宛如人偶般蒼白的膚色、不施脂粉的臉蛋,看在櫻庭眼中,就像是維持著原本的樣貌長大成人的文學少女一般。


    櫻庭在內心這麽感歎的同時,鬆上輕輕朝他一鞠躬。一頭緊緊綁在後方的長發,像是尾巴般跟著腦袋的動作搖晃起來。


    「不好意思,說了一些多管閑事的話。」


    「不,我是真的認同你的說法。請容我再次感謝你替我找回那本書。對了,鬆上小姐,聽說你找我有事……?」


    聽到櫻庭的疑問,鬆上以手指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大眼鏡,轉身望向自己方才正在調整的新書陳列架。


    「櫻庭先生。您覺得這樣的書籍陳列方式如何?」


    櫻庭露出困惑的表情望向鬆上。後者則是一如往常,以不帶任何情緒的雙眸緊盯著他看。


    「呃,嗯……我覺得看起來很乾淨啊。不過,為什麽問我?」


    「這間書店的客層,以像您這種年紀的男性上班族為主。如果能請熟客之一的櫻庭先生給予指教,對我們會有很大的助益。您不需要提供太專業的意見,隻要告訴我大概的感覺、或是第一眼的印象即可。」


    聽到「熟客」一詞,櫻庭不禁睜大雙眼。


    他完全沒料到,隻是因為這間書店位於上下班會經過的通道旁,所以時常順路進去晃晃的自己,在鬆上眼中,竟是這樣的存在。就算是在同一個車站裏,隻是上門光顧的他、和在店內工作的她,想法竟會如此不同。


    「雖然是我個人的主觀意見,不過,因為這些書籍尺寸不一,所以感覺有點雜亂無章呢。看起來五花八門的感覺是不錯,但如果能把相同大小的書籍擺放在一起,可能會比較適合像我這種念理工的人……」


    被稱為熟客,或許讓櫻庭有種受到吹捧的感覺吧。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口回答了鬆上的提問。鬆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點點頭。


    「您的意見相當值得參考。燕町站周邊有很多程式設計相關的企業,所以,如果書籍的陳列方式太過雜亂,的確可能造成反效果。」


    一段令人舒服的對話──櫻庭切實地有這種感覺。明明是在跟幾乎比自己小一輪的年輕女性說話,他卻沒有半點痛苦的感覺。想必是因為鬆上的態度,在在顯示出她對書籍的喜愛吧。


    結束幾段問答後,鬆上從書籍陳列架拿起一本文庫本。


    「櫻庭先生。我看您時常購買散文隨筆類的書籍,那麽,這樣的書名,您覺得如何?」


    「這個嘛……會有點在意。不過,因為它是采用封麵朝上、然後堆得很高的陳列方式,給人一種努力推銷的感覺,反而會降低想拿起它的欲望呢。這是跟旅行相關的作品嗎?」


    「是的。是一名喜歡橫濱急行列車的女性作家的書。」


    橫濱急行列車,是從東京開往橫濱的民營鐵路列車。盡管行經路線和櫻庭無緣,但他知道那是一輛有著鮮紅色車身的列車。封麵的書腰上頭,也寫著以民營鐵路為主的隨筆文章。


    櫻庭接過這本文庫本,翻開了內文的第一頁。最初幾行平淡而略顯艱澀的文字,讓他將文章和眼前這名女性的身影重疊。


    「……我買一本吧。」


    「謝謝您。」


    鬆上的臉龐浮現淡淡的欣喜。看樣子,在讀完這本書之後,可得過來告訴她自己的感想了。內心為此莫名湧現一股期待感的櫻庭,不自覺地開口詢問鬆上:


    「你跟中神先生是什麽關係呢?」


    基於年齡相仿,櫻庭也曾想過這兩人是男女朋友的可能性。不過,他又覺得似乎並非如此。


    鬆上收起笑容,以手輕推眼鏡的鏡腿,做出片刻沉思的樣子。


    「中神先生嗎……我隻知道他在『站內商場』工作、會在車站裏頭作畫。也就是說,我們純粹是認識彼此罷了。」


    以一句「可是」做轉折後,鬆上繼續往下說。


    「某天,中神先生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認識彼此』是一種很棒的關係。盡管不會在日常生活中交流,但我們知道彼此的名字、知道對方大概是什麽個性的人。除了工作場合以外,要和他人建立起這樣的關係,其實還挺困難的。」


    確實如此。若是像櫻庭這樣,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公司和自宅之間往返的人,就更不用說了。中神想必和很多人保有這種「認識彼此」的關係吧。


    「今後,我跟鬆上小姐就是『認識彼此』的關係了嗎?」


    「我想是的。」


    聽到櫻庭的發言,鬆上露出淺淺的微笑。


    和回到陳列架前方的鬆上道別後,櫻庭捧著新買的文庫本返回車站大廳。


    中神依舊在原地作畫。拎著一隻塑膠袋站在他身旁的梅原,一邊凝視著平板電腦的螢幕,一邊和某個陌生男子交談。後者身穿白色襯衫,有著十分筆挺的站姿。


    發現櫻庭後,梅原舉高手中的塑膠袋表示:


    「主任,我們趕快回去吧。」


    電子看板上顯示的數字,告知櫻庭午休時間隻剩下五分鍾的事實。


    跟白色襯衫的男子點頭打過招呼後,櫻庭便和梅原一起穿越驗票閘門。


    從自由通道走向北口的路上,櫻庭望向梅原問道:


    「剛才那個人是?」


    「他是白砂軟體業務部的人。公司就在南口的商業大樓裏麵。」


    櫻庭對這間公司的名字有印象。是跟自家公司在招標案中競爭過好幾次的對手。


    「你打算轉職嗎?」


    「不是這樣的啦。那個人也很喜歡中神先生的畫作,我們是這樣才認識的。不過,就算少了我一個員工,我們公司應該也不痛不癢吧。」


    聽到梅原明顯的挖苦,櫻庭不禁苦笑。


    「雖然還不能說『我們需要現在的你』,但要是你不變得『將來能夠為我們所需要』,那可就傷腦筋了。」


    梅原露出吃驚的表情。或許是誤以為自己的發言讓櫻庭動怒了吧。


    兩人步出自由通道,搭乘電扶梯往外後,隨即踏進辦公大樓。亮出員工證,穿過大廳,和保全點頭致意,最後搭上電梯。電梯門關閉後,櫻庭和梅原變成兩人獨處的狀態。


    「你買了什麽?」


    「呃?」


    櫻庭望向梅原手中的塑膠袋。


    「我是說便當。」


    「我買了一種叫『貝山貝海』的鐵路便當。我很愛吃扇貝呢。」


    「在辦公室裏吃鐵路便當?」


    「隻要是美味的東西,不管在哪裏吃,都會很美味啊。」


    現在,就算是百貨公司,也會舉辦鐵路便當的特賣會。櫻庭認為「鐵路便當就是要坐在列車裏頭享用」的想法,或許已經過時了吧。


    「不知道會不會讓人多少有種去旅行的感覺。」


    「哦~原來你也會去旅行啊,主任。」


    「年輕的時候。不過,現在偶爾也會想跳上特急列車的車廂呢。」


    在抵達辦公室之前,電梯門再次敞開,其他公司的職員跟著走了進來。兩人的對話也就此中斷。


    「認識彼此」的關係啊……憶起鬆上那番話的櫻庭,悄悄望向梅原的側臉。


    盡管已經和他坐在相鄰的座位共事半年,但櫻庭仍對梅原的喜好一無所知。像這樣的私下交流,在櫻庭的記憶中,也是第一次。


    從櫻庭這一輩的立場來看,梅原不會對他說敬語,態度感覺也有些沒大沒小;但在實際對話過後,他發現梅原是個能夠正常溝通的對象,而不是什麽外星人。


    舞台上穿著黑衣的幕後工作人員,搖身一變成亮眼的演員──梅原也讓櫻庭有這樣的感覺。


    踏進辦公室後,櫻庭一邊聽著鷹勾鼻上司的叨念,一邊返回自己的桌前。坐在隔壁座位上的梅原,帶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


    燕町站名產「貝山貝海」的鐵路便當就擱在桌上。看到這番略顯突兀的光景,櫻庭不禁嘴角上揚。


    情人節前一天、亦即二月十三號是星期四。這天,櫻庭踩著踉蹌的腳步,穿越車站的驗票閘門。


    委托中神幫忙購買巧克力,至今已經過了兩天。接到他捎來的「買到巧克力了」的簡訊後,櫻庭佯裝去上廁所,藉此離開殺氣騰騰的辦公室,來到燕町站的站內大廳。


    雖說是午休時間,但自己還是編造了一個溜出職場的謊言。為此,櫻庭有種罪惡感,同時卻也像個惡作劇的孩子那般興奮。


    中神一如往常地倚著車站大廳的階梯扶手站立。就算隔著好一段距離,他的纖瘦身影仍十分顯眼。


    不過,今天的中神有些不同。他手上沒有捧著平板電腦。一塊白色的布披垂在輕薄的羽絨外套正麵。走近一看,櫻庭發現中神的右手纏著繃帶,然後以三角巾吊著。


    「午安,中神先生……你的手怎麽了嗎?」


    「辛苦了,櫻


    庭先生。」


    中神的臉頰浮現一抹難為情的色彩。


    「沒有你看到的這麽嚴重喔。其實隻是淤青,醫生卻小題大作地替我包上石膏繃帶。應該兩、三天就能拆掉了吧。不過,這樣就不能作畫了,真傷腦筋。」


    「真是有夠笨的。」


    突然有個女性嗓音這麽插嘴。站在一段距離外、原本在使用手機的一名女子,此時以帶著怒氣的眼神望向這裏。


    身高和體型都很迷你的她,散發出一種成年女性的氣質。盡管現在是冬季,她卻穿著能凸顯腿部曲線的熱褲和黑色褲襪,上半身則是貼身的橘色毛衣,以及質地較薄、長度落在膝上的外套,感覺很方便活動。一頭沒有染過的黑色短發,反而讓人感覺突兀。她看起來就是這樣的一名女性。


    朝兩人走近的她,又瞄了中神的繃帶一眼,接著抬頭仰望櫻庭。她的手上拎著櫻庭委托購買的巧克力專賣店的紙袋。


    「這個人啊,一大早幫忙調解別人的糾紛,結果被其中一人用很重的包包攻擊。結果,攻擊他的犯人逃了,另一人也隻是一臉不滿,連一句謝謝都沒有。到頭來,就算受傷,也隻能自認倒楣。連警察都罵他『不要多管閑事』呢。」


    真像個傻子。又補上這一句之後,女子向櫻庭輕輕低頭致意。


    「午安,敝姓林,在『站內商場』工作。這是你委托的巧克力。」


    「敝姓櫻庭。謝謝你。」


    看到女子朝自己遞出紙袋,櫻庭連忙伸出手接下。林說話和動作的步調都相當緊湊,櫻庭好不容易才抓住開口答謝她的時機。


    「每個禮拜,我會有五天在『站內商場』的花店值班,不嫌棄的話,歡迎你來看看。不過,像櫻庭先生這種年紀的男性,和巧克力師特製的產品,還真是令人在意的組合耶。做為參考,我想請問一下,這是你買來犒賞自己的東西嗎?還是要送給別人的禮物呢?」


    不知是因為「委托代購情人節限定巧克力」這種特殊狀況、或是天生個性如此,和櫻庭說話時,林表現出相當自然的輕昵。櫻庭有些愣愣地回答:


    「不,是買給我女兒的。她似乎有想送的對象。」


    「原來是這樣呀!令嬡現在幾歲呢?會拜托爸爸幫自己買巧克力,感覺是對你信賴有加的表現呢。一般來說,女孩子應該都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要送巧克力給某人的事才對。」


    「是……這樣嗎。我女兒今年十六歲。」


    「正值思春期的年齡呢~啊啊,好懷念喔~因為我高中念的是女校,所以一直很憧憬這種告白或被告白的體驗。」


    除了體型嬌小的特徵以外,帶著開朗微笑抬起頭,滔滔不絕地和櫻庭閑聊的林,簡直像隻小兔子。因為她外表看起來和女高中生沒兩樣,櫻庭總有種在和女兒的朋友說話的感覺。


    雖然她和鬆上平淡的說話態度完全相反,但這樣的交談,盡管算不上開心,卻也不會令人不快。


    「林小姐,你今天休假嗎?特地麻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不會。我就住在車站附近,所以完全沒問題。而且,我剛好也想看看這間店的巧克力嘛。」


    「你也要送巧克力給別人嗎?」


    因為收到妻子的巧克力,而歡欣鼓舞的那段過往。回憶起這件事之後,櫻庭不禁開口問道。


    林一瞬間移開視線,接著才回答:


    「嗯,至少會送人情巧克力吧。我沒有能送這麽昂貴的巧克力的對象。」


    「噢,對了,我要給你錢。」


    險些忘記這回事的櫻庭掏出皮夾。這盒巧克力售價四千元,做為十六歲少女送給思慕之人的禮物,著實太貴重了一點。正想思考自己的養育方式是否有問題時,櫻庭臉上浮現了苦笑。別說養育方式了,女兒的教育和升學的問題,自己都不曾參與其中過。他將一切都丟給妻子奈緒子負責。


    櫻庭甚至不知道女兒目前就讀的學校叫什麽名字。


    接下他遞出的四千元後,林將鈔票塞進自己的白色皮夾裏。皮夾外頭別著一個白色流線型列車的徽章。


    「那麽,我就先失陪嘍。櫻庭先生,也請你幫忙說說中神先生吧。他可不是隻受傷過一兩次而已呢。」


    林看著中神吊在胸前的手臂這麽說道。接著,她朝櫻庭輕輕鞠躬,又怒瞪了中神一眼,這才穿過驗票閘門離開。


    盡管態度嚴厲,但其實很擔心中神的她,讓櫻庭萌生了好感。


    「你們感情很好呢。」


    「我總是受林小姐照顧,所以在她麵前,我實在抬不起頭呢。今天也是她陪我去醫院的。」


    聽到櫻庭這麽說,中神以沒有包著石膏繃帶的那隻手搔了搔頭。以各種理由再三推阻的中神、以及硬是把他拖到醫院的林。櫻庭似乎能想像出這樣的光景。


    他回想起下著雪的那天,阻止西裝男子毆打站務員的中神俐落的身手。


    當下,櫻庭對中神湧現了厭惡感。在內心鄙視他是個愛耍帥的偽善者。不過,看樣子,那並非中神一時興起而做出的行為。


    「好心上前勸架,最後卻讓自己受傷、還被警察斥責,這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嗎?請你多小心一點喔。」


    聽到櫻庭擔心地這麽叮嚀,中神隻是露出難為情的微笑。這樣的他,給人和「愛耍帥」、「正義感」等詞匯完全無緣的感覺。


    「對了,我看到嘍。加入我的背影的那幅畫。」


    櫻庭所說的畫作,昨天以《背影》的名稱刊登在中神的網站上。


    在人群宛如黑影般交錯的車站大廳,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背影,抬頭仰望著「站內商場」巧克力色的宣傳掛簾,感覺就要邁開腳步的一瞬間。有些複古的厚塗水彩畫風,讓它看起來像是繪本中的一張插圖,實在無法想像這是電繪作品。


    那是一張很棒的畫。回想起來,那時踏出的腳步,成了櫻庭的轉機。讓原本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他,久違地伸了個懶腰、暫時放鬆身心的那一天。


    中神或許沒發現吧。不過,那個當下,他覺得自己確實得到了救贖。


    「我把它設定成公司電腦的桌布了。雖然是第一次當別人的作畫模特兒,不過,該怎麽說呢……一想到可能有很多人都看到我的背影,就覺得……必須更認真、振作一點。」


    聽到櫻庭這番話,笑意從中神臉上消失。擔心自己是否說錯話的時候,後者露出極其認真的神情,筆直地凝視著櫻庭。


    「太好了。」


    下一刻,中神的表情綻放開來,透露出滿滿的安心。櫻庭不明白這樣的表情變化意味著什麽,但在他發問之前,中神先開口了。


    「你已經不想尋死了嗎?」


    將巧克力專賣店的紙袋放進車站置物櫃裏保管後,返回辦公室的櫻庭,朝在旁邊辦公桌埋首工作的梅原問道:


    「是你嗎?」


    「什麽事,主任?」


    櫻庭搖搖頭回以「沒事」,準備就坐的同時,鷹勾鼻上司的嗓音回蕩在整間辦公室裏。


    「喂,櫻庭,你搞什麽東西啊?過來。」


    已經被這樣怒吼好幾年的櫻庭,身子跟著反射性地一震。他沉默著走到上司的辦公桌前。


    「還想說你上廁所那麽久,原來是偷溜出去了?你是一個人跑去吃牛排了嗎?在公司整體必須同心協力的這個節骨眼,為什麽隻有你這麽任性妄為?聽好了,這個專案攸關我們公司的未來,給我拚老命努力!」


    在自己的正前方,有著臃腫麵容的這個男人,正漲紅著一張臉大聲咆哮。至於背後,則能感受到來自梅原和其他新人的視線。


    隻要垂下頭,冰凍自己的內心,風暴遲早會散去。這便是櫻


    庭這幾年以來學到的處世方針。如果這麽做沒用的話,下跪就好了。要是開口反駁,隻會讓怒罵延長,進而浪費掉自己的工作時間。他想趕快返回辦公桌前。隻有對著螢幕敲打鍵盤的這段時光,能讓他忘記一切。


    然而,他的背卻彷佛被錐子刺穿那麽疼痛。


    「有人拜托我讓你打起精神來。」


    但中神沒有明說那個人是誰。


    「我馬上看出你有著『什麽時候死去都無所謂』的想法。長年以來在車站裏頭寫生,讓我多少培養出看人的眼光。可是,我對你的公司和家庭都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就隻有這個車站的事而已。」


    所以,中神佯裝把失物歸還給櫻庭,藉此讓他變成自己「認識的人」的一員,建立起彼此的聯係。


    「片刻的放鬆──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我想,如果是有『認識的人』工作的車站,或許會讓你比較難縱身躍下軌道吧。」


    中神一臉愧疚地這麽表示,像是在為了自己欺瞞櫻庭一事道歉。


    他所做的事情,的確隻有在車站裏向櫻庭搭話。就隻是這樣罷了。


    不過,這麽做的結果,卻讓櫻庭獲得救贖。盡管日常生活仍逼得他喘不過氣,但在車站裏瞥見中神或鬆上的身影時,死亡的誘惑也在不知不覺中被衝淡了許多。


    「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然而,在開口表達感謝之前,櫻庭就先用責備的口吻逼問中神。


    不光是之前的勸架。雖說是受人之托,但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看起來很想死」,就試著阻止對方的行為,可不是「雞婆」兩個字這麽簡單。要是一個沒弄好,他可能還得為對方的人生負責。


    中神露出看似不好開口的害羞表情,以一聲「哎呀~」回應。


    「每個人都希望能讓自己的容身之處變得更舒服吧?」


    聽到他的回答,櫻庭環顧自己的周遭。


    驗票閘門譜出的樂章。綿延不絕的廣播公告。以及像是受到引導般、宛如一整片黑影的人群踩下的腳步聲不斷回蕩的寬廣大廳。


    「容身之處?這裏是車站耶。」


    據說一天會有幾十萬人在此上下車的大型總站。對大多數人而言,這裏隻是個必須路過的場所。跟「容身之處」應該完全沾不上邊才對。


    在如此巨大的人流之中,中神的努力有如滄海一粟。就算出手搭救了某人,對方也不見得會再度造訪這個車站。


    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就像把文庫本還給櫻庭那時的笑容。讓後者不自覺地同樣以微笑回應他。


    「正是因為這樣啊。所謂的車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嘛。」


    不是路過的場所,而是聚集的地方。這麽說之後,中神開始豎耳聆聽驗票閘門和腳步聲譜出來的協奏曲。


    隻要做自己喜歡的程式設計工作,靠這樣過活就好了。


    然而,這隻是放棄努力的藉口。自己過度依賴現在的公司和工作環境了。至此,櫻庭才終於發現這一點。


    他感受到來自後方的新人們的視線。已經被上司臭罵過好幾次的櫻庭,做出下跪道歉的行為,也不是隻有一兩次了。每當這種時候,這些新人是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凝視著自己如此不堪的背影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櫻庭放棄和暴風雨正麵對峙。他變得隻能垂下頭,在內心祈禱暴風雨早點停歇,然後默默等待。


    不過,中神卻向他證明了「隻有自己一個人努力,也改變不了什麽」這種老生常談,其實是錯誤的。


    我可沒有忘記如何挺直背脊。


    像那幅畫那樣。


    「課長。」


    櫻庭挺直背脊,抬起頭,正麵望向鷹勾鼻上司。結果,不知為何,他感到上司的體型彷佛小了一個尺碼。


    「在交期逼近的時候,為了趕案子而足不出戶地悶在公司裏,也是無可奈何的狀況。不過,在專案剛開始的時期,請你讓員工在規定的休息時間放鬆。就結果來看的話,我想這樣應該更能提升工作效率。而且,這些工作量已經不是我一個人能夠負擔的了。從今天開始,請所有員工一起留下來加班。既然這是攸關公司未來的案子,我們也應該以相符的人力和態度來麵對才是。」


    「別開玩笑了!你以為自己很懂勞動管理嗎!」


    麵對鷹勾鼻上司的瘋狂怒吼,櫻庭一度想棄械投降。然而,他能夠繼續佇立在上司的辦公桌前,都是因為背後相連的那條繩子。


    中神、鬆上和梅原,他們都看著我的背影。更何況,要是在這裏和鷹勾鼻上司妥協,他今天絕對得睡在公司。放在車站置物櫃的巧克力該怎麽辦?女兒恐怕會很失望吧。而且,這樣對特地幫自己代買巧克力的林小姐也不好意思。


    鷹勾鼻上司的咆哮仍持續著。因為強勢裁員和縮減加班費的做法受到社長認同,他才能爬上今天的地位。身為有名無實的管理階層,櫻庭長期以來都被他壓榨著。如果能支付新人符合法規的加班費,鷹勾鼻的立場就會受到威脅。


    「把這麽重要的工作交給新人,你有辦法負起責任嗎,櫻庭!」


    自己至今的人生,便是一直在拚命逃避「責任」這個東西。櫻庭刻意當著上司的麵露出苦笑。他想起中神負傷的手臂。至少,中神並沒有逃避任何責任。他受「某人」之托,將拯救素昧平生的櫻庭視為己任。他就是這麽一個奇特的怪胎。


    「我會扛起所有責任。請將軟體方麵的工作全數交給我負責。」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櫻庭感到背上一陣重壓。來自新人們的視線,從細繩變成了鐵煉。然而,這樣的重量同時也支撐著櫻庭。將他想要逃避的心鎖在原地。


    鷹勾鼻先是啞口無言,接著漲紅一張臉起身,離開了辦公室。或許是要去跟社長報告吧。


    「主任。」


    是梅原的聲音。櫻庭轉身。下一刻,他從正麵接下新人們的視線。盡管其中摻雜著懷疑、迷惑和鄙視的感情,但絕對不隻這些。


    「不好意思,我有些地方不明白。這裏的引數……」


    「主任,java 1.4的程式庫……」


    「加入附件說明書的語法,這樣寫正確嗎?」


    在這個瞬間,懂得見風轉舵的新人們,對櫻庭的認知也從「敵人」徹底反轉成「夥伴」。麵對他們接二連三的提問攻勢,盡管有些不知所措,櫻庭仍確實地一一回答。


    原本以為這群人一心隻想早點下班,看來,他們隻是對不願意發放加班費的公司抱持不滿而已。看事情的角度改變,整個世界就會跟著不同。櫻庭著實明白了這個道理。


    像是鳳仙花彈射出去的種子般,整個辦公室開始變得朝氣蓬勃。


    位於鳩之台的自宅。


    櫻庭伸手輕敲女兒的房門。


    沒多久,眼前的門喀鏘一聲開啟。


    「……幹嘛?」


    身穿家居服的女兒友加裏抬起頭,以一雙帶著些許敵意的眸子仰望櫻庭。這樣的她,看起來簡直像個不認識的陌生少女,讓櫻庭不禁心頭一震。


    「你有拜托爸爸買這個吧?」


    櫻庭將印著巧克力專賣店logo的紙袋遞給女兒。


    接過紙袋的友加裏露出略為驚訝的表情。


    「等一下,我拿錢給你。」


    「這個要四千圓吶。你有錢嗎?」


    「因為我有在打工……你不知道這回事吧?」


    友加裏以帶刺的語氣這麽回應。櫻庭感到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


    自己一直在逃避名為「家庭」的責任。櫻庭終於體會到這一點。好幾年以來,在這個家中,他和女兒都隻像是偶爾會擦身而過的陌


    生人。


    「我隻有五千圓大鈔,你能找我錢嗎?」


    「啊……嗯。」


    拿著皮夾走到門口後,友加裏將房門開得更大一些。印象中初次目睹的女兒的房間,整理得相當乾淨。在符合這個年紀的少女的家具擺飾中,放在玻璃桌上的一台筆記型電腦,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從背麵貼著貼紙的狀態看來,應該已經使用好一陣子了。


    「原來你有電腦啊。用打工賺的錢買的嗎?」


    「嗯。用的是你的無線網路。」


    「是無所謂啦……」


    她剛才或許正在用電腦吧。螢幕上顯示著電腦桌麵。被設定成背景的,是一張插畫作品。


    某個熟悉的西裝背影,在女兒的電腦螢幕上挺直背脊,抬頭仰望巧克力色的宣傳掛簾。


    看到櫻庭遞出的千圓紙鈔,友加裏「嗯」了一聲之後接過,然後關上白色的房門。


    隔天,二月十四日。


    為了一如往常地提早到公司工作,櫻庭在六點起床。不過,不同的是,新人們今天也會提早進公司。


    櫻庭走下一樓,準備直接踏出玄關時,妻子奈緒子喚住了他。


    「老公,你過來一下。」


    那是個聽起來很冰冷的嗓音。盡管對妻子在這個時間起床感到詫異,櫻庭還是踏進客廳裏。


    早晨的客廳十分安靜。因為妻子平常在家時總會打開的電視,現在是關著的。


    「你跟友加裏說了什麽?」


    桌上擱著一個用精美包裝紙包著的盒子。上頭還夾了一張紙。某個熟悉的女性字體在上頭寫道:


    『夫妻倆一起吃吧。結婚紀念日快樂。』


    櫻庭愣愣地眺望著這兩段文字。


    盡管櫻庭已經好幾年不曾想起這件事,但情人節這天,正是他和奈緒子到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的紀念日。


    剛結婚的前幾年,他和妻子每年都會準備巧克力蛋糕一同慶祝。妻子那時露出的羞澀笑容,清晰地浮現在櫻庭的腦海之中。


    看到櫻庭杵在原地,奈緒子有些沒好氣地起身。


    「我去泡咖啡。這點時間你總還有吧?」


    於是,櫻庭和妻子一起品嚐了一顆要價五百元的巧克力的滋味。比起甜膩,苦澀味更強的這些巧克力,在口中化成一片綿密而濃醇的滋味。


    櫻庭向妻子打聽了女兒的近況,這才首次得知女兒就讀於東京的高中,每天都會在燕町站換車的事實。女兒想必也看過他頹靡的背影吧。


    聽聞女兒成長的喜悅,和後悔一同湧上心頭。櫻庭強忍住潤濕眼眶的淚水。為丈夫這番反應感到意外的妻子,帶著嘴角微微上揚的表情,在一旁靜靜注視著他。


    「那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結束和妻子暌違數年的對話後,櫻庭踏出家門。


    在通往車站的路上小跑步前進時,他細細品嚐著這段甜美的餘韻。


    等午休時間到了,再溜出公司,到「站內商場」去買巧克力吧。今天是名為情人節的慶典,就算丈夫送巧克力給妻子,也完全沒有問題。


    話說回來,或許有好一陣子,自己都會對女兒抬不起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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